殘明

第一二四章 愛民可煩

按照汪克凡的命令,吉安營和蒲圻營的戰術任務非常明確,就是堅守一七七高地極其附屬陣地,切斷濟爾哈朗的后路,楚軍由此撐起一個巨大的包圍圈,把濟爾哈朗、朱馬喇和穆里瑪數萬清軍都裝進了口袋。+,

圖窮匕見!

氣魄宏大!

毫不掩飾的野心!

楚軍這幾年來百戰百勝,三軍上下對汪克凡有一種近乎盲目崇拜的信賴感,這個巨大的包圍圈雖然看起來非常單薄,非常勉強,絕大多數官兵還是毫不懷疑汪克凡能夠帶領他們取得勝利,消滅濟爾哈朗……“一戰定江南!”在這個口號的鼓舞下,吉安營和蒲圻營的士兵們面對強敵毫不畏懼,北拒譚泰,南擋何洛會,死死釘在一七七高地一帶。

一些善于獨立思考的將領,比如蒲圻營的主將呂仁青,在信賴汪克凡的同時卻多多少少暗存疑問……楚軍現在是三線作戰,既要維持對朱馬喇和穆里瑪的包圍圈,又要堅守茅山防線,還要守住一七七高地,兵力上明顯捉襟見肘,二線預備部隊剩下的已經不多了,其中暗藏的危險和隱患卻越來越大,戰局照這樣發展下去,很有可能被濟爾哈朗撐破包圍圈,楚軍反而會陷入被動。

雖然心里暗存疑問,呂仁青卻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經過這幾年的鍛煉,他已經變成了一名合格的軍官,比剛剛加入楚軍的時候穩重多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信念已經融進他的血液,哪怕面對最信賴的心腹部下。他也能夠牢牢管住自己的嘴巴,以免影響軍心士氣……況且他只是暗存疑問罷了。并不是疑慮和擔心,作為一名勤奮上進的青年將領。他對汪克凡的軍事理論理解得更加透徹,對其高超的軍事指揮能力體會更深,和大多數楚軍官兵一樣相信,寧鎮會戰最后的勝利一定屬于楚軍。

“我只要守住一七七高地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用管,汪軍門定有破敵之策……但是,究竟又該如何破敵呢?”呂仁青的糾結,更多是出于對自己的不滿,這幾年他一直在模仿和學習汪克凡的指揮方法。但是到了實戰中還是猜不透,看不懂。

每到戰斗間隙閑下來的時候,呂仁青總是非常糾結……

濟爾哈朗調兵遣將,不斷增派援兵,意圖在一七七高地和楚軍決戰,楚軍針鋒相對,也把陽朔兵等后續部隊投入戰場,更加激烈的戰斗即將爆發。

扎喀納是滿清皇族宗室,又是阿濟格的舊部。他趕到后,傅勒赫殘部的軍心很快就穩住了,那五千八旗精銳中的精銳基本還算完整,又能重新投入戰斗。是何洛會和扎喀納手中的一張王牌。

和年輕氣盛的傅勒赫不同,扎喀納性格穩重,沒有急于發起進攻。而是和何洛會仔細研究軍情,又到前敵查看一番。先做到心里有數。

“很聰明的部署!聽說汪克凡麾下以恭義營和崇陽營最強,在本將看來。這吉安營和蒲圻營也不弱,呂仁青和王鼎都可算善戰之將。”扎喀納的語氣冷靜而客觀,不等何洛會和固爾瑪渾回答,又指著五一三高地說道:“南賊兵馬雖少,陣型卻扎得異常牢靠,此山是唯一的薄弱之處,傅勒赫功敗垂成,真是可惜。”

“不錯,南賊確是有備而來,本將當初也大意了……”何洛會不得不承認,楚軍的部署的確很合理。

屁股上如果扎了一個釘子,雖然只是輕傷,整個人卻不敢再往下坐,當年南宋死守襄陽城,蒙古大軍原本可以繞城而過,但在拔掉襄陽這顆釘子之前,為了保證補給線的安全就不敢輕易孤軍深入……一七七高地下面的山路,是這一帶最好走的大路,清軍的輜重部隊如果繞開大路鉆山溝,就像野獸面對敵人露出柔軟的腹部,一方面會大大拖延行軍速度,加大運輸消耗,另一方面還隨時可能遭到楚軍的襲擊。楚軍只占領一七七高地周圍,沒有徹底封死這一帶的山路(比如梅勒章京巴山就繞到了一七七高地的東面),但還是成功切斷了清軍的補給線。

吉安營和蒲圻營兵力不過七千,如果依托一七七高地向兩邊展開,拉開成一道單薄的防線,在清軍的兩面夾擊下很快就會崩潰。但是他們很聰明,集中兵力只守著一七七高地周圍的幾座山峰和一些無名高地,利用堅固的工事和裝備優勢,把這些無名高地經營得像一座座易守難攻的要塞,才抗住了清軍的猛烈進攻。

唯一的薄弱環節,就是眼前的五一三高地。

五一三高地只有二百米左右,高度相對較低,半山腰上只能修筑一道防御工事,南坡的地勢也相對較為平緩,比其他幾座無名高地更利于清軍進攻,戰略價值卻非常重要……如果能夠攻占五一三高地并向縱深突破,就能截斷楚軍的補給線,把吉安營和蒲圻營分割包圍,傅勒赫選擇這里當做突破點,大方向上是絕對沒錯的。

扎喀納最后選擇的進攻目標,同樣也是五一三高地。

具體的戰術上,卻和傅勒赫完全不同。

綠營兵萬變不離其宗,永遠都是炮灰的命,張國柱重新披掛上陣,率部充當八旗兵前驅,對五一三高地發起猛攻,張大猷的漢軍旗這次也沒躲過去,扎喀納命令他們冒險把大炮推到山腳下,抬起炮口對山坡上仰射,為綠營兵提供火力支援……在楚軍的頑強阻擊下,這兩支漢奸部隊的聯軍幾次三番被打退,張國柱和張大猷都損失慘重,扎喀納卻不急不躁,一邊督促他們保持進攻的連續性,一邊打造器械,為最后的總攻做準備。

清軍上次敗走之后,戰場已被楚軍打掃干凈。所有的尸體全部運走焚化,一些便于清軍隱蔽的地形被破壞。山下重新鋪放鹿角、荊棘和鐵蒺藜等路障,原有的壕溝加深加寬。胸墻也用米湯和火燒的方法進行加固,同時運上來更多的彈藥和防御器械……這么多的不利條件下,扎喀納當然不會把寶貴的八旗兵派上去送死,也沒有逼迫綠營兵發起強攻,而是利用紅衣大炮破壞楚軍的工事,用弓箭和火銃盡量殺傷楚軍士兵,使用添油戰術和楚軍比消耗。

兵多就是任性!

楚軍早有準備,楚軍工事堅固,楚軍占據地利。楚軍武器先進……但是楚軍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兵力不多,扎喀納拼著把張國柱的兩千綠營都打光,用三個綠營兵甚至四個綠營兵換一個吉安營士兵,看看誰先頂不住認輸。

炮多就是任性!

紅衣大炮在寧鎮山區里快成擺設了,扎喀納不管這玩意兒有多值錢,拼著被楚軍的臼炮擊毀幾門,也要讓他們參加戰斗。

無奈之下,張國柱和張大猷只好拿出吃奶的力氣全力進攻。好在扎喀納并沒有逼他們強攻,戰術安排就比較細膩,張國柱一小隊一小隊的往上派綠營兵,張大猷每次也只推上去兩門三磅炮或者四磅炮。在盡可能減少損失的前提下,從早到晚攻勢不斷。

吉安營的傷亡持續增加,雖然一個楚軍士兵能換好幾個綠營兵。戰損比上明顯占便宜,但是隨著傷兵越來越多。隨著士兵們越來越疲勞,吉安營的戰斗力在不斷下降。最直觀的表現就是火槍兵的排槍火力變弱了,顧宗福不得不讓部隊分成幾班輪流接防,以應對從早到晚不停的戰斗。

張國柱的損失更大,眼看手下的兵馬快打光了,親兵也傷亡了一大半,他想死的心都有,卻不敢表現出來。

張大猷心里暗暗罵娘,在手下面前臊眉耷眼,關鍵時刻才能看出來,漢軍旗就是高一等的奴才,一樣得為滿蒙八旗充當炮灰。

扎喀納卻勝券在握,鎮定從容。他的兵力占絕對優勢,張國柱的部下打光了,還能再調別的綠營上來,關鍵時刻派八旗兵出戰,就能一舉獲勝,當然了,楚軍也可能再派來后續的援兵,但這正中他的下懷,最好是汪克凡親自率部趕來,就在一七七高地展開決戰。

山坡上,漸漸又鋪滿了尸體。

距離壕溝五十步左右,綠營兵又搭起了一道道尸骸掩體。

看到時機差不多了,扎喀納派出輔兵、長夫和綠營兵,在弓箭手和火銃兵的掩護下沖鋒填壕。和傅勒赫粗暴簡單的人海戰術不同,扎喀納完全是一副精打細算的模樣,每次都派足夠的八旗兵弓箭手從后掩護,又給這些輔兵配備了剛剛打造的藤竹盾牌,大幅降低了傷亡,活命的機會打了,那些輔兵長夫也變得更加勇敢。

扎喀納的戰術笨拙而有效,速度雖然慢了很多,卻一點點穩步推進,終于把壕溝漸漸填滿。

顧宗福無奈之下,開始組織撤退,虎蹲炮還在前面頂著,先把笨重的臼炮撤下去。

發現楚軍的臼炮不響了,扎喀納知道,這是敵人準備逃跑的征兆,馬上下令八旗兵出戰,對五一三高地發起總攻。

數百名八旗兵躲在后面,前面卻是一群被抓來的漢人百姓,在屠刀的威脅下,被迫向山上爬去。

看到尸橫遍野的慘烈戰場,百姓們知道大禍即將臨頭,有些人試圖逃跑,卻被清軍砍殺射殺,有些人跪地哀求,回答他們的卻是當頭劈下的鋼刀。

“他娘的,韃子玩陰的!”

顧宗福一把拽下頭盔,又扯開衣襟,胸口起伏不定,焦躁地大口喘著氣。

眼看百姓們離山腰越來越近,他正在緊張地考慮對策,一名炮兵軍官急匆匆地從山頂沖下來,叫到:“顧將軍,韃子太不是東西,把臼炮留下揍他們吧!”

“扯淡!你們趕緊給我滾,老子自有辦法!”臼炮雖然可以隔山打牛,但是準頭太差,那些八旗兵就跟在百姓的身后,幾乎都混在一起,想用臼炮掩護百姓逃跑,根本不可能。

“你有什么辦法!還不是出戰肉搏?你要是這么做,大家都是違抗軍令。你就別攔著我!”炮兵不歸顧宗福直管,那個炮兵軍官說話很沖。

顧宗福如果想要救下這些百姓。唯一的辦法就是主動出擊,讓吉安營的士兵跳出胸墻和清軍展開肉搏。這么做無疑是違法上峰命令的,會給吉安營帶來嚴重的傷亡,而且有丟失陣地,全軍覆沒的危險。要知道,八旗兵強就強在肉搏戰上,楚軍的刺刀對上虎牙刀肯定會吃虧。

山腰上又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有幾個稚嫩的童音哭了起來,顧宗福的眉毛跳了跳,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對著那個炮兵軍官惡狠狠地說道:“咱們楚軍中軍令最大,你放心,老子不會違抗軍令的,你要是再不走,我先砍了你!”

他猛然轉身,對著胸墻后不知所措的吉安營士兵喝道:“都愣著干什么,全體裝彈,準備射擊!”

“將爺!真的要開槍嗎!不上刺刀嗎!”徐囡囡和其他幾個南直隸籍貫的士兵叫了起來,眼睛紅紅的。手里拿著刺刀不肯裝彈,其他的吉安營士兵也神情復雜,裝彈的動作有些猶豫。

“我說過了,裝彈。準備射擊,執行命令吧!”顧宗福拔出腰間的短柄火銃,轉頭盯著山坡上越來越近的清軍和百姓。目光兇狠異常,兩條眉毛幾乎豎了起來。

徐囡囡的身子明顯一震。呆了片刻后,也轉頭看向山坡下。拿著刺刀的左手微微顫抖,短短的一把刺刀,這一刻卻仿佛重逾千斤,徐囡囡用盡全身力氣,都無法把它插回腰間……百姓中的青壯被清軍逼著搬運輜重,山坡上都是白發的老者,柔弱的女子,一臉稚氣的孩子,在隊伍的前面,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被母親緊緊摟著,卻一直哭個不停,聲音微弱得像一只小貓,母親的身邊還有個七八歲的孩子,怯怯地扯著她的衣角。

徐囡囡一陣恍惚,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小弟,還有那個扯著母親衣角的自己,他突然間把刺刀插進槍口,然后登上胸墻,向外縱身一躍。

孫子兵法說“將有五危”,其中的“廉潔可辱”,“愛民可煩”,是最難邁過去的坎兒,很多名將都栽在這上面……仁慈愛民是美德,但戰爭是反人性的,越是品德高貴越容易吃虧,回報他們的往往都是兇狠毒辣,恩將仇報,比如項羽在鴻門宴上放走了劉邦,事情辦得大氣敞亮,有一種坦蕩蕩的君子氣度,最后卻被屬蟑螂的劉邦打敗,還在歷史上落下一個“婦人之仁”的評價。

李定國是南明第一名將,品德才能都是上上之選,但在對待百姓的態度上,也有婦人之仁的嫌疑。他第二次進攻廣東的時候,攻打新會眼看就要破城,城里的清軍突然驅趕老百姓發起反沖鋒,李定國沒忍心下手,最后被清軍堵住城墻缺口,功敗垂成……李定國仁慈愛民,新會的老百姓又是怎么回報他的呢?這些老百姓害怕李定國打下新會之后守不住,清軍打回來之后會血腥屠城,于是堅決幫助清軍守城,誓死抵抗李定國,反正李定國這么仁慈,就算他能夠攻破新會,也不會為難這些幫助清軍的百姓。

李定國長期圍困新會,城中斷糧之后,各家百姓自愿獻出一只兩腳羊,供城中清軍食用,當時清廷的記載中,有眾多忠烈婦女自愿被清軍當做食物,以救下父兄和丈夫,并且當做正面典型狠狠地宣傳表彰了一把,當然了,這些女人未必是自愿的,但他們的父兄和丈夫肯定是心甘情愿的。

永歷朝后期,清軍攻入云南,李定國和永歷帝從昆明撤離,但是李定國害怕清軍屠戮百姓,嚴禁各營燒掉糧倉,以至于清軍長驅直入,把南明徹底打敗。

就個人品德來說,李定國的所作所為無可指摘,如果站在那些當事老百姓的立場上,內心里肯定也是感謝李定國的,但是人性都是自私的,很多老百姓反過來又助紂為虐,幫助清軍對付李定國。

本書里,汪克凡卻是個腹黑的家伙,追到現在的書友應該都有感覺,此人表面上偉光正,其實卻是個極端實用主義者,為了達到目的販賣了自己的道德、性格和感情,所有人對他來說都像一個個籌碼,根據牌局的不同選擇放棄還是加注,他更像一個冷冰冰的機器人,把喜怒愛恨都藏在心里……老實說,我有時也不喜歡他,關鍵這本書寫的是一個絕地翻盤的故事,主角的任務難度太高,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

真的進行合理性推演,汪克凡應該更虛偽一些才能控制住局面,但我不愿意在這方面著墨太多了,真實未必就是可貴的,就像超級美女大明星也會拉屎,但絕不會有哪位明星美女自拍拉屎的細節,然后放到網上沾沾自喜……更重要的是,明星美女擦完屁股之后,大多數時間都是風情萬種的,一味的兩面三刀,一味的陰謀詭計終歸難成大業,希望到這本書結尾的時候,能塑造出一個胸襟坦蕩的政治家,對政治的黑暗面也能勇敢面對,守住自己的底線,加油!

有些話不吐不快,長篇大論,不好意思了,今后盡量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