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鐭的使節團在秣陵關等了半個月,終于獲準離開,跟隨席寶田所部一起去前線。
隨著寧鎮戰役的不斷升級,明軍的戰略重心轉移到南京方面,楚軍的二線防區大部分被友軍接管,后續部隊源源不斷地投入戰場。
和朱聿鐭一起同行的,除了席寶田所部之外,還有剛從衢州府調來的吉安營,以及原來駐守當涂的平江營、東莞營各一部,據說鎮筸營也調到南京來了,不過他們輕裝簡行一路強行軍,從南邊的高淳縣進入寧鎮山區,和朱聿鐭走的不是一條路……除了通城營、岳州營、通山營和闖營,一半以上的楚軍都相繼投入寧鎮戰役,連續的激戰下,汪克凡的兵力卻不減反增,越打越多。
但這也是汪克凡所有的籌碼了,通城營守衛仙霞古道,岳州營和通山營看住湖南老家,闖營盯住孔有德,哪個都非常重要,哪個都動不了,他已經掏光身上的最后一個銅板,寧鎮戰役能夠獲勝,成敗在此一舉。
從江西到寧鎮山區七百里的補給線,現在由將近兩萬明軍守衛,其中大部分是金聲桓、傅鼎銓和卜從善的部隊,楚軍的步兵則全部進山,只有西騎營和江騎營分駐當涂和東至縣,利用騎兵的機動能力充當救火隊員。
十天前,西騎營和李成棟的部將馬寶打了一仗,并將其擊潰,李成棟接連損兵折將,部下可戰之兵剩下不到三千,縮在衢州府不敢再冒頭。
西騎營的捷報剛剛傳來。江騎營那邊馬上也打一個勝仗,滿清當涂知府吳一品投降后。暗中安排內應,配合江騎營發動奇襲。一舉攻占高淳縣。高淳縣位于溧水縣西南,楚軍占領這里后,又打通了一條進入寧鎮山區的路,糧秣輜重既可以走秣陵關,又可以走高淳縣,后勤運輸變得更加通暢。
朱聿鐭一行進山后,仿佛溶入了一條川流不息的大河,后方往上運糧秣輜重和武器彈藥,前線往下運傷兵和俘虜。再加上來回調動部隊,從早到晚都是一片忙碌景象,入夜后往往還有輜重部隊打著火把繼續前進。
“現在的道好走多啦!”
帶路的向導介紹道:“山里的路太窄,隨便哪個地方一卡就是兩三個時辰,以前一天能走十幾里路就算不錯,現在托王爺的福,一天能走二十多里。”
“一天只能走十幾里路?這也太慢了吧!”朱聿鐭愕然不解。
“不算慢了。”戶部主事張漢儒搖了搖頭,露出情緒復雜的笑容:“輜重糧秣運轉不易,進山后尤其艱難。一天能走十幾里就算很不錯的,能走二十多里更加了不起……”
在朱聿鐭這種外行看來,楚軍的后勤運輸非常忙亂,效率低下。但在張漢儒這種內行看來,楚軍的后勤運輸卻是忙而不亂,似慢實快。
到了寧鎮戰役這種級別的大規模會戰。交戰雙方比拼的就是全方位的綜合實力,除了三軍將士的奮勇廝殺。后勤運輸也是決定勝負的關鍵因素,你有再多的兵員物資和武器彈藥。運不上去也是白搭,把補給物資及時投送到前線,甚至比一兩場局部戰斗的勝利更加重要……在人口稀少的寧鎮山區里,濟爾哈朗不可能再以戰養戰,明清兩軍回到了同一起跑線上。
(八旗兵入關前后能夠所向披靡,其中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以戰養戰,靠搶掠富庶的中原地區來維持補給,完全不受后勤輜重的拖累。等到中原既定之后八旗兵失去這個優勢,戰績就慘不忍睹的看不成了,比如康熙三征噶爾丹差點沒累死。)
張漢儒是戶部主事,有過類似的后勤組織經驗,對其中的難度深有感觸。
“學生第一次聽說楚軍‘后勤部’的時候,很是不以為然。我大明用兵,糧秣輜重素來由戶部、兵部、糧道署、各軍提調官共同籌措轉運,楚軍別出心裁再設一個后勤部,難免令出多門,徒增糾葛事端……如今看來,楚軍的后勤部卻是專事專管,把糧秣輜重安排得井井有條,了不起!果真了不起!”
“怎么,比朝廷做得更好嗎?”朱聿鐭很驚訝。
在他的印象中,軍隊里都是一些目不識丁的大老粗,連算賬都不會,和戶部、兵部、糧道署那些“專業人才”根本沒法比。
“實不瞞殿下,楚軍后勤部遠勝朝廷各署,其實……其實不應相提并論的,單論輸送糧秣軍資之法,其中高下有如云泥之別!”張漢儒嘆了口氣:“我朝素來以文馭武,文臣武將之間有些對不上榫頭,很難齊心協力輸送糧秣。況且各軍各營將不知兵,兵不知將,連‘知己知彼’的知己都做不到,又怎能‘百戰百勝’?”
一場大規模戰役的后勤運輸,就是一場復雜的系統工程,有太多的組織工作要做,張漢儒這些天仔細觀察,楚軍后勤部已經建立了一整套的相關流程,對每個細節都做到量化和標準化,才能實現這種高效的后勤運輸。
比如楚軍的后勤物資都實現基數化管理,張天祿第一次聽到“戰材基數”、“彈藥基數”這兩個詞的時候完全不能理解,后來才發現其中包羅萬象,每個作戰單位在一次戰斗中使用的各種消耗物資都有準確的數量規定,子彈、炮彈、藥品、箭矢、火藥、食物……大到一個整編制的營哨,小到一個普通士兵,在補給中按照規定的基數進行配發。
規定了補給物資的基數,就可以實現更高效率的保障制度,從統計到儲備,再到運輸和補充,后勤補給完成了標準化管理,也便于計算、溝通和保密。同樣的“彈藥基數”,對一個普通的火槍兵是一種含義,對一個幾百人的炮兵隊又是另一種含義,楚軍內部可以無障礙地進行溝通,外人卻如聽天書。
(在現代戰爭的后勤保障中,“基數”是物資的基本計算單位,除了彈藥基數之外,油料基數、戰材基數也是經常用到的,都是軍隊里的機密信息。)
張漢儒的這番講解過于專業,朱聿鐭聽得似懂非懂,但他對這種事情好像很感興趣,對張漢儒追問不停,后來問得太仔細,知之不詳的張漢儒也說不清楚了。
“這次南京之行真是大開眼界!”朱聿鐭感慨道:“孤王原以為打仗就是將軍下令,小兵沖上去廝殺,最多再排個陣列,令行即止便能取勝,如今才知道只是輸送糧秣軍資里面就有這么多學問,難怪古之名將都有算無遺策之說。”
“楚軍不僅后勤做得好,而且最重搜集軍情,斥候細作無孔無入,不愧為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之師!”馬吉祥是特務頭子,對情報工作最有發言權:“我在席寶田那里看到過一幅地圖,盡收南京周遭的山河地理,寧鎮群山的諸多山巒河流皆在其中,何處可屯兵,何處可設伏,都可一覽無余!”
眾人都被勾起興致,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戰局。楚軍士氣高昂,后勤得力,情報準確,準備充分……但是清軍兵力雄厚,戰斗力強悍,這一仗到底誰能取勝,大家爭論不停。
張漢儒向馬吉祥問道:“茅山之戰陷入膠著,若你是汪克凡,該以何策破敵?”
馬吉祥想了想,答道:“眼下楚軍當先取延陵鎮,滅了朱馬喇和穆里瑪后,再回頭與濟爾哈朗決戰。”
“這恐怕不妥吧。”張漢儒說道:“先攻取延陵鎮,固然能殲滅朱馬喇和穆里瑪,卻有打草驚蛇之嫌,濟爾哈朗掉頭退回丹陽縣,豈不是如鳥出樊籠,魚入大海?”
“當然不能讓他這么輕易地跑掉,汪軍門定然早有安排。”
“安排?怎么安排?楚軍又要守丹陽,又要攻延陵鎮,原本已經左右支絀,難道還能再調一支兵馬去封堵濟爾哈朗的后路?”張漢儒說道:“楚軍雖然善戰,八旗兵卻更加勇悍,只憑三五千兵馬,可擋不住濟爾哈朗的六萬大軍。”
“這個……”馬吉祥也沒了主意。
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循環。如果先打延陵鎮,濟爾哈朗就會跑掉,如果現在就關門打狗,分兵封堵濟爾哈朗的后路,楚軍的兵力又不夠……濟爾哈朗加上穆里瑪和朱馬喇,一共有六七萬清軍,寧鎮山區外圍還有兩萬多清軍配合,四萬多楚軍如果硬撐兩個包圍圈,很可能被清軍捅破。
總之寧鎮戰役打到現在,楚軍固然一直占據著主動權,但是清軍兵力太多,而且都是精銳部隊,楚軍想把濟爾哈朗一口吃掉,總有一種貪心不足蛇吞象的感覺……萬一吃不掉,萬一消化不了,反而會把自己撐死。
“哎——,不用擔心!”朱聿鐭說道:“孤王已經派人前往廈門,調朱成功的水師入長江口助戰,堵住濟爾哈朗的退路。”
“殿下運籌帷幄,此戰必勝!”馬吉祥躬身施禮。
張漢儒冷眼旁觀,心中暗自鄙夷,唐王朱聿鐭說些外行話也就罷了,馬吉祥卻一味迎合拍馬,人品太過低劣……濟爾哈朗如果退出寧鎮群山,大不了躲進南京城,楚軍再也拿他沒辦法,調鄭成功的水師上來有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