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鐭、馬吉祥和使節團的隨行官員中,大部分都沒有見過真正的戰場,襄陽雖然曾是前線,沈永忠卻不戰而降,明軍兵不血刃占領了這座天下雄城,和孔有德又在平靜的對峙中,朱聿鐭等人的襄陽之行無驚無險,就像一次輕松愉快的公費旅游。
進入江西之后,尤其到了饒州府接近安慶走廊時,戰爭的氣氛卻越來越濃,大戰開始之前那種一觸即發的緊張感覺是如此清晰,如此充滿壓力,每時每刻都在刺激著大家的神經。
朱聿鐭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種氣氛,緊張是第一感覺,但除了緊張之外,還有亢奮和忙碌,還有對清軍的仇恨,對勝利的渴望,乃至為了奪取勝利而不顧一切的狂熱……整個前線附近就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雖然發出吱呀呀的響聲,卻堅定瞄準著七百里外的寧鎮山區,萬千軍民百姓又像擰成弓弦的一根根絲線,為即將到來的大決戰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江西巡撫傅鼎銓特意趕來迎接,見到他之后,朱聿鐭大發感慨。
“桂林還是太安逸了!王公勛貴和文武百官飽食終日,勾心斗角之余每每高談闊論,現在想來卻可笑可嘆,應該把他們都送到饒州府來,聽聽這里的軍民百姓是怎么想的,看看這里的軍民百姓是怎么做的!”
朱聿鐭率性隨意,全不在乎把他自己也罵進去了:“孤王這幾日耳聞目睹,江西父老為了打贏這一仗已然盡了全力,多少人把家當都捐了。地里的莊稼也不管了,小腳婦人跟著一起送糧。白發老者背石筑路,孤王見了幾次忍不住落淚……啊!民心向背如此。我軍定可一鼓攻取南京,此戰必勝!”
傅鼎銓應道:“殿下所言極是,江西飽受韃虜荼毒,父老鄉親俱對清軍切齒痛恨,王師此番攻略南直隸,江西父老為了護衛鄉梓,自然鼎力相助!”
這幾年來,江西北部一直是明清兩軍拉鋸的前線,受戰爭破壞最為嚴重。清軍所到之處,稍遇抵抗就會血腥屠城,又一向采取以戰養戰的策略,到處燒殺搶掠,再加上剃發令等殘酷的民族壓迫政策,軍民百姓無不恨之入骨,渴望把他們永遠地,徹底地趕出江西……明軍開始東征后捷報不斷傳來,楚軍攻進南直隸更是連戰連勝。把江西軍民的熱情和信心徹底點燃,掀起了一場如同火山爆發般的抗清浪潮,讓朱聿鐭深受震撼。
和溫室里的桂林朝廷不同,前線的人想法更純粹。更簡單,更有熱情和奉獻精神,無論軍民百姓還是士紳官員。都只想著如何打贏這一仗。一開始的時候有些人免不了還有私心雜念,但被這場轟轟烈烈的抗清浪潮卷進去后。受到群體氣氛的互相感染,也把個人得失暫時放到一邊。
馬吉祥作為使節團副使。也過來和傅鼎銓見禮,遞上一頂大大的高帽。
“能把這十數萬百姓調配的井井有條,復庵公(傅鼎銓號復庵)實有張良孔明之才,此戰若能收復南京,復庵公功在社稷,下官敬佩不已!”
“馬都督謬贊,傅某實不敢當,若不是汪軍門借給我百十個精干得力之人,又以多方大力配合,傅某早就手忙腳亂了。”傅鼎銓客氣行禮,禮貌周全。
“是這樣啊……”馬吉祥感到了傅鼎銓的疏遠之意,不再和他套近乎,笑了笑道:“復庵公過謙了。”
和容易沖動的朱聿鐭不同,馬吉祥這幾天感受最深的是江西官府強大高效的組織能力,把所有的資源和人力物力都投入到戰爭中,簡直可以用萬眾一心來形容。能夠把后勤工作做到這樣的極限,除了百姓士紳的踴躍配合之外,從上至下的發動組織才是至關重要的決定因素,他一直懷疑傅鼎銓沒有這個能力,聽他親口承認后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傅鼎銓的江西巡撫衙門就是在前面出力干活的,真正調度這一大攤子的還是楚軍和楚勛,這就沒那么奇怪了,雖然楚軍能做到這一步也讓人感到非常驚訝,但聯想到汪克凡創造的種種看似不可能的奇跡,發動十萬百姓擁軍助戰只是小意思。
“南京這一仗,汪軍門看來勢在必得呀!”馬吉祥很是擔心,感到壓力極大。
作為帝黨的骨干分子,作為楚勛的政治盟友,馬吉祥知道無論隆武帝還是汪克凡,都在東征中壓上了所有的本錢,傾盡國力、軍力,人力、物力和財力要打贏這一仗,已經撐到了最大極限,沒有任何退路……如果汪克凡戰敗,楚軍的主力被消滅,隆武帝的皇帝寶座十有也保不住。要知道唐王一脈只是朱元璋的一個普通的庶子之后,和大明后來的歷代皇帝都沒有直接的血緣關系,隆武新政又遭到士紳地主的聯合抵制,如果失去汪克凡這個大軍閥的支持,轉眼就會被人搞下臺。
在馬吉祥看來,汪克凡和隆武帝都太沖動了,不該冒著巨大的風險在南京和清軍決戰,而是應該按照原定計劃殺進江南,兜個圈子就撤回江西……可惜現在說什么都晚了,除了濟爾哈朗和譚泰以外,就在幾天前,傅勒赫的后續部隊也趕到了南京,共計八萬五千人的滿清大軍正在對寧鎮山區發起猛攻,楚軍已經陷入重圍。
馬吉祥非常擔心。汪克凡以前雖然百戰百勝,曾經無數次以少勝多打敗清軍,但當時的對手都比不上濟爾哈朗和傅勒赫的這支大軍。這支大軍從山西前線和北京調來,除了一半綠營兵之外,還包括將近三萬人的滿蒙八旗和漢軍旗,加上譚泰、穆里瑪和朱馬喇手下的八旗兵,差不多占了滿蒙八旗所有兵力的四分之一,而且大多是久經沙場的精銳部隊。
(滿清入關的時候,八旗兵一共十幾萬人,后來幾年隨著滿族人口的增長兵力也在緩慢增長,但在本位面中,八旗兵被汪克凡等人零敲碎打消滅了不少,兵力反而有所減少。)
當然,這一仗如果打勝了,隆武帝的威信就將達到一個空前的高度,皇權得到加強,各路軍閥無不臣服,隆武新政的推行也將無往不利,和汪克凡一起成為最大的贏家……總而言之,南京之戰是一場豪賭,打勝了贏得一切,打敗了全盤皆輸。這場豪賭由隆武帝和汪克凡聯手坐莊,馬吉祥只是跟莊下注,就覺得神經上有些承受不住。
錦衣衛指揮使聽起來威風八面,其實只是一個身份特殊的武將,全仗著皇帝侍衛親兵的身份狐假虎威,皇權如果強勢,錦衣衛就跟著強勢,皇權弱勢,錦衣衛也得夾起尾巴做人。隆武帝因為根基太淺,前幾年在文官軍閥面前非常弱勢,這兩年情況剛剛有所好轉,馬吉祥可不想一夜之間被打回原形……
在傅鼎銓的陪同下,唐王朱聿鐭一行繼續向安慶走廊進發。
傅鼎銓性格孤傲,又是巡撫一方的封疆大吏,從骨子里看不起馬吉祥這樣的近侍武官,但礙于對方欽差大臣的身份,又是隆武帝身邊的紅人,所以表面上還維持著基本的禮貌。
這樣的文官馬吉祥見得多了,也不和他計較,沒事盡量少打交道,真的碰上了就聊幾句前線的最新戰況。傅鼎銓掌握的軍情比前線稍有延時,但也差不了多少,雖然之間隔著七百里的距離,但是快馬往來之下,前線發生的事情最晚兩天后江西就能收到消息。
基本上……都是壞消息。
濟爾哈朗發起進攻之后,沒有采取朱馬喇、穆里瑪那種犀利的中央突破,分割包圍的戰法,而是真正做到步步為營,一點一點像延陵鎮推進。
他首先選擇攻打丹陽縣,城中楚軍頑強抵抗,經過四天三夜的激戰,在濟爾哈朗完成合圍的最后時刻,突圍撤入寧鎮山區。濟爾哈朗沒有冒險追擊,而是停在丹陽縣進行休整準備,耐心等待譚泰和傅勒赫的到來。
攻占丹陽縣后,清軍已經打開了進入寧鎮山區的大門,到延陵鎮的直線距離不足百里,濟爾哈朗卻按兵不動,直到傅勒赫的最后一支部隊趕到,湊齊了總數超過八萬五千人的大軍后,才下令攻進寧鎮山區。
寧鎮山區是一片低山丘陵,雖然地勢起伏不斷,卻沒有那種絕對意義上的天險。濟爾哈朗留下兩萬多清軍守在寧鎮山區的外圍,然后把六萬大軍平行鋪開,同時覆蓋前后左右的幾座山谷山峰,各部互相掩護,互相支援,哪怕走得再慢,也要一起行軍,一起打尖休息,每天做多推進十五里到二十里就安營扎寨。
碾子戰術!
濟爾哈朗無意之中,和三百年后的胡宗南想到一塊了,為了避免地形不利帶來的危險,他擺出一個巨大的,不斷向前滾動的碾子陣,楚軍不可能張開這么大的口袋,最多只能從一側伏擊騷擾他的側翼部隊,對清軍的威脅就小得多。
濟爾哈朗結硬寨,打呆仗,準備一路推進到延陵鎮,先把朱馬喇和穆里瑪救出來,然后再考慮如何剿滅楚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