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刻,鼓聲響起,文武百官走出朝房,在行宮門前列隊。
撲啦啦一陣亂響,成群的烏鴉隨著鼓聲飛上黑沉沉的天空,轉了兩圈又落在門樓的挑檐上,對著亂哄哄的文武百官“哇——哇——”大聲叫著,被攪了好夢很是不滿——雖然是司空見慣的場景,呂大器卻沒來由的感到一陣陣心悸。
今天是二月初一,初一為朔,朝會按例設在行宮正殿,稱為朔朝。朔朝比不得正旦、冬至和天子壽誕的大朝會,比常朝卻隆重的多,除了本來就應該參加朝會的常朝官外,還有很多低品的官員今天才能參加朝會,顧炎武這樣的外地官員也在其中,鴻臚寺的幾名官員來回奔走,好半天才把隊伍排好。
卯時初刻,隨著朝鐘敲響,文武百官伴著烏鴉又一次憤怒的叫聲,魚貫進入行宮。在他們后面,遼王、鄧王、周王、益王等王公勛貴也相繼來到,還有黃錦這樣沒有官身的致仕耆老,和他們的子侄后輩單獨排成兩列。這些人雖然沒有參政議政的權力,但是可以隨朝觀政,子侄后輩跟來觀禮也是一種榮耀。因為平常很少上朝,這次排隊就更麻煩些,拖拖拉拉又磨蹭了好半天,才在太監的引領下來到行宮正殿。
再次整隊,鳴鞭,王公勛貴和文武百官相繼進入朝殿,神色都是微微一愣,正前方的皇帝御座上空空如也,隆武帝還沒到。
應該是遲到。因為沒有取消朝會的通知,雖然如此,這種情況也非常少見。
隆武帝一向以勤政著稱。除了偶爾生病之外,早朝從不間斷,而且他每次來的都很早,坐在御座上等著百官朝拜,服飾禮儀上更是一絲不茍,哪怕最挑剔的言官也找不出毛病。
這些雖然是小節,天長日久做下來。也增加了隆武帝的威信。皇室禮儀非常繁瑣和復雜,隆武帝朱聿鍵出身外藩,小時候又被長年囚禁。在擁桂派官員看來,就像一個什么都不懂的鄉巴佬,所以一直緊緊盯著,盼著他出丑露怯。皇室禮儀這種事情可大可小。隆武帝如果出了差錯。雖然不可能一下把他扳倒,但是多來幾次的話,皇帝的威信蕩然無存,擁桂派自然就有了機會。
可惜,隆武帝沒給他們這個機會。在內庭太監王坤和龐天壽的幫助下,隆武帝朱聿鍵早就補上了這塊短板,不但在宮廷禮儀上滴水不漏,在日常的行為起居上也無懈可擊。東林黨大佬陳子壯本來是擁桂派的同情者。后來也不得不公開承認,隆武帝朱聿鍵的個人品德無可挑剔。勤政節儉,洞達古今,朝廷有中興之象。
陳子壯這番話,無意中說到了問題的關鍵。
個人品德只是小節,隆武帝威信越來越高,關鍵還是在他的主持下,南明終于穩住了陣腳,亡國的危機初步緩解,國家各個方面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隆武帝有了政績,自然就有威信,他平日里又一向嚴謹沉穩,喜怒不形于色,在群臣眼里越發深不可測。
這兩個月來,朝廷里風波不斷,隆武新政觸到了士紳地主的根本利益,只靠皇帝的個人威望是壓不住的,但是很多人也沒想到,竟然會差點發生政變。這件事尚未平息,緊接著稅制改革,增加官員俸祿,汪克凡又連搶四庫,各種各樣的變故令人眼花繚亂。
去年孔有德攻占湖南,清軍一度逼近湘桂邊界,距離桂林只有三百余里,朝廷上下竭盡全力支援湖南戰事,但是等到危機化解之后,大家就開始考慮自身的利益,勾心斗角,爭權奪利,再加上汪克凡這個大軍閥參合進來,朝局愈發兇險,圍繞隆武新政的斗爭雖然還沒有分出勝負,勝利的天平卻已漸漸傾斜。
除了呂大器的嫡系只能死扛到底之外,其他的文官勛貴們現在都面臨選擇,謹慎些只想自保,膽子大的就想抓住機會……莊嚴肅穆的朝堂上,大家都默默等待著隆武帝的到來,沒人開口說話,心里卻轉著各自的心思。
過了大約一刻鐘,隨著太監的通報,隆武帝朱聿鍵和唐王朱聿鐭一同走了進來,內庭太監王坤和龐天壽跟在后面。
見到這一幕,文武百官都有些錯愕。難怪隆武帝會遲到,他和唐王兄弟兩個,一大早就湊到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呂大器不由得惴惴不安,看看隆武帝再看看唐王,他們偏偏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看不出任何端倪。
明朝沒有宰相,早期的時候,政務散于六部,事無大小都要在朝會上解決,到了明朝中后期,隨著文官集團的崛起,內閣漸漸取代了宰相的角色,朝會又變得比較簡單了。隆武帝上朝后,和官員勛貴見禮后,按慣例先處理近兩日內閣票擬的奏章,都是事先經過商議和披紅準備好的,只要照本宣科就是。
接下來是六部九卿的日常奏對,隆武帝又特意和遼王、鄧王等幾位親王說了一會改革稅制,增加俸祿的事情。這幾位親王都是從北方逃難過來的,在南方沒有生意礦產,增加俸祿對他們倒有些實惠,這些王公勛貴家里都養著上百幾百口子人,很多都有官身,增加俸祿后負擔就減輕了。
“諸位愛卿,云南今年的歲貢中送來了十萬斤精銅,正好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如今兩廣和湖廣商路興旺,只因銀錢短缺,多有不便,朕有意再鑄五萬貫隆武通寶,這十萬斤精銅正好派上用場,孫可望這回也算立了一功,該如何封賞,由吏部和禮部議一下,盡快呈個折子上來……”
交待完這件事,隆武帝點了十來個大臣的名字,其中除了幾位內閣成員外,還有六部主官和汪克凡、黃錦等人,一起入偏殿議事。這是朝會上很常見的現象,大會開完開小會,有什么事情先在小會上定調子,到了朝會上就是例行公事的宣布執行。
但是,長期裝病的呂大器不在其中,而且整個早朝期間,隆武帝就好像沒有看到他一樣,完全忽視的態度。
“圣上,老臣有事要奏!”呂大器忍耐不住,出班跪倒。
隆武帝的臉色突然一冷,兩只眼睛毫不掩飾地噴出怒火,文武百官都暗暗吃驚,才說了喜怒不形于色,這就要發怒的樣子,大殿里一時鴉雀無聲。
“呂大器,你既然已有不臣之心,何必要跪?!”隆武帝聲音冰冷,話說的極重,呂大器剛剛抬起頭,連忙又伏在地上。
“呂大器,你抬起頭來看看,朕這座行宮里,鋪的是什么磚?覆的什么瓦?朕可是奢靡無道之君?”隆武帝一指周圍的大殿,這是原來是桂王朱由榔的銀安殿,房頂上鋪的都是綠色的琉璃瓦,為了省錢,一直沒有換成皇帝專用的黃色琉璃瓦。
“朕推行新政,只是為了籌措錢糧與滿清交戰,爾等千般阻撓,為的只是那點子私利,鬧到最后,朕倒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好吧,既然爾等不愿,寡人就廢止新政,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你呂大器竟然意欲迎立桂藩,還把朕當天子嗎?”
隆武帝這番話,把文武群臣和王公勛貴都捎帶進去了,大家一起跪倒叩頭,口中辯解。
“臣等不敢,請圣上明查!”
“朕怎么敢查,又怎么查的下去?諸位愛卿公忠體國,哪怕行廢立之事都是為國家大義!朕做這個皇帝,千斤的重擔壓在身上,正覺得精疲力竭,爾等若是心屬桂藩,今日就站起來明講!朕立刻就頒下禪位詔書,送諸位一個定策從龍之功……”
隆武帝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幾乎在咆哮起來,壓抑在心里多日的憤怒猛然爆發,已經有些失控。跪在下面的這些勛貴臣子里,一小半都和流產政變或多或少有牽連,不可能全部追究,單單處死一個呂大器,對他們卻忍氣吞聲,隆武帝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失態就失態吧,一定要敲打他們一頓,別當朕是傻子!
御階下,文武百官汗流浹背,哪怕和流產政變沒有牽連的,也感到一陣陣巨大的威壓。這種案子如果鬧大了,免不了大量的攀咬誣告,人頭滾滾之下不知有多少冤死鬼,只要反對隆武新政的勛貴官員,都感到非常害怕。
何吾騶、楊廷麟這種熟知內情的人,卻已經把心放進肚子里了,隆武帝指東打西,把矛頭對準桂王朱由榔,分明是不想深查,只要有呂大器背黑鍋,這個案子就過去了。
現在最要緊的是盡快勸住隆武帝,免得他太過憤怒,把話說過了,但是他們兩個都是反對新政的主將,正在被隆武帝指著鼻子痛罵,自己的屁股不干凈,想勸也沒法勸。
正在尷尬為難的時候,汪克凡突然開口。
“呂大器意欲迎立桂藩,罪大惡極,請陛下降旨嚴查!”
發發火就行了,還是收拾呂大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