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柱倉皇逃出新建碼頭,被楚軍一路圍堵追殺,手下的兵馬十不存一,好在蘇瑾和田友說的不錯,當他們遠離新建鎮后,楚軍的追兵就消失了,似乎真的顧不上理他。
堂堂江南總督,卻遭到這樣的輕視,馬國柱不但不生氣,反而暗自慶幸和后怕,這一路逃來險象環生,幾次都以為必死無疑,幾次又死里逃生,他的神情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以死報國的勇氣全都飛到了九霄云外,求生的從沒有這么強烈。
馬國柱腿上有傷,走不得遠路,半靠半躺在一輛大車上,卻不停抬頭向四周張望,雖然已經看不到楚軍的追兵,現在卻仍然沒有脫險,他的身邊只剩下幾百殘兵敗將,個個人困馬乏的,只要碰到一支楚軍的小部隊,就只有束手就擒。
放眼所及,到處都是一片肅殺的冰天雪地,仿佛蘊藏著不知名的危險,馬國柱輕輕哆嗦了一下,對幕僚蘇瑾問道:“去找熊立春的人回來沒有?不行的話,再多派幾個人去!”
蘇瑾素來以大隱隱于市的高人自居,雖然在逃命途中,卻還努力保持著儀表風度,盡量顯得不那么狼狽。別人都騎馬,他卻騎著一頭大青驢,自我感覺飄逸出塵,見馬國柱很緊張的樣子,只淡淡一笑。
“督憲大人盡管放心,我早就派快馬先走了,熊將軍隨時都會來接應……”
話剛說到一半,前面的清軍隊伍突然一陣大亂。士兵們紛紛掉頭向回跑,馬國柱和蘇瑾此時都是驚弓之鳥,慌忙抬頭看去。只見迎面來了一支人馬,大約兩千人上下,雪地里看得很清楚,他們都穿著明軍的盔甲號衣,分明還打著明軍的紅旗。
蘇瑾哎呦大叫一聲,撥驢就走,卻手忙腳亂的。差點摔下來,田友就在旁邊,伸手一把拉住大青驢的韁繩。說道:“蘇師爺莫慌,保護督憲大人要緊!”
蘇瑾轉頭向馬國柱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慚愧。只見馬國柱面無表情的靠在大車上,身子紋絲不動,哪像自己這么慌張。
“督憲大人不愧是封疆大吏,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我的養氣功夫還是太差了!”
雖然形勢危急,他仍然大起感慨,卻聽到馬國柱顫聲說道:“快,快扶我下車。跪下投降。”
馬國柱剛才被嚇呆了,好容易才回過神。在蘇瑾和田友詫異的目光下,顫顫巍巍爬下大車,正要屈膝跪倒,對面的明軍突然停了下來,一名軍將催馬出列,全副披掛,威風凜凜,身后還披著一領大紅的披風,一看就是領兵的大將。
“請問對面,可是江南總督馬公的人嗎?標下乃寧州副將熊立春,在此恭迎大駕!”
嗯?!馬國柱的腰桿突然變得筆直,重重干咳了兩聲。
蘇瑾又驚又喜,提高嗓門叫道:“督憲大人在此,熊立春還不盡快過來參見……”
見到熊立春后,馬國柱終于有了幾分安全感,互相詢問戰況,交流情報,才知道熊立春剛剛和楚軍的輜重部隊打了一仗,繳獲了很多衣甲旗幟,所以才會化裝成楚軍。
對這樣有勇有謀的善戰之將,馬國柱當然不會吝惜夸獎之詞,立刻把熊立春狠狠的表揚了一通,勉勵加關懷,寒冷的冬夜也變得暖洋洋的。
他手下的士兵卻沒有這種感覺,連續激戰兩天,然后又亡命跑路,大家都又冷又累又餓,無論如何都走不動了,熊立春提出建議,前面有一處僻靜避風的所在,可以先去那里休息一下。
兩家兵馬隨即合成一股,離開大路,走了一刻鐘的樣子,來到一片樹林后面,隨著馬國柱一聲令下,士兵們都一屁股坐在地上,終于放松下來。
為了避免暴露目標,當然不能生火做飯,好在熊立春他們都帶的有干糧,分給馬國柱一行人食用。見馬國柱衣衫單薄,熊立春連忙獻上他的那件高檔披風,又從懷里貼身處摸出一包吃食,用兩層荷葉包的很緊,打開竟然還是熱乎乎的。
“難得,難得!”
馬國柱吃得香甜,連聲夸獎:“沒想到熊將軍還有這一手,真是張飛繡花,粗中有細!”
熊立春謙虛地答道:“末將早年是山中獵戶出身,風餐露宿慣了,所以就預備的充裕些。”
“難得,難得!”
馬國柱感慨道:“自古英雄多起于草莽,如今天下滔滔,禍亂不已,熊將軍如此忠勉樸誠,他日必為朝廷棟梁!”
以他的身份地位,對熊立春說出這番話,明顯有拉攏的意思,現在還沒有脫險,正是用人之時,拿根胡蘿卜晃一晃,可以激勵熊立春好好賣命。
“全仗軍門提攜!”熊立春是個聰明人,立刻跪倒磕頭,大聲表態。
“難得,難得!”馬國柱哈哈一笑,伸手虛扶。熊立春如此伶俐,出乎他的意料,雖然說話粗鄙了一些,辦事也太直接,但這樣的粗人用著更加順手,馬國柱真的起了招攬之心。
見他對熊立春青睞有加的樣子,田友表情木然,蘇瑾卻大為不忿。論功勞,論苦勞,蘇瑾跟著馬國柱好幾年了,為他出謀劃策,解決了官場上的無數麻煩,甚至像現在這樣出生入死,熊立春一個外人,突然得馬國柱如此恩寵,引得蘇瑾酸溜溜的醋意大發。
他很煞風景的突然插話,提醒馬國柱,現在還身處險境,得盡快確定下一步的逃跑方向。
馬國柱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不錯,以蘇先生看來,當下應該往哪里去?”
“當下有三條路可走,分為上中下三策……”
蘇瑾有著幕僚共同的酸毛病,出謀劃策的時候總是故弄玄虛,等馬國柱再問一遍,才解釋道:“下策往北走,退回九江,這條路遠離戰場,自然沒有任何危險,只是日后朝廷問責,恐怕不好交代。”
馬國柱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沒有說話。
蘇瑾接著說道:“中策向南走,至豐城縣投奔征南大將軍譚泰,雖然免不了被大將軍斥責,卻可效力軍前,尋機將功贖罪。”
馬國柱還是不說話。
蘇瑾加重語氣,賣弄地說道:“上策向東南走,前往雞米渡過江,與固山額真朱馬喇合兵。八旗勁旅驍勇善戰,足可擊敗汪晟賊寇,督憲大人參與此戰,丟失雞籠山和新建鎮的罪責自然一筆勾銷,有功無過……”
他正滔滔不絕說的得意,卻聽馬國柱冷冷哼了一聲。
“哼!朱馬喇卑鄙小人,我現在去尋他,難道還要再被賣一次?”
“這個……”
蘇瑾舌頭打結,腦門見汗,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出了一個餿主意。因為新建鎮之戰,馬國柱已經恨上了朱馬喇,讓他去抱朱馬喇的大腿,實在是一廂情愿,況且朱馬喇擅長賣隊友,萬一仗打輸了,送上門去的馬國柱正好頂缸。
“上策太急,下策太緩,就取中策吧。”馬國柱最后拍板,又轉頭問道:“熊將軍還有多余的明軍衣甲么?此去豐城縣道路遙遠,咱們最好都化裝成南賊。”
天剛蒙蒙亮,前往豐城縣的大道上出現了一支“明軍”,衣甲服色都和楚軍一模一樣,只是靠近仔細看,就會發現士兵腦后都拖著一條辮子,看上去很有豬鼻子插蔥的喜感。
馬國柱卻非常滿意,滑稽些有什么關系,安全第一才是最重要的。
這天晚上宿營,他和熊立春又進行了一次密談。
“熊將軍,你可有表字否?”
“蒙軍門垂詢,末將表字生云。”熊立春既然混官場,早就請牛佺給他起了個表字,一條胡子拉碴的粗漢子,卻叫“生云”這么儒雅的表字,旁人都覺得很別扭,熊立春自己卻很喜歡,覺得“生云”兩個字高端大氣上檔次。
牛佺這會兒正藏在人群中,遠遠地看著馬國柱,他害怕露出馬腳,不敢和馬國柱等人直接見面,卻一直在背后出謀劃策,指點熊立春如何和滿清官員打交道,比如故作憨直博取馬國柱的好感,就是他出的主意。
“難得,難得,立春則生云,大有氣象!”馬國柱隨口贊了兩句,仔細詢問熊立春的以往經歷,聽說他原來是楚軍的一員,對他又高看了一層:“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汪晟賊寇從哪里繞到雞籠山的,生云可知道么?”
和楚軍乒乒乓乓打了兩三天,馬國柱還是一頭霧水,既沒有搞清楚軍的番號人數,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來的。
“末將有失察之罪,請軍門責罰!幕阜山方圓八百里,南賊到底是從哪里溜過來的,我也搞不清楚。”熊立春一推六二五,裝糊涂。戰場上形勢這么復雜,謠言滿天飛,一時不會追查到他的頭上,如果清軍打個大敗仗,焦頭爛額之余,更沒人顧得上理他。
“男兒生于亂世,當馳騁于天下,生云一直呆在幕阜山,雖然安逸,卻嫌眼界太窄,將來。”馬國柱拉了拉披風的領口,笑著問道:“待此間戰事了結,你愿隨本憲去南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