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間都有不同的立場。(給力文學網最穩定)
立場不同,做出的判斷也就不同。
在產生矛盾后,你明明已經做出了讓步,別人卻往往并不領情,不依不饒還要糾纏下去,最后爆發激烈的沖突。
“土改”工作隊遭到沖擊,楚軍沒有追究鬧事者和幕后指使人的責任,只把幾名死者定義為制造騷亂的暴徒,已經大大讓了一步。現在畢竟是國難當頭的時候,同仇敵愾,一致對外才是最佳的選擇,和整個士紳地主階層撕破臉,窩里斗,對抗清大業沒有什么好處。
但是,士紳地主們卻不這么想。
在他們看來,楚軍的態度非常強硬,擺明車馬還要堅持進行“丈田”,這是硬從大家身上剜肉,是可忍,孰不可忍?!
士紳地主被激怒了,義憤填膺。
在農耕社會里,士紳地主是構成社會基礎的一角,而且是最為粗壯有力的一角,整個文官系統就是他們的代言人,多年來盤根錯節,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生態體系。文官內部雖然黨爭不斷,但遇到外部壓力時,又會立刻團結起來,拼命捍衛自己的利益。
在劉嬸一家的案子上,哪怕是楚勛集團內部的文官,也不敢公開表示對楚軍的支持,像章曠、許秉中這種同情楚軍的官員,更是謹慎地閉上了嘴巴,暫時兩不相幫。
連著幾天,長沙城里串聯不斷,各方人物粉墨登場,文廟、書院、學宮里每天都有大批的士子集會,縉紳們也紛紛參與,像王夫之一類的官員還親自去捧場,大家在一起針砭時弊,有人慷慨激昂,有人痛哭流涕,把攻擊的矛頭直接指向楚軍。
在有心人的挑動下。幾名舉子秀才寫了一份“上當今皇帝書”,召集數百名士紳聯合署名,準備一起游街送到湖廣總督衙門,請章曠代奏隆武帝。大明還從未有過普通人向皇帝聯合上書言事的先例,只要這件事鬧出來,不管最后結果如何,都會震動天下。在社會上引起更大的混亂。
關鍵時刻,楚軍動手了。
長沙文廟,明倫堂。
數百名士子齊集明倫堂,一個個臉上都是毅然決然的神色,當中臺子上,一個二十多歲的瘦高舉子正在大聲念誦那份“上當今皇帝書”。豐富的表情加上不斷的肢體語言,高亢的聲音在明倫堂里到處回蕩,每讀上兩句,他還會停下發表議論幾句,引來一陣陣歡呼。
這篇“上當今皇帝書”幾經高手潤色,文字言語都非常犀利,像匕首。像標槍,殺傷力十足,結尾處更是豹尾驚雷,一連串的四六駢句如高山滾石,勢不可擋,連那些老成的士紳官員都紛紛點頭。
這個時候,一個相貌英朗的舉子又登上臺子,向圍觀眾人揮手高呼:“吾乃衡陽管嗣裘!”
迎接他的。是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無數人揮動手臂,向管嗣裘致意,作為王夫之的同年好友,管嗣裘是這場運動的直接組織者和領導者,在士子中的威信很高。
“吾輩讀圣賢書,不寶金玉。以忠信為寶,不祈土地,立義以為土地,雖身居篳門圭窬、蓬戶饔牖之中。不忘為天下興利除弊!”管嗣裘不愧是崇禎年間的舉子,出口成章,滔滔不絕:“楚軍暴政,草菅人命,我等唯有劫之以眾,阻之以兵,至湖廣總督部院請命,見死不更吾所操也!”
“見死不更吾所操也!”數百人整齊應和,情緒都被煽動到極致。
在明倫堂的后面的一間房子里,還有十幾個湖廣官員聚在一起,除了王夫之以外,為首的是湖廣學政高世泰,作為一省學官,眼看舉子秀才們要鬧事,理應出來勸阻,高世泰卻一直面帶微笑坐在這間房子里,穩如泰山。
“民心所向,真是令人熱血沸騰,大宗師要不要出面講上兩句?”王夫之遙望明倫堂方向,一副感慨萬分的樣子。
“算啦,學生們上書言事,激濁揚清,誰都不能攔阻,但本學使出面的話,反倒給人落下攻訐的口實。湖廣這幾年慘遭兵亂,文氣低迷,見他們勇于任事,我是既欣慰又擔心啊!”高世泰是崇禎十年的進士,鐵桿東林黨骨干,孔有德侵入湖南的時候,他變節投降滿清,明軍反攻的時候又及時反戈一擊,成了忍辱負重的抗清功臣,被授予湖廣學政的要職。
但天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管高世泰如何粉飾自己,投降滿清也是一個難以磨滅的污點,所以他在士林百姓間的口碑很差,被看成首鼠兩端的小人。既然如此,高世泰也就不再顧忌自己的形象,行事肆無忌憚,這次鬧事更是赤膊上陣,頗有些破罐破摔的潑皮精神。
正在這個時候,明倫堂方向突然一陣大亂,有軍旅鼓號響個不停,還隱隱有甲胄兵器碰撞的聲音傳來。
高世泰臉色一變,和王夫之等人一起快步趕往明倫堂,剛到大門外,就見到一隊隊的楚軍士兵遍布文廟內外。
“這,這成何體統!”高世泰大怒:“祭拜孔圣之地,豈能任由武弁亂闖?來人吶,給我把他們打出去!”
話一出口,才發現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文廟前院里本來有幾十個隨從護衛,這會卻全都被楚軍抓了起來,明晃晃的刀子抵在身上,一動不敢動。
“好!好!好!竟然在文廟擅動刀兵,也真是千古奇觀,本學使倒要看看,你們連我都要綁了么!”
高世泰氣急敗壞,大踏步向著迎面的幾個楚軍士兵沖了過去,毫無畏懼,那幾個楚軍士兵見他身穿官服,不敢攔阻,向后不停避讓,高世泰卻不依不饒,伸手去奪對方的佩刀。
旁邊突然伸過一只大手,一把按住高世泰的肩膀,他立刻覺得像被一座大山壓住,再也動彈不得,扭臉一看,拉住他的是個身材魁梧的楚軍軍官,看樣子就是領兵的將領。
“這位官老爺,請您自重!本將史無傷,正在奉命執行軍務,誰都不許惹事!”史無傷當了幾年的中級軍官,和隆武帝也接觸過多次,早就不是當初那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莊戶,把臉往下一沉,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勢。
你敢伸手拉我?!
高世泰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連著掙扎兩下,卻甩不掉史無傷那只有力的大手,轉臉對著他破口大罵,操汝之老母者,不亦樂乎哉,一連串的臟話沖口而出,拼命發泄著心中的怒火。
史無傷一松手,從旁邊拉過來一張椅子,高世泰覺得肩膀上的重壓突然消失,不由得向前踉蹌了兩步,嘴里的罵聲隨之停了下來,可史無傷反過手來,又按在了他另一個肩膀上,高世泰兩腿一軟,撲通坐在了椅子上。
“給我把他看著,敢站起來就大耳刮子抽他。”隨著史無傷一聲吩咐,兩個小兵應聲上前,兩手扣在一起活動著手腕,不懷好意地盯著高世泰的臉龐。
要是被小兵打上幾個耳光,一輩子都是奇恥大辱,高世泰不敢再動,緊緊閉上嘴巴,只盯著那兩個小兵不停晃動的雙手。
“你是楚軍哪個營的?奉的是誰的將令?”王夫之對著史無傷追問不停。
“恭義營的,怎么了?”史無傷冷冷瞥了他一眼,就轉過身向那群士子走去,高聲叫道:“管嗣裘,文之勇,郭鳳躚,都在不在?出來一下!”
文人士子講究個風骨,沒人愿意在這個時候當縮頭烏龜,管嗣裘等幾名士子應聲而出,來到史無傷面前吵嚷不停,史無傷卻不理他,對后面的士子又叫道:“李國相,鄒統魯,包世美,又是哪個,出來!”
話音剛落,又有幾名士子站了出來,一個個都是慷慨赴難的表情。
“這幾個人都是煽動作亂的賊人,給我拿下了!”
史無傷一揮手,立刻沖上去幾十個士兵,老鷹抓小雞般把管嗣裘等人拖了下來,用繩索五花大綁。
“和他們拼了!”
士子們群情激奮,一窩蜂地向前撲來,那些縉紳也跟在后面起哄助威,楚軍士兵卻舉起盾牌,排成一道嚴密的人墻,把他們擋在明倫堂里面。
大門相對狹窄,士子們推推搡搡,卻沖不破這道盾牌構成的防線,混亂中有人摔倒,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帶倒了一片,有人受傷,有人流血,有人胡亂尋些順手的家什沖上來亂砸,為首的舉著一根木根,向著楚軍士兵劈頭蓋臉打去,盾牌后面卻突然飛出一腳,把他踹得倒飛出去,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誰再敢鬧事,就給我打,打到消停為止!”史無傷的聲音回蕩在明倫堂里:“除了軍中將令,天王老子來了,我老史也不認,給我裝橫沒有好果子吃的,你們老老實實地呆著,等家里來領人就沒事,再這么鬧下去,別怪我下手太黑……”
見楚軍如此蠻橫,把士子縉紳都關了起來,高世泰和王夫之一咬牙,轉身向文廟外走去。
史無傷卻一揮手,命把門的士兵把他們攔住,然后快步走了過來,冷笑道:“我今天接到的將令,就是封鎖文廟,嚴禁閑雜人等出入,兩位老爺安心在這里呆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