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四十六章 無德匹夫難教化

“在這件案子上,我確實藏有私心。”

許秉中嘆道:“白霓鎮蒙家財雄勢大,而且世代官宦,不亞于你們汪家。蒙家老太爺在萬歷年間做到湖廣布政使參議,官場上遍布門生故舊,我每逢年節還要呈帖問禮,實在得罪不起。”

“既然如此,為何還把于婆一家關進大牢?”汪克凡問道。

“唉,那也是將錯就錯,沒辦法的事情。”許秉中赧然道:“于婆大鬧公堂,撞柱尋死不成,還要帶著一家三口在縣衙門前上吊,只好先把他們關在牢里,去去火氣……,不過你放心,我已命人照看他們,在牢里不會受苦。”

事情的原委已經很清楚,于婆一家是無辜的,只是又一個仗勢欺人,官官相護的老套故事罷了,不過許秉中確有不得已的苦衷,行事也還守著底線。

如果換成一個心狠手辣的角色,十有仈jiǔ會把于婆一家交給蒙家處理,既落了人情,又無聲無息地擺平了這個大麻煩。

汪克凡提出要人,許秉中略一猶豫就答應了,對他來說,于婆一家三口就像燙手的山芋,總關在大牢里也不是個辦法。

“好吧,人你帶走,我再給他們二十兩銀子,以后做個小生意,不要再到處告狀了。”許秉中也怕了于婆這一家老小,要是他們真的在縣衙門前上了吊,必然會激起民憤,他甚至得辭官謝罪,卷鋪蓋回家。

“多謝老師厚贈。不過,要是再碰上這種事情,老師都要用銀子擺平么?”

“這個,走一步算一步吧,人在官場,多半都是身不由已……”

汪克凡回到通江商行,把于婆一家交給于三郎,對方千恩萬謝之余,吩咐他們好生看護,以免走漏風聲,引來蒙家殺人滅口。

“三郎,蒙家可有個蒙正發么?現在應該是個舉人,要么就是個秀才。”

“有的,蒙家二少爺么,是個秀才,不過那人只好讀書,不太理會平常的俗務……”

應該就是他!

蒙正發,南明永歷楚黨的五虎之一,號稱虎爪,也是在歷史上留下一筆的人物,記得他就是崇陽人氏,沒想到真的和他碰上了。

五天后,章曠率大軍來到了崇陽。

督標營、恭義營近萬大軍,還有臨時征集的數千民夫,都乘船從水路而來,再加上隨軍的糧草輜重,用了大大小小兩百來艘水師的艦船。

這么多船一起登陸,已經超過了崇陽碼頭的吞吐能力,花了一整天還沒有登陸完畢,士兵們拖拖拉拉的,要么丟三落四忘拿東西,要么找不到領頭的將官,一群一群,把狹小的碼頭堵得水泄不通。

場面越來越混亂,哪怕只裝載著二三十人的一條小船,登岸也得小半個時辰,后面卻已被其他船只堵死,無法騰出靠岸的泊位。整個碼頭就像一個熱鬧而混亂的集市,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大家都找不到主帥章曠。

章曠已經先走了。

他的帥舟最先靠岸,登岸的時候還算順利,但眼看著后面就亂了套。這些武弁匹夫不知恭義禮讓,為了先后快慢互相謾罵,彼此頂牛,誰都不讓誰先過,要不是有上官在場,沒準還敢拔出刀子火并。

要是在從前目睹此等亂象,章曠必定會拍案而起,痛斥領兵的將領治軍不嚴,徒耗國家錢糧,部隊的軍紀卻如此散漫等等。

但是,這回他自己就是大帥,面對這混亂的場面,再沒了往rì的慷慨激昂,反而生出了一種沉重的無力感。

他卻不知道該怎么辦。

章曠有心砍上幾個小兵的腦袋立威,但這些丘八一個比一個刁滑懈怠,只要有軍將上前責問,立刻一轟而散,像泥鰍一樣抓不住。況且場面如此混亂,就算殺兩個人也于事無補,還會落下一個苛刻殘酷的名聲。

“這些丘八爛泥扶不上墻,隨他們去吧。”

章曠在心里安慰著自己,他隱隱已經意識到,帶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明朝的官和武將,從來都是兩種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章曠從骨子里看不起那些武將,哪怕是牛忠孝、左良玉,在他眼里也都是不知禮義的粗鄙武夫,至于那些身份卑賤的士兵,更和蠢豖呆鵝沒什么兩樣。

他們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章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兵者兇器也,勇者逆德也,不得巳而用之。”章曠自嘲地一笑,對前來迎接的許秉中說道:“讓許縣君見笑了,本帥今rì才知周亞夫之能,能將士卒āo練的令行禁止,真不愧是千古名將!”

漢朝名將周亞夫軍紀嚴明,他在細柳營屯兵,皇帝來了也不許進門,是史書中非常有名的典故,章曠拿他和自己相比,找了個很有面子的臺階。

“呵呵,章觀察過謙了。”許秉中不愿曲意迎合上官,只干笑兩聲,干巴巴地說道:“觀察一路辛苦,請入縣城寅賓館休息,我已備下薄酒,為觀察洗塵。”觀察,是對道員的尊稱,比許秉中這個七品縣令高了好幾級。

見他不肯湊趣,章曠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他剛才那番話固然是給自己的臉上貼金,但也是為了拉近和許秉中的距離,只要對方順著話頭罵上那些武夫幾句,大家盟弟年兄的一論交情,自然就成了共同進退的同盟軍。

氣氛正有些尷尬,旁邊卻有人及時插話。

“章翁說的果然不錯,武弁士卒要上陣廝殺,爭勇斗狠是免不了的,無德匹夫難以教化,毋庸與他們計較。依卑職看來,章公之兵登岸雖忙碌些,卻忙而不亂,已是難得的強軍,必能一舉掃蕩水匪,還我太平……”

用某翁來稱呼四品道員,類似于稱呼一個把總為大帥,已經不是簡單的拔高敬稱,而是近乎諂媚的行為了,這人為了拍章曠的馬屁,瞪著眼睛說瞎話,也需要極厚的臉皮。大家一起側目看去,此人也穿著一身七品官官服,正是通城縣令卜作。

通城失陷于水匪,卜作臨陣脫逃,難咎其責,這些rì子一直躲在崇陽,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冒險到章曠軍中碰碰運氣,希望能幫著收復失地,將功贖罪。

章曠的臉色轉好,和藹的笑著說道:“章翁就不要叫了,本帥別號峨山,不知卜縣君臺普別號如何稱呼?座師又是哪位……”

兩人攀談下來,在科舉上雖然扯不上交情,但都參加過湖廣本地的一家人社團,于是就社兄社弟地叫了起來,和許秉中之間已經分了親疏。

許秉中并不介意,又再次請章曠進城用餐,章曠卻嚴肅地擺了擺手。

“軍井未掘,將不言渴,軍灶未開,將不言餓!上萬將士今晚還不知在何處扎營,本帥怎能先去用飯?”

“請觀察放心,汪守備已在城西筑好軍營,大軍可以直接入營歇息。”許秉中答道。

“嗯?哪個汪守備?”章曠兩眼一翻,莫名其妙的樣子。

“恭義營守備汪克凡,參加章帥。”汪克凡上前兩步,躬身行禮。

他并不知道,章曠早在武昌府總督衙門就認識了他,而且對他的印象很壞,認定他是個大忠似jiān的狡詐之徒,比那些粗鄙的武弁還要不堪。

“噢……,好吧,去軍營看看。”章曠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轉過臉不再理會汪克凡。

眾人離開碼頭,來到了西門外。

西門外的空地上,幾座軍營錯落相連,每一座都是土墻高聳,壕溝深闊,一看就是易守難攻的堅固要塞,營寨中建有整齊的營棚,連伙房茅廁都劃好了,只要搭起帳篷就能入住。

這幾座軍營是汪克凡送給許秉中的人情,部隊也正好進行一次土木作業的演習。

“還行,也讓將士們有個歇腳的地方。”

章曠站在寨墻上舉目四顧,不由得意氣風發:“大軍在此休整幾rì,待糧秣長夫齊備之后,直搗通城匪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