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

第五十七章 反擊之黃冊碑

“這下你們說,那些貪官、污吏、壞糧長,到底該不該殺!”

魏知縣話音一落,百姓一片大嘩:

“這也太猖狂了吧,怪不得太祖爺要殺人,殺得好,殺得好哇!”

“就是,我們交的皇糧,他們竟貪去一大半,這大明朝到底是誰的天下?該殺該殺!”

老百姓一片‘該殺’聲中,魏知縣高聲道:“距離此案過去已經將近三十年,國家又生出新一批蛀蟲來!郭桓案中的種種手段,再次在大明的土地上蔓延!諸位說,該不該再來一次清掃!還我大明、還我百姓一片清明!”

百姓的情緒已經完全調動起來,千百人一齊高舉手臂,狂呼起來:“該!”

“想不想知道,我們富陽縣,有沒有這樣的蛀蟲?”魏知縣又大聲道。

“想!”老百姓狂呼道。

“好!本官讓你們看得明明白白!”魏知縣一揮手,兩個差役推出輛大車,扯掉車上覆蓋的紅綢,便露出兩塊石碑來,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字。只聽魏知縣道:“本官將本縣的賦役黃冊,刻在石碑上,立在各里村頭!諸位回去后,可告知鄉人查看,如果發現碑上沒有你家的名字,而你卻一直在交稅,就立即來縣衙稟報,本縣定將上達天聽!想我永樂皇帝的氣魄直追先帝,絕不會讓百姓失望的!”

“好!”老百姓已經陷入狂熱狀態,恨不得這就回去查查看,自己這些年交的皇糧,到底是進了國庫,還是被王八羔子貪去了!

一片喊打喊殺聲中,那些糧長被嚇得腿都軟了,膽子最小的一個,竟然尿了褲子……

鄉紳們的老臉也青的青、白的白,這群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東西,終于見到了棺材……

人群外圍,一個孔武有力的勁裝漢子,眉頭緊皺的對個戴著斗笠、身穿青布直裰的中年男子道:“老爺,這魏知縣在玩火啊……”

那男子向上推了推斗笠,瘦削的臉上,浮現出淡淡挪揄道:“你剛才不是擊節叫好么……”

“剛才是剛才,老爺不是常說,過猶不及么?”壯漢憂慮道:“他抬出‘生員條例’來,懲治那些鬧事的秀才;用‘郭桓案’教訓那些糧長,都是極好的招數,可要是真揭開蓋子,怕是要掀起大獄了。”

“呵呵……”中年男子淡淡一笑,只是因為那張臉過于冷峻,笑容跟冷笑無異:“你小子,竟然也開始動腦子了。”

“俺不是心疼這樣的好官么?”壯漢撓撓頭道:“再說了,真要掀起大獄,對老爺也是大麻煩。”

“瞎操心。”中年男子哼一聲:“魏知縣有分寸,是不會揭蓋子的?”

“為啥?”壯漢看這節奏,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除非他嫌命長,否則萬不會用這種方式揭蓋子。”中年男子緩緩道:“現在這樣大張旗鼓,恰恰說明他的目的只是唬人。”

“這哪是唬人啊?他已經把棋走死了,這時候停下來,要成為笑柄的。”壯漢難以置信道。

“因為他的對手,是一群有恃無恐的老狐貍。”中年男子冷冷道:“任你張牙舞爪,我自八風不動。對他們嚇唬是沒用的,非得動真格的不可!”

“老爺你咋給自己下絆子呢,”壯漢笑道:“剛說他只是唬人,又說他要動真格的。”

“唉,朽木不可雕也……”老爺嘆了口氣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運用之妙、收發自如啊……”

“哦……”壯漢縮縮脖子,看向臺上時看,見魏知縣已經打道回衙,眾官吏衙役也跟著離開八字墻,“老爺,咱們這就去見魏知縣?”

“等等吧。”中年男子隨著人群轉身道:“魏知縣還有下半場,這會兒沒工夫見咱們。”

“啊,老爺,我好像明白了。”壯漢快步追上去道:“那些石碑不是說立就能立起來的……”

“看來還沒徹底朽掉……”中年人搖頭笑笑,和壯漢一前一后,消失在街角。

魏知縣前腳回到簽押房,剛剛摘下梁冠,后腳便有六大糧長聯袂求見。

魏知縣沒有理會,讓長隨為他解下大帶、敝膝、朝服、又接過浸濕的毛巾壓在臉上,借著冰涼的觸感平復下亢躁的情緒。

“大老爺,糧長們跪在簽押房外了。”簽押房的值班長隨又稟報道。

魏知縣換上燕坐時的公服,坐回大案后,見他還在,端起茶盞潤潤喉嚨道:“你還站這兒干什么?”

那長隨只好退出去,魏知縣便拿起一本《大誥》細細翻閱,他可知道什么叫‘化腐朽為神奇’了,那王賢從已經快被遺忘的大誥里,翻出的兩條條文,讓他今天這場翻身仗打得有理有據。實在是比當年金榜題名還痛快!

‘看來沒有無用之物,只有無用之人!’魏知縣深恨自己不熟悉律條,結果白白受辱。要是早知道這條律例,當場就能把那些生員轟出去,不比事后補救強多了?

魏知縣剛學了兩頁《大誥》,那親隨再次返回來道:“大老爺,韓公正剛才一頭撞向假山,虧著旁邊人拉了一把,還是頭破血流。”

魏知縣沒做聲,一張白面漸漸冷峻。

“大老爺,還是見見他們吧……”親隨硬著頭皮勸道。

‘砰!’魏知縣將手里的書重重一摔,嚇得那親隨一縮脖子。

魏知縣兩眼緊緊盯著他,厲聲道:“你是個什么東西,也敢多嘴多舌!”

那親隨在衙門里混久了,竟絲毫不慌,從容答道:“大老爺消消氣,小人也是一片忠心,只因為那些糧長不僅尋死覓活,還盡說些嚇人的話,小人怕鬧出人命來,才不得不稟報。”

“都說了些什么嚇人的話?”

“您要是不見他們,他們就一起死在門外。”

“你怎么當值的?”魏知縣黑著臉,尖刻的譏諷道:“簽押重地,就由著他們在外面胡攪蠻纏?我就是養條狗,也知道朝他們汪汪兩聲!”

那親隨被罵狗都不如,一張臉漲得通紅。

“你現在去辦兩件事!”魏知縣沉聲道:“第一件,命人將他們叉出縣衙,要尋死去漏澤園,省得人家收尸了。”

親隨張張嘴,想要說什么,卻聽魏知縣接著道:“第二件,你去找司馬師爺,把這個月的工食銀結了,然后卷鋪蓋離開縣衙,不再錄用!”

親隨徹底愣怔了,嘴巴半張著,不知從何說起。

“你是不是還要問我為什么?!”魏知縣替他說道。

“是……不敢!”親隨這才醒悟過來,趕緊撲通跪下道:“大老爺,小人到底犯了什么錯,要被開革出去?”

“你自己清楚。”魏知縣繼續拿起《大誥》,不再理會他道:“天下哪個長官,也不會用個吃里爬外的東西!”

親隨這才明白原因,原來是東窗事發了,便不再說什么,重重哼了一聲,爬起來便往外走。

“來人!”魏知縣突然斷喝一聲。

兩個皂隸聞聲進來,正好堵住那親隨去路,抱拳道:“大老爺!”

“把他帶出去杖責六十,祿米也不必給他了!”魏知縣冷冷道:“再傳話下去,今后凡有通風報信、偷看簽稿者,一律杖四十,移送法司。有替人說情、不敬上官者,一律杖二十,立即開革!

“喏!”感受到大老爺的氣場,皂隸應得十分響亮。

那親隨才感到害怕,被皂隸拖了出去。

過了一炷香,司馬師爺掀簾子進來,稟道:“大老爺吩咐的事,都已經辦妥了。”他終于從魏知縣身上,感受到了百里侯的威嚴。

“先生不必如此。”魏知縣露出一絲笑容道:“官威要靠立威,那王賢說得真對。”

“呵呵……”見王賢在縣老爺眼里的地位暴漲,司馬求心里未免酸澀,他似乎看到了一代新人換舊人的凄慘場景。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道:“蔣縣丞和刁主簿在外面求見。”

“不見。”魏知縣沉聲道:“你出去告訴他們,我意已決,多說無益,讓他們回去候著吧!”

“好。”司馬求出去,把魏知縣的話轉告兩位佐貳。

蔣縣丞聞言目瞪口呆,刁主簿惶惶如喪家之犬,兩人一人拉住司馬求一只手,苦求道:“先生,指條活路吧!”

“唉,”司馬求嘆口氣道:“縣老爺犯了牛脾氣,誰也拉不回,你們二位說都沒用,這富陽縣還有誰說話管用?”

說完抽出手,搖頭著轉身進去,蔣縣丞和刁主簿卻若有所悟,他們終于明白,該找什么人來求情了。

兩人出去縣衙,叫上六名糧長,來到周家酒樓。單間里,幾位老爺子在坐臥不寧的等消息,他們聽說,縣衙的民壯全都出動,分赴各鄉去立碑,老爺子都是膽戰心驚……雖然編造黃冊、收解糧草跟他們沒有直接關系,但兼并萬頃田畝而又將賦役轉嫁到小民頭上,是他們發家致富的不二法門,要是黃冊公開了,非得全漏了餡!

就算最后抹平官司,毫發無傷,他們在鄉里的名聲也要臭了,今后還怎么有臉,擺出那副德高望重的臭架子?

這幫老先生之所以和知縣僵到今天,不就是爭個面子么?

現在魏知縣不和他們爭了,直接改大耳光子抽臉!老爺子們才意識到,比起身家名聲來,面子其實也沒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