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

第二四六章 姚廣孝

翌日一早,王賢在閑云幾個陪同下,來到皇城根兒下的慶壽寺。

京城寺廟很多,但只有這座慶壽寺,是建在王公貴族的府邸間,因為它的前身,就是皇帝賜給靖難頭號功臣的宅邸,卻被姚廣孝奏請改成了寺廟,然后自任主持,這才住在里面。

據說原先他都是白天穿朝服上朝,下朝后就換回僧衣靜修。不過這二年,皇帝念他年事已高,免他每日的例朝,只有大事才會召他入宮相商,所以絕大多數時候,這位大明第一奇人,都是枯坐在僧院里修禪,跟一般老和尚沒有區別。

所以王賢也沒有預約,便直入寺廟山門,進去一看,寺內供著三世佛三大士,入山門左首是藏經殿,右首是轉輪殿,中間經過毗盧殿,與尋常寺院無甚區別。若要說區別,就是寺院的香火著實不枉,王賢看過黃歷,今日是上香拜佛的好日子,別處的寺院里估計早就滿是善男信女,這處慶壽寺里,卻冷冷清清、幾乎看不到香客。

“幾位施主是來上香的?可真是來對地方了,”知客僧見到王賢幾個,竟露出驚喜的神情,忙上前相迎道:“本寺的佛祖可靈著呢,甭管是祈福消災、姻緣求子、升官發財,統統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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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這個汗啊,怎么感覺像是進了黑店,忙干笑道:“小師傅,我們是來拜佛的,不知請一炷香多少錢?”

“什么錢不錢的,不要錢”知客僧陪著笑道:“還管你齋飯,我們寺里的素齋可是一絕,連皇上都贊不絕口”

“呃……”王賢不信,要真這么好,這慶壽寺早就門庭若市了,怎么可能沒人來呢。

不過他是來求人的,挨宰也認了,便先應景兒給三世佛三大士上了香,兩個小沙彌站在法案之側,在他敬香時為之敲動鐘磬,王賢心說,這肯定都得收錢。

待起身后,知客僧便領他們到后頭吃齋飯。

熱騰騰的幾碗面端上來,閑云和吳為暗暗警惕,后者搶先吃了一口。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只見吳為咂咂嘴道:“還真好吃呢”雖然他的醫術不如他爹,但面里有沒有下毒,他還是嘗得出來的。

“那當然,”知客僧自豪道:“小僧說過,皇上嘗了都贊不絕口呢”

眾人便放心吃面,一嘗果然美味至極,本來只是應付一下,這下全都吃得連湯都不剩。靈霄意猶未盡,抹抹嘴,大聲道:“小二,再來一碗”

“好嘞。”知客僧之前八成于過跑堂,竟湊趣的應了一聲。

王賢這個汗啊,忙叫住知客僧道:“別理她,她眼大肚子小。”說著摸出一片金葉子,不著痕跡的遞到知客僧道:“多謝大師賜齋飯。”

“說了不要錢。”知客僧有些惋惜的遞還給他道:“不敢壞了規矩。”

看來是真不要錢,王賢就納了悶了,那為啥就沒人來上香拜佛呢?不過現在不是好奇得時候,他問道:“不知方丈今日在否?”

“方丈自然是在的。”聽他問方丈,知客僧臉上笑容斂去道:“但是不見外客。”

“我有這個,不算外客吧?”王賢將那串菩提念珠亮出來。

知客僧一愣,然后點頭道:“施主在此稍候,小僧這就去稟報方丈。”

過不一會兒,知客僧回來道:“方丈有請這位公子。”

王賢等人便起身,其他人卻被知客僧攔住道:“諸位留步,方丈只請這位公子過去,諸位不妨留在這兒吃面吧。”言語間再沒了起先那種謙卑,變成了俯視眾生的高傲。

“你……”靈霄柳眉一豎,卻被王賢安撫住道:“不用擔心,這是道衍大師的道場,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那知客僧臉上,才露出算你識貨的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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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便將兄弟們留在食房,自己跟著知客僧,到了后院禪房。

禪房中十分空曠,一塵不染,在知客僧的示意下,王賢脫了鞋,獨自進去內室。

便見個老舊的蒲團上,坐著個身穿灰色僧衣、須眉皆白的古稀老僧,但見他臉頰瘦削、一個鷹鉤鼻、一雙三角眼,雖然眼瞼微垂,神光內斂,依然跟慈眉善目扯不上關系。

“小子王賢拜見道衍大師。”不用介紹,王賢就敢肯定,這一定是姚廣孝,趕忙深深施禮道。

“坐。”姚廣孝也打量了他一眼,聲音蒼老但不沙啞。

王賢便跪坐在姚廣孝對面的蒲團上,雖然宋朝以前,古人都是這樣坐的,但王賢畢竟生活在明朝,一直是坐椅子的,現在換成跪坐還真不習慣。

“念珠。”姚廣孝又道,這次多了個字。

王賢忙將那串菩提念珠雙手奉上,姚廣孝瞥一眼,卻并不接,“那小子讓你來的?”

“不是。”王賢搖頭道:“大個子把這串佛珠給到我,說來京城遇到天大的問題,都能到慶壽寺來求助。”

“他可真看得起我。”姚廣孝冷冷一笑道:“老衲區區一個和尚,也就能幫你念經超度,若是要捉鬼算卦,你得出門右拐,仙云觀里找去。”

“大師說笑了。”王賢笑道:“不是說本寺有求必應么?”

“佛祖要真是有求必應,早讓這廟里的香火盛起來了。”姚廣孝冷聲道。

“那是他們自找的。”王賢卻依舊淡淡笑道:“慶壽寺是佛祖的道場,他們心里拜得就是老主持,佛祖自然不會理會。”

“……”姚廣孝聞言瞥他一眼道:“你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王賢卻搖頭道:“我來拜的是老和尚,心里拜得也是老和尚。”

“呵呵”姚廣孝冷笑道:“想不到你年紀不大,還會打禪機。”

“小子不懂什么叫禪機,”王賢笑道:“我只是有什么說什么。”說著深深施禮道:“小子真是有天大的難處,懇請大師施以援手。”

“……”姚廣孝臉上的笑容斂去,緩緩道:“有這串佛珠在手,錦衣衛不敢為難你。”

“但小人為得不是自己。”王賢低聲道。

姚廣孝并不意外,垂著兩道壽眉道:“那就是為周新而來?”

“是。”王賢給姚廣孝重重磕頭道:“懇請老和尚救救周臬臺,他是一心為民的好官啊”王賢磕頭的次數也不少了,只有這次是誠心誠意的。

“我不是佛,也不是菩薩……”姚廣孝卻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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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您是大明朝唯一能勸得動皇上的人。”王賢重重叩首,沉聲道:“我們周臬臺不畏強權、為民請命、如今犯了天顏、下了詔獄、危在旦夕。老和尚這些年多行善事,定知道救我們臬臺一人,就能活一省百姓,這份功德之大,簡直無以倫比”

“呵呵……”姚廣孝被他逗樂了,“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子,感情我不救周新,就是多大的罪過?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賢賠笑道:“不過要是周臬臺死了,浙江百姓的下場,必然更加悲慘,老和尚心下肯定不忍。”

“我要是有惻隱之心,就不是姚廣孝了,”姚廣孝卻冷笑道:“周新執法犯法、死有余辜,至于浙江的百姓,也未必就會像你說的那么慘……錦衣衛只盯著官紳富商,哪有空理會尋常百姓。”

“老和尚說的太絕對了,城門失火必會殃及池魚,何況官商富紳也是百姓。”王賢搖頭道:“當初老和尚能給方孝孺求情,為何今日就不能給周臬臺求情?”

聽王賢提及方孝孺,姚廣孝目光一黯,那是他心底永遠的痛。但老和尚絲毫都沒流露出來,只是淡淡道:“周新能跟方孝孺比么?”

“方孝孺是不是讀書人的種子,我不知道。但我們周臬臺卻是大明朝的良知無疑。”王賢朗聲道:“如果皇上殺了周臬臺,將來必定追悔莫及而一旦此案鑄成,大明朝將被特務政治所籠罩,再沒有敢抗衡錦衣衛的官員了”

“危言聳聽,方孝孺死了,讀書人還是一茬接一茬。”姚廣孝哂笑道:“你不要學我當年大言不慚。”

“不一樣的,”王賢朗聲道:“兩漢唐宋的皇上,都以御史馭下,本朝卻仰賴特務,錦衣衛固然比御史順手,但用之久矣,置國法于何地?當今皇上權威無邊,自然不怕錦衣衛作怪,但傳之嗣君,難保不會尾大不掉。到時候人人自危、君臣離心,一旦國家有事,如何保證臣民的忠誠?”

“……”起先姚廣孝只把王賢當成個有小聰明的家伙,并沒放在心上,但聽了他這番膽大之言,不禁重新審視起這個年青人來:“你學的不是程朱。”

“我雖然是秀才,但學問上不過爾爾。”王賢坦白道:“不敢自稱圣人門徒。”

“朱熹算個屁的圣人,”姚廣孝不屑的哼一聲,似乎對朱圣人很不感冒。又問道:“你師承如何

“是翰林院的魏文淵魏學士。”其實魏源也在京城,但王賢進京以后,就開始到處上訪,這種時候,自然不好牽連到魏老師,所以一直沒去登門拜訪。

“魏源那種書呆子,怎么可能教出你這種學生?”姚廣孝搖頭不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