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像是戒斷癥狀。
蘇荊推開圖書館的大門。
心情莫名地焦躁,雖然自己的耐性一向不好,總是在追求更新奇、更有趣的事物,但是他知道,這一次自己的焦躁是因為某種別的東西。
在蘇蘿在現實中去世后的那一段時間,自己整個人都崩潰了。那時候正是那一年高考結束后的幾周,驟然間失去了之前十八年一直陪伴的靈魂之侶,就像是整個人被挖空了一大塊。
如同飛鳥被折斷了翅膀,或者一個正常人失去了自己的視力。蘇荊在之前的十八年里都是一個心靈能力者,與另一個最親密的人有著心靈上的緊密聯系,從沒有一天,他是作為“單獨的常人”而活著,而當這個聯系突然斷裂,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常人的感覺,孤獨、寂寞、連線的另一端空寂無人……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慌與狂躁。
在那兩個月里,他整日整日地流連在外,酗酒、藥品、和所有自己認識的人出去玩,嘗試各種危險而瘋狂愚蠢的舉動,希望用巨大的精神刺激來填補自己內心的空虛。而當他現在回想起來,那只不過是原始的動物性的應激反應。
在十八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試著生活、開始學習忍耐所有人類都罹患的絕癥——寂寞。沒有了永遠支持自己的另一半,蘇荊必須重新學習作為“一個人”的生活。
他感到非常絕望和痛苦。
而就在他好不容易學會了后,他又在一系列奇遇之后,重新與自己的另一半匯合了。聯系被重新建立,那些他以為自己已經刻意忘記的默契和配合,那種“不再孤單”的感覺……就像是從未離開過。
而現在,蘇蘿和他只是分開了一小會兒,他就開始感到不安,就像是戒斷反應,他不由得害怕之前那些重逢的故事,都只不過是自己瘋狂的心智為自己塑造的幻覺。或許一覺醒來,自己還還只是躺在大學宿舍的床上,一切都只是一個長長的夢境,一切都只不過是自己的思念塑造出的……夢。
如果有可能,他真希望現在就轉身去追蘇蘿。阿蘿,阿蘿,我親愛的阿蘿,我的半身,我心中跳動的火焰,溫暖又美麗的火焰,這個魔鬼能夠塑造出的最殘忍的地獄,莫過于將你從我手中重新奪走。如果它真的和我想的一樣,是由我和小毒蛇、你、或許還有貞子和琪琪,我們五個人的黑暗之心一同塑造,那它們一定會找到我的弱點。
圖書室里空空蕩蕩,落滿了灰塵,看上去沒有一點線索。蘇荊在書架間穿行,一列列地按照字母表尋找自己搜索的書籍。
“啊,找到了。”
《王爾德童話故事》。一冊兒童畫本,參考到這是小學的圖書館,這也是相當自然的——蘇荊從沒有期望在這里找到莎士比亞全集之類的大部頭。書架上最多的就是各種畫冊、百科全書、字典……全是些適合學齡兒童觀看的健康書籍。這個版本的王爾德童話蘇荊從未見過,像是某家小出版社印刷的。書目上沒有標示出版社,或是印刷數量,倒有些像是直接打印出來的冊子。
很有趣的是,里面還有些插畫。
“快樂王子……快樂王子……”
蘇荊快速翻頁,他注意到,書頁上有小孩用鉛筆寫的歪歪扭扭的批注,而且……用的是中文。
“我還以為,只有我會從小就自以為是地在看書的時候在書頁上寫批注呢。”蘇荊揚起眉毛,書頁上的鉛筆字跡又大又張牙舞爪,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書寫者是個怎么樣的性格。他以前練習過一段時間的書法,仔細看過許多人寫字,對從筆跡判斷書寫者的性格有一點點心得。小孩子雖然寫的字都很爛,但是從一些用筆寫字的方式、筆畫上的著力點,還是可以判斷出一些跡象的。
“撇捺延伸得這么長……”蘇荊用手指稍微摸了一下書頁,從反面感受了一下字跡的筆力,“而且寫字特別用力,看起來這兒有一個小暴君啊。”
但是起筆和落筆略有法度,并不是一味的張揚。藏鋒現骨,蘇荊回憶了一下自己腦中還存留的書法法度。就算是性格張揚暴戾,但是這個在公共圖書館藏書上寫寫畫畫的小子還懂得收斂。
他翻到《快樂王子》的那一章節,饒有趣味地查看這個人寫了些什么。
在快樂王子讓燕子把自己身上的寶石、金葉子全部送給窮人的段落上,批注是:
為什么消除這些人的痛苦需要快樂王子的犧牲?
“因為王爾德在故事中安排了這個雕塑王子,就是為了反諷社會啊,小笨蛋。在這個故事中,救助窮人的不是城市的議員、不是有錢人,而是一個不會動的,有著一顆鉛做的心臟的雕塑人,這正是這個故事的諷刺之處啊。”
蘇荊順手掏出筆,把自己的意見寫了上去。如果還有小朋友會打開這本書,希望不會因為前人的批注而走上錯誤的道路吧。
他把這段話就寫在小朋友的批注下面。幾秒鐘后,鉛筆的字跡與他的記號筆字跡一起消失,然后,新的幼稚鉛筆字跡浮現在紙頁上:
難道快樂王子就不會感到痛苦嗎?
蘇荊舉起手中的童話故事集,自己找到了進入下一步的線索。
不出自己所料,只是隨手在這本故事畫冊上寫了一筆,就開啟了下一步的游戲。很明顯,對方是竭力想把自己拖入幻覺中,很明顯地,自己只要同樣“愿意”進入與“它”勾心斗角的世界,那么,幾乎所有線索都可以“成立”。
就像是《寂靜嶺》原作游戲中的內容,主角們在荒蕪的小鎮中四處奔逃,只是為了找到一把把鑰匙,打開一個個機關。找到一個打開箱子的鑰匙,只是為了取得另一把鑰匙。鑰匙、鑰匙、鑰匙、沒有頭緒的凌亂道具中隱藏著前往下一步的線索,一整個混亂的迷宮,但是主角最后卻總能突破迷霧,前往最后的目的地。
因為這個世界是心靈的世界。
不斷地尋找鑰匙的過程,就是不斷深入自己內心的過程。在這個城鎮中冒險,實際上是一種“儀式”,類似將“冥想”具現化。撥開自己內心中一層層迷霧,直到最后直面自己的內心。而只要自己愿意面對,那么這個過程就是水到渠成,任何一舉一動,都可以被視作是開啟下一扇門的鑰匙。
我準備好了,來吧。
“當然會痛苦。失去了自己的力量,又失去了自己的雙眼,身上的金片也被剝走,他當然會感到痛苦。”蘇荊坐到閱覽室里辦理借讀手續的柜臺后面,開始和這個潛藏在書頁下的惡魔交流,“但是他能看見許多不幸的悲劇,這些悲劇讓無能為力的他感到心靈上的苦痛。相比起心靈上的痛苦,他選擇了用自己身體上的痛苦作為交換。”
寫完這些話后,童話書上很快出現了新的字跡。
為什么他不能閉上眼睛?說到底,他至始至終都沒有改變什么。窮人依然貧窮,在花光快樂王子身上的財寶之后,窮人依然是窮人,什么都沒有改變。
“首先,他是個雕塑,閉不上眼睛。第二,改變了的是……”
蘇荊寫了幾個字,皺著眉毛抬起頭。遠處傳來了一種非常熟悉的聲音,旖旎的女性聲音和沉重的腳步聲混合交雜在一起,帶著巨大的不祥感。
“你在逗我……”
蘇荊把畫冊暫時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取下自己背上的霰彈槍,同時腦筋也在飛速轉動。為什么自己寫到一半,這個狼人就出現了?這是某種保衛心理上的象征嗎?還是……
“該死。”蘇荊意識到身上全是濃郁的薯片味。
十幾秒鐘之后,學校圖書館的大門被推了一下,但是大門從內側被一根木條頂住了。在推了幾下后,一只狼人的巨爪直接撕開了圖書館的大門。
巨碩的灰黑色軀體直接撞了進來,如同噩夢般的高大體型,浮凸的筋肉下蘊含著絕對的暴力,只用看一眼就知道,霰彈槍的威力完全不足以破壞它皮肉的防護。它腹部用鎖鏈綁住的女性身體沒有四肢,幾乎全部被埋進狼人的巨軀之中。作為一個整體,它就像是暴力與的具現,一個完美的后現代生物藝術品。
它狂躁地探嗅著空氣中的氣味,油炸垃圾食品的氣味清晰可聞。巨大的身軀趟過書架,胡亂拍翻堆滿兒童畫本的小圖書館,它撕開借書的柜臺,文具和賬單散落一地。
它知道,目標在一分鐘前就坐在這里。
他并沒有逃遠。
狼人一聲低吼,女體的下身一陣陣地抽搐。銳利的巨爪在白皙纖細的脊背上劃出四道血痕,似乎是用作遷怒。它循著氣味沖向圖書館的后部,那里有一扇通向樓梯間的后門。
氣味向著樓下蔓延,它驟然發力,爪子在樓梯間的墻壁上摳下大塊的灰漿與磚石,三度跳躍,只用了一秒鐘就來到了地下室。但是這里只有一件外套。
一件散發出油炸食物氣味的外套,口袋里還露出吃完的包裝袋。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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