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人都涌出去了,德勝樓里倒清凈了。
程嬌娘主仆站在樓梯上,似乎還有些沒回過神。
竟然沒扔下了!
她們作為被邀請者,竟然被邀請的人扔下了!
王十七郎跑了出去,他的仆從擔心公子也跟著都跑出去了,扔她們主仆四人在這里。
“太過分了!”
婢女喊道,氣的臉通紅。
“要不,我們先進房間去吧。”半芹說道。
雖然出去了很多人,但到底也還有很多人沒走,她們在大廳里樓梯上站著,很是顯眼。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婢女憤憤的喊住德勝樓一個知客。
“王家公子訂的房間?”那知客聞言的打量她們。
女眷來德勝樓,不是自己訂好的,就是有人給訂好的。
自己訂好的自然不會再問,而別人給訂好的,也必然有人來接。
這樣只知道名字,卻不知道房間,拉住知客問的….
莫不是哪家女眷來尋事了吧?
“人剛才都跑出去看花魁了!我們要進房間等著。”婢女自然看出知客想什么,更是氣惱的說道。
這樣啊,也說的過去,知客忍著笑點點頭,讓她稍等顛顛的去查了,不多時回來了。
“回娘子的話,沒有王家十七公子定的房間。”他說道,面上神情顯然有些古怪。
沒有?
這個混帳!是不是故意消遣她家娘子玩的!
婢女氣的跺腳。
“沒有,就算了。”程嬌娘說道,“我們出去看是一樣的。”
也只能這樣了。
在幾個知客古怪注視以及低低的議論下,婢女只覺得腦子轟轟面色發燙。
她長這么大第一次這么丟人!
竟然被這么個混帳耍了!被這么個廢物耍了!
程嬌娘神情依舊,抬腳邁步下樓,剛走了幾步,就聽有人咦了聲。
“你也來這里了?”
有人笑道。
程嬌娘停下腳看去,見秦十三郎帶著幾分小廝緩步而進,看到她們,加快腳步過來。
程嬌娘含笑矮身施禮。
“這么早就要回去了?”秦十三郎問道,難掩驚喜與驚訝。
沒想到離開了天街,又沒有周六郎作伴游玩,只想找個清凈的好地方,竟然遇到了她。
他臉上的笑忍不住散開。
這是不是緣分?
“不是,出去看。”程嬌娘說道。
出去看?
秦十三郎的視線微微轉動,前后左右。
“王家公子…”他試探問道。
“走了。”程嬌娘說道。
走了?
秦十三郎有些驚訝,程嬌娘的神情始終如一,別想從她臉上看出喜怒哀樂,但旁邊的婢女們神情可是藏不住事的。
走了?這個不知好歹的蠢東西!
多少人等著見這小娘子,他竟然得以相約卻又扔下走了?
秦十三郎都不知道該說他是幸運還是倒霉了。
“這真是相請不如偶遇,這德勝樓是看河燈的最好地方,我也是第一次來,不知道娘子可有興趣一起?”他微微一笑說道。
“好啊。”程嬌娘說道。
沒有客套沒有推辭,想什么就是什么,從不躲藏閃避。
秦十三郎相信如果自己問她和王家公子是怎么回事,這女子也定然會好不掩藏的直答,但,這種事又有什么好問的?
問了來敗壞心情嗎?
現在不是應該享受美景嗎?享受著以為不得卻又突然而至的歡喜嗎?
“娘子隨我來。”他微微一笑說道。
遠近的煙花不時的在空中綻放,河中散步著各種花燈,將河水點綴變成一條星河,再加上水汽彌漫,宛如夢幻一般。
“真不錯。”秦十三郎說道,帶著幾分感嘆,“果然是不一樣的。”
“什么不一樣?”程嬌娘問道。
秦十三郎依著窗看著外邊星河。
“往年我也看燈,看的也很高興,我認為我的心情就跟其他人一樣。”他說道,說到這里又是一笑,“不過現在病好了再來看,原來正常人的好心情是這樣的,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他說話看著窗外,神情如同河上的水霧燈影一般蒙蒙。
他不用刻意看,就能感受到旁邊的女子轉過頭看著自己。
這是這女子第二次這樣認真的看自己,第一次是為了給自己治病,而且那時候他也急切不寧,根本就沒有注意她看自己的樣子。
為了觀賞外邊的燈火,室內的燈特意少點了幾盞,昏昏暗暗,夜空里偶爾綻放的煙火讓面容不時的閃亮。
這種夜色燈火下看來,這女子一向木然的神情也柔和了很多。
脫胎換骨,命運大變,這種感慨,是個人都會有惜惜吧…..
“不,我覺得你沒變。”程嬌娘說道。
秦十三郎看向她。
“娘子這樣認為嗎?”他問道。
程嬌娘點點頭。
“你真不是個正常男人。”她說道。
秦十三郎愕然。
這句話他聽過,就是那次被她氣死的時候。
“悲春傷秋,裝腔作勢,過了去就過去了,有什么感嘆的,拿不起放不下,不是大丈夫。”程嬌娘接著說道。
秦十三郎愕然,旋即大笑,又苦笑。
“是,是,娘子說的是。”他說道,站直身子,看著程嬌娘,“跟娘子相處,真是時刻自省吾身啊。”
“那不是我的緣故,是你的緣故。”她說道,“我說什么,取決你先說什么。”
秦十三郎笑著點頭。
“與娘子談,勝讀十年書。”他笑道。
“那,束修呢?”程嬌娘看著他說道。
燈火明暗交映下,小娘子的面容一本正經。
秦十三郎一怔,旋即大笑,越笑越想笑,他有些失態的扶著窗,前仰后合。
婢女轉頭看半芹和金哥兒。
“有這么好笑嗎?”她一臉不解問道。
半芹和金哥兒也正跟著笑,聞言看她懵懂的啊了聲。
“算了,當我沒問。”婢女說道,轉過頭接著看窗外。
絲竹聲遠遠飄來,星河中忽的一陣搖曳,一艘華麗的花船遠遠的駛來。
“船怎么走了?怎么調頭回去了?”
人群里王十七郎驚訝的喊道,看著在河里越走越遠的花船。
他好容易才擠到橋上的有利位置,只待花船過來,一揚手大喊幾聲就能讓朱小娘子看到自己。
當然,這么多人都會喊,朱小娘子也看不過來,但關鍵是他有自己人幫忙啊。
到時候春靈稍微提醒一下,朱小娘子就一定會看到自己。
想到到時候的情境,王十七郎歡喜的渾身瘙癢。
只是怎么船還沒過來就轉頭了?
“外鄉人,不知道吧。”旁邊有人笑道,“德勝樓的燈船到底是德勝樓的,要給德勝樓掙人氣,所以朱小娘子的船才不會沿著城瞎轉呢,聚攏一下人氣就會停到德勝樓前,然后為德勝樓的客人獻上歌舞。”
歌舞?
王十七郎有些怔怔。
朱小娘子的歌舞!
“..那都是有錢人才能享受的…在德勝樓包個房,站在窗前就能看的清清楚楚…像你我這等沒錢的,能聽個熱鬧就知足吧….”那人絮絮叨叨說道,話沒說完就聽王十七郎大叫一聲。
“包房能看?”
王十七郎喊道,抓住那人的胳膊。
“當然啊,包房能看。”那人嚇了一跳也喊道。
王十七郎頓時跺腳。
“怎么沒和我說一聲!”他喊道,“早知道如此,我還跟著瞎跑什么!”
說這話推開這人急忙忙的下橋,在水泄不通的街上一邊罵一邊往回走。
“呸,說的你好像有包房似的。”
橋上的人回過神啐了口罵道。
而此時朱小娘子的船已經停在了德勝樓旁的河中。
四周的喧嘩漸漸安靜下來,婉轉輕快,如珠落玉盤的琵琶曲在河中散開,一曲終了,叫好聲轟然。
跪坐在船上的春靈忙含笑起身,一面目光掃過眼前的德勝樓,此時德勝樓二樓三樓包廂的窗都大開,可以看到其中坐滿了人,窗邊懸掛的小燈點點,如同無數雙眼注視這里,忽的春靈的動作停下,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一個窗口。
而此時窗邊站著幾人,如同其他房內的人一樣觀賞著歌舞。
但是,那人怎么會是她?
春靈猛地站起來,不由向前幾步,用力的眨眨眼。
燈火忽明忽暗,房間內又昏昏,但是她真的看清了,就是那個女人!
她怎么能進包房?
她告訴王十七郎說定了包房,那是騙他的。
她一個小丫頭怎么能訂到包房?就算她是朱小娘子的丫頭也不行,如果朱小娘子出面還差不多,但她怎么可能讓朱小娘子出面?
如果讓朱小娘子起疑心,她的前程就完了,更別提什么報仇了。
他們從哪里弄到的包房?
這王十七家這么大本事?
春靈不由瞇起眼,想要再看清一些。
“春靈。”
有人低聲喊道。
春靈回過神,見朱小娘子正伸手遞過琵琶,因為她的愣神,旁邊一個婢女急忙接過,才避免了尷尬。
“對不起。”春靈有些惶惶的低頭。
“沒事,第一次來緊張。”朱小娘子低聲笑道,寬慰她。
春靈松口氣,抬起頭一臉感激。
鼓樂聲起,與先時船上燈暗不同,四周的燈點亮,銅鏡也豎起來,聚光正中恍如白晝。
其間換上華麗衣衫的朱小娘子舞動翩翩,隨著河風衣裙彩帶飄飄,就如同天上月宮中的仙子。
“這小娘子跳的不錯。”秦十三郎笑道。
程嬌娘點點頭。
“下了苦功的。”她說道。
秦十三郎轉頭看她,微微一笑。
“娘子的舞如何?”他問道。
“娘子會跳舞嗎?”半芹忍不住低聲問婢女,怎么這位秦公子突然這樣問。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娘子既然能一語說她下了苦功,可見是內行人。”婢女低聲答道,又看著半芹,“娘子會不會跳舞,應該你比我清楚吧?”
清楚才怪..
半芹訕訕一笑。
程嬌娘默然一刻,微微閉上眼。
漆黑的眼前,似乎有人在舞動,一閃而過。
“不知道。”她睜開眼說道。
不知道會不會,還是好不好?
雖然依舊神情木然,與方才沒有任何區別,但秦十三郎似乎能感受到這女子一瞬間低沉的情緒。
“我問了不該問的事了。”他說道,不再看河中一眼,而是帶著幾分不安。
程嬌娘笑了笑。
“不過,這次不在你,在我。”她說道。
“那我能幫忙嗎?”秦十三郎看著她含笑問道。
幾個煙火在河邊綻放,發出響聲蓋過他的話。
程嬌娘搖搖頭,沒有說話看半空中綻放的煙火。
燦爛的煙火讓半空都明亮起來,春靈不由上前幾步,盯著這邊的窗戶。
明亮煙火下,窗邊的少年郎明艷燦燦。
煙火化為灰燼,夜空重新暗下來。
但那明艷少年看著那女子的笑容卻印在春靈眼中越發的清晰。
那不是王十七郎!
那是誰?
為什么要對那個女人笑的那樣情真意切?
那個女人竟然沒有被王十七郎甩下的難堪,反而還有別的男人來獻殷勤?
而且是比王十七郎好得多的少年郎…..
春靈咬住下唇,自從跟了朱小娘子后,第一次有些后悔。
跟著朱小娘子,此時被困在這船上,不能跑近些打探清楚….
看來她對這個傻兒知道的太少了!
燈火忽明忽暗中,那個少年郎忽的伸手向這邊一指。
春靈忍不住后退兩步,猛地低下頭,只覺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是,發現她了嗎?認出她了嗎?
“你看她。”
秦十三郎說道,指著河中船上正飛快旋轉,回雪飄搖轉蓬舞的朱小娘子。
“說起來與你我倒有些淵源,你還是她的恩人呢。”
程嬌娘跟著他所指看去。
笛鼓銅鈸催響,場中女子左旋右轉不知疲。注1
“她就是那個朱小娘子。”
秦十三郎說道,一面看向程嬌娘。
“你可聽過她?”
“….是當初受劉校理陷害的一個官員的家眷,當初被他誣陷有罪,發配南州,死在途中,又奸咳咳逼死了其女眷,余一個年約八歲的幼女,被賣入教坊司,當時那官員夫人咬舌自盡時將一方冤屈血書并證據藏入幼女懷中,也是劉校理疏忽沒有斬草除根,這么多年此女一直牢記仇恨,此次得到時機便擊鼓鳴冤,”程嬌娘說道。
她的語速緩慢,但一氣呵成,一段話下來不打一個磕巴。
話音落,屋中的人包括秦十三郎在內,都怔怔看著她,神情驚訝。
“說的沒錯。”秦十三郎回過神,看著程嬌娘,“便是這位朱小娘子。”
他說完又停頓一下。
“只是,奸咳咳是什么意思?”
這邊才回過神正吃茶潤潤口舌的婢女一口茶水噴出來。
注1:白居易在《胡旋女》
家里長輩做個小手術,我伺候兩天,昨日和今日都是一更了,明日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