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病房門從朱重九背后關緊,房中的人,哭得愈發響亮。
芝麻李對兄弟義薄云天,芝麻李對屬下人親若父子,芝麻李將大伙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奮起反抗。芝麻李手把手地教導大伙練武,打仗,手把手地教大伙如何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如何痛痛快快活著。他的好處,幾天幾夜都說不完。他就這樣撒手去了,還有許多事情沒來得及做,沒來得及交代清楚。讓大伙如何不去回憶,如何不會悲痛莫名?
特別是趙君用,簡直是哭得痛斷肝腸。不斷地以頭搶地,很快,額角上就淌出了鮮血,順著眉梢、眼角,淅淅瀝瀝淌得滿臉都是。
“大哥,大哥,你怎么能這么就去了!你帶兄弟我一起走吧!咱們,咱們紅巾軍,不能沒你啊!”另外一名紅巾軍宿老,始終追隨在芝麻李身側的彭大,也是痛不欲生。
二人相交二十余年,早在蕭縣起義之前,就已經義結金蘭,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芝麻李丟下這么大一個爛攤子自己先走了,讓他老彭怎么應付得來?!
“大哥,你放心。俺小潘只要一口氣在,就一定把嫂子和侄兒給您找到。將來誰要是敢虧待了他們,俺小潘就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最干脆的還是潘癩子,直接就對著芝麻李的遺骸發起了誓。
“大哥!”“大當家!”“大總管!”聞聽此言,病房中許多人的目光都是一閃,紛紛收起眼淚,大聲承諾,“您盡管放心!少帥吉人天相,肯定平安無事。我等,我等就是大海撈針,也一定將其給您找回來。”
芝麻李的原配早亡,兒子乃是妾室所生,今年三月份才剛剛抓過周,非常聰明伶俐。所以芝麻李對這個兒子極為喜歡,即便行軍打仗時,也不忘了將其與其母一并帶在身邊。結果五月份那場喪心病狂的大洪水,將十余萬紅巾弟兄吞噬殆盡。芝麻李的小妾和兒子也在混亂當中,不知所蹤。
朱重九將芝麻李接回淮安后,已經派出了無數人手去搜救打探這對母子的消息,甚至發出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嚴令。但弟兄們卻始終沒帶回任何喜訊,導致芝麻李到后來已經徹底絕望,再也不跟任何提起妻子和兒子的事情。眾人怕他傷心,也盡量不將話頭往黑暗的方向引。
然而,生前是生前,死后是死后。
芝麻李只要還活在世上一天,就沒人能利用他的兒子做文章。但芝麻李今天突然撒手西去了,臨行前還做了一個非常不盡人情的抉擇。那,他的兒子就很有必要被盡快找出來,繼承其父“遺志”了。
聰明人在世界上向來不缺,聽了大伙的承諾,趙君用立刻止住了悲聲。抬起手在頭上胡亂抹了兩把,頂著一腦門子的血跡,抽泣著說道,“大哥身后,就,就留下這么一點骨血。咱們這些老兄弟,當然一定要竭盡全力將孩子找回來。否則,否則,待我等都百年之后,大哥,大哥的墓前,連個上香火的人都沒有。他,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豈能,豈能不覺凄涼!”
“少帥當然要找回來!”彭大立刻接過話頭,甕聲甕氣地補充,“老趙你留在淮安,繼續盯著,繼續幫朱總管對付元兵。俺老彭立刻就出發,悄悄潛回睢陽那邊。我就不信了,當時少帥身邊,那么多親兵,就沒剩下一個活著的!”
“俺跟你一起去,反正俺小潘手下那點兒兵馬,留在淮安城也幫不上朱總管的忙。不如分散出去找人,也算物盡其用了!”潘癩子不甘人后,紅著眼睛補充。
“咱們仨聯名給毛貴去個信兒,他手下弟兄多,說不定能幫上一些忙!”趙君用回頭看了看彭大和潘癩子兩個,快速提議。
“找他?”對于趙君用的提議,彭大很是猶豫。“他可是兼著滁州大總管呢!算了,你想找他就找他吧。無論如何,他對李大哥的事情都不能不上心!”
“毛貴有情有義,在大事上向來不糊涂!”趙君用迅速接過彭大的話頭,低聲補充。“況且他還是咱們蕭縣的老兄弟,韃子最初懸賞捉拿的徐州八大寇里頭,也有他一個!”
蕭縣兩個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彭大和潘癩子兩人聞聽,立刻就心有靈犀。咬了咬牙,先后說道,“你講得對,他畢竟也是咱們蕭縣出來的。”
“八人奪徐州,連韃子都知道,咱們兄弟八個是同氣連枝,誰都不會辜負誰!”
當夜八人領著數千流民夜奪徐州,不久后張氏三雄戰沒。今天芝麻李又英年早逝。八人中間,正好還剩下他、彭大、潘癩子和毛貴四個。于情于理,剩下的四個人都有必要齊心協力,照顧芝麻李的后代周全。
至于在尋找芝麻李后人這件事之上,還能不能附帶一些其他東西,就只能意會不可言傳了。反正蕭縣弟兄們拼死拼活打下的基業,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落進外人手中。
“唐大師,李大哥的身后哀榮之事,還得拜托您多多費心。我們兄弟幾個,都是教中子弟。李大哥生前,侍明尊也極為虔誠。”幾句話拉攏住了彭大和潘癩子,趙君用又抹了把臉上的血,將目光對準了大光明使唐子豪。
大光明使唐子豪雖然不在八人之內,但他跟趙君用等人的關系,也遠比跟朱重九這個第九人好得多。聽了趙君用的話,立刻揉了揉眼睛,悲悲切切地回應道:“那,那是自然。以大,總管對教中的貢獻,唐某當然要好好送他一程。剛才,剛才朱總管也曾經說起過,讓唐某,唐某按照尊者之禮,為大總管誦經七日。只是,只是剛才朱總管曾經發下宏愿,七天之內,必以元軍一上將之血來祭奠大總管。按照教義,此乃對著大總管在天之英靈發下的開口誓,若不兌現,恐怕會令大總管去朝見明尊的路上,去朝見明尊的路上,也有些,也有許多羈絆!”
在朱重九的治下,明教向來得不到任何特權。即便教中宿老來淮揚公干,官府也從沒出面接待過,更甭說像別的地方那樣,奉上大筆大筆的金銀細軟,以供傳播教義了!因此,明教上層,也早就對朱重九極為不滿,只是始終找不到合適發作機會罷了。
如今趙君用等人主動送刀子上門,唐子豪豈有不接之禮?立刻,就把朱重九傷心過度之下,所說的義憤之言給挖了出來。
想到這兒,趙君用的眼神又是一閃,再度哽咽著說道,“給大總管報仇,也不是朱總管一個人的事情。但事關大總管能否位列仙班,我等自然會記得從旁催促,免得朱總管軍務繁忙,說過的話,轉眼就給忘記了。”
“他敢!”彭大把通紅的眼睛一瞪,咬著牙發狠。“大總管所有東西都給了他。他要是說了不算,休想讓老彭聽他的調遣。”
“嘿,俺小潘就在這里看著!”潘癩子撇了撇嘴,滿臉憤怒,“七日之內,咱們就知道他以前是在糊弄李大哥,還是真心實意!”
“是啊,這么多雙耳朵聽著呢!”周圍幾個蕭縣起義時就跟在芝麻李身邊的“老資格”,互相看了看,也紛紛開口。
在他們看來,但芝麻李臨終前將整個東路紅巾交托給朱重九的舉動,卻實在有些不公平。論資格,趙君用、彭大、潘癩子和毛貴等人,誰不比朱重九來得老?論威信和戰功,四人這兩年也曾經多次將官兵打得屁滾尿流。雖然眼下朱重九的實力最強,那也是他朱重九偷奸耍滑,故意將隊伍拖在了后邊的緣故。如果淮安軍主力當初也去了睢陽,洪水一來,未必能比別人多剩下多少。
然而,以芝麻李的威望和仁德,大伙也不好在他尸骨未寒之際,公然推翻他的遺命。那樣非但會令天下豪杰恥笑,也得不到城中大多數非淮揚派系的紅巾弟兄支持。
所以,想要讓朱重九當不了大伙的共主,只能采用各種迂回的方式。比如抓住他在芝麻李遺骸前的激憤之言做文章,逼著他去兌現。而一旦他兌現不了承諾,就是蓄意欺騙死人。既然他朱重九連已經死去的芝麻李都會欺騙,那他在芝麻李生前的種種行為,則更是包藏著許多居心。如是種種,日削夜割,用不了太久,朱某人的形象就會轟然倒地。不用大伙去搶,他自己也只能將李大總管留下的印信拱手交出來了。
“李大哥,想當年,你帶著我們兄弟幾個,以兩筐芝麻燒餅起兵……”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際,趙君用再度撲回芝麻李病榻前,且泣且訴,眼淚混著血水從臉上滴滴答答往下流。
火已經成功點起來了,不用再燒。再燒,就過而不及了。眼下脫脫在淮河和黃河對岸,駐扎了大軍三十余萬。而朱屠戶能調動的,不過是淮安四個軍,滿打滿算十萬來人馬。除非他豁出身死名滅,主動帶兵過河找脫脫決戰,否則,怎么可能,在七天之內殺掉一名元軍大將?而一旦因為他朱某人的承諾兌現不了,導致了芝麻李無法順利如期下葬的話,屆時,無須任何人煽動,憤怒的紅巾弟兄,就能用吐沫星子將他活活淹死!
緊張時放松自己,煩惱時安慰自己,開心時別忘了祝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