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小乞丐朝這個方向指來時,柳婧其實站在另一個陰暗角落。
她得確定那信送到了鄧閻王的手中。
現在,她按了按紗帽,盡量不動聲色地混入了人流中。等過了一個巷子再出來時,更是衣裳換盡,面目已改。
就在剛才,隔了那么遠她對上鄧閻王那遙遙一眼時,也是心驚肉跳,甚至到了現在,她那顆心還是砰砰亂跳著。
柳婧沒有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她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仿佛從他把那尸體上拔出的劍架在她脖子上起,她在他面前,就再也無法鎮定。
可再是害怕,那封信也必須送出。因為,閔府偌大的家族,追根究底便是敗在她手中。一旦讓閔三郎喘過氣來,讓他恢復了元氣,她柳婧也罷,柳府這么多口人命也好,都是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她必須‘趁他病要他命’,必須斬草除根,哪怕讓招上了鄧閻王!
恢復柳文景面目的柳婧,腳步加快地朝府中走回,她低著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剛剛走過一條街道,突然的,一個仆人擋在了她面前。朝柳婧一禮,那仆人客氣地說道:“對面可是柳郎?我家郎君有請。”
他朝著一家酒樓一指。
見柳婧疑惑地看向那酒樓,仆人又道:“我家郎君姓顧。”
原來是顧呈,柳婧點頭道:“請前面帶路。”
“是,郎君跟我來。”
柳婧點了點頭,跟在那仆人的身后朝那酒樓走去。酒樓中正是用餐的高峰期,人流來來往往。柳婧穿過一樓大堂,走上了二層閣樓。
還沒有上得二樓,一陣笑語聲便撲面而來,遠遠的,柳婧聽到一個操著洛陽口音的少年笑道:“好你個顧呈,說是到處走走,怎地呆在這吳郡就舍不得回了?”另一個同樣洛陽口音,聲線略細的男子接著說道:“這你們就不知道了,顧郎風流倜儻,傾慕者無數,他這不是被洛陽那些小姑追逐得沒辦法了嗎?”第三個也是洛陽口音,只是略略帶了些揚州腔,“吳郡這等小地方,食無好食美人也無,真不知有甚得意處,能勾得住風流顧郎?”
在這陣陣笑聲中,那仆人快走幾步,然后柳婧聽到那仆人大聲稟道:“郎君,柳郎過來了。”
“恩,讓她上來吧。”
“是。”
這個是字一出,不想讓那仆人大呼小叫的柳婧,已加快步履,出現在二樓上。
二樓,已儼然成了華堂殿宇,地上鋪了厚厚的紅緞,角落上焚起了香,一個個美貌的,風姿各異的少女,正站在眾人之后肅手而立。甚至連放在各處的屏風,也統統繡工精絕,全然是名家頂尖之作。
而在樓堂當中,散放著六個榻幾,每個榻幾上,都坐著一個衣著華貴,氣宇不凡的世家子弟——這必定是世家子弟,光看那氣度,那眼神,那衣著,便給人一種朱門風流,繁華在握的感覺。
萬萬沒有想到,這一上來面對的是這么一個場景,柳婧不由一怔。
不過,她雖然對著鄧閻王時惶恐,對上顧呈時心不靜,可柳府曾經也富貴過,一些場面,柳婧還是經過的。
當下,她安安靜靜地走了過去,等到眾世家子說笑了一會后,她才朝著坐在左側的顧呈一揖,輕聲道:“柳文景見過顧家郎君。”
她自陰暗處來,直到出聲,這些目無余子的世家子們,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當下,一個個轉頭看來。
只是一眼,他們的目光便凝了凝,一少年更是輕咦一聲,叫道:“誰說吳郡無美人?眼前這位可不就是難得的美人兒?”
柳婧雖是一襲布衣,卻舉止端雅,俊美秀絕,一看就是好人家出來的子弟。那少年卻把她一個‘好人家的大男人’直稱美人兒,語氣生生帶著幾分輕薄。
在這個時候,顧呈應該出面,因為柳婧是他叫來的,他對她的態度,決定了這些人的態度。可他沒有出面,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一雙深濃的眸光,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
他的眼神很專注,專注得仿佛在想把柳婧看清看透,也仿佛想把她這個人永遠銘記——真不愧是風流顧郎,這種眼神,定力稍差一點的小姑,都會以為他對自己情根深種,而忽略了他不曾出面的事實吧?
柳婧垂眸斂目,卻身姿tǐng拔如竹,她轉向那少年,溫文爾雅地說道:“小郎用錯詞了,柳婧一介儒生,豈能形容為fù人?”
她的聲音輕而溫柔,明明是在訓斥那少年,卻讓人如沐春風。
那少年卻理也不理她,徑自嘻嘻而樂。另一個青年則轉頭朝著顧呈笑道:“我說顧二,這美人雖是不錯。不過我們兄弟好不容易相聚,你叫一個外人作甚?”轉眼他聲音一提,樂道:“難道,這姓柳的不是外人?”
這人的話,依然帶著幾分輕薄和戲謔,顧呈靜靜地凝視了低眉斂目,不動不怒風姿不減的柳婧一眼后,優雅地抿了一口氣,輕應道:“恩,她不是外人。”
什么?柳婧赫然抬頭。
而一眾洛陽子弟們,則是哄然大樂。那少年更是怪叫著站了起來,朝著顧呈哇哇直叫,“好你個顧二,原來你小子還真就是個凡人。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就是為了這廝才停留在吳郡這么久的!”
在少年怪叫時,另外幾個青年也是大樂,便是從柳婧上來后,瞟過她一眼便頭也不抬的另外三人,這時也定定地朝著柳婧打量而來。然后,一青年笑道:“好你個顧郎,原來好的是這一口!”
于這目光灼灼,一室皆歡中,柳婧只聽得顧呈那動聽到了極點的聲音響起,“恩,她很不錯,我非常喜愛。”
隨著顧呈這句‘她很不錯,我非常喜愛’的話一出口,眾少年同時唿哨出聲,那少年更是哇哇怪叫。
柳婧先是瞪大滾圓的雙眼,錯愕地看了顧呈一會。轉眼見到眾世家子還在哇哇叫著,不由垂下眸來。
轉眼,柳婧尋思道:顧呈不是有風流之名嗎?怎么他承認喜愛一個人,竟會引得這些同伴如此驚奇?
就在她沉默之時,顧呈站了起來。
他步履優雅地走到柳婧面前,低頭凝視著她,他輕聲說道:“來,一道坐坐。”說罷,他伸手握向柳婧的手。
柳婧抬頭看向顧呈。
她幼小時是對眼前這人有心,不過自從事發后,她一直知道,眼前這人嫌惡自己,更何況再遇之后,他的嫌惡從來不曾掩飾,所以柳婧覺得,現在的他,并不真實。
迎上他深濃溫柔的眸子,柳婧斯文地說道:“顧家郎君可是有話要與我說?”她聲音輕細,“如果沒事,柳某就先告退了。”說罷,她慢慢抽出被顧呈握著的手,朝他行了一禮,緩步后退。
退出兩步,柳婧tǐng直腰身,步履平穩氣質嫻靜地朝樓梯走去。
竟是他剛剛那般看她,眾子弟那般起哄,對她來說,都是耳邊虛言,完全不縈于懷!
真不愧是柳婧!
顧呈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眸光越發深濃專注。
看著柳婧走下樓梯,那少年怪叫道:“顧二,你這懷中人可不給你面子哦。是了,人家是讀書人嘛,便是與你相好,也是偷偷的來,你這般當眾表白情懷,也怪不得人家給惱了。”完全當兩人是小情人鬧脾氣的口氣。
顧呈卻只是眸光深邃而又專注地看著柳婧離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他也沒有叫回她。
大步走下樓梯的柳婧,聽到一個青年在問道:“阿呈,便這么讓你的情兒走了?”
隱隱間,顧呈那惑人心混的磁沉聲音響起,“恩。我從不勉強她的。”聲音真真多情到了極點。
聽到這對話,已下了樓的柳婧,不由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看著上面,她暗暗想道:那些人與顧呈一樣,都是一個圈子的,我實是格格不入。
轉眼她又想道:顧呈今日為何態度大變,都與平素不一樣?
不過看顧呈的樣子,像是有話要說?不知是什么話?
她想不明白便也不想,當下柳婧搖了搖頭,朝著柳府急步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