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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唯顏莫歌和沈瑾瑜坐在一處對弈,會時時下出難得一見的和局來。品書網
旁側煮茶伺候的魅妝笑盈盈的道,“無奸不商,二公子和顏公子的路數太相似。”
“我卻不然。”把那粒黑子一扔,顏莫歌不用她的茶,反讓身后的裳音把酒送來。
連飲三兩杯,他才道,“瑾瑜兄多年不來商賈宴,今年的宴會未始,你卻早早的先來了,用意太明顯。”
沈瑾瑜笑著接過魅妝遞來的茶,小品一口,反問他,“顏兄覺得我到這山上來還能有什么用意?刖”
莫非獨獨為了沾皇家的瑞氣?
他沈家長子慘死,家中母親如今想起還會垂淚,只這當中端倪蹊蹺,不提也罷了。
可說到他表妹汐瑤,縱是頂著‘祁史上最不賢德的皇后’這一頭銜,慕家參與謀逆,其后死也死了,何以皇上不將尸身歸還藺?
若非祖父一而再的催促,沈瑾瑜根本不會跑這一趟。
他沈家,躲著大祁的皇族都躲不及!
顏莫歌難得見他神色反復,是有些好笑。
今日在棋盤上,自己仿佛占了不少便宜。
沈瑾瑜長自己兩歲,卻見多識廣,神思沉諳,獨撐沈家不見遜色,那頭腦更是讓顏莫歌嘴上不承認,心底也幾分佩服的。
他自懂得有求于人要低頭的道理,故而這棋如何都贏不了。
只這頭低到一半都不低完全,和局算個什么?
彰顯棋藝卓越超群?
“又是為那個慕汐瑤。”說起這個名字,顏莫歌就興趣缺缺。
“要是她的話,你且回去吧,來了也是白費心思,澈哥心中已有打算,沒聽著剛才那幾個小宮娥的說話么?”
慕汐瑤死了,皇上便也欲瘋不瘋。
國家天下事雖處理得一如既往,百姓安居樂業,那宮里和朝堂可是水深火熱。
不但封了慕汐瑤以前的侍婢做淑妃,逮著作惡的妃嬪懲治毒辣,連哪個大臣只要敢上奏說半句不是,都只有一個下場:拉出去斬了。
云昭皇帝情深意重啊……
沈瑾瑜諷刺的一笑,“這說法誆一般人是可行的,眼下遭殃的是納蘭家,下一個就該到袁家了,皇上以替我表妹報仇為由,做的卻是安他祁家天下的大事,這算盤打得……”
何止夠響亮?
他笑而不語,搖頭再搖頭。
天下人都嘆祁云澈癡情,他表妹算什么?
紅顏禍水?
如何讓他沈家咽得下這口氣?哪怕享盡一切法子,都要把汐瑤的尸身要回去安葬!
早就料想此行不易,沈瑾瑜不急,喝著茶閑閑道,“我來便是打個照面,莫以為云王府的五行陣天下無敵,若皇上實在不允,我只好飛鴿傳書,讓京城里的人動手了。”
顏莫歌挑了挑眉,眼中精光畢露,“你敢同皇上搶人?”
“不是我沈家上上下下都不想活。”
聽出他話里暗暗威脅的意思,沈瑾瑜更加淡然,“早就涼透的尸身一具,早些讓她入土為安不好么?再者……”
話停在此處,為他命薄的表妹唏噓了聲,繼而嗤笑,“汐瑤人都不在了,做這些還有何用?”
此言一畢,顏莫歌眼底滲出一抹狠厲,面上仍是笑的,笑談風生般自若,道,“沈瑾瑜,你上這忘憂山來,若非澈哥命我好生款待,將你晾著你又能如何?你若不想沈家在你手上玩完兒,最好回去勸勸沈祿那不識好歹的老頭,早點打消這個念頭,慕汐瑤不姓‘沈’,與你沈家更不得太多關系,想要搭上整個沈家,你大可派人去云王府把那一副尸身帶走,因此遭逢了滅頂之災,別怨我沒提醒過你!”
起身來,他一拂清袖,正準備走,卻聽沈瑾瑜不輕不重的笑語,“假使吾皇實在要為此滅我沈家滿門,落下個暴君之名,倒是我沈家的能耐了。”
顏莫歌側身向他睨去,當真動了殺心!
沈瑾瑜再道,“后宮佳麗三千,如花美眷無數,逢三年便要選秀,我表妹一介廢后,何德何能?”
“慕汐瑤是個廢后,更不配做大祁的皇后,不過——”
講到此,連顏莫歌都滿面嘲諷,“說來也是稀奇,你表妹確實沒什么能耐,倒把祁云澈迷得神魂顛倒,本公子雖不屑,可好歹記得他沒贈過她一紙休書,她生,人是他的,她死,尸是他的,哪怕她是縷魂,想要魂飛魄散,也得問祁云澈可不可!”
“顏兄,你當真言重了。”
沈瑾瑜還是今日才了,他那性子懦弱的表妹這般得皇上重視。
想起家中時時怒火沖天的老祖父,人活一口氣,就算是賠上整個沈家……那就賠上罷……
止住思緒,他輕佻一語,“聽顏兄一說,莫非皇上做這些有違天理之事,都是為了百年后能與我表妹合葬不成?”
宮里美人何其多?
隨便抓一把來調教,饒是粉喬都能做淑妃,一個廢后而已,
一掌拍響棋盤,盤中棋子被震得向四方濺落,顏莫歌大笑,“還真讓你說中了,你表妹真是何德何能!”
撂下一語,他走得干脆。
沈瑾瑜僵坐在亭中,半響才是有所反應。
尋望向身旁的魅妝,他問,“為了同表妹合葬?”
魅妝同是一臉迷惑,不確定道,“好像是的吧……”
這皇帝……瘋了不成?
納蘭一族枉為開國功臣,結黨營私,徇私枉法,以至朝中上下貪污成風,置百姓于不顧,置天下蒼生于不顧,今,證據確鑿。
落日前,一道圣旨下。
納蘭家在朝為官者皆連降,十年內不與重用,其下牽連官員押入大牢,為首的納蘭鶴被削其爵位,軟禁大理寺,回京后交由三賢王與兩相共同審理此案。
至于那位還在趕來東都途中的皇太后,圣旨上只言片語未提。
光是這一道圣旨,從今往后,京城三大望族只余其二,再無納蘭鼎足。
九月圣駕回京,三賢王祁明夏偕同兩相立刻開始徹查審理,前后歷時數月,直至年末,京城以至地方,涉嫌官員多達千余人。
此,為云昭七年舉國轟動最大案!
任憑納蘭嵐操碎心,也沒能力挽狂瀾。
轉眼已入年末。
夜里異常冷,卻又不似往日有凜冽的寒風肆虐,平靜得叫人心神難安。
這天,是慕汐瑤的冥壽之日。
要是放在天燁年間,這天還是千秋節,皇上的生辰,曾經因為此,慕汐瑤得盡天下隆寵。
看啊,慕家兩代忠烈,慕汐瑤沾了皇家的恩澤,皇上為她指婚,將自己的七兒子匹配與她,莫大的殊榮。
這千秋節到了云昭年間便沒有了。
無人曉得祁云澈的生辰是何時,曉得的人,也不會想要與他慶賀一番。
曾經那個女人在世時,只有她傻傻的問過,他笑而不答,她便壯著膽子打趣他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且還是塊萬年被冰封住的石頭,否則,這人的表情何以會那樣少?
后,她又善心大發,將自己的生辰分了一半與他,揚言如此每年到了這時候便可一道樂和,兩全其美。
只如今慕汐瑤已死,同她有關的都變成了傷。
瑯沁閣內,粉喬哄得念兒睡了,便坐在外院的石椅上飲酒。
月色分外的美麗,清冷的白芒仿佛將世間一切都籠罩住了,薄薄的一層銀光,染得視線里的所有都變得幾分模糊。
這樣冷的天,這樣恍惚的夜,用來回憶往昔,徹底傷懷,再合適不過。
正是她半醉半醒間,白鳶自閣外走進,神色頗沉肅,“清未宮來報,慕容嫣怕是熬不過今夜。”
倒酒的動作一頓,粉喬瞬間醒然,問,“可派人去太極殿了?”
白鳶回稟道,“不知,不過我看來報信的小太監還跪在外頭,渾身都在打顫,怕是沒那膽子去太極殿的。”
粉喬點點頭,思索了片刻,道,“今日是姑娘的冥壽,七爺定不好過,讓白蕊跑一趟,先告訴鬼大人吧。”
隨后她起了身,面上晃過一絲狠戾,“走,我們去清未宮瞧瞧。”
走進清未宮,濃重的藥味混著一股說不出的腥腐氣息,彌漫在這座宮殿的各個角落。
粉喬下意識的抬袖掩住口鼻,直徑來到正殿。
清未宮的三十多個奴才統統跪在左側,有的已經忍不住嚶嚶低泣起來。
劉太醫半個時辰前為她們的主子號了脈,說是……說是今夜難過!
慕容嫣一死,她們也活不成了,怎不哭啊……
那殿上盡頭有塊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黑色巨石,石上兩索鐵鏈纏繞,順著那鐵鎖向另一端找去,便見一榻,面目全非的慕容嫣正躺在榻上。
她亂發干枯如草,與臉相近處污垢不堪,因為下顎骨被捏碎,使得她的臉變了形狀,下巴不見下巴,凹凸歪扭,丑陋至極。
她的嘴只能永遠的張著,鼻子也歪了,配以一雙被血絲充斥又無神的眼,空洞凄涼,比鬼還可怕。
那雙臂膀和肩頭處只得一層皮相連,可笑的是她身上穿的還是她昔日華麗的絳紫色華裳。
無疑,那身衣袍是對她絕佳的諷刺。
雖說那日在牡丹相輝樓上她幾乎成了廢人,命就剩下半條,可得淑妃一語,清未宮的奴才們卻將她伺候得極好。
硬生生的拖著,能活一日算一日,生怕她一命歸西。
粉喬站在殿中對她遠遠一瞥,看到那副尊容,隨即露出作嘔的表情,不再上前半步。
要不是得人來報,說慕容嫣要死了,她都忘記宮里還有這個人。
算來自五月到今已過去半年多,如今見到慕容嫣的慘樣,粉喬竟不覺得快活。
便也是了,他們都曉得報仇沒用,便是沒用,卻還要去做。
執念如此。
報仇,也只是給自己找個活著的念想罷了。
劉太醫還沒走,見淑妃前來,便與她稟道,“入冬之后,雖清未宮上下仔細著,可任憑再小心,寒氣難擋,以至皇貴妃娘娘鎖骨傷患處起了炎癥,止不住的流膿潰爛,藥石無靈,故而……等不到天明了。”
這番話不失為清未宮的奴才們開解,且是說話時已向跪地的奴才那邊看了好幾眼,想來是里面有他想保的人。
粉喬心思沉了一沉,也不廢話,開門見山的問道,“你想保哪個?”
劉太醫先怔忡望她!
他都還沒開口求情,就……
粉喬只道,“做人要曉得記情,本宮不會忘記曾經劉太醫的照拂,如今本宮賣你一個人情,你想保哪個,只管帶走便是。”
她說的‘記情’,就是劉太醫自己都不曉得。
他哪里會曉得,當年嫣絨被下了合歡蠱,太醫院群醫各個避重就輕,只道她失了身,不是雛兒,也只有劉太醫說了句公道話。
或許是他初入官場,不懂規矩,粉喬倒記在心里了。
得了她的恩典,劉太醫忙不迭從奴才里領了一個年輕的小太監出來,雙雙跪在她面前,道,那是他自幼失散的弟弟,他入太醫院當值,就是為了找他。
粉喬聽后淡笑不語,揮了手,放行。
末了,她再看向癱在榻上的活死人。
慕容嫣正也望著她,毫無生氣的眼底略滲出嘲笑之意。
就好像是在諷刺她方才的假仁假義。
粉喬道,“人生百態無常,今日乃我主子冥壽,太醫道你活不到明日,乃是天意。”
天意如此,讓她在這天為慕汐瑤填命!
“至于你們——”再看向那群顫顫發抖的宮人。
“淑妃娘娘……”
還沒等她說完,跪在地上的人里忽然有個小宮婢爬到她腳邊,對她求道,“娘娘,奴才還不想死,娘娘,您給奴才一個活命的機會吧娘娘,求求您了!!”
她一求,其他人也跟著求饒起來。
都是家中有老小,等著這點奉銀養活,哪個不得苦衷?哪個想死?
粉喬不語,面上一派冰涼絕情,“這是命,誰也無法違逆,你們有什么理由讓本宮將你們留下?”
她是這宮里人人懼怕的淑妃,她心狠手辣,怎會放過這些人?
言罷,一腳踢開抱住自己的宮婢,不想那宮婢妥實倔強,翻倒在地,又立刻爬起來復又將她的腿抱得更緊!
她抬起淚痕交錯臉來,對粉喬嘶聲,“奴才好不容易逃過家鄉瘟疾,奴才也有個失散的妹妹未曾找到,她也被賣到京城來了!!奴才也想找到她啊!!!”
這一抬頭,粉喬大詫,尤為看到她的臉之后,更是驚愕!
為何她長得這樣像——
慕容嫣到底還是死了。
那夜里粉喬不顧她最后變得哀求的眼神,撤走了清未宮所有的侍婢,滅掉所有的燈,只留她一人在漫長難熬的黑夜里,飽嘗最后的煎熬。
次日,幾個小太監將那尸首用草席一卷,扔到城外西郊的亂葬崗。
從此世間再無慕容嫣。
至于后來慕容絕聞訊自中州趕來,祁云澈才下旨昭告天下,皇貴妃病入膏肓藥石無靈,仙去了。
造在皇陵里的貴妃墓是個厚葬了的衣冠冢。
還沒下葬前,也不曉得是從哪里傳出了風聲,引得盜墓的狂徒從四面八方涌來,不得兩個月,那座墓便因為盜洞太多垮塌了,連死后都不得安寧。
再往后,時日長了,對此人便也漸漸淡忘了去。
云昭七年末,十二月二十四。
大雪紛飛,天寒地凍。
這日晌午祁云澈又發了個與汐瑤有關的夢。
一如以往,像是老天在同他說書,和五月間那個雷雨夜所夢到的相連。
已經不會再去驚異和懷疑真假,他控制不了。
夢里汐瑤在南巡回京途中,遭慕容嫣的暗算,幸得那個祁云澈出手相救,月夜下,荷塘中,他吻她,她卻給了他一個結實的耳光。
其后那夢境時快時慢,可于他而言,仿佛與她一起經歷般,他都能記得清楚非常。
平寧與沈修文大婚,冷緋玉將蝴蝶釵歸還于她……
再入云王府,她在其中行得安然自若,最后被寶音用九節鞭追著跑得狼狽……最后,是她在他面前哭得惱火又憤恨。
還在恨著……
十二辰宴,她命懸一線,險些遭逢毒手,將祁云澈驚出一身冷汗。
他想醒過來,卻發現自己也被禁錮在那當中,掙脫不得。
最后是千秋宴,父皇本該與他們賜婚,結果……
終于睜開了眼,胸口一陣窒悶,祁云澈撐坐在寬綽幽寂的寢殿里,連呼吸都有回響。
阿鬼曉得七爺又發夢了,他和其他死士都望見他在夢里時的苦楚和桎梏,身陷囹圄,最可悲的是,這世上無人敢擾他。
無論他的夢是美,抑或者惡。
一夢后,祁云澈起身離了太極殿。
落雪的天,交錯的宮殿間不得多少宮人往來,大雪迷了眼,地上厚厚的積雪沒過腳踝,許多年不曾下得這樣大了。
他漫無目的的行著,腦中不可控制的想著那夢境,慶幸汐瑤又逃過了一劫。
可是來年她便要入宮做個小小的女官,真是……
不覺嘆息,搖頭苦笑。
是他多憂了,在那里,有那個祁云澈為她排憂解難。
停下思緒,同時止步,人已站定在太極殿旁側結了厚厚冰層的湖岸前,他記得登基初年,汐瑤曾跌入這湖中,大抵也是這個時候,大抵,這雪也下得這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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