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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曦,張府上下皆已無眠。
清風苑內燈火通明,內設清雅別具一格的正廳堂,令人窒息的沉凝氣氛壓抑流轉著。
汐瑤坐在靠右側那排沉木椅的其中一張,慕汐靈乖順安穩的坐在她身旁左側,伺候在旁的凝香與之一個表情,倒讓汐瑤省下些心思。
至少這會兒是不用分心了妲。
整個廳堂里最要顯眼的,是她身后面無表情的翼宿和張宿。
現在張府上下都知道,慕大小姐有兩個了不得的暗衛,人只出現連動都沒動,單一道勁風便將平日仗著在老姨太那兒得臉的王嬤嬤震飛好遠,腿都折了一只。
方才從流云閣來此的路上,看汐瑤的眼神里都是畏懼!
誠然,汐瑤本沒打算讓自己的暗衛現身。可轉念想來,此行匆匆,她只身一人,慕汐靈身邊就得凝香,陣勢未免寒酸了些。
她是舍不得派人去京城將四婢接來和自己一起遭罪的,讓翼宿和張宿露露臉隨身保護也好,免得叫張家的人以為她真的空手而來,任人宰割。
張文翊坐在正中左邊那把墨紫色的檀木雕花椅上。因著是被下人匆匆喚起,他穿著較為隨意的深灰色蝠紋常服,頭發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在頭上。
他身形消瘦,倒不時精神,坐姿端正,雙手放在腿上,四十來歲的臉容因為這夜發生的事而鐵青成一片,含著隱怒的眸似在醞釀些什么。
坐在他身旁的是他的正妻,張家二夫人,名喚元黛蓉。
由是此時,汐瑤總算明白張永珍話里的意思。
她才落座不得片刻,單隨意的往正位上看了兩眼大概,都覺得……覺得張文翊與元黛蓉實在是太像了!
兩個人的容貌雖還是有男女之別,可眉眼間的神韻,尤其唇線的形狀近乎一致!
他們比肩而坐,看上去更像是一對孿生兄妹,并非夫妻。
元黛蓉保養得極好,標致的美人臉,輪廓比張文翊要稍顯柔和些。
她皮膚十分白皙,身上穿著紫紅色的錦裙,里面是混紡了金絲的黑紗,層層將她身軀包裹,便因此多出兩分神秘幽怨之感。
在她的腿上則蓋了一塊白狐裘絨毯子,襯得她膚色勝雪,沒有表情的精致臉孔宛如木偶,與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冰涼。
她坐在那兒不發一語,淡色的唇淺淺抿成一條與張文翊相差無幾的弧度,眸色黯然,冷面冷心。
這兒正發生的一切,仿佛與她無關。
她……不喜歡張家?
除了這夫妻二人給汐瑤感覺像一對一母同胞的兄妹。其二,元黛蓉似乎是對身邊的事物和人都漠不關心。
連汐瑤兩姐妹進到清風苑,都沒有多看她們半眼。
這不像假裝,而是種連掩飾都嫌多余的厭惡,更不怕被她們任何人發現。
如今張悅廉與納蘭沁人在東都,大老爺張文軒和其夫人遠在四百里外東北境長城關口,難得回來一次。
同是嫡出的四爺張文征多年前就任監察御史后,常年巡按大祁各地,官不大,卻手握天憲,難得是這么多年了,從沒見他返京告過誰的狀,久而久之都快被人淡忘。
現今的張家由二房掌家,可元黛蓉橫看豎看都像個恨不能把自己置身事外的,真是稀奇得很。
再不經意的輕瞥張文翊,莫非他們真的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
汐瑤心思里正疑惑著,忽覺一道目光籠在自己身上,隨之向對面看去,便與張清曜四目相接。
差點忘了他。
曜公子穿著月白常服,青絲半挽,看著精神依舊,像是徹夜未眠,等著看好戲般,手中握著一盞茶,一口都不曾飲過。
他眼角眉梢間神情淡淡,唇角勾著一絲興味,饒有興趣的盯著汐瑤瞧,眸子里含著說不清的笑意,似乎很滿意她今夜的表現。
需要他滿意嗎?
汐瑤當即厭煩的回瞪他一眼,轉頭不再多看。
清風苑外,低低的哭聲交疊錯落,一干大鬧流云閣的丫頭婆子,就在外面的空地上先挨了二十個板子,折了一條腿的王嬤嬤早已昏厥過去。
再往遠處些,是被家丁押在外院的綁著的張永安、張永思還有張永達。
這三人仍舊神志不清,狂性不減絲毫,彼時不得人給他們泄欲,便只能發出欲求不滿的哀嚎,糜爛的叫喊聲傳進苑中的廳里來,張文翊臉色更加沉肅,沉聲向管家喝道,“去把外面那三個混賬的嘴堵上關到柴房里去!”
管家擦著汗一陣小跑照辦去了,廳中氣息又沉了沉。
兩個張家的大夫早就來看過,只說張永安等人服食了尋常催丨情的藥物,等藥效散了之后方能恢復清醒。
至于最小的張永彥,府衛進入流云閣時已經氣絕身亡,想是抵不過藥性,死時七竅流血,面目十分猙獰。
被他們幾個褻玩的是張永珍的貼身丫鬟,年紀不大,據說拖出來時光溜溜的,下身還在不停流血,空洞著雙瞳不住的哀求,就算沒瘋,人也毀了。
那哭爹喊娘的趙寡婦已被亂棍打死,最后被關在里面的是老姨太院里的二等丫鬟,那是個有骨氣的,咬舌自盡了。
而住在流云閣的慕家姐妹兩人因為初入張府,同是無眠,相邀出去閑逛了陣,在深夜里。
終歸是逃過一劫。
待到府衛將張永安三人拖遠了,清風苑總算安靜了些。
四下人心鼓噪,更為忐忑。
“王妃敬請放心,此事張家定會有個交代。”半響,張文翊便沉沉冒出這樣一句話。
慕汐靈不知在想些什么,怔怔然回神來錯愕的望過去,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映,便極為老實的去看汐瑤。
這一眼就令人看出慕家到底做主的是誰。
汐瑤從容一笑,安撫性的握住慕汐靈的手,轉而對張文翊道,“我想三妹妹是被嚇著了,不過二老爺不必掛懷,既然我們姐妹二人沒事……”
“二哥!!二哥!不好了!!!”
這廂汐瑤話未說完,外面響起個急躁的聲音,接著急急忙忙的闖進正廳。
來人穿青藍菱緞袍子,三十多歲的模樣,矮個子,皮膚黝黑,微微發福,模樣似極了張悅廉。
他手里還握著一只小巧精致的繡鞋,站定之后就嚷道,“二哥,珍兒不見了,我派人去找,只在流云閣外找到一只繡鞋!”
說時他環視周遭,目光精準的抓住汐瑤,幾步邁到她跟前氣急敗壞的質問,“是不是你?!你把珍兒怎么了?”
此人正是張仲偲,張永安和張永珍的爹爹。
汐瑤掀起眼皮淡淡望他,臉上露出不解,“不知這位如何稱呼,汐瑤并不知你口中的‘珍兒’是誰。”
“你胡說!”張仲偲橫眉怒目!
今夜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霜老姨太親口允諾過,辦成了這件,就給他們六房每個月多添三百兩月銀。
珍兒素來心高氣傲,凡事都要與大房家的張清穎比個高低,對那陳月澤更是鬼迷心竅喜歡得緊!
悉知陳月澤自小有個青梅竹馬便是慕汐瑤,這夜非要跟去看個熱鬧。
張仲偲管不住,只好由得女兒。
哪知才過了一個多時辰就傳來事情敗露的消息,連二房也被驚動,他聽了一知半解,只知道死了人,張仲偲心頭一慌,找了個由頭沖來看個究竟。
實則他成天念叨著閨女是賠錢貨,哪兒會突然轉了性,為個‘賠錢貨’大鬧呢?
他手里那只繡鞋并非張永珍今夜所穿,莫說翼宿沒有立刻證實這一點,死士的辦事手法有多利落,汐瑤根本不會懷疑。
“我胡說?”穩穩坐在椅子上,汐瑤臉容上的笑冷下幾分。
“汐瑤與三妹妹今夜初初入張府,身在異鄉夜不能寐,故而相邀散步逃過一劫,否則此時還能完好無損的坐在這里么?事出必有因,我想著許是哪里做得不好,沒有入得府上貴人的青眼,那便走好了,可是二老爺將我請回來的。”
冷眼將張仲偲上下掃了掃,她露出不悅,“你又是哪個?一來便與我頭上亂扣罪名,證據呢?”
汐瑤語氣清淡自若,壓根沒將他放進眼里。
張仲偲一窒,正欲再開聲辯駁,正座上張文翊驀地起身怒喝,“六弟!你胡鬧什么?!還嫌不夠亂是不
是?珍兒不見了就派人繼續去找,此事同慕大小姐有何關系?”
“沒關系?”這張仲偲是個毫無眼力見的,指著汐瑤身后兩個端立的暗衛便猜度道,“我都聽說了,這丫頭進府時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這兩個是何時冒出來的?沒準珍兒就是被他們擄走了!”
他猜得還真沒錯,更將張文翊的疑惑統統道出。
誰會想到慕汐瑤入府竟帶著身手不凡的暗衛,眼下連藏都不讓他們藏了,示威之意暫且不說,有此等高手在身邊,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原來是六叔。”
汐瑤緩緩從椅子上起來,對張仲偲盈盈一拜,罷了,又安安穩穩的坐了回去,抬首對他道,“敢問那位珍兒妹妹年歲幾何?怎的三更半夜不在閨房歇息,反而四處閑逛?汐瑤與三妹妹是初到張府不太習慣,莫非珍兒妹妹也不習慣?方才外面那位十七少爺是六叔的公子吧,您說這只繡鞋在流云閣外找到,令公子一直在閣內呢,不若待會六叔問問他?哦對了,流云閣外,這兒可也算流云閣外?”
她話中意思分明在暗指張永珍和張永安幾個一樣,趁夜出來做些見不得光的事。
“至于我這兩個暗衛,乃當年汐瑤的爹爹從慕家軍中挑選出來予以培養,專護我周全,他們只管汐瑤與三妹妹安危,實在無暇顧忌其他。”
說著,汐瑤便回身問翼宿和張宿,“我與三妹妹在散步時,你們可見著周圍有人?”
“回稟小姐,屬下曾見過。”二人白目,異口同聲。
心里都在納悶,他們何時成了慕家軍的人……
一番話,將張仲偲說得臉色青紫不堪,氣得發抖,偏生這時,張清曜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這一笑,將廳內沉肅凝重的氣氛打亂,變得怪異而滑稽起來。
張文翊厲色遞過去,都還沒出生斥責他,卻見他混不在意的揚手將周圍的侍婢都驅散出去。
而后,再沖張仲偲笑道,“珍兒妹妹?我可是想了好久才記起自己有個妹妹名喚‘珍兒’,不想六叔何時如此看中此女,我記得……六嬸可為您生了好幾個女兒,您不是長念叨那是賠錢貨么?”
張仲偲被他堵得瞋目,“你——”
“莫要廢話了。”打了個呵欠,張清曜意興闌珊,“今夜勝負已定,再以小欺大,改日真的傳了出去,叫外面的人聽了,我張家定會淪為笑柄。”
幾個庶弟再加上一個庶妹,人多卻都是草包,怎可能是慕汐瑤的對手?
話到此,張文翊懂了兒子的意思,沉色對張仲偲道,“你且先回去,有事天亮再說。”
就這樣算了?
張仲偲本還想多做唇舌,口張到一半,張文翊倏的凜目瞪過去,他陡然一僵,縮了脖子又恨了汐瑤一記,這才訕訕退出。
汐瑤最會審時度勢,便也吩咐翼宿、張宿還有凝香,“你們三個去外面候著。”
待下人們都里面,廳堂排門緊閉,只剩下張文翊夫婦,張清曜,還有汐瑤和慕汐靈姐妹兩。
靜,卻是放佛終于到了打開天窗說亮話之時。
“既然如此——”
張清曜看向汐瑤,風流不羈的桃花眼閃爍著異樣的光彩,又是欣賞,又是喜歡。
娶此女,倒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你可真的心甘情愿嫁我?”他問,眉眼中盡是柔色,含情脈脈。
音落,汐瑤頷首一笑,“曜公子真會說笑,今夜兇險萬分,汐瑤此時心跳還難平。那位霜老姨太,您的祖母,很是不待見我這個還沒過門的孫媳婦,不知是覺得汐瑤家門敗落,不配高攀,還是……”
眼波流轉,她只凝向正位上張家真正能說話的人,淡語道,“還是不屑皇恩,另有打算。”
話罷了,連那無動于衷的元黛蓉都略有一僵,神情瞬間復雜,望著汐瑤訝異。
早在巫峽關的城墻上汐瑤就直面試探過張清曜的身份,索性她就將這個與前朝有關的猜測堅持到底。
一個老姨太太在張家竟然能有那么大的權利,莫說張悅廉和納蘭沁不在府上,即便是在,怕也不會多加過問。
張文翊同元黛蓉的面貌實在太像兄妹,再加上此前得張
仲偲做了比較,只會讓她更加確定——
前朝軒轅皇族,竟是以此方式在張家藏了幾百年,延續了幾百年!哈!
此行實在值得!
“那份皇恩你很稀罕?”張清曜反問,不等她回答,復而再問,“你與祁云澈是何關系,可有真情?”
汐瑤面露遺憾,輕松作答,“有沒有我都已經在此,難不成你覺得云王殿下為了我,還能來搶婚不成?”
“哈哈哈哈哈!汐瑤,你真是冰雪聰明,讓我張家上下皆惶恐。”
祁云澈會來搶婚嗎?張清曜還真是怕!
汐瑤挑眉與他相視,“若我太蠢就沒命活到現在了。”
“那你可曉得,知道得太多,死得更快?”
得他冷聲脅迫一語,慕汐靈忍不住顫了下,緊繃了全身!莫非死期將至?
汐瑤輕巧笑了笑,絲毫無懼,只道,“我知道得可多了,不止張家這些許。爹爹去后,汐瑤只身一人,步步走得驚險,求的只是余生安穩,誰想死呢?只要有大樹好乘涼,管它是姓祁還是姓……軒轅。”
“就這么簡單?”
張清曜哪里是這么好騙過的人?
從見面那日開始他與她彼此試探不停,慕汐瑤和云王關系密切,加之此次得皇上圣旨嫁到河黍,其用意無需再揣測。
若能將此女收為己用固然是好,可她實在太狡猾,叫張清曜如何輕信于她?
“你不信我就罷了,要殺要刮悉聽尊便,反正——”
汐瑤四下左右的看看,邊笑著佯作疑惑道,“外面怎忽然靜下了?我猜那些下人已經不見,此時定換上萬箭齊發的府衛,我那兩個暗衛能頂什么事?只是苦了三妹妹,一心來投奔母家卻落得這個下場,靈兒,看來我們這次賭錯了呢。”
慕汐靈害怕得全身發麻,連呼吸都快不會了,卻聽汐瑤語氣悠然,她也明白了她的意圖。
何謂置之死地而后生……
強忍著周身顫栗,她咬牙道,“罷了,張家從未善待過我與母親,留在京城是死,在這里也是死,但求痛快!”
說完,她干脆閉上雙眼,滿面凜然!
見姐妹二人如此,張清曜面露憐香惜玉之色,笑道,“我確實不想殺你,可你必須給我一個不殺的理由。”
他一向喜歡聰明人,更何況慕汐瑤又不丑,真真入他的眼。
“那你聽好了。”略作思索,抑或者是狡黠的沉吟,汐瑤提起唇角,笑容極盡詭詐,“祁云澈此時人在南疆苗域。若我沒記錯的話,張四爺將將出巫峽關,巡視周邊臨城小縣,你說若此時南疆王遇刺身亡,在這節骨眼上,這一筆算張家為大祁立的功勞,還是引火焚身的根源呢?”
“你說什么?!”張文翊霎時變色。
她說‘在這節骨眼上’,這個丫頭到底知道多少,察覺了多少!
“我說,只要二老爺肯給汐瑤一個活命的機會,我保證你不會后悔。但汐瑤有個小小的要求,當日張文軒拖延軍務,害我爹爹慘死,我要二老爺為我主持公道,將其五馬分尸,以慰我爹爹在天之靈,這……不過分吧?”
如今皇上猜忌張家,張悅廉何嘗不知?
怕是張家要反了,不是前世的云昭五年,而是天燁二十八年——煜王大婚之期!!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容不得半分差池。
汐瑤在賭,賭她猜得對不對,賭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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