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鴻宇不去理會黃子軒的譏諷,又點起一支煙,抽了兩口,緩緩說道:“同志們,我剛剛來,對我們農場的具體情況,還不是十分了解。但在省政府上班的時候,我專門對全省國營農場,漁場,林場的情況進行過大致的研究對比。發現我們朝陽農場的情況,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帶有普遍性。現在全省所有大型國營農場的情況,都差不多。財政虧損,舉步維艱。那么最主要的問題,又在哪里呢?客觀困難是存在的,比如剛才黃場長說的那幾個情況,是事實,我不否認。但我認為,客觀困難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還在于這里……”
說著,范鴻宇伸手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管理思路和經營理念的問題,才是我們目前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大家的神色,都有點不以為然。
原來范書記連夜召集大家開會,就是要給大伙上一堂政治課,講一番大道理嗎?感覺上,和上級的文件開頭內容是一樣的。
出于禮貌,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從剛才黃場長介紹的情況來看,我們現在,就是窩在家里,沒有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外邊的世界。我們農場,是國營單位,但同時又具有企業的性質。所以我們目前要做的第一個改變,就是管理模式的改變。以企業的管理模式和經營理念來進行內部管理和外部環境拓展。第一步,就是要成立一個銷售中心,或者說成立一個銷售公司,什么名義不要緊,這個部門,將統管全場的對外銷售事宜。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種出糧食,賣給國家就行了,別的不管。這樣子是行不通的。這是計劃經濟的搞法,沒辦法參與市場競爭。”
范鴻宇不徐不疾地說道。
黃子軒忍不住插話道:“范書記,我提一點,現在不是我們生產的東西賣不出去,是賣不出好價錢。同時參量偏低,上不去,總體收入就不多。”
范鴻宇反問道:“既然賣不出好價錢,那為什么我們不生產能夠賣得出好價錢的東西?誰規定我們農場只能種水稻?就算是水稻。高產豐收也并不是唯一的追求目標。生產的大米,品質好,單價高,附加價值大,才是最主要的。比如普通晚稻米,一斤賣四毛錢,畝產一千斤,總收入也才四百塊。如果我們栽種高品質的香米,高檔米,一斤賣一塊錢。畝產就算低一點,只有八百斤。一畝地的總收入也會有八百塊,翻一番。”
黃子軒就笑,搖搖頭,說道:“范書記,可能你對農產品的市場價格了解得不夠。現在市場上最好的晚稻米,批發價最多也就是四毛錢。我們的米,批發價是三毛到三毛二……批發價一塊錢一斤的米。我真沒聽說過。現在普通家庭,就算是雙職工,每個月的收入最多也就是四五百塊錢。一塊錢一斤的大米,一個家庭按照四口人計算的話,一個月光是吃米,就要一百塊,誰吃得起啊?”
哥們,你在省里大機關呆久了,一點不體察民情,盡說外行話。
范鴻宇淡然一笑,說道:“黃場長,那是因為你對外邊的世界,了解得不夠。也許我們內地很多家庭,是吃不起高檔米,但沿海地區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他們比我們富裕,收入也比我們高,對生活品質的要求自然不同。米飯是主食,很多經濟條件比較寬裕的家庭,很在意大米的質量和口感。價錢并不是放在第一位來考慮的。再說,還有那么多的酒店飯店,他們也需要高品質的大米。我們的眼睛,不能只盯住我們身邊一小塊地方,要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些。我們青山,在過去是魚米之鄉。但如果我們不思進取,不改變,我們生產的普通大米,很快就會被市場完全淘汰,變成飼料米和工業米。普通大米不是不可以種,但種植面積必須減少,騰出一部分土地來,栽種高檔大米。這只是最基本的一個改變,而且,必須要變。為什么我要求成立銷售公司呢?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及時了解市場信息,建立長期的銷售渠道。作為一個企業,如果沒有自己的銷售渠道,沒有自己的信息來源,那永遠就是一個代加工的命。靠最原始的生產,想要讓幾萬人富裕起來,那是不可能的,一點不靠譜。想要改變現狀,歸根結底最關鍵的,只有一句話——市場需要什么,我們就生產什么!”
“市場需要什么,我們就生產什么?”
黃子軒有點愣住了,帶著迷惘喃喃自語。
朝陽農場是國營單位啊,難道不應該是上級要求什么,我們就做什么嗎?
但這回,黃子軒沒有反駁范鴻宇的話,隱隱覺得,這位新來的娃娃書記,正在向大伙揭示一個從未深入思考過的新天地。
“成立獨立的銷售公司,統一銷售渠道,只是第一步。先花些時間和精力,來了解外邊的市場。但是,這個銷售公司怎么成立,用些什么樣的人,接受什么樣的培訓,怎樣才叫合格。這個我說了不算,在座的每位同志都說了不算……”
“那誰才說了算?”
大伙被范書記搞得一愣一愣的。
農場的事,書記說了不算,場長也說了不算,這不是開玩笑么?那還有誰來做主?
“要請專家過來。我不是專業的市場營銷人員,在座各位也不是。市場怎么做,渠道怎么建立,我們都是門外漢。這個不能勉強,必須請專家。就在近段時間,我會請香港大公司的專家過來,在我們農場搞一個實地考察,由他們拿出意見書來。這個銷售公司,由香港專家來成立,至少一年之內,由他們來主管,培訓人員。一年之后,看情況再做決定,是不是逐漸由我們自己的人來管。”
與會干部面面相覷。
這可真是聞所未聞。
“范書記,這,這合適嗎?”稍頃,農場宣傳部長開口了,滿是擔憂之色:“我們是社會主義的國營農場……”
宣傳部長年近五旬,在座諸人,除了已正式離休的耿飛,就數他年紀最大,管的又是宣傳工作,經歷過太多的政治運動,有這樣的擔憂,正在情理之中。
“沒關系。這個事,就這么定下來。如果有任何政治風險,都由我一個人承擔。”
范鴻宇一揮手,決然說道。
每逢大事,范鴻宇性格中強勢的一面,便展露無遺。
耿飛微微一笑,插話道:“范書記,你的意見我支持。你剛才說得對,怎么搞市場營銷,我們都是門外漢,不懂。香港專家搞這個東西,肯定比我們懂得多。不過,既然是開會討論,會議上通過了,那就是集體決定,呵呵,這可是組織原則啊……”
范鴻宇便向耿飛點了點頭,眼里露出感謝之意。
老頭子果真是個厚道人。盡管今天還是頭一回和他見面,關鍵時刻,卻毫不猶豫地維護他。毋庸諱言,現階段,集體決定絕對是最好的“擋箭牌”。尤其在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上,耿飛不愿意讓范鴻宇一個人沖在最前邊,獨自去面對。
耿飛心里很清楚,別看范鴻宇年輕,卻是朝陽農場打翻身仗的唯一希望。不管他真實本事如何,最少他來頭夠大。前省府一秘,那關系網,不是農場其他干部能夠比得上的。范鴻宇向上邊要求資金,政策的支持,肯定比他們說話管用得多。
這不,范鴻宇一開口,就把發工資的大難題給攬在了自己身上。
沒有十足把握,范鴻宇焉敢上任第一天就夸下這樣的海口?
假如范鴻宇因為所謂的“政治錯誤”而垮掉,朝陽農場就會錯失這個最佳的翻身機會。耿飛老則老矣,頭腦卻始終十分清醒。幾十年人生閱歷,官場經驗,絕不是說著好玩的。
一些干部本來還有疑慮,見耿飛開口表了這樣的硬態,便都閉上了嘴巴,不再質疑。
黃子軒在農場強勢過人,如果沒有耿飛在背后力挺,黃子軒的工作,決不能展開得那么順利。
姜是老的辣。
關鍵時刻,還得是耿飛才能鎮得住場子。
“范書記,果然不愧是省府下來的干部,看問題的角度,方式方法,就是和我們下邊的干部不一樣。哎呀,我們以前是太閉塞了,沒有跟上時代的步伐,這個責任,主要在我啊……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請范書記繼續給大伙開導開導!”
耿飛又笑哈哈地說道。
大伙望向老書記的眼神,就變得有些訝異。
怎么范鴻宇才來,耿飛的“立場”就變了?對新書記的支持不遺余力,難道他對黃子軒有什么意見了,只是一直容忍未發?
耿飛毫不在意大家的目光。
支持范鴻宇,就是支持黃子軒。黃子軒絕對不能和范鴻宇對著干,不然結果會非常糟糕。上級剛剛將范鴻宇派到朝陽農場來做一把手,對他的支持力度,根本不用懷疑。無論哪個班子成員和他唱對臺戲,被調整的絕對不會是范鴻宇!
這一點,耿飛心里明白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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