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趙宗績按照陳恪的建議,用親進一步鞏固與趙禎的關系之際。那廂間,韓琦也回到中書省,看一眼終于得償所愿,拜為參知政事的吳奎,便進了首相值房。
吳奎知道這是韓相公要開小灶了,回自己值房沾了沾股,趕緊到韓琦那里報道。
“聽說,”韓琦黑著臉道:“他們又要上表請立太子?”
“這個……”吳奎干笑道:“從何說起?”
‘啪’地一聲,韓琦拍了下桌案,嚇得吳奎一縮脖子,趕緊如實道:“前汝南郡王確實找到屬下,讓我寫奏表請年內立太子……”趙讓死后,趙宗懿繼承了他的爵位。
“老夫說過,一年之內,不要再提此事了……”韓琦聲音有如金石,令吳奎心驚膽寒。
吳奎趕忙道:“屬下怕相公和王爺產生齟齬,才沒敢馬上稟報,想著勸下他們再說……”
“哼……”韓琦知道他那點花花腸子,卻沒有點破道:“你能勸得下?”
“似乎,不能……”吳奎有些艱難道:“他們兄弟幾個似乎主意已定……”
“看來,他們是看不上老朽了。”韓琦冷冷道。
“相公切莫誤會。”吳奎心里咯噔一聲,他雖然常懷‘早晚一天取而代之’之心,卻比任何人都了解這位相公的能力。知道沒有韓琦的支持,趙宗實實難笑到最后。趕忙為宗實說話道,“其實他們的心也不難理解,一場郊迎大典讓人涼水澆頭,大家惶然發現,原來王爺的儲位不是十拿九穩,而是大有問題——官家幾十年的皇帝了,怎么可能在立太子之前,去捧另一個皇子呢?所以他們害怕之下,有些過激的舉動也有可原……”
“我不是說過。天塌不下來么?”韓琦的臉色緩和了點。
“可是相公也沒說個究竟……”吳奎苦笑道:“別說他們,就連我都難免心中惴惴。”
“你惴惴什么?”
“以屬下妄揣,很可能是官家不愿意威權旁落,故而扶植趙宗績來抗衡王爺,以免百官早早去討好新主,冷落他這個舊主。”吳奎壓低聲音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更嚴重了,便是官家中意的人選乃趙宗績……”
“看來你還沒蠢到家。”韓琦嘆一聲,不失硬漢本色道:“毋庸諱言,出現如今的局面老夫難辭其咎,若不是當初我失去冷靜。挾大勢以迫君上,官家是不會如此抬舉趙宗績的。”
“難道官家抬舉趙宗績,只是對相公的反彈?”吳奎吃驚道。
“不然如何解釋?”韓琦緩緩閉目道:“老夫和官家打了三十年的交道。自問還算了解他的格。這位皇帝幾十年來一直秉承‘無過便是功’。他不會不知道,宗實繼嗣則波瀾不驚、諸事平順,若是換了旁人繼嗣,則難免要驚濤駭浪,明爭暗斗。所以我才會斗膽以大勢迫他,以為他縱使中不快,但終會以大局為重。”
“當然,以下迫上是要付出代價的。但老夫當時想的是,拼上自己的老命,為下敲定儲位。”韓琦說著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份奏章,推到吳奎面前:“那天回來,老夫就寫好了這個。希望能以此平息官家的怒火。”
吳奎一看,竟是一封致仕的奏本,不大驚失色道:“相公,萬萬使不得!我們不能沒有你啊!”
“只怕下已經不這么想了,”韓琦嘆氣道:“老夫已經是首相了,還有何所圖?無非是一為社稷國本,二為與濮王的交,才下決心為下效忠,誰知卻是自作多了……”
吳奎見韓琦真是被傷到了,趕緊拍著脯道:“我去跟下說去,讓他知道相公的苦心!”
“不必了。”韓琦搖搖頭,冷笑道:“下那班兄弟是屬驢的,不碰一鼻子灰,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相公說的是……”吳奎問道:“那便不管他們,讓他們上疏?”
“老夫能攔得住么?”韓琦依舊冷笑道。
吳奎想一想,搖頭道:“很難,不過事在人為,我盡力勸勸吧。”
“你想浪費唾沫就去。”韓琦淡淡道:“告訴他們,等不死人,等不及了才死人。”
“是。”吳奎躬退下。
其實韓琦請辭不過是表面文章,他知道趙禎是不會答應的。因為誰也不敢保證,沒了韓琦的制衡,文彥博會不會變成第二個韓琦。
但要是韓琦和文彥博都走了,這個國家怎么辦?
韓琦正是摸準了這一點,才上疏請辭,還稱病在家,以平息趙禎的怒氣。因為這位皇帝的確是溫良厚德,天生就不太記仇,甭管多大的仇,過上幾個月基本就忘了……
誰知道趙宗實兄弟竟被趙宗績的躥升刺激到了,竟不顧他的約束,發動官員上疏,請官家遵守承諾,務必今年立儲!
不過還是沒人敢提出具體的名字。原因很簡單,請立太子,使國有儲君,是臣子的責任。但你要是敢擁立某人,那就是僭越了!宋朝的士大夫是要立牌坊的,哪怕強悍如韓琦,豁出老命也只敢說‘請命慶陵郡王判開封府’,而不敢直接說‘請立慶陵郡王為太子’,更遑論他人了。
但一旦官家決定立太子了,況又將大不一樣。因為臣子雖不能直說立誰,卻可以說誰不好。士大夫們連皇帝都能罵,區區準儲君自然不在話下。如果趙禎預備立的太子不得人心,你讓其如何樹立威信?所以趙禎不得不考慮百官的意見……這也是趙宗實和韓琦們一直信心滿滿的原因。
可如果拖一年的話,以趙禎捧趙宗績的力度,誰知道人心會發生什么變化?有多少人轉投趙宗績的門下?是以趙宗實兄弟絕不愿拖過今年了!
在他一幫兄弟的全力游說,威利下,終于有七八十名官員答應再次上書,請官家按承諾,今年立太子。
不過光上書是不成的,因為官家可以留中不發,拖上幾就過年了!
為了防止這種現象發生,官員們相約到銀臺通政司,遞交了奏章出來后,天章閣待制胡宗愈對眾人道:“國家養士本為社稷永固,歷年上書請立太子者不計其數,儲位仍虛懸至今,何者?其意不堅、爭不力也!今我等不能僅僅上書了事,還當力爭到底,不得官家明諭誓不罷休!”
眾人聞言深以為然,嘆道:“只恨官微位卑,不能直抵御前!”斗爭中,向來都是年輕官員擔任敢死隊,高官們是不會輕易表態的,這次也不例外。
“諸位不必喪氣!”胡宗愈大聲道:“我們還有登聞鼓,不愁無法上達天聽!”
眾人聞言振奮,是啊,怎么把這茬忘了!
于是便一起往設在宮門的登聞鼓院而去。
不過他們一路走著,并沒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反而都顯得有些興奮。這倒不是因為宋朝官員特別勇敢,而是宋朝的登聞鼓,不像明清時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清朝規定,‘必關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的案子才能擊鼓鳴冤,而且擊登聞鼓者,無論緣由先廷杖三十,所以那鼓雖然也擺著,卻分明就是擺設。
在宋朝,敲這個鼓是沒限制的。當年有人因為丟了一頭豬,就敲鼓把宋太宗給震出來了。后來有貴婦人要離婚,也敲鼓把宋真宗敲出來了……再后來趙禎實在煩不勝煩,才設了個登聞鼓院,里面安排言官值班,有敲鼓的先詢問事由,一般的案子就轉到開封府。比較重大的案子則會代為呈奏。
但是那面鼓,一直在那里,你實在想敲,就敲去吧!
最后到登聞鼓院的,有三十三名官員,鼓院司諫王輔之一見這陣勢,趕忙相迎道:“諸位前來所為何事?”
眾官員的士氣已經到頂點,大聲道:“來你這里當然是敲鼓了,難道下館子不成!”
“真不湊巧,”王司諫苦笑道:“今天這鼓敲不成了……”
“怎么?”一眾青年官員瞪眼道:“你想阻攔不成?”
“下官豈敢……”王輔之解釋道:“實在是因為,鼓破了……”
“啊……”眾人不傻眼道:“怎么可能?”
“那鼓還是慶歷年間所制,年歲已久,幾經寒暑,結果前蒙皮皸裂……”王輔之細聲細氣解釋道:“已經送去工部換新鼓皮了,過幾便可送回來。”
“我等今行大事,豈能被一面鼓皮所阻?”眾官員道:“難道沒有備用的么?”
“這鼓幾年都敲不壞,要備用的作甚。”王輔之搖頭道:“再說也不一定非要敲鼓,諸位有什么事,可以寫個札子,下官遞送進去也是一樣的。”
“我們難道不會自己寫?”眾官員郁悶無比道。
“那就再等兩天,很快就會好的。”王輔之道。
眾官員面面相覷:“那就等兩天再說?”
領頭的胡宗愈,也是得了趙宗暉的吩咐,要他從銀臺司出來,就來敲登聞鼓。卻也沒吩咐,要是鼓壞了怎么辦。
見眾人都望向自己,胡宗愈不敢擅作主張,只得泄氣道:“那就先回去吧……”
“恕不遠送了。”王輔之客客氣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