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官們對別頭試的名次排定,向來不甚上心,王安石更是不在意。//.
所以基本上就由梅堯臣幾個說了算了。但他們就一份卷子爭論不休,最后沒辦法,只好讓主考來定奪。
“看這份卷子,賦做得很潦草,詩卻是極好,論也驚人之處。但五篇策論,兩篇不甚用心,三篇很是考究,水平如此起伏不定,真不知該給他高高的,還是低低的取中。”
王安石拿過來翻看一遍,心里便有數了,翻到最后一篇策論,仔細看起來,點頭道:“這文章浩然正大,脫盡五代以來的浮靡艱澀之風,且立論很是有力。”說著難得的笑起來道:“早先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主張寬以用刑。這篇《刑賞忠厚之至論》,卻主張國法無情。”
“……故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王安石輕聲念道:“有法不依,則法同虛設,法外開恩,則民不畏法,犯之者眾,是害民也。”這篇文章的主旨,是說立法是國之大事,官員為代表朝廷的執法者,只能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內自由裁量,絕對不能擅作主張,只為表現個人的仁慈,就踐踏法律的尊嚴。
論點與前一篇針鋒相對,一個倡言仁義治國,倡言以法治國。不用說,都知道王安石會偏向哪一篇。事實上,把這篇文章,與前一篇相提并論,就表明了他的態度:“巧的是,他也用了個很類似的典故。而且是《禮記》上的,確定無誤。”
陳恪用的典故說,周公家人犯法。法官抓住這個人判他死刑,周公三次說不可。那人卻回答了三次不饒。三次之后,就不問周公,自己把事情處理了。周公派人追上去說,一定得饒了他,法官卻說來不及了,已經殺了……
“但是他也有很一般的策論,取高名次恐怕不能服眾。”梅堯臣道。
“給他個第六名吧。”王安石大筆一揮,寫定了名次。梅堯臣沒猜到,他卻已經猜到這是誰的考卷了……觀其其行文風格,與自己同鄉好友曾鞏極類。應該是同出一門。
再觀其前兩篇文章之倉促。分明是時間緊迫所致,那此卷的主人便呼之欲出了……
考場外,陳恪并不知道自己考取了何等名次,何況他也不關心這個。//.他現在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追查陷害自己的元兇身上。
這輩子。陳恪還沒吃過那么大虧呢。不得不承認,對方挑選了他最軟弱的時刻,發起了攻擊。只用一本小抄,就險些把他毀掉。
在考場里,考官就是天,無論考生是什么身份,都必須無條件服從考官,尤其是那兩個監臨官,有把他逐出考場的權力。而一旦被逐出去。他就有口莫辯,再也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而且被逐出考場的舉子,最起碼這一科是絕對考不了了,就算官家出面也無法改變。一輩子考不上進士都不要緊,但絕對不能背一輩子黑鍋……
所以陳恪寧肯挨上十棍子,也不能給那監臨官趕人的口實。
他是何等蠻霸之人?卻不得不吃此悶虧。心中積蓄的怒火已經熊熊燎原了。再加上被王安石那一折騰,直接讓他整個人變成了火藥桶。
無論如何,都不能饒恕敵人,否則,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在家里歇了五天,他才從空前的透支中恢復過來。
剛能自由活動,就接到李全的稟報,常白麻抓到了!
“在哪里抓到的?”陳恪登時感覺渾身是勁兒。
“這家伙挺賊,早就跑到濮陽去了。”李全笑道:“不過也怪他燒包,竟然天天住在青樓里,卻不知,那青樓就是咱們皇城司開的。”
“現在在哪?”
“因為大人要人,所以還沒往皇城司送。”李全道:“我和他們說好了,明天早晨再送去,現在先關在張成家了。”
“帶我去看看去。”陳恪穿好衣服,披上件連帽的大氅。
在李全的帶領下,陳恪來到了位于城北的張成家,見到了那個臉上有些白癜風的中年男子。
“大人,就是這小子。”張成今天沒上班,就是為了在家里看押這個要犯。
“你叫常白麻?”陳恪坐上炕沿,冷冷盯著那男子道。
“是。”那常白麻點點頭,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還反問道:“那你是誰?”他一點也不怕陳恪,顯然是塊滾刀肉。
“我叫陳恪,就是你家主人想害的那個。”陳恪淡淡道。
“我沒有主人,我就是個掮客,給兩邊說媒拉纖,掙個辛苦錢。”常白麻卻矢口否認,陪著笑道:“大人許是找錯人吧。”
“胡說八道!”張成重重一拍案道:“那你跑路干什么?”
“小人沒跑路,是去濮陽玩去了。”常白麻道上混了多少年,你根本分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大人還不知道吧,濮陽的青樓,比汴京要便宜一大半呢,像我們這種窮鬼,都是跑去那里嫖的。”
“放屁,”李全怒道:“濮陽的青樓,之前可從沒見過你這號的!”
“我是頭一回去。”常白麻馬上道:“但以前聽說過好多次了,這才尋思去花差花差,誰知道還沒兩天,就讓你們給抓回來了。”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李全緊一緊雙手的護腕。獰笑道:“白麻子,知道皇城司和開封府最大的區別么?”
常白麻一臉茫然道:“什么?”
“開封府不會隨便用刑,但我們會。”李全雙目陰森的望著常白麻,幽幽道:“而且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話音一落,張成就把常白麻的嘴堵上,雙手捆住。再用黑布蒙上面,五花大綁,捆在一塊門板上。
張成和李全合力,把門板架在炕沿和椅子上,利用兩者的高度差,使常白麻頭在下、腳在上。
李全在蒙面布上又加了三層毛巾,端起水杯就朝著他的臉倒了上去。
常白麻手腳被捆、兩眼被蒙、看不見、動不了,像在黑暗中無助的鵪鶉一樣。突然感覺有水流緩緩涌上他的鼻子,趕緊下意識的屏住呼吸片刻。
然而人不能不喘氣,堅持了一會兒,他又不得不呼氣吸氣。吸氣讓變濕了的布巾,緊緊粘上他的鼻孔,像一只巨大的濕乎乎的爪子,突然緊緊攫住他的面龐。
常白麻不知道自己是在呼氣還是在吸氣,他不只是被水淹沒,更是被恐懼的洪水淹沒,雙腳劇烈的撲騰起來。
李全和張成看看陳恪,只見他坐在窗前,冬日的陽光透過窗紙照在臉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又過了幾息時間,陳恪才點點頭,李全這才把蒙面布揭開,只見那常白麻,像拉風箱一樣茍延殘喘著,口水眼淚鼻涕淌得滿臉都是。
“我招,我招,我全都招……”常白麻再也不是滑不留手的滾刀肉,變成了一塊酥軟易爛的紅燒肉。
“我天,洗了個臉就招了?”李全和張成瞪大眼,跟陳恪教他們的這個辦法一比,皇城司的種種酷刑,簡直是弱爆了。
當然弱爆了,這是后世老美專門用來審訊頑固的恐怖分子的絕招,但凡受此刑者,無一例外全都招供,無非就是熬得時間長短罷了……那種以為自己要淹死的恐懼感,不親身經歷,永遠無法體會。
“你到底是誰的人?”陳恪轉過頭來,他的臉便落在陰影中,讓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顯得幽深可怕。
“我真不是誰的人。”常白麻一次就被制服了,有氣無力道:“我真是個拿錢吃飯的掮客。”
“是誰雇得你?”陳恪冷聲道:“別跟我說不知道——不知道對家的背景,那么你敢和他做買賣么?”
“我知道……”常白麻看看李全手里的手巾,無奈的認命道:“找我幫忙的人,曾經是博藝軒的一個管家。那人給了我五十兩金子,讓我辦妥這件事,然后遠走高飛,藏上一段時間。”說著嘆口氣道:“我本打算,在濮陽待著看看情況,真后悔沒走遠點……”
“博藝軒的管家,現在住在哪兒?”陳恪幽幽問道。
“還在博藝軒。”李全答道:“那里雖然不對外開放了,但人都在里頭。”
“很好,”陳恪點點頭,站起來對李全道:“去找左建德領錢吧,再幫我謝謝皇城司的兄弟,當然,你們也有份。”說著壓低聲音道:“但常白麻這件事,還是得保密呢。”
“遵命。”“曉得了。”兩人連忙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