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人跨出客棧門檻,僅是這么一個平淡無奇的動作,也讓殷長庚等人感受到一種如沐春風的氣息。
男子白袍玉帶,袖窄而衣身寬大,袍子是位列離陽王朝頭等貢品的蜀錦質地,領、袖鑲有細致縝密的織錦金邊,大處素雅,小處尊貴。大概也只有這種鋒芒內斂的儒雅男子,及冠時便能娶回那位有“桃花馬上石榴裙”美譽的胭脂評女子。
中年男子腰間懸佩長劍,劍鞘烏黑古樸,似由蛟蟒之皮制成,但真正出奇處在于這把劍并無劍格,亦無劍柄。
祁嘉節,京城第一劍客。
自九歲提起那柄家傳名劍“班象”練劍起,三十年間,北走兩遼,南游江淮,東臨碣石,西至劍閣,訪遍天下名山大川。期間祁嘉節曾于十八歲換劍“斜陽”,先后向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廣陵春雪樓首席供奉柴青山、棠溪劍仙盧白頡在內六位劍道宗師挑戰,六戰皆負,回京閉關,二十六歲出關之日,換殺劍“腥膻”,在遼東邊境一人一劍力戰北莽八百精騎,全身而退,斬下三百余頭顱。而立之年,換劍“長鋏”,無鋒無柄,因此若是倒提劍鞘,劍即滑落出鞘。世間長劍自古本就別名長鋏,祁嘉節換取此劍之意顯而易見,世間長劍千百萬,有我長鋏一柄便足矣。故而祁嘉節與那自己更改名字的北莽劍氣近黃青,并稱為“祁術黃道”,被分別視為鄧太阿和李淳罡先后兩任劍神的繼承者。
徽山大雪坪新評出的離陽十大高手,在軒轅青鋒之后便是祁嘉節,名次猶在重返東越劍池擔任宗主的柴青山之上,更讓祁嘉節名聲大噪的是以清高自負著稱于世的徽山紫衣,竟然公開說了一句“祁先生境界不如我一尺,殺人我不如祁先生一丈”,這直接讓多年不曾出劍示人的祁嘉節達到聲望巔峰,隱約有了北地第一高手的江湖地位。
看到祁先生親自出馬,高士廉等人如釋重負,在他們這些自幼就對祁嘉節三個字如雷貫耳的京城大致猜出祁先生先前的劍氣一放一收,多半跟他們身邊這個來歷不明的公子哥有關系,但這又如何,在太安城向來有個流傳深遠的說法,祁先生真正的厲害地方,不在于今日劍道境界劍術造詣如何高超,而在于祁先生的每一個明日都要比昨日修為更高。尤其是盧白頡在辭去兵部尚書趕赴外地就任時,祁嘉節為其送行,連佩劍也贈送他人的棠溪劍仙盧白頡坦然笑言,“也許無需二十年,盧某便是給先生當個捧劍門生也不配了。”
齊陽龍的學問,坦坦翁的篆刻,祁嘉節的劍術,如今再加上一個離陽棋圣范長后的棋藝。
太安城百萬人,有誰不為之自豪?
那個捧書而至的年輕公子哥看到祁嘉節走出后,兩人檐下對視一眼。相比年輕人的捧書而立意態閑適,總能有本事在大風大浪中尋覓無關細節的高士箐,她驚訝發現祁先生竟然破天荒從腰間摘下了那把名劍長鋏,握在了手中。就在此時,有一行人從逃暑鎮東端街道盡快速趕來。畢竟年少所以性情跳脫活潑的趙文蔚忍不住舉目望去,一行四人,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他只看中了一人而已,越來越近,少年終于能夠看到清楚那人的容貌,愈發挪不開眼睛了,那是個身段剛剛有出挑跡象的同齡女子,本有幾分嬰兒肥臉蛋的正在清減時分,瓜子臉的美人胚子也就浮出水面,她白衣如雪,背了一柄相得益彰的白鞘長劍,尤其是她頭上別有一枚簡潔至極的紫檀簪子。
小簪如劍,飛在青絲間。
這一刻,趙文蔚看得癡了。書中自有顏如玉,是騙人的呀,哪有書外的真正女子這般好看。
各花入各眼,高士箐第一眼是那個青衫仗劍的俊逸公子,她驚呼出聲,“東越劍池李懿白?!”
李懿白不光是在離陽江湖的名氣極大,在江南士林,甚至在京城官場都有不小的聲望。李懿白的恩師正是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家族卻是流品超然的高門望族,當初最重門第的春秋十大豪閥,除了十個姓氏相互通婚,以免婚宦失類,甚至連某些出身不夠正統的帝室都不屑與之聯姻,但是李懿白所在的李氏,卻能成為十大豪閥退而求其次的聯姻對象,春秋之中,獲此殊榮的姓氏,不過李、裴、虞、謝等八個,其中裴氏在神州陸沉之后陷入沉寂,淪落到家族最出名人物竟是一個女子的地步,正是那老靖安王趙衡的王妃裴南葦。
李懿白氣態盡顯離陽頭品貴公子的溫文爾雅,笑容迷人,望向高士廉高士箐兄妹,柔聲道:“不曾想能在西北遇見高兄和高小姐。”
既然是李懿白從東越劍池遠道而來,那么他身旁高大老者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世間屈指可數的劍道大宗師柴青山。
想必祁嘉節先前那道充斥逃暑小鎮的磅礴劍氣,引來了這一行人。柴青山在進入小鎮后,從頭到尾都沒有將視線放在境界仿佛的祁嘉節身上,而是那個捧書的年輕人。
李懿白對客棧檐下的古怪氣氛視若不見,笑著跟高家兄妹介紹道:“我柴師伯早年與龍樹圣僧是好友,聽說白衣僧人要在那蓮花峰說法,特意帶著我們趕來北涼。至于這倆孩子,都是柴師伯的愛徒,宋庭鷺,單餌衣,愣著干什么,快喊高哥哥高姐姐。”
個子不高卻腰佩一柄極長之劍的清秀少年哦了一聲,規規矩矩喊了聲高哥哥高姐姐,然后繼續神情警惕地盯住那個同齡人,心中火冒三丈,這小子恨不得把眼珠子貼到自己師妹身上,到底想做啥?想挨我一劍?給少年宋庭鷺這么一瞧,所有人才發現趙文蔚直愣愣望著那個名字奇怪的白衣背劍少女,趙文蔚的姐姐趙淳媛有些哭笑不得,這個從小只喜歡成天跟著他爹一起讀書練字作畫的傻弟弟,終于情竇初開了?
趙文蔚輕聲問道:“你叫三二一?”
對這種事情早就習以為常的少女淡然道:“我姓單,魚餌的餌,衣服的衣,不叫三二一。”
今時今日,白衣少女很簡單客氣的一句話,卻讓未來死謚文貞的趙文蔚,記住了一輩子。
宋庭鷺冷哼一聲,“臭小子,少跟我師妹套近乎,你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我不用手都能打趴下一百個,到時候給我揍了,勿謂言之不預!”
經過這么一鬧,聚集了三個各懷心思的少年少女,在陌生年輕人和祁嘉節先后出現后略顯劍拔弩張的檐下,頓時云淡風輕了幾分。
那個剛剛合上書籍夾在腋下的讀書人,平白無故就遭了這么一場無妄之災,非但沒有惱怒,反而笑著對少年宋庭鷺伸出大拇指。
看似天真的趙文蔚樂呵呵道:“言之不預也知道啊,那你也是讀書人嘛。”
殷長庚在這個小舅子的腦袋上輕輕一敲,教訓道:“讀書識字,不可用來口舌意氣之爭。”
站在階下的柴青山望著檐下的那個年輕人,書卷氣不如殷長庚,江湖氣不如李懿白,但是別說殷長庚和李懿白,就是柴青山本人和祁嘉節
兩大宗師,仍是絲毫壓制不住此人的潛在氣勢。只不過除了在劍道登堂入室的李懿白能夠稍稍感知一二,殷長庚高士廉等人畢竟不是江湖中人,眼見神仙識不得罷了。
單餌衣突然好奇問道:“你身上有劍氣,也是練劍之人?”
那人從腋下拎出那本書籍揚了揚,笑道:“《綠水亭甲子習劍錄》,這本秘籍聽說過嗎?”
少女一本正經點頭道:“聽師父說過,天下劍學秘籍眾多,《綠水亭》有提綱挈領之譽,可惜撰寫之人本身資質有限,無法窺見指玄以上的風光,故而空有氣勢,不得精神。”
那人感慨道:“最早我拿《綠水亭》練劍,有個老頭評點此書,也跟你所說差不多。”
柴青山終于開口說話,沉聲道:“不料當年廣陵江畔與李淳罡一別,就是此生最后一見了。”
那人重新收起書,緩緩說道:“那次如果不是柴大宗師阻攔,加上出手早不如出手巧,我和羊皮裘老頭兒應該能走上江畔閱兵臺了。”
柴青山面無表情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當時我柴青山既然是廣陵春雪樓的客卿,當然要攔下李淳罡,至于如何阻攔,是否光明正大,計較不了那么多。”
祁嘉節語不驚人死不休,“柴宗主,是不是有個先來后到?”
此次從東南趕赴西北的柴青山并沒有攜帶長劍,老人瞥了眼祁嘉節的佩劍“長鋏”,沒有說話。
殷長庚輕輕握了握妻子趙淳媛的手,以此減緩她的緊張情緒。
身邊這位可是西北藩王徐鳳年啊!趙淳媛一個京城世族名媛,也是聽說過此人無數傳奇故事的,兩次游歷離陽江湖,一次孤身赴北莽,兩次西域行,一次北涼境內之戰。
天底下多少高高在上的高手,都死在這個年輕人的手上了?
當年人屠率領大軍鐵騎馬踏江湖,踩破了大半座江湖的膽魄。
而這個做兒子的,則是近乎獨自一人,就將好不容易氣象茂盛起來的離陽江湖,再度搗爛得七零八落!
武帝城徹底成為陳年往事,楊太歲死于鐵門關,人貓韓生宣暴斃,宋念卿橫死異鄉,柳蒿師突然消失,西蜀春帖草堂謝靈箴在春神湖邊無故身亡,龍虎山天師府年輕翹楚趙凝神被打落塵埃……
高士廉和韓醒言下意識咽了咽口水,視線交錯,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畏懼。
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士箐也悄悄后退了幾步。
從武當山一掠便至山腳逃暑鎮的徐鳳年,面對祁嘉節柴青山兩位劍道宗師,仍是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感覺,轉頭看了眼街道那一頭的鮮血廝殺,回頭望向站在殷長庚身邊的高士廉,“你就是燕國公高適之的兒子吧,我拂水房諜報上提到你會跟祁嘉節等人一起來到武當山,所以祁嘉節劍氣一出,我就來了,除了讓祁嘉節不要多此一舉,其實更想跟你道一聲謝。高士廉,那個孔武癡你還記得吧,比嚴池集更早去往太安城的一個北涼年輕人,如今在兵部任職,我聽說他當年初到京城,受了不少氣,是你高士廉幫了他一把,后來嚴池集跟隨嚴杰溪嚴東吳入京,你也是最早跟嚴池集玩到一塊的京城子弟。”
高士廉可沒有丁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事實上這位國公之子當下想死的心都有了,我跟孔武癡嚴池集那都是一見如故,跟你這個北涼王八竿子都打不著,求你別謝我了,你徐鳳年還是一拳打暈我好了,省得以后回到京城,風言風語滿京城,那個脾氣暴躁的爹還不得打斷我的腿?
但是高士廉悲哀地發現自己只敢老老實實聽著,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祁嘉節問道:“說完了?”
徐鳳年搖頭道:“不急,剛好我要在這里等人。怎么,你祁嘉節要為王遠燃那幫紈绔子弟出頭?不過話說在前頭,他們不管怎么鬧其實就是那么回事,比如那個偷偷摸摸從河州入境的柳乘風,早年那點恩怨過去也就過去了,在太安城九九館跟我別過面子的王遠燃也差不多。但是如果你祁嘉節打算插手,那他們那筆原本可有可無的爛帳,就要算在你這個京城第一劍客的頭上了。”
徐鳳年沒來由笑了笑,“真算起來,你我之間確實有一筆賬。”
祁嘉節握緊手中朝夕相處十多年的名劍長鋏,泰然自若,大笑道:“一起算便是!”
少年趙文蔚握緊拳頭悄悄揮了揮,祁先生不愧是祁先生,哪怕對上了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北涼王,無論是言談氣勢還是高手風采,都毫不遜色!
始終背對客棧面對街道的徐鳳年,目不斜視,輕聲道:“好啊,那請你先拔出劍再說。”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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