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斬龍

也許在中原人士眼中,人屠徐驍那首以“雪花大如拳”開頭的打油詩,根本就是邊疆蠻子的無稽之談,但眼下青蒼臨謠兩城之間的雪況,確實有幾分雪大如席的氣魄了。

澹臺平靜望著高空中那第七道天雷,這本是徐驍幼子的本命天劫“龍象劫”最后一道關隘,但因為北莽真龍的攪局,誕生了極為罕見的雷上雷,且不說那完全無法預估的第八雷,澹臺平靜都不覺得徐鳳年能夠扛下當下的第七雷,這位大宗師也難以掩飾她的臉色蒼白,小聲呢喃道:“氣開地震,聲動天發。師父,你以前總自嘲杞人憂天,現在天真的要塌下來了。”

天劫一事,聽起來很玄乎,可澹臺平靜卻深諳其中脈絡,三教圣人證道飛升,要容易許多,這就像朝堂上的京官一旦擁有翰林院的清貴身份,他日躋身殿閣中樞相對水到渠成,世間有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說法,像那龍虎山父子天師聯袂乘鶴飛升,還有之后北莽國師袁青山的化虹飛升,這就是典型雨露多于雷霆,天恩浩蕩,而拓拔菩薩鄧太阿這些武夫則類似“地方官員”,路線要曲折許多,最后關頭,更是必然雷霆遠重雨露。自呂祖之后,承受天劫最重之人,當屬斬魔臺上那位素有“高坐云霞”美譽的外姓天師齊玄幀,只是當時唯有極少數人洞悉齊玄幀的呂祖轉世身份,不管齊玄幀當時出于何種考慮,反正世人所知的結果就是這位人間仙人在“五雷轟頂”之后,仍然沒能扛下第六道天雷,遺憾兵解轉世。原本世人都無比期待武帝城王仙芝會引下多少道天雷,六還是七?可惜這么一號舉世公認可與呂洞玄一戰的老怪物,竟然說死就死了。如今徐鳳年倒是引來了八雷在頂的恐怖異象,但是這種千載難逢的場面,除了有心無力的澹臺平靜和那條落井下石的真龍,就再沒有此等眼福的旁觀者了。

澹臺平靜身后突然傳來一個略帶調侃意味的溫醇嗓音,“這可不像你啊。”

她沒有轉頭,問道:“你怎么來了?”

一名不修邊幅的中年男子來到澹臺平靜身邊,粗布麻衣,破舊靴子,滿臉胡渣,一看就是個沒婆娘幫忙拾掇瑣碎的單身漢子,相貌平平,無酒更無劍,若說是個游俠,那還不被江湖人笑掉大牙。但他既然能夠跟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練氣宗師說上話,自然不會是什么無名小卒。更早幾年,他跟徒弟行走江湖倒是還有些講究派頭,比如騎驢拎桃枝啥的,倒不是為了裝扮高人風范,興趣使然,事實上混到了他這個份上,就是扛著驢行走或是背著棵桃樹招搖過市,那在江湖上也是無人膽敢不敬的。

八百年來劍道獨秀于武林,其中奇材迭出,哪怕是擁有或者接近陸地神仙的高手,足有三十余人之多,每一代江湖都有一到兩位劍神,大多都成為當時的天下第一人,但只有極為年輕便登頂武道的桃花劍神,才被視作繼呂祖和李淳罡之后的又一位劍道魁首,獲得“幾近道”的說法。因此鄧太阿這三個字,江湖再往后推三百年也繞不過去。

這個出身低賤卻成就奇高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折騰出這么大的動靜,我能不來嗎?”

接下來鄧太阿自言自語道:“王老怪具體是怎么輸的,我想不出,但為何輸,我能猜到一些。當時姓徐的出竅神游,蘊養神意,之前又有了高樹露的天人體魄,看上去跟我和拓拔菩薩曹長卿這幾人都不落下風,但如果說跟王仙芝叫板死戰,資格嘛,是有,但至于生死勝負,怎么都不該是王老怪戰死。所以我猜王老怪在最后關頭,跟高樹露犯了相同的毛病,棄術而問道,想要在道之一字上壓倒徐鳳年。”

鄧太阿自顧自點了點頭,“多半是如此,就像我,將來僥幸躋身天人境界后,若說再以劍術殺人,哪怕殺了人,終歸會覺得勝之不武。”

澹臺平靜譏諷道:“每任天下第一人都該有自負嗎?”

鄧太阿搖頭笑道:“自負?大錯特錯,應該說是沒有這股子與世為敵我無敵的意氣,就斷然成為不了天人。”

澹臺平靜陷入沉默。

鄧太阿輕聲道:“李淳罡借劍給我后,心有明悟,明白了自己的局限,非鄧某目中無人,鄧某的劍,確實將劍氣修至極微,劍速修至極快,我鄧太阿練劍將術字修到了‘幾近道卻仍然未曾達道’的瓶頸,但我的劍道,夠小不夠大,故而御劍出海不知幾萬里,澹臺前輩你久居孤懸海外的島嶼,應該經常觀海,就會理解那種‘烘日吐霞,吞河漱月’的壯闊意境。鄧某一路遠行,興之所至,一劍接一劍平削斬斷數百座島嶼,也曾追隨著大海潮隨波逐流,最終悟劍有……”

說到這里,鄧太阿不再言語,而是望向遠處高空。

澹臺平靜嘆息道:“不管有幾道天雷壓頂,都有一個規矩,那就是最后一道天雷的威勢,必然是之前數雷的總和。”

鄧太阿嘖嘖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嗎?”

澹臺平靜問道:“你不幫忙?”

鄧太阿瞥了眼那條黃金眼眸的懸空真龍,搖頭沉聲道:“這有什么好幫忙的。我會請曹長卿一起對付王仙芝?曹長卿會請求徐鳳年聯手刺殺離陽天子?徐鳳年會喊幫手去宰掉慕容女帝?”

鄧太阿突然笑出聲,有些無奈,“如果可以,這小子多半會的。吳素怎么有這么個無賴兒子。”

澹臺平靜淡然道:“他也是徐驍的兒子。”

鄧太阿感慨道:“是啊,不過三人都執拗,都一根筋。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澹臺平靜笑道:“不這樣,你鄧太阿會傳授給徐鳳年飛劍?”

澹臺平靜其實很不愿意與人說話,但是第七道天雷的將落未落,帶來太大的壓迫感,讓她十分煩躁,不得不只能用言語來分心借以靜心,“你悟劍以后,誰是你的最終對手?”

鄧太阿想了想,“大概是超凡入圣后的陳芝豹吧,這個年輕人太能忍了。”

澹臺平靜對此沒有覺得有多奇怪,入蜀輔佐陳芝豹的謝觀應,城府可怕,躲藏得比離陽帝師元本溪還要更深,差不多有二十年時光不遺余力的布局,才選中了陳芝豹,就是為了能夠讓搖搖欲墜的世族豪閥重新崛起,因為陳芝豹一旦下決心爭奪天下,必然需要那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高門華族來鼎力相助,日后江山大統,謝觀應身后的那些勢力必然人人皆是從龍之臣,其實可以說,謝觀應的敵人,是先后三人,毀掉門第根基的徐驍和為此推波助瀾的黃龍士,再就是為寒門打開門縫的張巨鹿,如今一個死了,兩個也都快要死了。謝觀應的勝算很大。

鄧太阿說道:“來了!”

他和澹臺平靜幾乎同時往后倒掠。

那條北莽真龍也搖尾晃須轉身離去。

呈現出深紫色的天空中,如同神人撬動一座山岳投擲于海。

高空震蕩出一圈肉眼可及的劇烈漣漪,然后迅猛擴展出去。

大地與之共鳴而顫動,大雪黃沙共翻滾。

一道紫雷光柱“緩緩”滲透出漣漪陣陣的湖面,如同一根砸入水中的石柱。

徐鳳年以氣馭回那柄北涼刀,不是當初曾經一刀洞穿銅人師祖的最強手左手刀,而是破天荒的雙手握刀!

抬起頭,望向那第七道天雷。

雙袖仿佛盈滿風雷的徐鳳年嘴角竟然有些笑意。

扛天雷,技術活兒啊。

可惜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兒都不在了,要不然這兩老頭兒,肯定是一個笑得合不攏嘴露出那缺門牙的光景了,一個大概會故意掏耳朵斜眼撇嘴吧。

年少時無比憧憬江湖,自己總以為高人行走江湖沒點風度怎么行,怎么會有喝彩和叫好,不曾想最后自己最敬重的兩個高手,都是沒半點高手風范的。

一直倒掠出去好幾里的澹臺平靜始終盯著那處恢弘戰場,那才是真正字面意思的天人交戰啊。

她的視線中,只見一道紫雷下,一抹白光上。

然后宏大紫雷被纖細白光一劈為二,化作兩條紫雷洪流,分別流瀉在大地之上。

白光越來越拔高而上。

紫雷不斷洶涌垂下,勢頭好似沒有止境。

在澹臺平靜眼簾中,就像出現了一個巨大的人字。

若加上那一層“湖面”,便是個不甚完整的大字。

那抹璀璨如彗星的白光,攀高的速度越來越慢,開始呈現出凝滯不前的疲態,雖然距離那湖面不過十幾丈,但委實是再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澹臺平靜神情悲涼,“人力有時而窮,只能盡人事而待天命。”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白光徹底停滯后,但紫雷不停。

白光被一丈一丈往下壓回地面。

鄧太阿朗聲笑道:“是誰說過?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

當白光墜地,只聽大地之上傳來一聲沉悶低吼聲。

雙手握刀的徐鳳年右手握刀不變,左手沿著那柄涼刀脊背向外滑去,然后不顧鋒刃,五指緊握刀尖!

他腳下紫雷如洪水泛濫。

徐鳳年的雙臂綻裂得血肉模糊。

死扛。

不松手,不棄刀。

紫雷傾瀉了整整一炷香!

澹臺平靜幾乎不忍去看,喃喃道:“第七道天雷之后還有第八雷啊。”

徐鳳年已是七竅流血,視線早已模糊。

但是恍恍惚惚之間,好像看到了涼刀的刀尖之上。

開出了一朵紫金蓮花。

很小,但搖曳生姿。

原本紫色洪水流淌的大地,一朵,兩朵,三朵……

一朵朵蓮花怒放。

如同蓮池。

而天上那道源源不斷紫雷終于徹底迎來尾聲。

越是如此,澹臺平靜越是倍覺凄涼,再次重復了那句話,“第七道天雷之后還有第八雷啊。”

鄧太阿盯住了那條不僅僅是隔岸觀火的猙獰真龍。

它趁著第七紫雷停歇第八天雷尚未落下的間隙,偷偷瘋狂汲取著紫雷。

身軀已有長達百丈的規模。

徐鳳年站在洪流之中,只能垂臂用北涼刀抵住地面來支撐搖晃身形。

北莽真龍在遠處高空竟是扯動嘴角,發出了一聲如同嗤笑的聲響。

但是它很快就猛然睜大黃金眼眸,露出一副疑惑和驚懼的眼神。

那個渺小的螻蟻,升入高空,與它在同等高度上遙遙對峙!

這一刻,不僅是澹臺平靜一臉匪夷所思,就連鄧太阿都瞪大眼睛。

那座蓮池中,翻滾搖動,出現了一條通體雪白的兩百丈巨蟒!

徐鳳年就站在巨蟒頭頂。

龍蟒對視!

兩頭龐然大物的頭頂,紫雷滾滾。

澹臺平靜閉上眼睛。

鄧太阿喟嘆道:“最后的選擇,竟然不是去扛下第八道天雷,而是……”

鄧太阿沒有說出口。

斬龍!

巨蟒向那條真龍迅猛撞去。

北莽真龍汲取紫雷不停,但是當龍蟒相距不足十丈的時候,吞雷生長的真龍才生長到一百五十丈。

真龍抬起頭顱,天王張須相,朝那高出一頭的大蟒嘶吼咆哮!

白色巨蟒根本不理睬它的示威,張嘴撲下,一口咬住真龍的脖子。

徐鳳年雙手握住刀柄,高高躍起,一刀刺下!

徐鳳年將刀刺入真龍頭顱。

死死咬住真龍脖子的巨蟒同時狠狠往下一扯。

一人一龍一蟒,一同墜落。

重重墜地。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涼刀刀鋒全部釘入真龍頭顱,只余下刀柄。

龍蟒相互撕咬纏斗。

天翻地覆。

當一切塵埃落定。

北莽真龍頭顱被斬,滾落一旁。

白蟒奄奄一息。

徐鳳年腋下夾刀,滿臉鮮血,不知是哭是笑,顫顫巍巍伸手放在倒地白蟒的腦袋上。

與此同時,第八道天雷在天地之間傾斜掛落,炸向一人一蟒。

一路狂奔而返的咬劍少年,悍然決絕地撞向天雷。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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