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一百零六章 男兒死盡時

夕陽西下,兩騎緩行于一處俗稱龍眼兒的平坦沙地上,再往南走三十里,便是北涼邊關第一雄城虎頭城。此城內外屯扎精兵三萬,鐵騎三千,輕騎千,步卒兩萬多。城即便不列入兵籍的百姓,只要是青壯年紀,都可以在倉促之披甲上馬而戰。虎頭城身后則是新設有北涼都護府的懷陽關,與懷陽關一線左右又有兩座柳芽、鐵茯苓兩大關城,擁兵萬余,與步軍人數絕對占優的虎頭城不太一樣,柳芽和鐵茯苓兩座軍鎮幾乎清一色都是快馬輕甲的騎兵,顯然與主要用以阻滯北莽大軍南下的“守城”虎頭城相反,這兩座城池規模遜色一籌的邊城,更多擔負起主動出擊的任務。在這攻守兼備的第一道戰線后,則是以錦源清河重冢三關為支點、玄參神武兩城為涼州北邊為兩翼的第二條戰線,緊接著便是常年駐扎涼州邊境的大雪龍騎軍,以及步騎兩大副帥陳云垂何仲忽的大軍。加上犬牙交錯的戊堡碉樓,毋庸置疑,涼州以北的邊境,是整個北涼最難撼動的戰場所在,一般來說,北莽最不可能攻打重兵把守穩若磐石的涼州北線,北蠻真要想張嘴吃下這里,恐怕就不僅僅是崩落牙齒和血吞這么簡單了。相較大馬快刀冠絕北涼的涼州北線,幽州那邊以步卒居多,所以步軍大帥燕鸞的帥帳也在那里,不論是幽州以北的地勢還是駐軍的分配,都決定了幽州才是典型意義上北方游牧和原農耕的攻守戰,一方攻城一方守城,而不像涼州北那種仗著徐家鐵騎,都敢擺出與北莽騎兵在馬背上對攻的架勢。原本龍象鐵騎駐扎在涼幽兩州的間地帶,可以隨時支援兩側,甚至主動四處游曳尋覓戰機,并無定勢,只是隨著新設第四州流州,三萬龍象軍進駐其,幽涼兩州的緊密聯系無形割裂出一條裂縫。

離陽王朝西北第一大城,不是北涼境內涼陵幽三州的州城,而是這座突兀而出雄視北莽的虎頭城!

幽州邊境上還有一些例如倒馬關這類供商旅出入涼莽的關隘,但是涼州以北,一個都沒有!

這里注定只有狼煙四起黃沙百戰,而永遠不會聽到商隊駝鈴聲。

雖然只有兩騎,但是其一騎拖拽著一個雙手捆綁的狼狽女。她渾身塵土,嘴唇干裂,腳上那雙如江南婉約閨女的精致繡鞋也破敗不堪,露出了鮮血淋漓的腳趾。她身形搖搖欲墜,但是還在苦苦堅持。當她能夠抬頭遙望見那座傳說最喜歡在城頭上擺滿北莽俘虜腦袋的虎頭城,她因為這個不合時宜的停頓,然后被戰馬拖拽得撲倒在地,那名騎卒沒有轉頭,她竭力掙扎起身,否則就會被這么拖著前往虎頭城,可精疲力竭的她實在已經無法站起來,只會翻了個身,后背傳來一陣滑行在砂礫上的火燙刺痛,這種痛苦不在于剎那間產生多大的劇痛,而在于綿綿不絕,點點滴滴的積累。

那名奉命行事的北莽騎卒忍不住轉頭瞥了眼,這么一個高坐云端上的女,就這么跌下神壇,結果被他和坐騎像牽狗一樣拖拽前行。

他轉頭看著前方那一騎,他不知道為什么這個人不殺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也不殺她。

遠處,塵囂四起,一支氣勢雄壯的數百人騎隊震撼著大地轟然而至。

他心臟劇烈收縮了一下,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種大數目的北涼騎軍,他也很快發現北涼騎軍跟以往所在柳字軍騎軍的不同,后者陷陣殺敵,無疑很悍勇也很殘忍,他投軍以后,自己也是如此,否則也成為不了大將軍柳珪親衛騎軍之一。但是前方這些北涼騎軍給他的感覺,卻要更加可怕,先前跟那標游弩手交戰還不明顯,不過是覺得那些久負盛名的北涼游弩手確實戰力驚人,可當超出三百人數之后,就給人一種很古怪的感覺,像是這三四百騎渾然一體,他們的策馬揚鞭,充滿了一種會讓所有北莽勇士都會感到極其別扭的隱忍和克制。眼前這些虎頭城駐軍,甚至每一次身體跟隨馬背的起伏幅度,都如出一轍。

他只聽說那兩支用無數金銀喂養出的大帳重騎,在完完整整鋪開陣型進行一線沖鋒時,能夠真正做到齊頭并進。

這四百騎幾乎同時翻身下馬,為首一名年騎士單膝跪地,低頭抱拳道:“末將劉寄奴,參見王爺!”

之后四百騎異口同聲道:“參見王爺!”

徐鳳年微笑道:“都起來吧,這趟勞煩劉將軍出城相迎了。”

徐鳳年身后那名還能騎馬披甲的年輕俘虜愣了一下,腦筋有點轉不過彎來,但是他看到那名衣甲刀弩與身后騎卒一模一樣的劉將軍在起身時,似乎是個瘸?

然后他就知道這位相貌平平的瘸腿武將是誰了,北涼諸位統帥之下的邊將第一人,虎頭城守將劉瘸!

他不知道什么劉寄奴,但幾乎每一個柳字軍士卒,都聽說過這個在大漠上極具傳奇色彩的劉瘸。此人跟許多邊功越大在北莽罵名越多的北涼猛將不一樣,劉瘸在北莽南朝讀書人嘴里,那都是公認的當世良將,治軍法度森嚴,但戰場外視士卒如親,兩兒兩女,兒都已戰死邊關,小兒死時不過十歲。兩個女兒都嫁給了他的部下,又都成了寡婦。劉瘸對敵從不心慈手軟,卻從不濫殺無辜,在十四年前一次報復性的長途奔襲,深入姑塞州境內腹地,一路斬首破萬,那條腿就是被一名俘虜女用匕首刺透,但劉瘸依舊沒有殺她,只留下一句不知真假但在草原上廣為流傳的話,“不論是我們北涼還是你們北莽,只有等到男兒死盡之時,才輪到你們女。”

劉寄奴陪著徐鳳年前往那座氣勢雄偉的虎頭城,他大半輩的心血都在那兒了,看著那高大城墻,這位戰功彪炳的武將眼神異常溫暖。

他們身后四百精騎緩緩撥轉馬頭返程,都忍不住看了幾眼那古怪兩人,騎馬的年輕人一身北蠻裝束,攜帶兵器倒是挺多,然后拖著一個只能可憐步行的貂覆額女。

入城后,徐鳳年洗過澡,換了一身衣衫,劉寄奴和幾位虎頭城校尉恭敬站在外院階下。

徐鳳年上次以新涼王的身份巡邊,在懷陽關止步,沒有來到這里,據說那當下那幾位校尉都頗有腹誹怨言,說這位王爺瞧不起他們虎頭城,把虎頭城將卒當成了北涼后娘養的崽。領三千重騎的那位校尉就公開揚言,有本事讓懷陽關那幫軟蛋駐軍跟他演武一次,他也不樂意欺負懷陽騎兵是輕騎,大不了讓他們再借兵個兩三千,照樣不用三輪沖鋒就干得那幫家伙丟盔棄甲。徐鳳年看到其一個假裝鎮定但是明顯有些拘束畏縮的壯漢,招手示意這些虎頭城支柱武將都坐下說話,劉寄奴的資歷戰功擺在那里,他當年跟老涼王都能心平氣和說話,面對北涼新主的徐鳳年,當然也不至于手足無措,坦然坐在石凳上,眼角余光瞥見那個先前喝酒后罵得最兇的馬蒺藜,這會兒跟個不敢見情郎的嬌羞小娘們似的,搬著石凳坐在了最后頭,縮頭縮腦。

徐鳳年歪了歪腦袋,好像在找人,故意笑問道:“劉將軍,不知道那位揚言就算拳腳功夫打不過我,卻能喝趴下我的馬校尉馬大人,在不在場?”

劉寄奴忍住笑聲,沒說話。

在座幾位性跟邊塞風沙一般粗糙的校尉一下就忍不住笑出聲,笑聲都充滿了直爽善意。

性再陰柔的男兒,大概也會被這里年復一年的毒辣日頭曬硬了。

心胸再狹小的男,大概也會被這里日復一日的天高地闊,給撐出了氣量。

那個馬蒺藜直起腰桿,在袍澤身后高高露出腦袋,破罐破摔道:“啟稟王爺,卑職在的,如果你老人家真生氣了,要卑職吃鞭,絕無二話。就是挨鞭的時候,能不能找個讓卑職下屬瞧不見的地兒?否則以后得被那幫家伙笑話死。”

徐鳳年顯然沒有跟這漢計較的意思,問道:“劉將軍,各位都能喝酒?”

劉寄奴點頭笑著打趣道:“喝當然都能喝,這幫人打仗就那么回事,酒桌上個個天王老第一。不過馬蒺藜和褚汗青兩部都要當值巡夜,其他人只要不喝得酩酊大醉,都無妨。”

徐鳳年嗯了一聲,“那咱們喝個點到為止,上次欠下的,就只能以后有機會再補上了。”

劉寄奴轉頭喊道:“馬蒺藜,跟褚汗青親自去抱兩壇酒來,然后滾去巡夜。”

馬蒺藜如釋重負,和另外一名校尉一起小跑出院,很快抱來兩壇綠蟻酒。

心虛的馬蒺藜不敢多待,就想趕緊溜之大吉,那名氣度儒雅的虎頭城校尉褚汗青猶豫了一下,望向徐鳳年,問道:“王爺,卑職今夜不能喝酒,也不知下次能喝酒會是何時何地,可否以空碗,敬王爺一回?”

徐鳳年點了點頭。

褚汗青高高端起那只空蕩蕩的酒碗,徐鳳年則站起身將碗綠蟻酒一飲而盡。

馬蒺藜忐忑問道:“王爺,要不卑職也敬你一回?”

徐鳳年又笑著喝了一碗。

徐鳳年坐回石凳后,看著那些臉上都帶著真誠笑意的邊關將校,問道:“劉將軍,虎頭城還有什么需要的嗎?盡管開口。”

劉寄奴一手捧碗,一只手擱在那條瘸了的腿上,笑著搖頭道:“沒有了。”

徐鳳年也沒有多說什么,陪著這些都已四十多歲的北涼老將一起默默喝酒。

劉寄奴在最后,只說了一句話,“既然王爺坐在了這里,那么有句本來以為沒法說出口的話,就能說了,虎頭城四萬余人,今天就當都喝過了王爺的送行酒,雖死無憾。”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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