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長眉如白龍之須的隋斜谷陷陣前后,魁梧身形始終不動如山,這種舉動,既是百年閱歷積淀下來的謹慎,也是敢與李淳罡王仙芝先后兩位世間第一人叫板的自負,若是加上如今較勁的徐鳳年,江湖百年的三位魁首,都給他挑釁了一遍,當初李淳罡從斬魔臺返身,心境受損,隋斜谷并未趁人之危,所問依舊是那最強手,正是李淳罡將劍術造詣拔高到極致的兩袖青蛇。冰火中文之后的王仙芝,正值武道巔峰,怎么過招,都是最強手,只可惜當時是于新郎接下來了最后半劍,緣于王仙芝一心要把最后一戰交給遠在西北的徐鳳年,但從當時綠袍兒旁聽的那場談話中,王仙芝必然不是隋斜谷可以一戰勝之的。這趟進入北涼,隋斜谷當然不是為了給誰賣命,想著在涼莽大戰中沖鋒殺敵,更多還是徐鳳年這個人,讓這位視富貴功名如浮云的吃劍老者想著一較高下,隋斜谷大概確定徐鳳年原先仰仗的高樹露體魄已經煙消云散,那么兩人過招,就只能是一場殺人無須見血的“意氣之爭”了,這有些相似春帖草堂舊主最擅長的紙上談兵,只不過當今天下,隋斜谷相信如自己這般敢去跟徐鳳年一門心思文斗的“蠢貨”,撐死了一只手的數目。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就在徐鳳年跟老人敵對之時,吳六鼎和翠花聯袂領銜的吳家百騎也進入了涼州城,來到清涼山,進入王府后一路暢通無阻,棄馬步行的百余人走到兩大高手對峙的聽潮湖另一岸,這些背負長劍的枯劍士一字排開,除去吊兒郎當的年輕劍冠和心平氣和的女子劍侍,九十多人的氣機流轉都被牽引,古井不波的心境,或多或少開始出現漣漪。觀棋之人哪怕不語棋,但難免會設身處地與人對弈,觀劍之人更是如此,如此一來,心神難免就會被影響。九十多劍中,大多面容枯寂,哪怕面對聽潮閣下那場生平罕見的巔峰對決,也沒誰流露出震驚神情,吳家家譜開篇即有箴言,心死如灰劍始活,說到底,就是重劍重于人,忘我而記劍,唯有如此,劍才能通玄入神。吳家推崇“兩握劍”,一種握劍是如癡情種相逢愛人,握有一劍之后,自此矢志不渝,殉劍如殉情,不可視手中劍為奴婢,另一種是如子孫敬重先祖,注重于劍道的香火傳承,時常念想握有此劍的先輩劍客如何處世。
吳六鼎蹲坐在湖邊,負有素王劍的翠花站在他身后,劍冠左右兩側分別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姓竺,陰氣森森,見之如白日見鬼,另外一個老人在襯托之下,哪怕不茍言笑,也給人感覺要慈眉善目許多,老人所背之間極細極長,劍寬不及尋常劍一半,劍長卻有兩把常劍常劍的長度,老人身材矮小,長劍幾乎與人等高。這兩人便是在高手如云的吳家劍冢,也分量極重,被吳六鼎私下稱為竺魔頭的男子曾是鄧太阿的死敵,兩人曾經都是在劍山之上茍延殘喘的棄子,從孩子到少年時代,一直相依為命,不知為何最終兩人反目成仇。而綽號娶劍老爺爺的赫連武癡,是劍冢為數不多的北莽劍客,吳家私生子鄧太阿當年出冢一戰的對手,正是此人,而赫連老人不論殺人劍術高低,僅就對劍道的獨到見解而言,更是被吳家老祖宗贊譽為獨占鰲頭無人比肩。
竺姓男子雙手環胸,陰測測道:“什么天下第一,只要卸去那些釘子,連我都有機會宰掉他。”
吳六鼎雖說對徐鳳年沒有什么好觀感,可對人對事還是不偏不倚,加上他對在劍冢內數次大開殺戒的竺魔頭一直深惡痛絕,如果不是此獠離開吳家是生米煮成熟飯的既定事實,他就算死纏爛打也要求著老祖宗改變主意,千萬不能放虎歸山。他和翠花都一直不信六十顆捆蛟釘就能困住此人,因此吳六鼎針鋒相對地冷笑道:“別忘了此時的徐鳳年,是沒了高樹露體魄的徐鳳年,實力早已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沒死,你敢在武帝城說這種話?”
那魔頭譏諷笑道:“王老怪死沒死,我都不會說自己能勝過他,但既然那徐鳳年被打回原形,只是個名不副實的天下第一人,我為何說不得?殺不得?身為吳家劍冠,連這點膽識都沒有,看來江湖注定要一代不如一代,吳家劍冢也不能例外啊。”
吳六鼎氣得瞪眼,正要說話間,只聽翠花輕輕開口道:“竺煌,三日后,決定素王歸屬。”
對素王劍垂涎已久的竺魔頭嘿嘿一笑,但炙熱眼神中竟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吳六鼎更是慌張起來,只是他太清楚翠花的秉性,用言語是怎么都勸不回來的,耗費幾大缸子的口水也徒勞,除非自己的劍術高過她,這一刻,出冢游歷江湖多年的吳六鼎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過于知足了,總覺得自己會有一天登頂劍林,可以不用著急,吳六鼎看似慵懶散漫,但何嘗不是自負至極,以為己身天賦足以有資格讓整座江湖等待那一天?
一直看著聽潮閣那邊景象的赫連老人突然說道:“我窮其一生所觀所學所悟,駁雜無序,如集珍寶無數,心中想要編織出兩張天衣無縫的寶簾,只是受限于自身織工平平,有心無力。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是無奈,我更是無奈,空有萬擔米卻無炊,因此一直沒有辦法把這兩張簾子給世人看一看。”
老人轉頭望向年輕劍冠,緩緩說道:“原來以為可以由你吳六鼎來編織雙簾,只是時不待我,我已經八十多歲了,沒有幾天可以活,未必能等到你劍道大悟的那一天,如今有幸碰上一個現成的……”
吳六鼎苦著臉道:“娶劍老爺爺,你這話放在心里就好,何必說出嘴來讓我傷心。”
老人微笑道:“咱們老頭子見著自家晚輩不上進,總是會恨其不爭的。”
吳六鼎嘆了口氣,轉頭望向湖面怔怔出神。
除了吳家劍冢內最具聲望地位的這幾人,曾經跟顧劍棠酣暢戰過一場的左手劍張鸞泰,跟祁嘉節在太安城一山難容二虎的劉堅之,杏子劍爐少主岳卓武,西蜀韓半劍和劍僧崔眉公,以及納蘭懷瑜幾位婦人這些屹立劍林多年的風流人物,都目不轉睛盯著那座武庫旁的巔峰之戰,與世人心目中兩位頂尖高手交手必定驚天地泣鬼神大不相同,除了秋絮如冬雪和湖面微漾的旖旎風光,然后唯一醒目的畫面更是讓吳家百余人大多都如墜云霧,覺得摸不著頭腦,即便是竺煌、赫連劍癡和公孫秀水這幾位頂尖劍客,視線也都跟隨那一物緩緩移動。
一顆棋子,高高拋起,尚未登頂而墜,依舊在往更高處躍去。
眾人各有見解,昔年的南唐第一高手公孫秀水自言自語道:“那年輕藩王應該是打造了一副棋盤,這一子落子生根處,就是殺機生出之時,那長眉老人能否勝出,就看能否在棋子落地之前破開這幅棋譜。”
風韻依舊不減當年的納蘭懷瑜笑瞇瞇道:“什么棋盤棋譜的,要我看啊,那年輕俊哥兒就是耍架子呢,怎么風流倜儻怎么來,到了他這種境界,再淺陋的招數被他用出,也可平地起雷,可不就是怎么好看怎么來?”
修習古劍幾近走火入魔的岳卓武搖頭道:“那你還真是小看了此人,那位老前輩內里劍氣橫生,境界修為未必就要低了他徐鳳年,此舉必有深意,生死之戰,豈能兒戲?”
被吳六鼎經常喊為崔大光頭的劍僧背有一柄無鞘木劍“降龍木”,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感慨道:“這里頭禪味兒真是足啊,這讓貧僧記起了當年與龍樹禪師在兩禪寺后山的擦肩而過,老和尚滿身污泥扛
著鋤頭,走在路上迎面走來,笑著跟我打招呼,我也只當是寺中普通僧人,就此錯過。事后想起,真真正正是琉璃身的得道之人了。難怪都說北涼徐家二十年虔誠禮佛,一飲一啄莫非因果。”
棋子開始下墜。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一場驚世大戰就要開啟時,赫連劍癡目露驚嘆,冷不丁說道:“分明了。”
翠花重新閉上眼睛,竺煌幾乎同時心生感應,撇了撇嘴,神情復雜,似有激賞,也有不屑。
其余九十多人,寥寥幾人也顯然都要慢上半拍一拍,更多還是不知其中玄妙,依然等待雙方雷霆萬鈞的交鋒。
只見那枚棋子輕輕落在了白眉老人的肩頭,老人的雙足開始陷入地面,直到雙膝入地,才止住了極為緩慢的下墜勢頭。
隋斜谷從徐渭熊那邊收回視線,抬起手隨意拍碎那顆棋子。
然后老人抬頭,語氣中隱約有些憤懣怒意,“你小子也好,王仙芝也罷,怎的到了你們這種裝神弄鬼的天人境界,都不如當年那么干脆利落了。嫌棄老夫不夠資格讓你們傾力出手?”
徐鳳年飄落在地,平靜道:“當時王仙芝是如何看待那入城一劍,不好說,我是能不與前輩你拼命就不拼命。”
隋斜谷冷笑問道:“如果我剛才出手對付徐渭熊這個大陣破綻,你是不是就愿意拼命了?”
徐鳳年沒有直接回答問題,笑道:“老前輩這不是沒有出手嗎?”
隋斜谷沒有說話,但是徐鳳年一掠而去,身形擋在了徐渭熊身前。
隋斜谷先前沒有出手,但故意承受了這個小千世界全部重量,否則一顆棋子怎么可能讓他雙腿深陷。道教記載曾有仙人以一葦壓頂不周山,結果讓整座山岳山崩地裂。且不論此事真假,即便是真,也顯
而易見,在一葦落在不周山之前,大山肯定早已承受了難以計數的恢弘壓力。隋斜谷比局外人都清楚,那小子設了一個局,他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殺向徐渭熊,一個是硬抗下這個小天地的分量。隋斜谷
不管出于何種初衷,還是選擇了更為吃力的后者,這才讓老人在旁觀者眼中是輸了一籌給徐鳳年。
隋斜谷又不知如何想法,不愿就此罷休,還要再戰一場。
聽潮閣樓傳來一陣嗡嗡響聲,如無數蚊蠅聚集在一起的細鳴。
徐鳳年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沒有說話。
我會受傷,但你會死。
知曉其中意義的隋斜谷笑了,手指纏起一條長眉,輕輕打結,問道:“不試怎知?”
赫連老人重重嘆了口氣,有些哀傷,“為何執意如此,世間劍道難道真要在這一代由盛轉衰嗎?”
聽潮閣內瞬間萬籟寂靜。
僅有一劍掠出高樓。
名劍蜀道。
在褚祿山千騎開蜀之前,早有青衫劍客一人一劍開蜀。
徐鳳年踏出一步,膝蓋微蹲,右手雙指并攏,左手以握刀之姿握劍,直指隋斜谷,指向這個曾經跟羊皮裘老頭互換一臂仍未分出高下的吃劍劍客。
于李淳罡而言,天下再大事,一劍了之。
對于跟江湖愈行愈遠的徐鳳年來說,江湖再好,只要他還是北涼王,那也是只能隔岸相望的風景了。
哪怕那座江湖里,還留有羊皮裘老頭兒的背影,老黃的劍匣,溫華的木劍。
他也只能留在北涼,就像王仙芝留在武帝城。
他在北涼,不去管天下事,可這不意味著誰都能來北涼做出過界之舉。
這一刻,聽潮湖湖面上,驀然怒放出鋪滿整座湖面的一大片紫金蓮花,不似人間物,恍恍惚惚,搖曳生姿。
剎那塑就紫金身,一如當年高樹露。
隋斜谷仰天大笑,一氣驟然長吐。
吐出了百年吞食的千百劍氣。
武帝城那極為緩慢的入城一劍,王仙芝四個徒弟聯手,看似被于新郎攔下最后半劍,其實那一劍不過仍算半劍而已,有形卻無神意。
此時此刻,才是隋斜谷想要問劍天下第一人的完整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