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六十二章 師徒和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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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怒目,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歡迎來到烽火戲諸侯讀者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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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有八十一峰朝大頂之壯觀,卻也不是峰峰都筑有道觀,不是山山皆有道人修行,其中位置靠北的小柱峰,憑借那位北涼王在山上大興土木的東風,得以新建了一座道觀,觀主是老道人宋知命年紀最小的徒弟韓桂,這位年輕道人修心不修力,連老掌教王重樓都給過一句“此子正心誠意,將來愈行愈遠”的評語,不過即便武當的山風淳樸,可韓桂既不會煉丹也不會符箓,甚至連那占卜卦數的本事也稀拉,故而宋知命一直不準這名閉關弟子“開峰”,當然,以從前武當山的香火,更多還是有心也無力,以至于王重樓仙逝之后,掌教都由洪洗象變成了李玉斧,韓桂仍是不溫不火的修習問道。

青山觀新落成,經過初期的各峰道觀的熱鬧恭賀后,韓桂本就不是什么長袖善舞的玲瓏人,位置偏遠的小柱峰很快就沉寂下去,青山觀的香客更是寥寥無幾,一旬下來,屈指可數。不過倒是先有個孩子經常跑來青山觀嬉耍,跟掃地道童熟絡起來,后來孩子又帶了個年輕人來上過香,據說是他的師父。觀主韓桂年幼登山,潛心研習典籍,一向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也認不得那個出手算不得闊綽的香客,香客第三次入山敬香時,韓桂甚至依舊沒認出來,反而是掃地的弟子記住了那人的臉龐,偷偷小聲提醒,韓桂才急忙跨出門檻,喊住了那個細看之下氣態不俗的公子哥,說是道觀簡陋唯有粗茶迎客。那豐神英毅如謫仙人的香客沒有拒絕,笑著答應下來。韓桂煮得一手好茶,茶是山上野茶,韓桂煮茶卻也不似那些規矩繁瑣的江南名士,不講究烹茶之水。兩人對飲,自稱涼州人士徐奇的香客并不多話,只稱贊了茶味幽遠,韓桂也不知如何客套寒暄,只能一笑置之。

在他們飲茶的時候,那個時不時跑來小柱峰玩的孩子跟韓桂的徒弟清心,兩個差不多歲數的孩子,坐在大殿外的石階上聊著天,清心別看年紀小,而且在青山觀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課業和活計,可輩分在武當各峰都不算低,老掌教王重樓那幾位,在山上輩分最高,只不過隨著歲數最大的宋知命離世,如今僅剩下陳繇和俞興瑞兩位年邁真人而已,接下來便是新掌教李玉斧這一輩,因為上一輩收徒甚少,韓桂作為宋知命六位弟子之一,跟李掌教輩分相當,接下來便輪到清字輩,武當山上大概有四十余人,雖說有人數漸長的跡象,可小道童清心若是前往蓮花峰玉珠峰那幾個香火鼎盛的地方,許多不惑之年的中年道士甚至都有可能喊一聲師叔。小道士清心戴著武道常見的洞玄巾,頂有寸余棉帛折疊,巾面繪有祥云,如竹簡垂于后,師法于仙人呂祖。此刻小道士正在跟新結識的同齡人伙伴說著自己也一知半解的養生之道,“今日就是秋分啦,我教典籍《天素調理真論》記載至此雷始收聲,陰氣漸盛,我輩當早臥早起,與雞俱興。而且我師父說過,秋季燥熱也分溫燥涼燥,得多在登高望遠的地方,勤快吐納,叩齒咽津。養生之法,概而論之,就是斂藏二字……”

聽著道童文縐縐言語的另外一個孩子咿呀嗯啊著,顯得有點漫不經心,不過好奇問道:“既然以后很少打雷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多起來了?那你們道士會不會忙著下山去除妖捉鬼?”

清心翻了個白眼,雞同鴨講,有些生悶氣。

那個自知犯錯的孩子撓撓頭,不知所措。

還是清心不跟這家伙斤斤計較,突然一臉嘴饞樣,還自顧自抹了抹嘴角口水,低聲道:“地龍,我跟你講啊,小蓮花峰上有一大片柿子林,馬上就要紅透了,好吃得緊!我跟幾個師兄和其它峰上的師侄都商量好了,什么時候去摘柿子,你去不去?你想去的話,我就算你一個。”

余地龍訝異道:“小蓮花峰?不是你們上任掌教洪仙人一個人的修道之地嗎?你也敢去偷柿子?”

清心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瞥了眼師父,然后又壓低了幾分嗓音,“小師叔祖沒飛升前,咱們去摘柿子可沒啥事的,小師叔祖還會親自幫咱們上樹摘哩,唉,可惜小師叔祖飛升后,掌管戒律的陳師伯祖就不怎么讓人去那兒了,前些時候不知為何還下了一封禁山令,可那里的柿子,真的特別甜特別好吃啊。”

說到這里,小道士驀然紅了眼睛,趕忙抬起袖口擦眼睛。

余地龍嘿嘿笑道:“想吃柿子都能想哭了?有點出息好不好,沒事,我趕明兒幫你摘去,包管你吃夠!”

小道士瞪了他一眼,“我是想念咱們小師叔祖了!”

這邊又是柿子又是小師叔祖的,那邊韓桂自然而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嘆息一聲,有些失神。還記得當年偶然遇上騎牛放牛的小師叔,每次見著他們這些后輩,如果是這個時節,總會變著法兒從袖子里掏出紅燦燦的幾顆柿子來,遞給他們之前,還不忘用袖子輕輕擦了又擦。

徐奇,或者說是徐鳳年輕聲說道:“韓道長,我略懂堪輿皮毛,也知曉小柱峰的山勢水脈疏密有致,在武當山也屬于有數的洞天福地。恕我冒昧說一句,怎么青山觀建成是建成了,香火卻這般稀少?”

韓桂雖然不諳人情世故,其實道心通透,立即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灑然笑道:“照理說,小柱峰風水確實很好,本該交由清字輩一位天資極佳的大弟子來‘開宗立派’,只不過當年小師叔大概是與小道開玩笑,說小柱峰的桂花尤其的香,冠絕諸峰,小道俗名里有個桂字,命里該有。說心里話,不提其它,就說青山觀內塑像供桌都是銅鑄餾金,價值不菲,不怕徐公子笑話,小道這些天當真是怕那賊人惦記上,到時候小道就算拼了命阻攔,也攔不下啊。其實就小道自身而言,何處讀書不是讀,何處修道不是修,畢竟人生在世,吃不過幾碗飯,穿不過一身衣,睡不過一張床。”

徐鳳年打趣道:“韓道長作為修道之人,也計較那些黃白物件?難道不該是只要是身外之物,便一物不許牽掛嗎?”

韓桂哈哈爽朗大笑,擺手道:“錯啦錯啦,‘仙人’,還有一半是人,至于‘真人’,更是重在真字。”

徐鳳年似乎一臉不悅,皺了皺眉頭,沉聲道:“恕我愚昧,不解真味,還望道長解惑。”

韓桂并未在意這位徐公子的陰郁神情,笑著緩緩說道:“睡一覺睜雙眼食三餐,勤四體耕五谷尊六親,這些都是一個人的本分,不因身份高便可不做。道人雖是出世之人,可那登仙之路,畢竟前途渺茫,咱們修道,說是修長生大道,其實在小道看來,是在修一個‘道理’。打個比方,一人在家,看住家中物件,不丟不壞,就是道理。若是借宿,護著院中物件不被偷竊擄搶,更該如此。小道便是這青山觀的過客,更是那人世間的借宿之人。丟了鎏金雕像,小道如果會點石成金的手段,賠得起,倒也不會心疼,可小道只會修道,不會生財,既然賠不起,也就要心疼。”

徐鳳年會心笑道:“道長的這個道理,很俗,但是不壞。”

韓桂笑著隨口說了一句:“有個俗念頭,想做長生人。”

徐鳳年雙指摩挲著瓷杯邊沿,輕聲說道:“我倒是遇過幾個能長生卻不愿長生的人。”

韓桂也沒覺得這位公子哥就是在夸夸其談,而是由衷感嘆道:“可惜小道上山之后就不曾下過山,學不來兩位師叔,以后若是有機會,定會下山去瞧一瞧。”

徐鳳年笑了笑,喝了一大口茶,掃去許多心中積郁,然后跟韓桂“請教”了許多修道養生的學問,后者對答如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并無半點藏私。

日頭西斜,天色漸晚,臺階上的兩個孩子已經由坐著變蹲著再變站著,再由站著變躺著趴著,沒奈何各自師父談興頗濃,一時半會兒還沒有收工的跡象,實在是百無聊賴,余地龍跟清心都開始打著瞌睡,余地龍覺著干等也不是個事兒,只好用幾樣在清涼山王府嘗過的吃食來幫小道士解乏,什么青蘿卜陳皮鴨湯,什么桃花燜鱖魚,清心也不知道是到底啥個滋味,可光聽著就是口水直流。

徐鳳年看了眼滿院暮色,站起身歉意道:“今日多有叨擾,耽誤道長修行了。”

韓桂跟著站起,搖頭笑道:“不妨事,徐公子閑暇時可以多來青山觀坐坐,尤其是出冬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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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的回答比較煞風景,一板一眼說道:“短時間內多半是沒有機會來此做客了。”

韓桂愣了一下,也不知怎樣接話,徐鳳年笑道:“我家藏書頗豐,回頭讓人給青山觀送些書籍,就當給道長借閱。”

韓桂嗯了一聲。

余地龍看到師父總算要打道回府,蹦跳起來,笑道:“走嘍。清心,回頭找你玩啊。”

小道童趕忙起身,小跑到臺階下,跟著師父一起把那位徐公子送出觀外。

看著一大一小兩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小道士滿臉的戀戀不舍。

“師父,跟那位公子聊啥呢?”

“徐公子跟師父請教了一篇零散的典籍文章,博大精深,與其說是師父在解惑,不如說是徐公子在授業。像是一門導引術。唉,若是真想要將其鉆研透徹,短則十年,長則窮其一生。看來不用急著下山了。”

“這么難學?師父,那就別學了唄,天底下那么多書籍,哪能本本都讀明白的。”

“這一篇不太一樣。”

“師父,那你千萬別教我這篇,你都要讀十年,那我還不得一百年都下不了武當山,我不干的!”

“說來說去,你不就是不想做飯嗎?”

“哈,哈哈。”

“算了,今天師父親自動手,省得你撒鹽沒個輕重。”

“對了,切記修道之人,不可終日悠蕩,做空軀殼。去,趁著師父做飯的功夫,把《遵生九箋》抄寫兩遍。”

徐鳳年和余地龍沿著新辟的石徑小路走下小柱峰,余地龍忍不住開口問道:“師父,你說世上真的有鬼神嗎?”

徐鳳年隨口說道:“信則有不信則無。”

孩子哦了一聲,看著黑黝黝的山林,有些惶恐不安。

原先想著心事的徐鳳年被出聲打斷后,瞥了眼緊緊跟在身后孩子。這個大徒弟的習武天賦實在是讓人嘆為觀止,雖說余地龍不管是出于本心,還是貧寒的生長環境使然,對誰都藏藏掖掖,有一種近乎天衣無縫的藏拙本事。徐鳳年曾經無意間確定一件事,這個孩子只要在任意一個結構繁復的地方走一遍,他就能絲毫不差給你勾勒出來一幅立體的畫面,這種天賦,比起單純的過目不忘,還要來得更加稀罕可貴。所謂的練武奇才,不過如此。徐鳳年冷眼旁觀多時,發現這個徒弟有點面熱心冷,別看他跟小道士清心十分熟絡,可在余地龍心中,已經劃出了一條明確的界線,不越雷池,不逆龍鱗,可以嬉笑打鬧,可若是過了界,徐鳳年不敢保證余地龍會做出什么過激之舉。不過徐鳳年是第一次做別人的師父,雖然心底并不是很認同余地龍與王生呂云長以及道童清心的相處方式,但也不覺得非要把孩子的性子硬拗回來。

徐鳳年想了想,冷不丁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呂云長看著很精明,其實很笨?”

余地龍張大嘴巴,似乎想要否認,但看著師父那雙在夜幕中仍舊清晰的眼眸,孩子終于還是沒有說話,低下頭。

徐鳳年笑了笑,繼續前行,柔聲說道:“師父也有師父,我就跟你說一個我師父講的故事,是講他讀書的歷程。”

余地龍抬起頭,看著師父的背影,咬了咬嘴唇。

徐鳳年緩緩說道:“有個空城計的典故,是說兩國交兵,一方實力占優的統帥被另一方的空城嚇退兵馬,經由后世層層渲染,前者淪為笑談,后者被尊為神仙。我師父年幼時讀至此處,也對后者的謀略,心生向往。等我師父少年時候,再讀這個典故,就心生疑惑,一座空城而已,他若是后者,大可以派遣少量兵力充當死士,前去城內一探虛實。既然他都能想到這一點,那位日后篡位登基的大奉皇帝,怎就想不明白?于是我師父對這個典故產生了巨大的質疑,他開始去翻閱很多正史野史,他終于發現一個真相,那就是后者當時所處時局,是一旦贏了前者,滅了敵國,他自己就已經功無可封,功高震主到了極處,只能卸甲歸田,在家養老終生。師父跟我說完這個故事后,就告訴我,讀書有三種境界,識人也是如此。”

余地龍脫口而出道:“師父,我覺得故事是真的話,那么那個前者也很聰明啊,空城計,其實本身并不高明,高明的是他既用此計‘嚇退’了那個敵人,兩個人都有臺階下,順便還為自己贏得了后世一代一代人的尊重。”

徐鳳年點頭道:“我當年也是這么跟師父說的。”

余地龍撓撓頭。

徐鳳年笑瞇起眼,說道:“不過師父馬上就給了一撣子拍在腦門上,訓斥我‘聰明多余,并無裨益’,我以前一直覺得委屈,覺得聰明還有錯了?”

臉色柔和的徐鳳年繼續說道:“聰明人,要把聰明用對地方。人生天地間,應該有益于世道,就算沒這心腸沒這本事,也不要仗勢欺人。”

余地龍輕聲說道:“師父,你放心,我就算學會了高深的武功,只要人不欺我,我絕不欺人。”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說道:“交友要廣朋友要多,兄弟卻不必。如果你以后遇上了可以做兄弟的人,一定要誠心相待。師父就沒有做好,希望你以后可以做得更好些。”

余地龍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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