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新無敵(中)
烽火戲諸侯[]
也許是實在受不了那群門外漢自以為是的呱噪,年輕人狠狠翻了個白眼,他佩有一柄綠絲纏繞的廣陵刀,仿北涼第三代徐家刀,鋒銳程度輸給第一代徐刀,輕便則輸給第二代,相對而言最似第三代徐刀,有平庸之嫌,但兵法行家都清楚天底下沒有最好的戰刀,只有最適合本家甲士駕馭的戰刀,就像王朝西北一帶的兵源,往往身高臂長,膂力出眾,廣陵道這邊就要遜色一籌,這是先天劣勢,非人力財力可以更改,趙毅不論名聲好壞,不論養士手腕,起碼養兵之術確是藩王中的佼佼者,否則這頭肥豬臉皮再厚,也不至于無恥到去跟北涼爭搶天下第一精兵的名頭,廣陵道有著離陽王朝最嶄新的甲胄戰馬,也悄無聲息出爐了最新式的廣陵刀,只是尚未大規模投放下去,年輕人所懸佩的這柄,就是沒有公之于眾的新刀,命名會在春雪刀和毅樓刀之中選一個,可見此刀被趙毅和廣陵道高層將領寄予厚望。年輕人正要出聲,給那個既不佩刀也無附庸風雅的男人瞪了一眼,立即噤聲,悶悶不樂地捧碗飲酒,沒法子一吐為快,真是遭罪。
一名扈從匆匆走入客棧,在貌不驚人的男子身邊耳語,男子點了點頭,起身后徑直走到徐鳳年桌旁,春風和煦溫顏說道:“這位公子可有功名在身?若是不嫌多,不妨來我這邊做事,除去跟了我的女人舍不得送,宋某一向什么都可以送出手。”
徐鳳年問道:“可是春雪樓橫江將軍宋笠?”
這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被一眼看穿,他身邊的華服老者方才曾說此子氣態不俗,要么是深藏不露的一品高手,要么就是重意不重術的養氣好手,這讓男子不得不嘖嘖稱奇,須知向來眼高于頂的老人在廣陵道,與昔日的東南第一人柴青山并肩齊名,劍道宗師柴青山不僅劍術入神,就輩分而言,亦是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的師叔,先前依附藩王趙毅,礙于門派清譽名聲,被東越劍池不得不忍痛“驅逐”出去,現在宋念卿出奇身死,柴青山已是被恭請回了劍池,主持事務。如此一來,他身邊的老扈從就是當之無愧的廣陵道第一高手,老人的名字很普通,叫王福,但用刀早已臻于化境,甚至要揚名于顧劍棠之前,可以說顧劍棠躋身天下十人之列,此后再無掉出過武評,曾經正是踩著這個老人的肩頭走上去的,老人珍藏名刀“咳珠”,綽號“腕下鬼”,幾屆武評指點天下用刀之人,都是差不多的認知,刀法真正得意者,屈指可數,其中顧劍棠居首,甲子高齡之后依然老當益壯了將近二十年的南疆人氏毛舒朗,已經徹底封刀,加上后繼無人,逗弄花草魚蟲去了,王福無形中就順勢上升一位,排在了棄刀多年的北涼袁左宗之前,這位武林巨擘之所以沒有進入武評,實力稍遜僅是一小部分緣由,更多在于此人年輕時候就武德奇差,遇上高手便避戰怯戰,遇上同境之戰,從來不知道風度為何物,什么陰險招數都使得出來,當年為了擾亂敵人心境,大戰之前讓人綁架了那人的妻兒,露面之時拋出了那敵手幼子的一根大拇指,刀意從來中正平和的敵人沒了心境支撐,最終死在王福刀下。年老之后依舊為老不尊,性子邪乎得厲害,刀法路數在詭道這一條道走到黑,宰殺那些天資卓著的江湖后輩尤為勤快,幾乎是見一個痛下殺手一次。
王福已經有些年頭沒有機會拔出咳珠刀,剛才本意是要出手殺人,就當找個解悶樂子,萬一走眼,真碰上個棘手高人,有廣陵道第一等權貴的宋笠三千鐵騎壓陣,一個單槍匹馬闖江湖的外地人,掀不起風浪,到時候讓人擒下,大可以拿來慢慢磨刀,這些年依附朝廷,王福做了不少這類陰損勾當。不過被朝廷新近封為橫江將軍的宋笠有自己的打算,沒有順著這名刀法大家的意思,而是有了招徠之心,倒不是說手頭欠缺沖鋒陷陣的猛將,而是宋笠對待絕色女子和江湖高手這兩樣物件,一直都有著濃重的收藏癖好,而且只當成錦上花而不是雪中炭,到手之手,每逢記起時,能看上幾眼就心滿意足。就像這次王仙芝放出話說出城便不再返,武帝城失去了最后一張保命符,許多見不得光的武林高手就都被近水樓臺的宋笠收入囊中,宋笠也從不去關心他們的品性好壞。
宋笠言笑晏晏,王福卻不敢太掉以輕心,江湖上的旁門左道數不勝數,而且天曉得西楚那幫余孽是不是盯上了這位新封的橫江將軍,宋笠若是萬一遭了算計,春雪樓正值用人之際,還沒開戰就折損一員福將,藩王趙毅還不得將自己剝皮抽筋,春雪樓內都清楚宋笠有今天炙手可熱的權勢地位,本身有能耐是一回事,趙毅將宋笠視為會與自己同福同難的角色,這一點更是至關重要,城府極深的春雪樓舊人盧升象,對此未必就沒有怨氣。
徐鳳年瞥了眼屏氣凝神的“腕下鬼”王福,很快收回視線。宋笠等了片刻,沒有等到答復,自嘲一笑,不掩飾他的遺憾,緩緩說道:“宋某小小一個雜號將軍,既然沒能入公子法眼,希冀著他日相逢,你我二人可以好好喝上一頓。宋某當下還有些急事,就不打攪公子喝茶的興致了。公子以后只要是在廣陵道上游歷江湖,不論遇上大事小事,只需讓人送個消息到府上,宋某定會隨傳隨到。”
宋笠輕輕抱拳,笑著離去,風采極好,不但沒有仗勢欺人,反而自認底蘊不深,而非是在座的年輕公子眼拙不識真佛,換成其他江湖好漢,被一位實權將軍這般放低身架子的禮賢下士,就算不去感恩戴德,也難免會心生好感。徐鳳年在宋笠抱拳告辭之際,也放下茶杯,站起身目送此人遠去。附近幾桌食客,聽到這番雙方沒有刻意藏掖著的對話,都給嚇得不輕,再看徐鳳年的眼光,無異于看待一個全然不知好歹的傻子。
走出門外,宋笠走下臺階時輕聲問道:“王老,可曾辨認清楚此子修為?”
王福從袖子中拎出一只香料瓷瓶,擰開蓋子,低頭嗅了嗅,陰惻惻說道:“奇了怪了,老夫故意將殺機外瀉了幾分,這小子倒是沒有故意裝傻扮癡,察覺之后當即停下了捻杯動作,可接下來就沒動靜了。莫不是自幼拜師于道教真人,否則沒這份定力。尋常高手,為驟然而起的殺氣牽引,姿勢可以保持不變,假裝穩如泰山,可瞳孔細微變化與氣機流轉速度,很難隱藏。不過老夫可以確認一點,觀他舉杯握杯放杯的連貫手勢,此子必是用刀之人。”
宋笠笑了笑,“平時王老要殺便殺,這會兒不比往常,很多事情指不定就會牽一發而動全身,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福不情不愿地嗯了一聲,收起瓶子,好似不殺人就等于積攢了一樁功德善事,笑瞇瞇道:“那小子多半不清楚自己在鬼門關轉悠了一趟。”
宋笠翻身上馬,七八騎一同趕赴軍鎮幾里地外,斥候傳來一份軍情,那邊有一雙女子極其有趣,惹上了自家官兵不說,還無半點自知之明,其中一位揚言要讓他這個橫江將軍吃不了兜著走,宋笠談不上動怒,只是覺得有嚼頭,宋笠自然知曉自己那支虎狼之師的脾性,他養兵本就是當成豺狼去養的,不吃人的話,上了戰場怎么殺人?廣陵道以北山林多響馬大盜,其中六七支百余人的馬賊,不但殺人放火肆無忌憚,而且逗弄當地官兵就跟貓耍老鼠一般輕松,宋笠還有更心狠手辣的地方,在那些自家甲士成了極難剿殺的猾悍馬賊后,分批讓許多蒙在鼓里的新卒去與之廝殺,相互喂養出戰力,死了就是白死。
馳馬在大街上,宋笠突然感慨道:“誰敢相信王仙芝會死在那人手上?”
一向目中無人的王福臉色陰沉,“若非有人認出了背著王老怪尸體的樓荒,確實沒人相信。”
宋笠笑問道:“那姓徐的不是新的天下第一了?”
王福從來都見不得別人好,嗤笑道:“那年輕藩王就算能活下來,大半條命也沒了,指不定每年都要耗費武當幾爐子靈丹妙藥來吊著命,還做個屁的天下第一!要老夫來看,王仙芝死多半是死了,事實上則是北涼精銳盡出,加上一些不為人知的隱蔽死士,才僥幸做掉了王仙芝。”
宋笠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客棧這邊,徐鳳年回到屋內,無事可做,就放任九柄飛劍出袖,不但沒有以氣機駕馭飛劍,甚至都沒有對它們有絲毫的“放心”,這是一個經常出現在吳家劍冢秘笈里的玄妙詞匯,用作闡釋以氣馭劍更上一層境界,即是“心之所系,劍尖所指”,后者顯然十分上乘,需要長年精心養劍,孕育出神意圓滿的劍胚。但是此時屋子里那九柄自行靈動縈繞飛旋的飛劍,不但是成就劍胚的活物,更像是被仙人撫頂授予靈智的開竅稚童。
論體魄堅韌,跟王仙芝一戰之后,給摧敗不堪,遺禍深重,徐鳳年遠遠遜色于江湖上的金剛境高手,論氣機渾厚,腕中鬼王福也沒有看錯,徐鳳年比不上那些各有千秋的指玄境,但是現如今的徐鳳年,根本不好用常理揣測。當時殺掉趙黃巢,憑著直覺牽引想要去武帝城,起先出于謹慎,想著去徽山找軒轅青鋒這位武林盟主做保鏢,當然是要同時與她做筆大買賣,否則開不了這個口。不過軒轅青鋒不愿意跟他或者說北涼“有染”,徐鳳年也就不去強人所難,但是跟軒轅青鋒這個頂尖高手近距離相處以及悄然對峙之時,徐鳳年驚訝發現一件事情,便是不光飛劍自發蠢蠢欲動,還有他沒來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氣,對此徐鳳年并不陌生,就是八百年前那個“自己”以及王仙芝都有的氣概,與世為敵仍無敵。
以往徐鳳年清楚這種心境,但有心無意,或者說有心無力,但是一戰之后,尤其是獨自離開徽山,越是臨近東海,就經常壓抑不住一些“無心之舉”,就像此時飛劍無跡可尋地歡快游蕩,如魚得水。徐鳳年可以清晰感知到它們的愉悅,甚至覺得可以與之對話。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佛家的芥子納須彌,道門的袖里藏乾坤,都不像啊。”
那柄蚍蜉飛劍冷不丁在徐鳳年眼前滴溜溜一轉,似乎是打聲招呼,然后一閃而逝,飛出窗外。
徐鳳年走出屋子,神色如常地下樓離開客棧,一直走到鎮子外頭。
結果遠遠看到高坐馬背的宋笠身影,驛路上似乎有兩名年輕女子惹上了麻煩,一個身材高大,英氣勃勃,劍已出鞘,看架勢就是名家子,離著劍尖吐罡氣的還差些許境界,她護著身后一名體態婀娜更似江南閨秀的女子。不過應該是與人技擊比武輸了一陣,一臂頹然下垂,止不住輕微顫抖,才臨時換了手握劍。
宋笠一直沒有說話,那名佩刀纏綠絲的年輕扈從則馬蹄輕緩,意態自得,刀也出鞘,輕輕旋轉,戰馬則繞著兩名走投無路的女子悠悠然打轉。
徐鳳年站在不惹眼的驛路綠蔭中,聽到那顯然是北方女子的劍客譏諷出聲道:“本以為廣陵道上并非蛇鼠一窩,畢竟連京城也曉得有個叫宋笠的家伙,口口聲聲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民狗。不料耳聞不如面見,也就是個強搶民女的腌臜貨色。”
宋笠聞言輕輕一笑,終于開口說道:“女俠你憑本事傷了二十名部卒,本將無話可說,可是梁眉公隨后跟你光明正大賭注廝殺一場,他輸了,這邊放行,你輸了,你交出那身后女子,愿賭服輸,天經地義。女俠你劍術高明,可賭品似乎不咋的啊。”
聽到這里,徐鳳年就準備轉身離去。
梁眉公小心翼翼問道:“將軍,要不要調動一千騎圍剿此人?”
宋笠沒有點頭,而是詢問王福,“王老,一千騎夠了沒?”
王福冷笑道:“一千騎殺個不挪步的木頭樁子,樁子再硬,也多半是夠的,畢竟世間高手再多,可李淳罡那樣的陸地神仙,一點都不多。但是你覺得那家伙會站著不動,跟咱們一千騎兵硬碰硬嗎?”
宋笠沒有惱羞成怒,而是笑問道:“要不三千騎都用上,再懇請王老堵截那人退路?”
王福譏笑道:“為了兩個來路不明的娘們,值得嗎?退一萬步說,那兩北地小婆娘身份估摸著相當不簡單,你就不怕吃到嘴后惹一身騷?這可不是你臉上的血跡,想擦就能擦去的。”
宋笠感嘆道:“是啊。”
王福大概也意識到失態了,不該在宋笠面前如此倚老賣老,又掏出那只裝有香料碾作軟泥的精致瓷瓶,使勁嗅了嗅,和顏悅色道:“咱們皇帝陛下還得惦念著一位曹青衣,提心吊膽,就怕他哪天突然出現在床頭。宋將軍,老夫知曉你以前不太看重江湖勢力,只當是養貓養狗,養著他們好玩,但是有句話以前不好說,現在能說了,都說匹夫一怒血濺十步,也許會有人說為什么曹長卿那么多次硬闖皇宮,都沒能得逞,還有為何徐家人屠仇家遍天下,依舊是老死床榻,這可并非是江湖高手不頂事,而是太安城以前不但有韓貂寺,還有柳蒿師,現在又有了以吳家劍冢為首的一大撥看門人,北涼也不例外,徐偃兵,袁左宗,哪個不是萬人敵?說到底,就看誰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嘍。這二十年里頭,有太多不講規矩又不知惜命的高手,都死啦,可不是死在甲士手上,都是死在另外的高人手中。”
說到這里,腕下鬼王福打趣道:“難道宋將軍要老夫以后像個通房丫鬟似的,沒日沒夜守在你屋子里?就算老夫樂意,宋將軍的大小夫人們也不樂意嘛。”
宋笠拇指輕輕按在傷口上,笑了笑。
他身邊是那結伴而行的年輕女子,只因為那雙秋水長眸才被宋笠相中,免去了她所在家族過境所需的金銀,不過是個偏房庶女,等于賣出了數萬兩銀子的高價,還額外跟宋笠這個廣陵道當權紅人攀附了一份交情,不光是那個士族上下竊喜,便是女子也心有歡喜,尋常嫁人就要講究門當戶對,哪里敢奢望一位朝廷封賜的橫江將軍?
宋笠側過頭,凝視著那個還不知姓名的女子,微笑道:“你再多看一眼本將的傷口,可就要剮去你的雙目了。”
本就僅是略懂騎術而顛簸得臉色微白的女子,一下子驚駭得面無人色。
驛路上的一雙女子,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當她們想要上前致謝,那名義士早已眨眼功夫就不見蹤影。
怯弱女子捧著心口,嬌喘吁吁,一陣后怕道:“高峽,要不咱們回京城吧?”
放劍歸鞘的高大女子輕聲道:“等見過了趙鑄,就送你回去。”
唯有細看之下,才能察覺她竟是有一雙碧綠眼眸。
紫髯碧眼張首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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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無須,可碧眼相似。
又是京城中人,她的身份也就不難猜測,張巨鹿的女兒,張高峽。
而張高峽身邊的女子,是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天底下最金枝玉葉的女子,心儀于那位宋家雛鳳,加上張高峽正好要行走江湖,這才偷溜出太安城,南下之行的初期,大體上就跟踏春游玩一般,偶有風波,也是有驚無險,都給張高峽的劍術擺平過去,她們在進入廣陵道之前,甚至還去了趟武帝城看熱鬧,因為王仙芝出城之后,于新郎樓荒林鴉這些徒弟也跟著都棄城遠游,城內高手無人鎮壓,起先還不敢造次,等到確定武帝城的確成了無主之地后,就有人開始生事,不過很快就有一支騎軍駐扎在城外,這才消停了幾分,不過那堵插滿兵器的內城墻,就遭了殃,即使有內城王家老奴看護,仍是每天都會少去幾把名劍名刀,不過暫時還沒有一把插在城墻高處的兵器被人竊走。張高峽就是帶著她去武帝城散心,也有一份必須近距離親眼目睹那滿墻神兵利器的私心,她是練劍之人,站在墻下足足觀摩了一個時辰,都在尋覓那些傳說中的名劍古劍,城墻高處,有黃廬大劍,有蠹魚細劍,有東越劍池的,有三百年前一對神仙眷侶懸佩的畫眉劍,與名字極其不吉利的“與君絕”,還有南海觀音宗那柄稀奇古怪的“半肩小尖”劍,更有吳家劍冢以往兩位劍冠的佩劍“認真”和“放心”,不計其數,目不暇接,如果不是閨中密友覺得枯燥乏味,張高峽能在墻根待上一天一夜,每一柄劍,那可都意味著一名絕世劍客和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落敗啊。
女子好奇問道:“高峽,那俠士是誰,你認得出嗎?當時看清了沒?”
張高峽搖頭遺憾道:“沒呢。”
女子嘆了口氣,“若是在太安城,咱們還能報答恩情。”
張高峽自言自語道:“接下來就沒江湖什么事了,真要有,那也只是一個個命不當命地死在沙場上。”
女子突然惱恨道:“這個叫宋笠,真是可憎!”
張高峽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曾經無意間聽到父親點評廣陵人物,其中就有提及這個廣陵王的福將宋笠,宋笠竟是朝廷很早就安插在廣陵春雪樓的棋子,但聽父親的口氣,趙毅這兩年也有所察覺,但仍然沒有撕破臉皮,反而愈發器重此人,要錢要糧要兵要馬,全都給得痛痛快快。不過宋笠并不聽命于張廬,甚至顧劍棠那座如今已是名存實亡的顧廬,以前一樣使喚不動他宋笠。張高峽私下揣測這個宋笠應該叫趙笠才對,靠山指不定正是那群皇室勛貴中最有權柄的幾位老人,因為這些當年也曾跟隨先帝一起南征北戰戎馬生涯的老頭子,實在是沉寂太多年了。張高峽她爹,首輔大人曾經難得跟她這個女兒泄露天機,笑言那幫黃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家伙,之所以一個個咬緊牙關熬著不肯踏進棺材,是要等門外門內兩個人先死。后來當徐驍去世的消失傳到京城,張高峽去了一趟被幾個哥哥當做雷池禁地的書房,發現那個門外人死了后,門內人的爹,并沒有怎么高興,反而有些落寞。
她離開屋子關上門的時候,依稀聽到爹說了一句話,“自古名將公卿,難在壽終正寢,徐驍贏了。”
回到鎮上客棧的徐鳳年沒有急著離去,他這趟前往東海,沒想著大張旗鼓是一回事,但如果說廣陵道這邊誤以為能夠趁火打劫,他也不介意學一學曹長卿,跟趙毅趙驃父子好好敘敘舊。至于宋笠,他知道得比張高峽自然要更多更深,宋笠名義上春雪樓名列前茅的大紅人,甚至傳言是他擠走了盧升象的位置,事實上根本沒這回事,盧升象赴京升任兵部侍郎,是朝廷明著撬墻角,宋笠則是暗中挖著春雪樓的墻腳,但恐怕趙毅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笠不但是太安城的棋子,更是燕敕王趙炳的手筆,至于宋笠到頭來會忠誠于誰,人心反復,只有天知地知,以及宋笠自己知道。
宋笠這顆被多方操之于手的棋子,既然能夠自己把自己走活,肯定不是靠著運氣走到今天,果然沒有來客棧大動干戈,徐鳳年在第二天清晨出境。
其實當時驛路上面對一直沒有拔刀腕中鬼,只要王福能夠近身一丈之內,徐鳳年肯定會死。
但是徐鳳年更確定,給王福一百年時間,那家伙也走不到一丈之內。
因為王福畢竟不是顧劍棠。
一步之差,往往就是天地之遙。
馬車緩緩臨近東海。
潮聲漸重。
除了那遺物劍匣,徐鳳年要從武帝城帶走的物件,會多到讓整個天下都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