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四十二章 賣炭爺孫賣炭妞

烽火戲諸侯

第四十二章賣炭爺孫賣炭妞

徐鳳年一手握杯,一手覆杯。(番茄小說)眉心一枚印痕由紅入紫,陪伴飲酒諸人只當這位江湖名聲不顯的散仙出神沉吟,自顧自碰杯對飲,不敢打擾。張春霖向來眼高于頂,以幽燕山莊虎老架不倒的武林地位,自身又出類拔萃,生得一副好皮囊,對尋常傾慕于他的女都止于禮儀,半點不去沾惹,不知為何見到那名冷如霜雪的紫衣女后,便一瞬癡心,只是不知她與恩公是什么關系,天人交戰,眉宇間僅是彷徨落魄,凄然獨飲,知莫若母,叛出南海孤島的婦人輕輕嘆息,張凍齡性粗糙,細微處察言觀色的功夫不夠火候,只顧著跟曹段兩位世交好友推杯換盞。徐鳳年悠悠然長呼出一口氣,曹郁段懋二人停杯轉頭,一臉匪夷所思,只見那一縷霧氣飄蕩如游走白蛇,在空中好似扭頭擺尾,所過之處,碾雪化齏粉,徐鳳年放下酒杯猛然起身,告辭一聲,徑直走向尺雪小院,過院門而不入,步伐飄浮,幾乎是踉蹌前行,面容猙獰的他猶豫了一下,當空一掠,身形如同一根羽箭直直墜入湖中,沉入湖底。

紫竹林這邊不知真相,面面相覷,都看出對方眼中的疑惑震驚,難不成這便是江湖上傳聞的口吐劍氣如蛟龍?

王小屏自打上山后第一次握劍,在武當眾多師兄弟中展現出卓絕的天賦,一直被視為劍而生的極佳劍胚,他自己也一直堅持將來某一天為劍而死。交錯背負有幽燕山莊烽燧小吠割鹿頭三柄劍,這位劍癡緩緩來到湖邊,為湖底年輕人鎮守湖面。當初徐鳳年上武當,王小屏不以為意,一個劣跡斑斑的紈绔弟,跑到山上練刀,能練出什么出息,大師兄不惜拿一身大黃庭修為去換“武當當興”四字,是讓王小屏怒意滿懷,賭氣之下,就干脆下山磨礪劍心,求一個眼不見為凈。時至今日,拋開真武那一層身份,不說武當山的伏筆,王小屏對徐鳳年也談不上有太多好感,不過就純粹武道歷程而言,確實有幾分欣賞。

呂祖曾言,我輩修道,莫要修成伶人看門狗。

王小屏盤膝而坐,枯坐到天明。

幽燕山莊往南三百里是江南。

一場突如其來的連綿大雪,銀裝素裹,萬物不費銀披狐裘。(番茄小說)清冷雪夜中,一名黑衣老者踏白而行,雙手入袖而藏,所行之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近一處歇腳村也是三十里以外,尋常老人十有就要凍死在這雪地里,不過看老人行路氣態,頗像有些武藝傍身的練家,雖未太多高人跋扈的氣焰,想必應該不至于冷死在路途。老人一襲寬袖黑袍,一雙厚實錦靴沾雪,滿頭霜白發絲,當頭落雪不停,倒像是霜發之上添加雪,有些冷冷清清的意趣。

老人走得面無表情,目中無人無物,哪怕是十幾位白衣仙家飄然而過,如一只只飛鴻踏雪泥,仍是視而不見,何況其中一名年輕女身后攜帶了百柄飛劍浩然御劍行,黑衣老人也只是直視前方,如此一來,反而是素來超脫塵俗的練氣士們多看了幾眼,練氣士以觀天象望地氣看人面著稱于世,打量之后,猶然捉摸不透,為首老嫗輕輕一拂袖,將一名身形略微停頓的宗門晚輩推出幾丈外,她則停下,大雪鋪蓋,談不上什么路不路,可這位在幽燕山莊外面對徐鳳年那般陣仗還不出手的老嫗,竟是有了晚輩遇上前輩,故而避讓一頭的謙恭姿態,練氣士分作兩撥,一撥已經掠出黑衣老人所行直線,老嫗身后那一撥則靜止不動,不說那馭劍的赤足女眼珠滴溜溜轉動,一臉費解,便是悟出指劍的觀音宗嫡傳弟也有些訝然,別提其余此趟出行歷練的練氣士,都望向那名徑直遠遠擦肩而過的老頭。

黑衣老人驟然停下腳步,沒有轉頭,但眾人都察覺到這位高大黑袍分出一縷氣機,死死鎖定住了宗門滴水觀音。

老嫗臉色如常,只是雙腳深陷雪中。

瞬間如一尊老魔頭降臨的黑袍人收回氣機,抬頭望北,眨眼時分過后便繼續前行。

作為觀音宗權勢長老的老嫗松了口氣,前一撥練氣士往回飄蕩,圍在老嫗身邊,都有些動容悚然,老嫗等黑衣人消失在視野,這一語道破天機:“是韓貂寺。”

年紀輕卻是輩分高的光腳女嬉笑道:“人貓嘛,我聽師妹提過的,因為擅長指玄殺天象,所以就是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滴水,怎么盯上了你?”

老嫗嘴角帶著澀意,默不作聲。是那如世家美婦的指劍練氣士出言解惑,“太上師伯,你有所不知,此獠之所以被貶稱為人貓,惡名昭彰春秋,一直跟三甲黃龍士和北涼王徐驍并肩當世三大魔頭,除去韓生宣是離陽王朝第一權宦,是趙家天為信賴的近侍,還因為他一直喜歡虐殺一品高手,上一代江湖四大宗師中,讓天下練氣士都束手無策的符將紅甲,就是被韓生宣徒手剝去符甲,生撕身軀,掛頭顱在旗桿之上。符將紅甲尚且如此,別提那些僅是一品金剛境的江湖高手了,北莽定武評,大抵是平分秋色的格局,若非這二三十年中,被這位大太監暗中不知殺去多少位金剛境界,其中幾名便被制成了殘酷的符甲,導致整座江湖大傷元氣,否則武評出爐的天下十人,離陽王朝絕對不止僅有五人上榜!”

美婦人小心翼翼看了眼老嫗,“師叔從天象境界中悟出持瓶滴水在內三種神通,興許是被韓貂寺給看破了,只不過不知為何終還是沒有出手。”

年輕女哦了一聲,輕輕提腳踢雪,眼神清亮,躍躍欲試。

那名坐湖卻出丑的男練氣士冷哼一聲,“人貓再無敵,也不是真正無敵于世,否則也不至于被曹官三番五次進入皇宮,他哪里敢單獨一人挑釁我們觀音宗。”

典型的井底蛙做派,歷來大門大派里都不缺這類貨色,井口不過稍大,便自視等于天地之寬闊。不過觀音宗雖說孤懸南海一隅,倒真是有這份底蘊去目無余,傲視江湖。只不過對上拔尖高手中又算屈指可數的韓貂寺,這位練氣士的猖狂,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老嫗便沒有助漲后輩一味小覷陸地江湖的風氣,搖了搖頭,直言不諱:“韓生宣真要殺人,宗唯有宗主出關以后可一戰,而且勝算極小。”

此話一出,頓時四下無聲。

黑衣老人一直走到天明,來到江南重鎮神武城之外,城門未開,就安靜等在外頭,跟一些城外趕集而來的百姓雜處。夜來城內城外一尺雪,有衣衫單薄的年邁村翁在拂曉時分,駕車裝載一車燒炭碾過冰轍驛路,為了賣出好價錢,人和牛車顯然都來得早了,離門禁取消還有一段時辰,賣炭老翁深知冬雪寒重,下了車狠狠跺腳,打哆嗦,舍不得拿鞋掃雪,彎腰用手在牛車邊上掃出一片小空地,這抱下頭頂一破棉絮氈帽的年幼孫,讓他好站在無雪的圓圈中,一老一小相依為命,誰離了誰都不安心,只能這般在大雪天咬牙扛著刺骨凍寒。小孩兒肌膚黝黑,身形枯瘦,靠牛車遮擋寒氣,不忘踮起腳跟,握住爺爺的一只手,試圖幫著搓熱。

城內衣裘披錦的人雅士可以乘著大雪天氣,圍爐詩賦,火炭熊熊,溫暖如春,大可以酒足飯飽之后呻吟幾句什么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什么筆凍毫懶提,泥爐醇酒溫,卻極少有人知道貧寒人家到了這種會死人的天氣,會慘到指直不得彎。滿頭銀霜的黑衣老人瞥了一眼城頭,又看了眼那對賣炭爺孫,眼神不見絲毫波動。既然不是宮中人,便不理江湖事,不殺江湖人。出宮以后,他就再沒有理睬過江湖半點,否則以他的脾氣,昨夜遇見那幫不愿依附朝廷的練氣士,尤其是那位老嫗,早就出手分尸割頭顱。

對他來說,已經不是什么權傾皇宮的韓貂寺,只是自作棄的閹人韓生宣了。

當年那名可憐女死前,將趙楷托付給他,而不是托付給趙家天。一飯之恩,足以讓這輩為恩怨分明的韓生宣以死相報。

韓生宣眼神一凜。

城門緩緩開啟,一名白衣女姍姍而來,走到了牛車后頭,悄悄推車。

賣炭老翁察覺到異樣,吁了一聲,拉住老牛,停下炭車,十指凍瘡裂血的年幼稚童跳下馬車,看到車后頭的仙姐姐,一臉懵懂。

女站定,笑臉問道:“牛車怎么不走了?”

小孩不敢說話,委實是眼前姐姐太好看了。

觀音宗的太上師伯彎腰摸了摸他的腦袋,笑瞇瞇溫柔道:“我叫賣炭妞,你呢?”

稚童將雙手藏在身后,怯生生回答道:“水邊。”

他趕緊紅著臉補上一句,“我娘是在水邊生下的我。”

女嬉笑道:“那你喊我賣炭姐姐。”

小孩哪來這份勇氣,嚅嚅諾諾,不敢答話,小跑回前頭,躲在爺爺身邊。光腳女輕靈躍上鋪在一車木炭上的破布上,安靜坐著,老牛前行得愈發輕幾分。

來涌起濃郁殺機的韓生宣縮回探袖一手,沒有入城。

靜等徐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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