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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館閉門歇業,洪姨就住在不遠處的一棟三進院子,女子身子骨就偏陰,天冷便畏寒,她和一名年輕女子盤膝坐在炕上,婦人嗑著瓜子碎碎念,那女子安靜聽洪姨嘮叨,沒有半點不耐煩。尋常莊稼地婦人拾掇完家務事和田地活計后,稍有手藝的,大多喜歡抄起一柄精致小剪來消磨閑余時光,總不能光顧著天一黑就跟自己男人做那生娃的下流事,再說也養不起太多,洪姨是個雖然上了年歲但還算俏的寡婦,但沒誰敢來敲寡婦門生是非,她閑暇時就只喜歡剪紙,心靈手巧,街坊鄰居每逢喜事,都愿意來跟洪姨這邊討要一些費時費力的喜字花和過門箋花,炕邊的窗子,就貼滿了洪姨的精美剪紙,應了老一輩推窗見喜的說法,陰天時候,洪姨還會在檐下掛一個“掃晴娘”,十分靈驗。洪姨嗑著瓜子,偶爾騰出手去手把手教身邊女子把剪,可她女子長得禍水無邊,手卻笨,惹來洪姨幾聲善意打趣笑聲,洪姨閑不住嘴,東扯葫蘆西扯瓢,說來說去,大多都是那一家子。
“這娘倆,都應該怨徐瘸子。”
“小家伙也應該怨他爹娘。”
“一個舍不得徐驍,一個舍不得那些死掉的兄弟。到頭來苦的還是自己孩子。”
“更怨那些所謂骨鯁忠臣,徐驍不是那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可他做事磊落,何曾是狗屁君子能比的?徐驍什么時候對不起任何一個該對得起的人了?”
“趙稚就是小心眼,見不得吳素比她出彩,見不得徐驍又比他的男人爺們。誰認識她,誰倒霉!”
年輕女子在剪一只喜鵲登梅,成形后蹩腳而滑稽,赧顏一笑。洪姨笑著安慰道:“不錯了,你才第一次拿剪子。”
女子放下小剪的紅紙,嘆息一聲。
洪姨望向窗欞,怔怔出神。
西壘壁僵持不下,馬嶺在內的京城北涼舊部十四人,一起撞死宮門前,替大將軍徐驍平息將與西楚劃江而治的沸沸謠言。白衣縞素擂戰鼓,一戰定天下。那一年,春秋八國,雖然尚留西蜀南唐仍自茍延殘喘,實則早已難逃離陽徐顧兩家鐵騎的破竹之勢。徐家鐵蹄離西楚皇城僅剩三百里,徐驍被一天四道八百里加急圣旨赴京受賞,等待這位功臣的卻是那一樁京城白衣案。導致西楚被圍三年而不亡,當時尚未封藩廣陵王的皇子趙毅想趁機撈取潑天戰功,不曾想連敗兩仗,損兵折將,大傷元氣,最后只得繼續由徐驍領兵南征,終于攻破巍巍天下第一雄的神凰城,那三年,年幼徐鳳年作為質子,被“軟禁”在太安城以南七百里的丹銅關,關內駐兵六百,關外鐵騎足足萬余,只為了針對女子劍仙和年幼稚童娘倆。
女子突然問道:“洪姨,你不后悔遇上荀平叔叔嗎?”
婦人搖頭笑道:“陳漁,等你真死心眼喜歡上誰了,就不會問這種傻問題。”
女子也是搖頭,“可惜遇不上。”
洪姨突然想到什么,拉下臉陰沉道:“活該楊禿驢跌境,死得好,什么時候宰了元溪和柳蒿師才大快人心。”
陳漁問道:“誰能殺?”
洪姨笑道:“反正總不會是我這么個婆娘,小剪子也就剪剪紙。”
陳漁揀起喜鵲登梅,抬起放在頭頂,光線透過縫隙,映照在她那張可以禍國殃民的容顏上。哪怕是年輕時候也曾閉月羞花過的洪姨,也有些艷羨和感慨,陳漁,沉魚,真是有先見之明的取名。
洪姨問道:“你就不怕進不了太安城皇宮,反而去北涼那種貧瘠地方吃苦受罪?”
陳漁直截了當問道:“嬸嬸是說我被賜婚給那位北涼世子?”
洪姨點了點頭。
陳漁淡然笑道:“不都一樣嗎?”
洪姨一笑置之,揮了揮小剪子,“來,教你剪斗雞。”
陳漁愣了愣,洪姨笑著解釋道:“斗雞,諧音都吉,寓意都吉祥。”
眾人癡癡望向那名橫空出世的西楚亡國公主,上了年紀的京官也不妨礙他們的愛美之心,委實是沒有見過如此出彩的女子,或許那名胭脂評上的陳漁可以媲美容顏,可陳漁終歸是只提得起筆毫繡針的女子,絕不會御劍而來。
名姜姒卻被一個王八蛋篡改成姜泥的女子,嘴中輕吐四字,敕天律浩然。
劍鞘不動人不動,大涼龍雀已經出鞘取頭顱去。
大黃大紫兩種劍氣縈繞修長古劍,朝廣場上一襲醒目白蟒衣掠去。
飛劍出鞘前一瞬,得以登龍門參與朝會的袁庭山一臉獰笑,望向未來岳父大人的顧劍棠,伸出一手,“大將軍,借刀!”
顧劍棠神情古井不波,不見任何猶豫,更沒有任何多余動作,腰間南華刀如青龍出水,鏗鏘出鞘,草莽出身卻驟然享富貴的袁庭山非但沒有任何惜福心態,更想著在這太安城一鳴驚人,這些時日幾乎都想瘋了。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你們世家子坐享榮華,心安理得,老子就得次次搏命富貴險中求,誰攔老子誰去死!境界始終一路暴漲的袁庭山握住南華刀那一刻,整個人發絲拂亂,如天人附體,有如走火魔怔,一刀在手,頓時知曉了大將軍不光借了南華刀,還蘊含了一股磅礴真氣,如此美意,袁庭山怎能讓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老丈人大失所望?
袁庭山轉為雙手握刀,眼眸泛紅,怒喝一聲,一刀朝畫弧墜地的飛劍劈去。
城樓之上,力敵顧劍棠趙丹坪兩大高手的曹青衣視若無睹,只是平靜道:“西楚一還北涼禮。”
這才是真正的平地起驚雷。
惡名遠播的袁庭山一刀掄下,妙至巔峰,堪堪劈在了大涼龍雀劍尖,可飛劍仍是筆直掠去,劍身不顫分毫。
“雙符”之一的南華刀就這樣在飛劍身上一氣滑抹而過。
袁庭山腳下廣場龜裂得飛石四濺,聲響刺破耳膜,所幸這頭瘋狗身后都是有武藝傍身的將領,面對突如其來的禍及池魚,除了盧升象和盧白頡輕描淡寫揮袖散飛石,其余大多都遮擋得十分狼狽。
徐鳳年左腳踏出一步,右腳后撤一步。
雙手抬起。
一手截大江,一手撼昆侖。
一劍直直破二勢,劍尖直刺徐鳳年胸口。
徐鳳年默念一聲,“劍來。”
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叮叮咚咚十二響。
響徹皇城。
劍尖仍是不改方向,離徐鳳年心口僅剩一丈距離。
天地間風卷云涌。
然后一抹刺眼大紅轟然墜地,如一道天劫大雷由天庭來到人間,試圖橫亙在飛劍和徐鳳年兩者之中。
這頭躋身天象巔峰境的朱袍陰物一腳踩在飛劍劍尖之上。
身懷六臂。
以悲憫相示人,歡喜相獨望向徐鳳年。
自甲子以前仙人齊玄幀在蓮花臺斬魔以后,恐怕這是世人第一次真眼見到天魔降世。
陰物踮起腳尖,飛劍在它身前顛倒,順勢拋掠向空中。
姜泥面無表情,伸出一指,輕輕一揮。
曹長卿繼續淡然道:“西楚二還離陽禮。”
飛劍刺殺北涼世子無果,放佛仍有余力無窮盡,高過朱袍陰物和白蟒衣男子頭頂,朝臺階之上的離陽皇帝飛去,劍氣如漫天銀河挾星斗倒瀉人間。
趙家天子握緊拳頭,竟是一步不退。
陳芝豹伸手握住那桿梅子酒。
往下一按。
梅子酒瞬間消失不見。
敕地,伏兵十萬。
離趙家天子十步,梅子酒破土而出,撞在飛劍劍尖之上。
剎那懸停。
分明沒有任何聲響,武百官不諳武藝之輩,頓時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一些體質孱弱的官,更是有七竅流血的凄涼跡象。
盧升象和棠溪劍仙盧白頡等人都高高躍起,將飛劍梅子酒和千余人之間隔去那股雜亂如洪水外泄的無形氣機。
梅子酒終于彈回陳芝豹手中。
站在劍鞘之上的姜泥冷哼一聲,飛劍一閃而逝即歸鞘。
幾乎同時,嘴角血絲越來越濃的徐鳳年握住陰物一臂,狠狠丟擲向宮城一側墻頭。
朱袍大袖,如同一只白日里的大紅蝠撲向趙丹坪身邊的魁梧老人。
鎮守皇宮的兩位高手之一,只論境界,猶在指玄韓貂寺之上。
柳蒿師。
徐鳳年丟出陰物之后,一步跨出將近十丈,飄向袁庭山。
江南道上,他曾想殺徐芝虎。
徐鳳年抬起手臂,五指如鉤,沉聲道:“劍再來!”
玄雷,太阿,桃花,金縷,黃桐。
五柄鋒芒最為劍氣沖斗牛的飛劍,一氣砸下。
仙人撫大頂!
袁庭山臉色劇變,南華刀撩起一陣眼花繚亂的刀芒,同時步步后撤,可手掌虎口裂血硬生生擋去五劍,才撤出三步,就橫向一滾,后背濺出一串血珠,被一柄懸停位置極為毒辣刁鉆的蚍蜉飛劍,劃破了那身他夢寐以求的官服。好不容易橫滾出殺機,又有五柄劍當頭如冷水潑灑而下,袁庭山臉色猙獰,大好前程才走出去沒幾步,豈會在這里束手等死!一咬牙,拔起南華刀,一鼓作氣擊飛三柄飛劍,腦袋一歪,躲過擦頰而過的一柄,借南華刀擊劍反彈之勢,在最后一柄飛劍穿心而過之前貼在胸口,就沒有站穩的袁庭山一個踉蹌,搖搖欲墜,終歸是還是被他站定,伸手摸了摸血水,不怒反笑,桀桀笑道:“有事再來!”
看得廣場上官武將都咋舌,真是一條不怕死的瘋狗!
然后接下來幾乎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只見得徐鳳年緩緩前行,閑庭信步,但被這位北涼世子莫名其妙敵對的袁庭山,卻好似一尾不幸掉落在岸上的草魚,亂蹦亂跳,垂死掙扎。
已經不足五丈距離。
袁庭山不斷鮮血四濺。
世人只知桃花劍神鄧太阿小匣珍藏十二柄飛劍,都不知世間還有第二人可以馭劍如此之多。
終至三丈。
一直在等這一刻的袁庭山躲去三劍致命,任由兩劍透體,一刀劈下。
廣場上大氣不敢喘的官員都捏了一把冷汗,希冀著這條瘋狗一刀就劈死那個城府可怕的北涼世子!
可接下來一幕讓絕大多數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只有盧升象盧白頡等人輕輕搖頭,有些惋惜,又有些驚艷。
袁庭山逆氣收刀偏鋒芒。
盧升象惋惜真正的生死關頭,袁庭山不惜福,可到底還是惜命了,沒有做那一命換一命的勾當。
盧白頡則是驚艷徐鳳年的膽大妄為,此人可以贏得相對輕松一些,但他沒有,他還是敢去賭袁庭山比他更先怕死,這樣的搏殺,帶給袁庭山的巨大心理陰影,恐怕一輩子都抹不去。
徐鳳年一掌拍在氣勢衰竭的袁庭山胸口,腳步連綿踏出,抓起空中袁庭山的一只腳,轉身就是猛然砸在地上。
一個大坑。
袁庭山顯然已是奄奄一息。
一直瞇眼觀戰的顧劍棠終于踏出一步。
要袁庭山死在京城,還得過他顧劍棠這一關。
微風起,安靜站在廣場上的白頭年輕人,蟒衣大袖隨風飄飄搖搖。
一如他身世那般風雨飄搖。
當年那個誰都不看好的徐家長子,終于徹底撕去了敗絮外衣。
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絕倫風采。
徐鳳年望向坑中袁庭山,咧嘴一笑,“就你?都不配我拔刀。今天算你走運,有個好岳父,下一次,我親手剝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