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凄冷。
玉尹坐在大廳里,腦袋里依舊是一鍋漿糊。
在大廳的主位上端坐一個少年,身穿水藍色團龍錦緞子長衫,頭戴方巾,腰系玉帶。
坐在那里,雖透著稚嫩氣,卻別有一番威嚴。
玉尹認得這少年,赫然是跟隨他學琴的黃公子黃諶。
不過,此時黃諶卻不叫黃諶,叫做趙諶。而他還有另一個身份,便是太子趙桓獨生子,皇太孫趙諶。玉尹沒有想到,朱絢會找來趙諶。甚至當趙諶出現在他家門口的時候,玉尹也沒能反應過來。能找個皇室中人,自然是一樁大好的事情。
大宋時代周刊若能有皇室背景,便不會成為黨錮之爭的工具。
只是……
“先生勿怪,之所以一直隱瞞先生,也是母親吩咐。
今日姨娘來宮中,說起了大宋時代周刊的事情。若非姨娘告之,我也不知道這大宋時代周刊,竟然是先生手筆。而今先生遇到了麻煩,學生自當為先生排憂解難。
只是不知道,先生究竟打算如何解決呢?”
趙諶說話,活脫脫一副小大人模樣,想來也是有人教過的。
玉尹此前一直期盼著朱絢找來一個大靠山解決這樁事,卻不想找來找去,找到了自家學生面前。心中一方面是覺著有些驚訝,另一方面,臉上又覺得有些抹不開。
畢竟,讓自己的學生出面,總是有些難以啟齒……
不過,在尷尬的同時,玉尹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受。
如果是趙諶接手,倒也的確合適!
想想,自己也真夠笨的!
能讓高俅欠下老大面子的人,自然就是宋徽宗。高俅能夠平步青云,宋徽宗可謂是費了不少心思,更一手提拔起來。偌大開封府,對高俅能稱得上知遇之恩的人,恐怕除了宋徽宗,也沒有其他人選。偏偏這一直以來,玉尹卻沒有看出端倪。
“皇……太孫……”
“先生便似以前那般喚我便好,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先生授我琴藝,當得上我的老師。
小乙,沒想到你能使出好琴,還有如此奇思妙想。
那大宋時代周刊里,我最愛看的便是副刊內容,連阿娘也說,能想出這法子的人,絕非等閑。只是七天一期,卻有些長了,每次等新內容來,都等的讓人心焦。”
兩三句話之后,趙諶又恢復到了早先的模樣。
雖然說話時有些做作,可更多的還是那股子小孩子的天真爛漫。
這也讓玉尹感覺著,心情舒暢不少。
他嘆了口氣,“自家還是喚做‘皇太孫’吧,免得將來有人說我不知禮儀,枉為人師。”
趙諶笑嘻嘻,也沒有反駁。
玉尹把事情大致上講述一遍,而后苦笑道:“之前我做這大宋時代周刊,本想著為大家開一條財路,順便也能在市井中普及一些事情,說不得也能開啟民智。
只是誰又想到,周刊作得太紅火。
如今已經加印到兩萬份,仍無法滿足大家的要求。
更讓我想不到的,還是……我不想讓報紙卷入黨錮之爭,只希望它能守中,保持公正公平的本色,成為坊巷中百姓們喜愛的一個刊物。可現在看來,還是我想的簡單了!皇太孫愿意接手周刊,自家當然歡喜。只是我想知道,皇太孫若得了這周刊,又要如何經營?”
趙諶愣了一下,輕聲道:“還要請小乙指點。”
很顯然,這報紙并非是趙諶想要,而是得了旁人指點。
想想也是,趙諶才多大年紀,又怎可能看得出,大宋時代周刊的影響力?
也就是說,在趙諶背后,必然也有太子趙桓等人的主意。
只不過,趙桓卻不好出面來打理此時,便想出了讓趙諶來出面掌握大宋時代周刊。
如果這周刊能成為皇家口舌,倒也不失為一個選擇。
至少從某些方面而言,成為皇家喉舌,也勝似卷入黨錮之爭,成為某一黨派的工具。
“自辦周刊以來,無非是以公平和親民的原則來經營。
今皇太孫若愿意入主這大宋時代周刊,此兩項原則卻不能拋開……皇太孫若愿意保持這兩項原則,我便情愿把大宋時代周刊轉贈于皇太孫,不知皇太孫以為何?”
趙諶向朱絢看去,卻見朱絢輕輕點頭。
“如此,便依小乙所言。
但是這大宋時代周刊,我也不甚明白。如何操辦,還要請小乙你,為我多出主意。”
我可以接手,但是我不會參與。
想來,這也是東宮的態度!
畢竟而今這大宋朝還是徽宗皇帝做主,若趙桓掌控了喉舌,勢必要被徽宗皇帝所忌憚。所以我不會參與這方面的事務,我把所有的權力都交給皇太孫,而趙諶又甚得徽宗皇帝所喜,自然一切不成問題。趙桓此舉,或者說是太子妃朱璉的決定,實際上都是為趙諶所考慮。趙諶掌控了這喉舌的力量,位置也就更加穩固。
玉尹見趙諶答應,頓時喜出望外。
這大宋時代周刊出了七期,已處于風口浪尖。
如果再不放手,說不得便要惹來禍事……若能被趙諶接手,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那明日便簽了這轉讓契約?”
朱絢笑道:“何需明日轉讓,今日即可。”
“呃?”
“難道小乙不知道,太子已被任命為開封府尹,三日后便要前去就任。
這兩日太子雖未就任,可是開封府內已經安排妥當……我來之前,便找人要來了一份契約。小乙這便簽了,若能早些把這燙手山芋脫手,也未嘗不是一樁好事。”
說著,朱絢便拿出了一份契約。
玉尹大眼一掃,便認出是開封府獨有的契約文案。
不過看日期,卻是十天前。
玉尹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趙諶,便在契約上簽了字,畫了押。
兩份契約簽署完畢,他便正式從周刊脫身出來。
只是……
“二十六郎,這日期……”
朱絢頓時笑了,“小乙放心,你這般信皇太孫,皇太孫斷然不會害你。
不瞞你說,我得到消息,白時中等人已經下令,要將你緝拿。所以我才把這日子改了一下,便可以讓你從周刊里脫身出來。到時候,自會有人頂罪,和你再無干系。
若冰先生他們這件事,做的的確是有些不太地道。”
一直以為,朱絢就是個吃喝玩樂的紈绔子弟。
沒想到,他也能看出這其中的玄機。
朱絢說完,便把那契約裝入一個文檔之中,招手示意一個扈從,把文檔立刻送入開封府留存。
而趙諶,則興致勃勃的拉著玉尹說話。
他那張小臉紅撲撲的,看上去非常興奮,“小乙,前日我的鞠隊,把十八姨娘的鞠隊打敗了。”
“是嗎?”
“嘿嘿,十八姨娘以為她鞠隊穩操勝券,卻不想被踢了個11:0。
當時氣得她險些落了淚,還是阿娘幫她,才讓她進了三鞠,否則……嘿嘿,說不得會更慘。”
玉尹這時候,也放松下來。
聞聽趙諶說起蹴鞠比賽,便順著趙諶的話,談論起了蹴鞠事項。
兩人說的頗有興致,另一邊朱絢也把事情安排妥當。
“皇太孫,時候不早了,便回去吧。”
“嗯嗯,那我便先回去了……小乙,再過兩日,我便來找你繼續學琴。
我和阿娘說了,以后便不去下橋園,來你家中學琴,好不好?還有,你說過要帶我去瓦子里看熱鬧,卻不可以食言而肥。嗯,還有啊,我已經掌握了三十六種指法,你卻欠了我五招。到時候,便要一并償還,要教我一些好撲法才成……”
其實,趙諶學琴,也挺有天賦。
此前之所以一直沒有學出來,還是他內心里對學琴存著幾分抵觸的情緒。
而今有了個期盼,這天賦便起了很大用處。
玉尹微笑著,連連點頭。
他站起身,送趙諶正要走出客廳,正要告辭,卻聽到院子外面,傳來了一陣騷亂。
“開封府緝拿要犯,閑雜人等立刻離開。”
開封府的人,這么快便來了嗎?
玉尹一怔,方要迎出去,卻見朱絢攔住他,輕聲道:“待會兒他們要帶小乙走,小乙便隨他們去。最多三日,便可出來……至于家中,我可擔保,絕不會有事。”
這契約都簽了,還要入獄嗎?
玉尹先一怔,旋即從朱絢的臉上,看出了端倪。
朱絢,這是要發作了!
想來他要借助此事,來達成一些目的。
至于是什么目的?玉尹還想不清楚……
這時候,燕奴等人顯得有些驚慌失措,好在安道全也看清楚了狀況,把她安撫下來。
院門開了,開封府的差役也來到了門口。
為首的班頭,卻是個熟人。
當初曾和玉尹一起,送羅四六父子前往太原的解差,沒影子羅格。
“小乙,卻得罪了……剛接到上命,說小乙你犯了事。今天正好是我當差,本不想來,可是上命難違,只能請小乙你委屈一回,隨我走一遭,還請小乙莫怪罪。”
玉尹剛要說話,卻見朱絢走了過去。
他在那羅格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羅格頓時露出慌張之色。
“你不過是聽命行事,看你剛才所言,和小乙也有交情。
所以我相信,你斷然不會為難小乙,對是不對?”
“那是,那是!”
“既然這樣,那我就放心了……小乙方才也說了,不會讓你為難,便隨你走一遭。
只是回去后把我今日的話傳過去:小乙在開封府若少了一根汗毛,自會有人尋他們麻煩。”
小底明白,小底明白!
羅格額頭上見了細碎汗珠,偷偷朝站在玉尹身邊的趙諶看了一眼,連連點頭。
顯然,朱絢說出了趙諶的身份。
便是他不說,就憑院門口那些個大內侍衛,也足以讓羅格多了幾分小心。
“小乙只管去,倒要看看,是誰要為難小乙。”
玉尹這時候,總算是放下了心。
在不知不覺中,勾搭上了皇太孫趙諶……也就是說,在短時間內,不會有人再找他麻煩。入獄?還真不算什么大事!便連蘇東坡也被關過大牢,他又有什么擔心?
有朱絢和趙諶在,更不要說還有肖堃這些關系,他在開封府便不會有什么麻煩。
說不定……
玉尹眼珠子一轉,突然計上心來。
他走到燕奴身邊,附在她耳邊低聲道:“九兒姐,一會兒派人告訴大郎,讓他弄清楚角子門周圍的狀況。我在外面灑了些耳目,有消息的話,便立刻與我知曉。”
“小乙哥……”
雖說有朱絢等人在,可是燕奴這心里,依舊有些不放心。
柔荑緊緊握住玉尹的手,遲遲不肯松開。還是安道全上來好一番勸說,才讓燕奴松開了手。
“小乙哥,得罪了!”
羅格的語氣,非常恭敬,不敢有半點怠慢。
小乙,已不是當初那個和他一起吃酒,隨他一路前往太原的玉小乙了!
而今玉尹,要名聲有名聲,要實力有實力……至少在此之前,玉尹在市井中的力量,便足以讓羅格感到畏懼。更不要說,這玉尹居然和皇太孫搭上了關系。這等力量,更不是羅格一個在公門討生活的人可以對付,所以這姿態也就放的更低。
“如此,便辛苦哥哥。”
玉尹隨著羅格,邁步走出庭院。
觀音巷,卻是燈火通明。
十幾個差役拎著木枷和鐵鏈,老老實實在巷子里守著。
見玉尹出來,一個差役拎著鐵鏈便要過來給玉尹上鎖,卻被羅格一腳踹開……
“沒眼力的東西,小乙哥甚人物,怎能給他上鎖?”
差役嚇了一跳,不敢再露頭。
而玉尹則笑著與羅格道:“哥哥不必如此,若不合規矩,便上了鎖也成。”
羅格眼睛一瞪,“小乙哥這話怎說來?
自家雖是個班頭,可這點主卻還能做……小乙哥你不為難我,我又怎會讓小乙哥難看?再說了,那開封府大牢,還困不住小乙哥,將來少不得要小乙哥多關照。”
“二十六哥,為何讓他們帶走小乙?”
在返回皇城的路上,趙諶忍不住問道:“其實,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小乙哥又無犯事,便打發了便是。”
朱絢聞聽,苦澀一笑。
“若不如此,我焉能掌控周刊?”
“嗯?”
“雖說小乙把周刊轉給了皇太孫,可還有李大郎在。
十二姐說了,要把周刊徹底掌控在皇太孫手中,李綱李若冰雖是忠良,可是卻不能讓他們參與此事。所以,要趁此機會,把李大郎趕走。小乙若不入獄,我又怎好發作?趕走了李大郎,高三郎自然便知曉該如何選擇,到時候這周刊才算真正屬于皇太孫。”
趙諶聞聽,卻蹙起眉頭。
“可這樣,未免委屈了小乙。”
“若皇太孫覺得委屈小乙,日后給予補償便是。
我聽說,小乙叔祖為他謀了一個迪功郎的補身,可由于種種原因,卻遲遲未能辦下。皇太孫若有心,不妨設法催促一下。小乙有了補身,便不似今日這般狼狽。”
“迪功郎?”
趙諶語氣中,帶著些許不滿之意。
“小乙有真本事,怎只好做個迪功郎?”
合算著,這位皇太孫對玉尹只得了個迪功郎的補身,還覺得不太滿意。
朱絢聞聽,也不禁苦笑。
迪功郎的身份的確不算太高,可是在現有的官僚體系中,已是極為難得。似朱絢,哪怕是太子妃堂弟,出身望族,也不過是個從八品的秉義郎補身,屬四十六等武散官,甚至還沒有玉尹那迪功郎的位子高。畢竟,迪功郎是個文散官補身。
“小乙沒參加過科舉,又未有出身。
能得這迪功郎,已經是天恩浩蕩……若非他叔祖是黃演山,而且李綱那些人又特舉小乙,說不得連個迪功郎也得不來。這身份,著實不低,皇太孫想的有些多了。”
哪知趙諶卻一撇嘴。
“小乙是我的老師,怎可只做個迪功郎?
我回去之后,與阿娘說……再怎地,也要做個文林郎,才不算辱沒了小乙的身份。
嗯,便這么說,于他一個文林郎的敕命,若阿娘不愿,我便去找阿翁。”
朱絢聞聽,頓時慌了手腳。
“皇太孫不必驚動十二姐和官家。
既然皇太孫這般吩咐,便由我來安排……明日我便去找人,設法為小乙安排妥當。”
“二十六哥,確是你說的。”
“我保證,必不會辱沒了小乙的身份。”
玉尹什么身份?
便是朱絢,也說不來。
可是,他朱家而今是太子一系的人,趙諶又是皇太孫,既然有了吩咐,自然要盡力而為。哪怕朱絢自己現在也只是個四十六階的武散官,也要設法為玉尹安排妥當。
文林郎,自政和六年之后,定文散官三十三階。
元豐改制以來,用以代留守、節察推官、軍監判官等職務。
趙諶聽了,這才算是滿意!
我是皇太孫,若身邊的人連個文林郎都安置不得,又算得什么皇太孫?
不過,他也知道這事情會比較麻煩。
若他出面,自然能夠辦到,卻容易落人口實。所以他才會這么說,便是要逼朱絢點頭。別看朱絢在家里地位不高,可是憑他朱家子弟的身份,操作起來卻不太難。
甚至,讓朱絢出面,還會好過趙諶出面……
文林郎,文林郎……
朱絢輕輕揉著太陽穴,心中苦笑不迭:小乙,我利用你一回,到頭來卻還要償還。
這筆買賣,你怎做地都不會吃虧!
中秋國慶,受難兩日。
爹娘逼著去相親,相得我是心煩意亂。
斷更兩日,實在抱歉。
晚上還會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