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書馬文升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早已過了亥時。www\.shouda8\家里人都知道老爺雖然已經年過八旬,耳朵已經漸漸有些發背,可辦事情卻依舊一絲不茍,因而也并沒有人敢規勸他惜福養身,不要再如此操勞。兩個家人上來一左一右攙扶他的胳膊下了轎,就一人一個從腋窩處頂著架起了他,卻是猶如腳不沾地似的把他送到了正堂,緊跟著,又有人擰了熱毛巾上來服侍他擦臉,繼而便有一盆熱水送來,一個年月五旬的仆婦屈膝蹲了下來服侍他燙腳。
作為五朝老臣,一品大員,六部之首的天官,馬文升也就這點享受,整個宅里養著的下人便是在眼前露頭的這些。此時此刻他捂著熱毛巾仰臉枕在太師椅上的荷葉托首上,誰也看不清他臉上是什么表情,只有老管家站在旁邊稟報今日都有哪些人來拜訪過,都是為了什么事,也只有他聽到了馬文升嘴里發出的那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老爺,文選司郎中張彩求見。”
乍然聽見這個聲音,馬文升不禁愣了一愣,直到報事的小廝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他一下坐直了身,一把從臉上扯下那條熱毛巾,大聲吩咐道:“去請他進來!”
馬文升和張彩同籍河南,可要說情分,卻還是馬文升從兵部尚書調任吏部這些年方慢慢生出來的。這會兒見張彩大步進來施禮拜見,他便笑呵呵地說道:“你倒是來得巧,老夫剛回來,連晚飯都還沒來得及吃。正好讓你蹭一頓。”
“部堂家的便飯,我可是求之不得。”見那仆婦快速為馬文升洗好了腳,又服侍了人穿鞋襪,旋即和其他下人一塊垂手退下,他就歉然說道,“我是在附近小茶館等著部堂回家便急匆匆趕了過來,一時忘了您都在衙門忙碌了一天,竟連您這點松乏的時間也給打擾了。”
“知道打擾。你就給老夫復出做事!”馬文升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張彩的話,見人有些訕訕然,他便惱怒地說道,“男漢大丈夫,你之前還說不怕人彈劾。現如今縮頭烏龜似的躲著算怎么回事!這吏部原本就是天底下最忙碌的衙門,哪里禁得起你這文選司郎中撂挑!”
“我也知道讓部堂為難了。”張彩垂頭嘆了一口氣,隨即突然抬起頭說道,“可是,前次的文華殿便朝,部堂應該參加了,難道不覺得那些老大人們竟是已經陷入了意氣之爭?不管徐勛等人是越權也好,專斷也罷。終究是大勝仗,如此斤斤計較,想當初先帝爺因保國公保舉整整給了兩萬多人軍功,也不見他們這么堅持。那徐勛有一句話我是覺得極其在理的,讓將士流血又流淚,怎不叫人寒心!”
說到這里,張彩陡然之間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而且。不是下官在背后指摘大臣。兵部尚書劉大夏,在方略軍務上,比部堂差得遠了!”
馬文升巡撫陜西七年,其后內附的蒙古一部叛亂,他督兵追擊擒獲平章鐵烈孫,隨后代王岳總制寧夏延綏甘肅,被召回后。又以兵部侍郎銜去整飭薊門至遼東軍備,先后三至遼東,在兵部尚書任上又奪回了哈密。盡管從弘治初他再未出過京城,可相比那些個邊事經驗極少的大佬們,他歷掌兵部吏部。這胸中方略又豈是一丁點而已。
“不要說了!”
打斷了張彩的話之后,馬文升卻沒有責備張彩,而是淡淡地說,“光是說沒有用。所以老夫已經寫好了奏折打算呈上去,道是不可抹殺了將士的功勞,應該盡早把一應賞格發到他們手里。不管是誰立的功勞,大勝就是大勝,功勞就是功勞,何必非要盤根究底寒了人心!”
張彩忍不住來找馬文升,就是覺得朝中這股歪風太過讓人憋氣,此刻不禁欽佩地沖著馬文升深深一躬道:“部堂英明!”
“什么英明,要是真英明,老夫那天在文華殿也不會被那c混槍舌戰看糊涂了,硬是讓事情鬧得這般田地。元輔于兵事上頭多半是聽李西涯的,而李西涯則是多數聽兵部劉東山的,純粹從權術上頭去壓徐勛,豈不知皇上年少,看到如此情形豈不盛怒,更何況還有苗逵等人推波助瀾!好好的把軍功賞了,給徐勛進爵之后令其繼續管帶府軍前衛,上上下下哪里還會有那么多話說!”
馬文升一口氣說到這里,忍不住有些疲倦,咳嗽了幾聲后就抬起頭看著張彩道:“你人都告了病在家,卻還關心這些,足可見你的真心。出來做事吧,也好歹幫老夫這行將就木的老骨頭一把,我還有不少事情要交托給你。”
“部堂……”張彩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嘶啞著嗓說道,“我今天來,本不止是為了勸說部堂憑威望在內和六部多多轉圜……我自己已經送了奏折上去,除了說應該盡快核定功勛之外,便是責兵部……責兵部做事緩慢不盡心,劉大夏這個尚書該當負責!”
“你……老夫上書也就罷了,你跟著起哄干什么,瞎摻和!而且還劍指劉大夏,你生怕這一趟渾水還不夠亂是不是?”
馬文升氣得七竅生煙,可抬手指著張彩,見人面色沉靜只不吭聲,他不由得以手支額往后靠了靠,良久說道:“你是吏部的人,前次顛倒選法一事,老夫又竭盡全力為你說話,你的奏折既然這么寫,別人必然以為是我的授意……罷了,老夫大不了就倚老賣老一次對兵部指手畫腳一回……老夫離開兵部多年,卻讓兵部變成一潭死水了。老夫記得劉大夏頗為倚重侍郎熊繡,正好兩廣那邊有些不太平,索性薦了他過去總督軍務吧。”
張彩萬萬沒想到,馬文升對他的回護竟然達到了如此地步,此時與其說是心里滾燙。還不如說是無以為報。良久,他深深躬下了身,一字一句地說道:“部堂,你對下官如此一再提攜,下官若是還要在家里養病,未免太對不起這一番厚愛了。明天,明天我就回吏部重掌文選司,除非人真的把我扳倒了把我趕出京城。否則我就在吏部賴定了!”
“好,好!”馬文升一時露出了滿臉欣慰的笑容,連連點頭后就捋了捋下頜那蒼白的胡須,又頷首說道,“啰啰嗦嗦這么久。出去讓他們送飯進來,你陪老夫一塊小酌一杯。”
張彩從馬家宅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極晚了。城中已經宵禁,他是五品官,雖然也能坐轎,但他自忖自己是在家告病,不愿意太招搖,所以連馬車都是雇的。只帶了一個小廝隨行,這會兒出了馬家之后,小廝去找了一圈卻不見那雇來的馬車,他不免有些犯難。
畢竟,他剛剛辭了馬文升派車送他的好意,這會兒再進去向人借車,那就有些不妥當了。思來想去,算算到自己家里也就是走半個時辰。他一發狠就索性帶著人安步當車往回走。
從小胡同出來上了大道沒走多遠,他就遇著了一道柵欄。這是弘治元年時的新政,設了柵欄再加上五城兵馬司的軍士防守,目的正是為了防盜,然而,這會兒柵欄非但沒有上鎖,而且前后左右一個人也沒有。他不免眉頭大皺,叫上小廝使勁推開柵欄就繼續往前走。
那小廝是張家的家生,年輕伶俐,這被張彩選了貼身服侍,這會兒看路上黑洞洞的。不免心里直發毛:“老爺,這大半夜的走在路上,哪怕不被人當成犯夜的,可說不定有人要記下您的官職名姓,這要走回去不知道哪時,是不是干脆找個地方對付一夜?”
“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有什么好怕的。”
張彩這么說了一句,卻不料面前不遠處的小巷中突然竄出了一個人影來。饒是他膽極大,也被這舉動給嚇了一大跳,等發現那黑影徑直朝自己逼了過來,他就更慌了。
百無一用是書生,他是正兒八經的科舉出身,又不是王守仁那樣愛練劍喜弓馬的另類,這手無縛激之力不至于,可和人廝打是決計不在行的。因此,借著小廝提著的燈籠微光,發現來人直接亮出了一把解腕尖刀,他腦海中直接迸出了一個念頭。
完了,定然是遇著了剪徑的蟊賊!早知道這樣,他就應該聽馬文升的話借了車走!
然而,就在那明晃晃的刀直搠面門的時候,他突然只聽一聲尖厲的呼哨,緊跟著,那人手中的尖刀不知道吃了什么東西一擊,竟是砰然落地,緊跟著人捂著手腕踉蹌后退了幾步,突然扭頭奪路而逃。可那人不過跑了沒多遠,卻又莫名其妙地跑了回來,張彩那呆愣勁還沒過去,可偏偏看到人在身前數步遠處利索地攀上了墻,結果一到墻頭便又吃了一記什么暗器,猝不及防下直直又掉了下地。呆若木激的他正疑惑間,卻發現后頭冒出了幾個軍士打扮的彪形大漢,隨即身后又是一聲嘿然冷笑。
“要再讓你跑了,我那三字名字就倒著寫!”
隨著這話,黑暗的街道上突然亮起了幾根火把,火光下,李逸風的那張臉異常醒目。看著十幾個下屬一擁而上把人給制服了,他扭頭看了看受驚過度至今還沒多大反應的張彩,忍不住長長吁了一口氣。
這徐勛仗義沒接錦衣衛掌印的位,別說葉廣,就是他也承情,所以人讓他多多留心一下張彩,他得到線報往日只在閑園廝混的張彩突然來拜訪馬文升,索性就親自上了,誰知道竟然真遇著這種蹊蹺事!看著手下把人捆成一團,他正打算上前對張彩說上幾句安慰話,卻不料那邊一個校尉快步跑了回來,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大人,這家伙是個駝背……卑職胡亂猜測,他會不會是徐大人叫咱們畫過影圖形的那個江山飛?”
江山飛?李逸風眼睛大亮,一時喜形于色。要是真的,這還恰恰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非撞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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