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婚》
有感而發——關于女豬和這個故事
有感而發——關于女豬和這個故事
《世婚》的故事剛剛開始,前因后果剛才展開,所謂真相只是女主眼里的真相,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
可能大家會覺得女豬反復糾結上一世的問題有點煩(我自己揣測的,當不得真,哈哈),有些表現也不盡如人意。不過,我覺得對于一個剛剛經歷過悲慘生活的女人,而且是個徹頭徹尾的古代女人,且從死到重生只有半個月的時間,一個人的性格想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改變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從懦弱到堅強,從悲觀到樂觀,從理所當然靠家族靠別人到自立自強,人生觀價值觀都不是說變就能變的,有些心理歷程和行為舉動都是必須的。就像是失戀,再堅強的人也得難過一段時間吧,哪怕再不想這樣,也由不得人……
這一次,我想講述一個我想講述的故事。比如人生的經營、婚姻的經營,成功和失敗,我想原因是多方面的,不可能完全只是別人的錯,找客觀原因的時候也要找找主觀原因。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對與錯,有些人,用一輩子也未必能看清楚他到底是個什么人,有人在關鍵時刻會忘我保護妻子的生命,但他同樣也可能會出軌;有些事,在弱肉強食的世界里,不公平永遠都會存在,但公平和正義也還在,端看你從什么角度來看,用什么態度來對待。
咳!假裝深刻了……我的年齡才三十出頭,經歷也不算復雜,尚且不到可以談人生的地步,許多想法和觀點都還在形成中,比較淺薄,不指望能得到大家的認同,不過,我想,只要活著,就要努力的活下去,就要有夢想,有堅持,拼搏的同時還要有一顆樂觀向上強大的心,活著,其實很好。
可能故事寫到后面,有些朋友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但我都希望我的朋友們不管身處怎樣的境遇,都能快樂向上積極努力地活著,而且越活越好,越活越燦爛。哪怕2012咱們也不怕哈!
謝謝大家的支持。
有感而發——關于女豬和這個故事
第1章夢回
天上飄著細雪,黃洋洋的江水一望無邊,她在水中沉浮,奮力掙扎,妄圖能抓到點什么,妄圖能夠再自由自在地呼吸,但得到的不過是冰冷的江水從她的口鼻間漫進她的肺部,猶如萬根鋼針生生刺進去,刺得生疼,痛到麻木……林謹容在浮沉間凄涼的笑。
這興許是命,但她本不該死,荔枝也不該死,如果不是那些忘恩負義的人拋棄了她們,如果不是那個人一去不復返,她本不該落到這個地步——為了不受匪兵侮辱而投入江中。她不明白,為什么她真心實意,掏心掏肺地對他們好,到了最后,她卻成為被拋棄的那一個?
一個浪花打過來,她眼前一黑,再懶得動一根手指,就這樣吧。恍惚中,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是她已經懶得睜眼了,會有誰呢?無非是幻覺而已,連他都已經扔下她不管了,還有誰會在乎她的生死。
林謹容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涔涔,汗透衣被。她拼命抓住身下滑涼的絲被,大口大口地喘氣,仿佛想把剛才被耽擱了的那些呼吸全都找回來。一連喘了十幾聲,她才意識到她還在自己娘家那張小小的雕花填漆床上,她剛才只是在做夢,她還活著。她頹然松了僵硬的手,癱軟在床上,在黑暗里數著自己還很急促的心跳。
……心跳不曾停止,她提醒自己,她好好的活著,上天垂憐,一覺醒來她又回到了小時候,一切尚未發生時,她還有機會。
“姑娘又做噩夢了么?”乳母桂嬤嬤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青夾瓷油燈放在桌上,把半舊的雨過天青紗帳在銀鉤上掛好,探頭去看帳內的林謹容。
半明半暗中,林謹容的眼睛亮亮的,面上猶自帶著些驚慌和茫然,額頭上的幾縷碎發被冷汗浸透,濕濕地貼在光潔額頭上,顯得她一張原本就細白的鵝蛋臉更加細白。
桂嬤嬤雖不見她回答,卻知道她的確是做了噩夢,不由微微嘆了口氣,只探手一摸,就熟門熟路地去給她取換洗衣物,又叫外間支愣著耳朵聽的丫頭荔枝:“荔枝,把爐子上溫著的熱水取來給姑娘擦身。全都汗濕了呢。”
丫頭荔枝便也披了衣服,提了熱水進來,利索地在黃銅盆里注滿了熱水,又取了一塊帶著芬芳的布巾浸著,上前去幫著桂嬤嬤給林謹容擦洗換衣。
林謹容順從地坐起身,沉默著由她們給自己脫衣擦洗身子,熱熱的布巾擦在身上,舒坦過后就是微微的涼爽,她漸漸不抖了,心跳也平緩下來。
桂嬤嬤一邊替林謹容擦洗身上的冷汗,一邊關懷地問她:“姑娘,剛才夢見什么了?竟嚇成這個樣子,怪可憐的。”
林謹容抿著淡紅的唇,好半天才低聲道:“夜里不說夢。”
荔枝和桂嬤嬤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無奈。荔枝低頭替林謹容把褻衣的帶子結好,含笑道:“姑娘,讓桂嬤嬤給你說故事吧。”
其實也就是擔心林謹容害怕,再做噩夢,讓桂嬤嬤陪著她睡覺的意思。只是林謹容自來好面子,林家家規嚴,早在她四歲開始,乳母就不能陪著她一起睡了,所以才會用這樣委婉的話來說。
林謹容抬頭看著荔枝,眼神萬分復雜。荔枝比她大兩歲,沉默穩重,長得白白凈凈,一管鼻子更是漂亮極了。從林謹容剛記事開始荔枝就一直陪在她身邊,是她的玩伴也是她的丫鬟,后來,所有人都離她而去,只有荔枝陪著她一直到死,如果不是荔枝,她連跳江求死的機會都沒有。
荔枝被林謹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難堪,笑著摸了摸臉頰,將手在林謹容面前晃了晃,道:“四姑娘在看什么?莫非還沒睡醒,認不得奴婢啦?”林家的姑娘少爺們是按著族里來排行的,所以林謹容雖是三房的次女,也得順著次序稱四姑娘。
她怎會不認得?她記得牢牢的呢。荔枝,我要好好對你,這輩子,我再也不叫你吃那種苦。林謹容收回目光,唇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默不作聲地側身躺下,將散落在枕上的頭發理順了,輕輕道:“祖母壽辰,明日大家都有得忙,馬虎不得,你們且去睡吧,給我留一盞燈就好。”
桂嬤嬤再次擔憂地和荔枝對視了一眼,輕輕道:“姑娘,你……”自姑娘半個月前生了那場病后,夜里總要做噩夢,大哭大喊的,點了燈就安靜。本以為她漸漸好了,就聽三太太的意思把燈給滅了,哪成想她立刻又做噩夢了。
林謹容有些疲累地閉上眼睛:“我不小了,我有數。”
雖則只有十二歲,但的確不是小姑娘了。桂嬤嬤無奈,只得給她留下燈,把帳子放下,和荔枝一道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待到掩好門,桂嬤嬤輕聲道:“這樣下去可不得了,看姑娘眼下的青影是越來越重了,人也沒精神。依我瞧著,怕是那日被驚嚇甚了,須得和三太太說,另想個有用些的法子才是。”說著又低聲咒罵了幾句:“二太太也真是的,大白青天的做那種缺德事,也不知道遮掩著些,生生嚇壞了咱們四姑娘。”
林謹容的眼皮輕輕動了動。
桂嬤嬤說的是二房尚未成親的四少爺——她的四堂兄搞大了二太太身邊丫頭的肚子,二太太一碗藥打掉那胎兒,卻不曾收拾干凈,剛好被林謹容撞上,從而嚇壞了她的事情。前一世的時候,她神思恍惚了將近一個月,家里又請大夫,又請神的才算好了,但這一次,她卻不是為了那件事害怕,這種事情,和她后來遇到的那些事情比起來又算得什么!親眼目睹過匪亂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做命如草芥!
只聽荔枝嘆息了一聲:“太太也難,三爺又不管事。”
林謹容的親父林三爺不管事,是個散仙,四姑娘被驚嚇成這種樣子,他也不過是應景來看了兩回就算了。三太太陶氏性格剛烈,眼里揉不得沙子,不懂服軟低頭,夫妻二人就是怨偶,從來在一起就好好說不上十句話,為了這事兒二人又是狠狠干了一大架,半個月了還僵持著沒說話。
桂嬤嬤沉重的嘆了口氣,沉默片刻,卻又興奮地同荔枝道:“聽說了么?姑太太明日也要趕回來的。”她帶了點幸災樂禍的語氣,“你說這都過去好幾年了,也不曉得她那個過繼來的小少爺養熟沒有。那孩子過繼的時候年紀也太大了些。”
“再大也不過是孩子,這都離開六七年了呢,只要姑太太對他好,人心都是肉長的,怕也是差不多了吧。”荔枝低聲回答了一句。
林謹容近乎麻木地無聲道:“沒有的,陸緘永遠都喂不熟。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親生父母,再沒有旁人。”
一想到陸緘,林謹容的心里就不好受,她竭力去想其他事情,不愿再想這個名字和與這個名字有關的一切。她透過半舊的紗帳看著桌上那盞青瓷省油燈,拼命地想,再小些的時候,家里用的是銅燈或是蠟燭,后來祖父賦閑,父親這一輩中又沒有出類拔萃的,雖有功名卻不曾出仕,更不會經營,都是些只曉得吃喝玩樂,吟風弄月之輩,家里只有出賬沒有進賬,她這一輩的兄弟姐妹卻又極多,世人婚姻論財,幾場喜事辦下來,家里除了老太爺和老太太房里外,上上下下就都只能用這相比銅燈可以省一半油的青瓷省油燈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在那時候,她得了那門姻緣時,家里的姐妹們還羨慕得眼睛發亮,她也自以為是好姻緣……錦繡良緣,嗤……怎么又想起這個來了?她嗤笑了一聲,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如果她沒有記錯,明天陸緘也是要來的,那是她和他長大后第一次見面。明天,林謹容的心里陡然生出幾分戾氣來,貝齒咬得嘴唇生疼。
雖然心中事情多,但她到底年小,很快就覺著那盞燈越來越昏黃,越來越遠,漸漸的,她睡著了。這一次,她睡得安穩無比。
太陽剛露了半個頭,一個窈窕的身影提著壺輕輕推開雕花門扇,在窗邊銅盆里注滿了熱水,方走到床前,打起帳子,把微涼的手伸進藕荷色的絲被去冰還在昏睡中的林謹容。
林謹容一個激靈驚醒過來,瞇縫著眼睛警惕地看著面前那張宜喜宜嗔,微微帶著些調皮的俏臉,眼里閃過一絲不耐和譏誚,唇角卻輕輕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桂圓。”
丫頭桂圓是桂嬤嬤的親生女兒,和林謹容算是同吃桂嬤嬤的奶長大的,又從小伴在林謹容身邊,論起親厚來,荔枝都要差了一大截。故而,桂圓對林謹容的態度可以說是親昵到超出了平常主仆的情分,林謹容待她也是超出了主仆的情分,一門心思就想替她謀個好前程。可是,就是這樣的桂圓,最后卻是那樣背主忘恩,貪心不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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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夢回
第2章故人(一)
彼時林謹容剛睜眼,看到桂圓時,她以為自己會對著桂圓發作,把桂圓趕出去,但她終究是對著桂圓甜蜜的笑了。現在一切尚未發生,她卻得了先機,能辨忠奸,便留著桂圓又如何?她有了防范,誰能知道最后的結局會是什么樣?不管好人壞人,用在妙處便是一個好。
桂圓又怎知林謹容在瞬間已經轉過無數個念頭?她只當面前還是那個天真軟善的四姑娘,只調皮的一笑,伸手拉林謹容起來:“四姑娘快起來,三太太和二太太都使了嬤嬤過來探望你,三姑娘也才來過。”
“姐姐來過?怎么都沒人叫我?”林謹容看了看窗,發現天色已經不早,早過了她往日起身的時辰,便知是桂嬤嬤和荔枝要她多睡一會兒的意思。倘若不是因為今日是祖母的六十壽辰,只怕是會讓她睡到自然醒的。
桂圓把一身嶄新的銀紅色短襦長裙給林槿蓉穿上,一邊服侍她洗臉梳頭,一邊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遠處的客人們是早就來了的,這個您也知道,就是舅太太一家人還沒到呢。近處的一些客人也趕早來啦,廚房里的菜香飄得到處都是,叫那些掃地干粗活兒的小子丫頭們口水涎得老長。”桂圓的語氣里不知不覺就帶出了幾分身為姑娘身邊大丫頭的體面和驕傲——她的伙食可不是那些干粗活兒的小子丫頭們能比的。
林謹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任由桂圓替她收拾打理。她年紀還小,還不到綰發髻的年紀,不過就是將一頭烏亮的長發編成辮子,再用七彩的絲帶扎成丫髻,再插上幾朵珠花便可以了。脂粉什么的,也還不到她用的時候,所以這梳妝打扮對于她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
“再戴一對金丁香罷。”荔枝進來把手里的食盒放好,拉開小小的妝盒,拿出一對金丁香,拉著林謹容溫柔地給她戴上,又替她整了整腰間的碧玉壓裙,眉眼彎彎地笑道:“四姑娘長大了,越來越像太太了。”
誰都知道林家三太太陶氏早年是個遠近出名的美人兒,荔枝這一說,雖不曾提了林謹容的容貌半分,卻是實實在在的夸贊。
林謹容抬眼看著鏡中的自己。肌膚潔白細膩,兩條纖長的眉,目光沉靜溫婉,唇瓣嬌嫩豐滿。她這張臉,說不得有多美,但勝在舒展恬靜,人說相由心生,當年姑姑不就是看見自己這張臉,覺著她是個溫柔恬靜的性子,所以才格外喜歡的么?既然姑姑喜歡,其他人也一定喜歡。當年她是什么樣子的呢?林謹容側著頭想了想,露出一個天真卻又微微帶點羞怯的笑容來,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光華璀璨。
林謹容的吃相很優美,不緊不慢,卻吃個不休,世人以瘦為美,從嬸娘們到她的母親,家中的姐妹,以及那些小妾通房們都是不敢多吃的,從前她也如此,但現在卻不這樣想了。她惡作劇的想,瘦美人們在遭逢匪亂,跑一步歇一氣的時候,不知有沒有后悔平時應該多吃點?反正那時候她是后悔了。
見她又是吃個不休,桂圓朝荔枝使眼色——自那日四姑娘從驚嚇中醒過來,一見到飯菜就一副和飯菜有仇的樣子,飯量竟比從前好了許多,也不怕吃成個胖子?眼瞅著也是要議親的人了,竟是半點都不忌諱。
荔枝面上不變,只輕聲道:“姑娘少吃些,今日廚房里的菜式多,有您最愛的乳羊肉。”這會兒吃太多,稍后就吃不下好吃的了。
“把剩下的飯菜分吃了罷,別浪費。”林謹容點點頭,認真地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吃得干干凈凈。沒有饑餓過的人,不知道糧食的珍貴,沒有死過的人,不知道生命的可貴。
林謹容站在林家花木繁茂的園子里,極目遠眺。八月末的天氣,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林家園子的風景一如既往的好,樹葉從綠到黃,從黃到紅,層層疊疊,極為美觀。
林家雖然在走下坡路,但老太爺早年仕途順暢時建下的這房子和園子乃是花了血本的,不但林老太爺夫婦和他下面的三對兒子兒媳,七八個孫子孫女都有自己的院子,且一塊石頭,一個池塘,一棵樹,一叢竹都花了巧心思,無不恰到好處。只是此刻的林謹容看來,卻頗有幾分意興闌珊之感。
不遠處的荷花池邊傳來一陣嬉笑聲,有條公鴨嗓子大聲笑道:“五表哥,你家的這塊靈璧石是真的?怎么看著不像?待我敲敲。”話音未落,就傳來錚的一聲響,悠長響亮。
林謹容完全忽略了這聲石響,她滿耳朵都是那條難聽的公鴨嗓。有多少年,她沒聽見這聲音了?她的指尖輕輕顫抖起來。
此刻她的庶長兄,族里行五的林亦之焦慮不安的聲音也跟著響起:“陸家表弟,你莫如此,這是家祖父的心頭好。”
“林家表哥真小氣。”公鴨嗓子嗤笑了一聲,道:“咱們平洲第一的靈璧石呢,輕輕敲敲,哪里就能敲壞了?看你急得,臉都漲紅了。”接下來卻是一聲水響,“哎呀!”林亦之驚叫出了聲,然后一片混亂聲響。
桂圓的眼睛眨了眨,歡快地道:“姑娘您聽,是陸家五少爺呢,好似咱們五少爺也吃了他的虧呢。”林亦之是三房的庶長子,族中行五,只比林謹容大了一歲,卻比她的胞弟慎之大得太多,其母黃姨娘八面玲瓏,自幼服侍林謹容的父親,深得喜愛信任,十幾年盛寵不衰,這母子倆就是三太太陶氏心上的一根刺,夫妻二人吵架十次有七次都是為了這對母子。
故而林謹容這邊的人看他都是不順眼的。林謹容自然也不喜歡林亦之,以往林亦之被人調侃欺負的時候,她不說幫著人欺負林亦之,但也絕對是裝聾作啞的,所以桂圓才敢如此大膽。
“太太還等著姑娘呢。”荔枝與桂圓不同,她從來都是盡量不摻和進這種事情里去,此刻也不過是勸著林謹容趕緊走,別管閑事。她的任務就是照顧好林謹容,不要林謹容陷入麻煩中去,其他人的麻煩,又與她有何關系?
林謹容仿佛根本就不曾聽見她們的聲音,只轉了個身,邁步朝著吵鬧處走去。真是沒想到,這事兒竟然給她碰上了!
她記得,那塊靈璧石的基座不穩,被淘氣的陸綸失手推入池塘中。陸綸是貴客,林老太爺怎么也不會罵他,所以最后是林亦之倒了霉。
林亦之本就因為害怕而跳入池塘中去推石頭受了寒,又被罰跪了兩天兩夜的祠堂,病倒高燒不退,本就有病的黃姨娘衣不解帶地照顧他,卻從此撒手人寰。母親因此被父親怨恨,父親報復性地又收了一房美妾,好強的母親又氣又怒,大病了一場,夫妻間本來就不好的感情越來越惡劣,連帶著她們姐弟也夾在中間受氣為難。
而林亦之的身份地位則從此勝似嫡子,他心中挾怨,真正成了七弟的威脅,若不是走投無路,母親也不會那般歡天喜地的答應她的那門親事,她自也不會吃后面那苦頭。
當年她起得比今日早,這事她不曾遇到,也無力阻止,但今日她遇到了,怎么也不能坐視不理。她覺著,她這一去,興許就能改變許多事情。林亦之不會受罰,黃姨娘不會早死,父親不會再收美妾,母親不會病倒,林亦之不會憎恨她們,她們用不著過得那么苦,她,興許也不會被嫁進陸家,嫁給陸緘,再死于非命。
見林謹容徑自走了,荔枝責怪地掃了桂圓一眼,低聲道:“多嘴!要是姑娘惹了麻煩,看我不和桂嬤嬤說,打你的腿。”
她說的是和桂嬤嬤說,而不是和三太太說,本是已經打了讓手,桂圓卻不領情,仍不耐煩地道:“就你行!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快,姑娘走遠了,跟上!”
林謹容走到荷花池邊站住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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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奴家的完結vip作品。國色今早最后一個番外,9點準時發的,大家表忘記看哦。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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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故人(一)
第3章故人(二)
一般情況下,都是早九點準時更新,請大家準時圍觀。記得啊,呵呵
八月底,荷花池中早已看不到什么荷葉荷花,只余一些枯黑了的殘葉并漂著些浮萍。而這些浮萍還恰恰被幾個半大少年擾得紛亂。那塊原本樹立在池塘邊,林家老太爺最愛的黑色靈璧石傾斜著歪倒在池水里,幾個少年正指揮著三四個同樣只是半大年紀的小廝站在齊腰深的水里拼了命地推,水被他們攪得渾黃。
林謹容一一打量過去,膚色微黑,兩條濃眉像兩條蟲,穿秋香色袍子的那個小胖子是和她同年的陸家五郎陸綸,瘦高個斯文白凈穿淡灰色袍子的是吳家的嫡次子吳襄,白白胖胖穿藍色袍子的那個是陸綸的哥哥陸家三郎陸經。長得清秀漂亮,滿臉害怕絕望,眼神四處亂飄,穿淡青色袍子的是她哥林亦之。
自家園子里蹦跶著這幾個半大小子,林謹容并不奇怪。平洲這塊地頭上,林、陸、吳三家是望族,都是詩書傳家,從來就是聯姻的對象,尤其是林、陸兩家,更是走得近,每一代必然聯姻,以結兩姓通家之好。所以這些人都和林家有千絲萬縷的親戚關系,小時候就經常出入林家,彼此之間都是極熟識的。雖然這些年大家年歲漸長,已經開始有男女之防,但在這大喜的日子里,有林亦之引著,他們偷偷跑到這園子里來撒野也不算得什么,大人們和家仆們都不過是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就事論事來說,林亦之事后被老太爺算賬,本是活該,但最后卻是她的母親被遷怒遭殃,連帶著她們姐弟倒霉受氣。林謹容皺著眉頭想,這怎么說來著?做妻子的不被丈夫所喜愛,那就怎么都是錯。在這些男人的心目中,自家的妻不但應該替他打理家事,生兒育女,伺候好他,還該替他把寵妾嬌兒給照顧好了才是正理,要不然就是惡婦毒婦不賢惠。
林謹容暗自啐了一口,這什么狗屁世道!也只有從前的自己,才會心中雖然不平,卻并不覺得不該。畢竟從小她受的教育,耳聞目睹的,都是這樣的事情,長長久久也就成了習慣。可是經過那種事,再活一次,卻是明明白白的看不順眼了。
“四妹妹。”做賊心虛的林亦之第一個發現了林謹容,害怕得差點流下淚來,他幾乎是哀求地看著林謹容:“怎么辦才好?”他的生母再得林三爺的寵,他也不過是個庶子,在最重倫理尊卑的林老太爺眼里,那就什么都不是!若不是他顯擺,偷偷把這幾個少爺帶到這里來看這石頭,又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十三歲的少年臉都嚇得白了。
林謹容不說話。她的目光還放在陸綸的身上,又黑又調皮的小胖子把兩根無名指伸入口中,兩根食指按住眼角,一拉一擠,弄出了個難看的鬼臉。“哇……”他朝她翻著白眼吐舌頭,那樣子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啪!”十四歲的陸經要面子,漲紅了臉一巴掌打在弟弟的手上,偷偷看了一眼吳襄,抱歉地看著林謹容笑:“四妹妹,你莫見怪,五郎就是這個討厭樣兒。”
“你又打我干什么?我要告訴娘。”陸綸大叫,不客氣地抽了他哥一巴掌。“我不見怪。”她怎會見怪陸綸呢,再有他對她好的人沒有幾個了,不是親兄,勝似親兄。林謹容好容易才穩住了心神,望著少年們綻放出一個淺淺淡淡的笑容,舒舒展展地彎腰福下去:“陸三哥,陸五哥,吳二哥。哥哥。”
陸綸沒趣地瞪著她,扯著公鴨嗓子大聲道:“聽說你病,還以為你瘦了,怎么倒胖了?你不減肥么?我家二姐最近天天嚷著自己胖了,飯都不敢吃的。”他身邊的吳襄也笑看著林謹容,等林謹容回答。
林謹容不由摸了摸臉頰,養了這半個月,還真的胖了么?她怎么沒發現?不過隔了這么多年又折回來,她原也記不得她之前是胖還是瘦了,一時之間,她竟找不到話可以回答陸綸的。
“總說混話。姐姐妹妹們的事也是你亂說得的?”陸經忙掐了陸綸一把,尷尬地望著林謹容道:“四妹妹,這黑胖子又惹了禍,亦之和他說這塊靈璧石是平洲第一,他不相信……”說是如此說,他的目光卻幸災樂禍地斜瞟向一旁失魂落魄的林亦之,又看了看那塊大半浸入水中的靈璧石,朝林謹容擠了擠眼睛,做了一個“你懂的”表情——林家三房嫡出的子女們不喜歡林亦之從來就不是秘密。
林謹容看著陸經裝作什么都不懂的傻笑,心里卻是在冷笑。從前她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一廂情愿地認為他是個好人,哪知這個人,竟會為了一己之私親手毒殺自家親兄弟。看看他現在這個惟恐天下不亂,卻還在她面前扮好人的陰險樣,其實他這性格在小時就已經露出端倪了,她當時怎么就沒能看出來呢?
陸綸炸了毛,他最恨人家說他是黑胖子,就是他親哥也不行,他黑了臉沖陸經大聲嚷嚷:“白胖子,我怎知那爛石頭沒放穩?林五郎只告訴我這塊石頭是平洲第一,可沒告訴我它少只腳,碰都碰不得,還是我運氣好,不然往這邊砸下來我就沒命了……”他兇橫霸道地戳了戳一旁臉色蒼白的林亦之,大聲道:“是不是這樣的?林亦之!說,你是不是故意的?為了報復上次打架沒打過我?”
“不是。我也不知道會這樣。”林亦之緊張地把手在袍子上擦了又擦,總也擦不干那源源不絕地冒出來的冷汗,他索性咬著牙挽起袖子準備跳進池塘去幫小廝們推石頭。
萬惡皆起于這一跳,他果然又要跳了!林謹容忙叫一旁沉默不語的吳襄:“吳二哥,快拉住他。”
吳襄立刻聽話地拉住了林亦之,林亦之可憐兮兮地掙扎著:“讓我下去,我會被祖父打死的。”
其實他也傻得怪可憐的,也不看看那石頭能是他這個小身板能推上來的?林謹容溫和地看著林亦之:“多半是石頭基座早就不穩了,不關哥哥的事。我們都會替你作證的。是不是?陸五哥?”她斜睨著陸綸。
小胖子哼哧了兩聲,到底要給林謹容面子,不情不愿地道:“是,是我看著這石頭好看,就想摸摸,結果輕輕一摸它就倒了。”他翻了個白眼,“真晦氣!”
吳襄看了林謹容一眼,坦然笑道:“是這樣的,我們都看見了。”既然林謹容這個最有理由看林亦之倒霉的人都不打算追究,他又何必多事?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多事的人。
林謹容感激地看著吳襄一笑,吳襄朝她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表示她無需掛在心上。
在場的四個人,已經有三個表了態,林亦之的心里燃起了幾分希望,小心翼翼地看著還沒表態的陸經。
林謹容看著白胖子陸經,想到他笑瞇瞇的面孔掩藏下的惡毒狠心,由來一股厭煩憎恨,臉上偏偏笑得更燦爛:“陸三哥?你剛才說……”雖然林亦之不該當著他們炫耀這石頭,但他也不該攛掇著陸綸捉弄林亦之。剛把所有錯都推到了陸綸身上,接著還連林亦之也不肯放過么?這是林家,可不是他陸家的后花園!
見幾雙眼睛同時看著自己,陸經的眼睛一轉,微微一笑:“當然是這樣的。四妹妹,記得要和大人們說,看看園子里的其他石頭有沒有這樣的問題,若有,還當早些處理好,不然傷著人不好。”
林謹容嬌憨地笑:“那是自然。”她朝已經漸漸安下心來的林亦之招了招手,柔聲道:“哥哥,我是來找你的,爹爹找你。”趕緊走吧,別再給她們娘幾個惹禍了。
林亦之為難地看著那塊石頭,又看看陸經等人,林謹容嘆了口氣,前行幾步,小聲道:“你趕緊去吧,我這就去和太太說,安排人手過來把石頭扶起來。”
林亦之感激地朝她擠出一個笑,朝陸經等人拱了拱手,擦著額頭上的冷汗自去了。
林謹容方笑瞇瞇地看著陸經等人道:“適才聽說演雜劇的已經來了,哥哥們不如先去瞅瞅,看有什么好看的戲,待會兒也好和我們說呀。我也要去尋我們太太了呢。”
陸綸一腳踩住她的裙子角,朝著她呲牙:“我不去,我和你一起去找小七弟玩兒。”
陸經一個爆栗彈在他黑亮的額頭上,罵道:“沒規矩!還不松開你的腳?”
“你再打我試試?”陸綸“嘭”地一拳打在陸經的胸口上,斜眼挑釁地看著林謹容,林謹容卻朝他一笑,陸綸沒想到她不但不發脾氣,反而笑了,不由耳根都紅了,吶吶地收回了腳,惡聲惡氣地道:“你是怎么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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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故人(二)
第4章示好
她是怎么病的?這個問題林謹容倒不好回答陸綸,說出來就是家丑。陸綸見她不說話,又伸手去扯她的辮子,卻被荔枝不動聲色地跨前一步給擋住了。
荔枝比陸綸大,個子已經是大人了,站著就比陸綸高了近半個頭,她板著臉往那兒一站,倒頗有幾分氣勢。陸綸自詡少年英雄,自不便和一個丫頭動手,卻不由得憤憤不平。
“走,我聽說這回請的雜劇班里頭有個人的功夫可好,我們去看看。四妹妹回見。”吳襄笑著一把抱住陸綸,朝林謹容比了個眼色,拖著陸家兄弟倆去了。
桂圓不解地小聲問林謹容:“姑娘,你干嘛幫五少爺啊?”多好的機會,正好可以狠狠殺殺黃姨娘母子的威風,讓三太太高興一回,卻被林謹容就這樣輕輕給放過了。
“他姓林,我也姓林。以后這種話再不要讓我聽見。”林謹容根本不管桂圓的委屈難堪,只轉身順著來路折回去。前世時,兒時的她最討厭的就是陸綸這個惡霸,可是這一刻她被他欺負著,她卻覺得真幸福——因為他還活蹦亂跳著,而不是那具冰冷僵硬,死不瞑目的尸體。自他死后,這世上就少了一個真心疼愛她,幫助她排憂解難的兄長,林謹容彎下腰,提起被陸綸踩臟的裙角,看著看著,眼角浸出一滴淚來。那時他總是幫著她,這回到她來守護他了。
“這陸綸真是可惡,妹妹嶄新的裙子被他弄得臟兮兮的,還是吳二哥好,又溫和又懂禮貌。”原該早就走了的林亦之突地從一旁的竹林中鉆了出來,遞了塊潔白的帕子給林謹容:“我剛在溪水里蘸過的,妹妹擦擦。”
雖則投桃報李,本是應當的,但從前她怎么就不知道林亦之也是個懂得這道理的?可見事事無絕對。“謝謝哥哥了,妹妹正需要呢。”林謹容笑看了他一眼,自然而然地接過了那塊帕子。
荔枝忙接過濕帕子,蹲下去小心翼翼地給林謹容擦起裙角來,安慰兄妹倆道:“只是踩臟了一小個角,擦擦就看不出來了。”
林亦之不安地絞了絞手指,低聲道:“四妹妹……多謝你了。”他們的關系素來冷淡,他原以為林謹容會看著他出丑,看著他倒霉的,誰知她竟會為他解圍,還熱心地串聯了那群高傲的嫡少爺們為他作證。事出反常必有妖,林亦之有些懷疑林謹容是不是有什么陰謀詭計。
林謹容望著他甜甜一笑:“哥哥,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你不過是想替大人分憂,招待好客人們罷了。誰能想到會遇到這種意外?多虧那石頭是落入池中,不然傷著了人,那才是不得了。是不是?”她的口氣帶著幾分甜蜜的誘哄,仿佛林亦之不順著她的話頭說,就是不識好歹。
林亦之目光復雜地看著林謹容,喃喃地道:“四妹妹,我……還是你最懂我。”他曉得自己出身不如人,一直就想和吳、陸兩家的嫡出子弟們打成一片,好為將來添點助力,奈何他們看他總是帶了層什么,他不甘心,就千方百計地想接近他們,所以才會故意夸口這塊靈璧石是平洲第一,背了大人,繞過看園子的婆子,引他們去看那石頭。但這樣的心思,他是不會和林謹容說的,既然林謹容遞了個光鮮亮麗的理由給他,他便領了她的情,順著梯子往下爬就是了。
林謹容朝他點了點頭,卻又帶了幾分小大人似的嚴肅,低聲道:“哥哥想幫忙是好事,但以后這樣的事情哥哥還是要慎重了,若是被伯母和嬸娘她們瞧見,必要挨罵的。”她頓了頓,加重語氣道:“哥哥還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別動不動就往水里跳,要是凍病了怎么好?不過是拖累了身邊人。”
若是往日,林亦之自不會把林謹容一個小丫頭的話放在眼里心上,今日卻有些羞愧,覺得她說得十分在理,這拖累了身邊人,不就是拖累了他親娘么?三房在家里不得志,大房、二房沒事兒總要擠兌三房幾句,三太太吃了氣,還不是要發作在他親娘身上?就是父親那里,自己也脫不掉干系。林亦之吶吶地應了,又擔憂地道:“太太那里……”
林謹容親熱地笑道:“哥哥還不知道么?太太就是脾氣不大好,可也曉得是非的,你就放心吧。稍后讓姨娘過去說一聲也就是了。”今日客人多,母親就算是給黃姨娘臉子看,也不會太過分。
林亦之徹底放了心,討好地同林謹容道:“四妹妹,我過幾日能跟著爹爹出門,我給你帶面人兒怎樣?又或者,我看到什么新鮮玩意兒,我買給你?”
林謹容笑得眉眼彎彎:“好呀,謝謝哥哥。三姐姐和慎之也喜歡呢。”
說起五歲的嫡出幼弟林慎之,那和他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區別,林亦之微微有些別扭,隨即裝作理所當然的大方樣子道:“自然少不了三姐和七弟的。”
林謹容朝他揮手:“那我先去太太屋里了。”她不指望林亦之對她們姐弟有多好,只希望能盡量保持表面上的平和,不給別人踩她們娘幾個的借口。
林亦之又喊住了林謹容:“四妹妹。”他的目光落在林謹容的裙子上,有些躊躇地道:“今日客人多,要不,你重新換條裙子?我看見五妹、六妹、七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林謹容微微一怔,突地笑了:“這樣就挺好了。難道哥哥覺得不好么?”她的這三個堂妹,年歲都和她差不多,都到了該議親的時候,似老人壽宴這樣的場合,本就是給有心人相看挑選的機會,焉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特別是有吳襄和陸緘那樣的人在,大伯母和二伯母定會十分賣力地下足功夫打扮自家女兒。可是她么,恰恰還不想摻和,她只想坐觀大房、二房為了那薄情男爭個不休。
到底年歲小,三太太又粗心,不會玩心眼,沒人教她這個……林亦之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見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也只得由著她去,干笑道:“挺好,挺好。”
林謹容抿唇笑著自去了。做人情,做人情,人情需要做,她前生的失敗大概也與她不會做人情,不會裝有關罷?那便跟著從頭再學。
林亦之目送著林謹容,只覺著她今日身上平白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前她看他是漠然,今日看他卻似是和氣得很?他皺著眉頭想了好久也不得要領,便暗想,無論如何總是自己受益,自己年歲漸長,能多個人在太太面前為自己說好話也是好的,今后多多下點功夫和她交好就是了。
林謹容轉過流水小橋,繞過兩三座亭臺樓閣,方才走到她親娘林三太太陶氏的院子門口。才要進院門,就聽見里頭有人在笑,笑聲輕松爽朗。
這樣的笑聲,林家就沒一個女人能發得出來!因為被貶斥而一直悶悶不樂的桂圓眨了眨眼,歡快地同荔枝道:“是舅太太!到底還是趕到了!”
荔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沒說話。桂圓口里的這位舅太太,正是林謹容的親舅母,陶氏的長嫂吳氏,也就是吳襄的親姑母。吳氏性格活潑,出手大方,每次見著外甥們總是要給禮物的,就連著身邊的丫頭們也有打賞,由不得桂圓不高興。但這樣喜形于色的,也太掉價了些,不知道的,還以為林家有多窮,下人們的眼皮子就淺到了這個地步。荔枝如是想。
林謹容的臉上也是堆滿了笑,加快了步伐忙著往里走。她是真心喜歡這位舅母,性子活潑大方不說,難得的心慈明白,從始至終,一直待她們姐弟都很好。娘家就是出嫁女子的脊梁骨,在最艱難的那段歲月里,若不是舅舅和舅母撐著,母親只怕早就倒下了,只可惜舅母身子骨不好,去得太早。再隔了一世能見著舅母,她又如何能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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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示好
第5章親人(一)
林謹容的腳剛踏上如意垛,就見她的胞姐林謹音從簾下快速鉆了出來,埋著頭不看路地往前沖,姐妹倆差點撞上。
“姐姐這是要去哪里?這么急?”林謹容及時剎住,一把拉住林謹音,望著姐姐軟軟糯糯的笑。林謹音是許給了舅舅家的大表哥陶鳳棠的,這樣子分明是剛才被舅母兼未來的婆婆給捉弄了,羞了要跑。
十六歲的林謹音滿臉羞紅,并不敢和妹妹對視,只輕輕替妹妹理了理頭上的七彩絲帶,摸了摸她的臉蛋,親昵地道:“好些了么?早上我去瞧你,你還沒起身。”得益于陶氏的美貌,林謹音不但長得面如桃花,聲音也很好聽,又脆又甜,直如珠落玉盤。
“好多啦,早上我吃了一碗粥,四個水晶包呢。”林謹容主動和姐姐報告自己吃了多少,甜滋滋地享受著姐姐的溫柔和關懷。她仰臉盯著林謹音素白美麗的臉看,只覺怎么也看不夠,前世不覺得,重新活過之后,她才發現這些來自親人的關愛和溫柔是多么的珍貴難得。
“是么?真好。”林謹音忘了自己的羞澀,拉了妹妹的手,慢聲細氣地道:“要聽桂嬤嬤的話,要是晚上還害怕,就搬到我那里去住些日子罷。”她是知道妹妹為什么被嚇壞了的,但那種事情,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實是不好說,只能有些笨拙地安慰妹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忘了罷。母親說了,過幾日帶我們去蓮花寺上香,請了空大師給你念念經就好了。”
林謹容的眼神閃了閃,抿了唇嬌憨的一笑:“不啦,這些天已經很不做噩夢了,昨夜大概是手放在胸前壓著了。”她又怎敢和林謹音住在一起?要是她夢中說漏了口,被林謹音聽去了怎么辦?明明已經死了的,卻又莫名回到了小時候,這樣詭異的事情叫她怎么解釋?有誰會信?怕是個個都要以為她果然魔怔了,要被淋狗血的。噩夢么,現在真成了噩夢……時間長了總會好的。若是再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那樁婚事,她就能睡得更安穩踏實了。
林謹音愛憐地摸摸妹妹的頭:“乖孩子。”
她明明比林謹容大不了幾歲,偏生用這樣老氣橫秋的口吻,仆婦和丫頭們都微微發笑,林謹容卻絲毫沒覺得不耐煩,反而眼眶微微發熱。
“囡囡來啦?”陶氏的聲音帶著些金屬般的鏗鏘硬朗在屋里不急不緩地響起,聽得出她的心情很好。
“我先去祖母那里。”林謹音到底不好意思再折進去,便朝林謹容微微擺了擺手,笑著去了。
林謹容應聲進了屋,含著笑先給坐在左邊炕上的吳氏行禮問好:“舅媽萬福。”她瞄了吳氏一眼,吳氏打扮得很光鮮,寶藍印金小袖對襟旋襖配郁金香裙,頭上戴了個時髦貴重的白角冠兒,只是皮膚黃,眼珠子也有點發黃。林謹容不由無聲地嘆了口氣,舅母就是被這個病給害死的。
吳氏卻已經笑著把林謹容拉了起來,左右端詳了一回,嘆道:“半年沒見,又長高了一大截。可比我家三丫頭懂事多了,你是怎么養的?”這后半句是問一旁的陶氏。
家里有喜事,陶氏也是盛裝,長度到膝蓋的銀藍色小袖對襟旋襖,檀色的百褶裙,梳著大盤髻,插著金釧,三十五歲的人了,眼波還如秋水一般瀲滟動人,她嬌嗔地道:“嫂嫂又來笑話我。”說著便輕輕皺起好看的眉頭,憤憤不平地道:“你是曉得的,我家那個是個什么德行!我的囡囡給嚇成這個樣子,他竟就這樣算了!還不許我討回公道!孩子們要再不懂事可怎么好呢?不是被人給害了也白白吃虧?”這一張口,就有滔滔不絕之勢,竟似想把積年來的委屈全數倒給吳氏聽。
陶家富裕,陶氏做姑娘的時候是獨女,又漂亮又有才名,什么針黹女工,琴棋書畫都拿得起放得下,萬千寵愛在一身,嫂嫂大度得體還善良,所以她日子過得很舒爽,可恰恰因為這樣,家里人反而忽略了打磨她的性子,生生養成了一個不肯俯身的爆炭脾氣。就是嫁了人多年,屢遭打擊,這爆炭脾氣是收斂了許多,本性卻是絲毫沒改,怨憤與喜歡都無比直接,不懂得討好賣乖,不懂得低頭,在喜歡信任的人面前更是沒有家丑不可外揚,要掩蓋半分的意思在里頭。也不怕當著娘家人說這個話,傳到夫家人耳朵里去,給自家惹麻煩。
兩家人即便再親,但林謹音將來是要嫁到陶家去的,這種丑事給未來婆婆聽多了也不好。林謹容又好面子又怕隔墻有耳,忙笑嘻嘻地抱了陶氏的胳膊,打斷她的話:“娘啊,今早二伯母去看我了,送了我一對玉壓裙壓驚。”
陶氏揚了揚眉,輕蔑地道:“她送的東西,會有什么好貨色?”這羅氏,仗著是老太太的外甥女,笑人窮恨人富,最是小氣狠毒不過的一個人。不過恰巧給她說中了,果真只是一對成色普通之極的青玉壓裙而已。
吳氏掃了一眼周圍屏聲靜氣,眼觀鼻,鼻觀心的丫頭婆子們,舉起帕子蓋著嘴輕輕咳嗽了一聲。小姑子和她的感情好,愛把難處和痛苦說給她聽是好事,但傳出去總對大家都不好。娘家人再好,也管不得這些夫妻妯娌間的瑣事。壞事說多了,再好的夫家都會不舒坦,更何況這林家的水本來就不淺。
陶氏不是傻,只是脾氣就在那里,一來氣就控制不住。她緩了緩,輕聲同吳氏道:“沒事兒,都是信得過的。”又摸摸林謹容烏黑軟亮的頭發,輕輕嘆了口氣,親昵地在幼女的額頭上響亮地親了一口:“我的乖囡囡病這一場倒似長大了。人家都說小孩子病一回總要懂事一點,倒是真的。”
林謹容再次徹底當回小女孩兒,頗有些不自在,起身靠著陶氏坐了,笑問吳氏:“大表哥和三表姐呢?”
吳氏道:“你大表哥年紀大了,不好在內宅出入,在外頭和你父親說話呢,你三表姐感了風寒,我沒讓她來。”明年陶鳳棠就要和林謹音成親,自然要避著點的好。
“太太,七少爺用好早飯了。”陶氏最信任的大丫頭春芽牽著才五歲,長得靈動可愛的林慎之走了進來,笑著推林慎之:“去給舅太太行禮呀。”
林慎之可愛的一笑,像模像樣地給吳氏行禮問好。“真是個玉娃娃,聰明又伶俐。”吳氏喜得夸贊著彎腰輕輕抱抱他就松了手——她自己是有病的人,自覺得很。
林慎之得了夸贊,高興得眉飛色舞,擠入陶氏懷里討糕點吃。陶氏憂愁地看著天真不知事,只知道吃和玩的獨子嘆氣:“看看他還這么小,什么都不懂,那個卻是一轉眼就要娶親的人了,花樣兒多著呢。”她下意識地把手護在小腹上,這又怪得誰?公婆不是沒給自己機會,奈何自家肚子不爭氣,進門多年來就一直只有林謹音姐妹倆,雖則終于有了七郎這根獨苗,到底獨木難成林,不過這回肚子里這個要也是個兒子,那就好了。
庶子年長,嫡子年幼,又生就這樣的脾氣性格,不得公婆丈夫喜歡,和妯娌也處不來,這日子,過得的確艱難。吳氏半晌無言,只得安慰陶氏道:“七郎才五歲就這么聰明伶俐,將來不會差到哪里去,該是他的,誰也奪不去。再說了,他還有兩個姐姐幫襯著呢。”還有一句當著小孩子不好說出來,那黃姨娘再受寵,也不過就是個賤妾,怎么也不可能越過陶氏去。要不然,這么多年了,陶氏再不受喜歡,這個三房主母的位子不是照舊坐得穩穩的?在三房來說,終究是實權派,無非就是心里憋氣而已。
說起兩個乖巧漂亮的女兒,陶氏心里舒坦了許多,剛露出一絲笑容,卻又突然想起什么來,非常不快地問林謹容:“剛才你從哪里來?”
林謹容心里打了個突,必是有人把剛才園子里的事情報給陶氏知曉了。她不是怕陶氏,而是怕陶氏的火爆性子一旦發作起來不好收拾,平白給人看了笑話,且今天這事兒,她已經做了開頭,已是打定主意必然要做到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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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親人(一)
第6章親人(二)
新的一周沖榜開始,請支援
林謹容故作緊張地道:“我正要和娘說這事兒。祖父那塊黑色的靈璧石基座松了,被陸五哥輕輕一靠,就掉入了荷花池里。幸虧得是沒傷著人,要不然不得了。哥哥怕被責罰,要跳入池子里去推石頭,我想著,這秋天的水涼,又是大喜的日子,他若是有個什么可不好,所以就攔住了。”
她一句話就點出三個問題,第一是那靈璧石的基座本就松了;第二是陸綸推下去的;第三是林亦之若有個三長兩短的,也是陶氏受累,需知自己那閑得發慌的大伯母、二伯母都在等著看三房的笑話呢。林謹容才說完,就見吳氏帶著幾分訝色又重新打量了自己一回,便嬌憨地朝吳氏一笑,得了吳氏一個贊許的眼神。
陶氏一點就透,輕輕嘆了口氣:“又是這孽障惹禍,我卻只得替他遮擋。罷了,龔媽媽,你點幾個人去把石頭吊起來,工具都備齊了,不許出任何差錯!”說是如此說,她心里真是不甘心。
“是,太太。”她的心腹龔媽媽聞聲彎了彎腰,自往外頭去辦事不提。
春芽笑著提醒陶氏:“太太,聽說老太太那邊已是差不多了,是不是該過去了?”
陶氏應了一聲,一手攜了吳氏,正要去牽林慎之,就見林謹容已把林慎之拉在了身邊,心里不由又是一陣松快,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二囡囡被驚嚇這一回,卻是懂事得多了。
幾人剛要出發,就見陶氏房里另一個大丫鬟夏葉進來小聲道:“太太,黃姨娘來啦,說是來給舅太太請安。”
這個時候才來?她可不稀罕!不就是為了林亦之那個混賬東西么?陶氏皺著眉頭正要叫夏葉出去把人打發了,就被林謹容輕輕拉了拉袖子,她不悅地看向女兒,卻見林謹容笑道:“這也是姨娘的一片孝心。娘就成全了她罷。”不出她所料,黃姨娘果然來得快。
陶氏再看吳氏,吳氏雖然在笑,但那表情明顯也是不贊成她這種行為的,便冷笑道:“讓她進來。”她倒要看看這個黃鼠狼又要玩什么花樣。
身材纖弱,穿著素淡的月白襖裙,系著緋紅鴛鴦帶的黃姨娘垂著頭走進來,斯斯文文,溫溫柔柔地福了下去:“婢妾給太太請安,給舅太太請安。”她長得不過是清秀,若論容貌出身,和陶氏比起來就是天上和地下,可她是從小就伺候林三爺的人,情分不同,年輕時也曾陪著林三爺玩過紅袖添香的玩意兒,跟著學了幾個字,于是裊娜纖弱中還帶了幾分斯文氣,看著就出挑了。
陶氏一看到宿敵,就滿腔仇恨,眼里直往外射火花。當著客人和子女的面,勉強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道:“起來吧。你身子不妥,不是告了假么?三爺要是知道了,又要說我刻薄你了。”其實不怪她恨黃姨娘,二人斗法多年,林三爺的心又是偏的,陶氏吃悶虧的多,早就把黃姨娘給恨透了。
每一個刁蠻兇惡的悍婦身邊,必然有一朵可憐兮兮,受盡欺凌的小白花。但黃姨娘這朵小白花,今日卻是難得的沒做出風一吹就倒,說一句就含淚的毛病來,而是正正常常地含笑道:“承蒙太太體恤,早早就派人給婢妾抓了藥,婢妾好多了。”她頓了頓,十分深情地看向林謹容,朝林謹容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然后收回目光,看定了陶氏,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太太,多謝您了。這會兒五少爺走不開,晚些他也要來給您磕頭謝恩的。”
這便是為了適才那事兒,黃姨娘的姿態雖自來擺得低,但也是“擺”出來的而已,如此作態,卻是破天荒第一遭。且不論她有幾分真感激在里頭,還因這事兒還吊在半空中,余下的還得陶氏在老太爺面前分說清楚,林亦之才算是徹底脫了干系。林謹容暗自嘆息了一聲,看看人家黃姨娘,輕輕一抬就跟著上了,三分情做得十分足,自家的娘又怎能是她的對手!老娘總是輸,不是沒有原因的。
按著林謹容對陶氏的了解,陶氏必是不耐煩和黃姨娘虛與委蛇,好話都要說成難聽話的,十成的人情最后不剩半分,還白白添上幾分怨恨。而她要做的,就是攔著不讓陶氏把難聽話說出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沒必要把全做出來給人看——自己原來不就是不會裝,所以才會如此么?
林謹容正在思量,就聽陶氏冷冰冰地道:“不用了,你去告訴老五,叫他少上躥下跳的,盡給我惹些有的沒的事兒就萬事大吉了!要不然,就有本事闖禍有本事自己收拾,別牽連別人!”卻是黃姨娘那句五少爺走不開的話刺激了她,為何走不開,不就是被林三爺領著在前頭待客么?不過一個庶子,也值當?!
林謹容阻攔不及,只得與吳氏對視苦笑,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想在瞬間就改變陶氏的這些行為,是太難,也太不符合實際了。
黃姨娘卻是早就習慣了陶氏這個脾性的,雖被不留情面的刺了這幾句,臉色卻絲毫不變,只低眉順眼地輕輕道:“太太說得是。晚些婢妾就讓五少爺過來聽太太教誨。”
陶氏又生了氣。當初她進門的第三年上才生了林謹音,接著又是兩年沒動靜,迫于壓力不得已停了黃姨娘的避子湯,黃姨娘命好,馬上就有了動靜,一舉得男。這林亦之剛生的時候,林三爺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多花點心思親自教養,可她雖遲遲無子,卻不是不能生了,也怕就此被他們陰謀算計,把庶子養成嫡子,便死活不應,假說不忍母子分離,讓黃姨娘自己教養。
接著她果然懷了林謹容,彼時不知男女,林三爺也就沒甚話說,哪成想,又是個女兒。她不服氣,咬牙打算接著生,奈何命不好,悠悠又過了七年,在她進門的第十四年上終于才得了林慎之。其間這些年,黃姨娘母子二人把個林三爺把得死死的,雖則不至于寵妾滅妻,但卻總是護著的。
過后她被妯娌們背后嘲笑,又看到妯娌們是怎么處理這種事的,這才想起來,她本該答應了抱過來養,然后無論如何死死咬著不松口就是了,手里也好有個把柄治著黃姨娘,這孩子她要怎么養還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她再怎么后悔也不行了,眼看他們一天天坐大,她卻無能為力,真是氣死人了!
陶氏一旦生了氣,就懶得理睬人,只顧板著臉使小性不說話。林謹容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吳氏努了努嘴,陶氏方才氣哼哼地道:“起來吧。”
黃姨娘又低眉順眼地站了起來,深情地凝望林謹容,看得林謹容全身起雞皮疙瘩。別看我,我不是林三爺,受不得你這橫波目,林謹容揚了臉笑道:“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趕著要去老太太那里,姨娘也要去么?”
黃姨娘這樣的身份,去了也不過是如同丫頭一樣地站著伺候陶氏,以往黃姨娘倒是愛裝,被陶氏當眾收拾過兩回之后,林三爺顧惜彼時的“獨子”林亦之的體面,心疼寵妾,就割肉和陶氏達成協議,不要黃姨娘去這樣的場合了。多年習慣成自然,林謹容以為,黃姨娘也就是過來表表態的,多半也不會跟了去,故此才有這一問。
卻聽黃姨娘笑道:“婢妾許久沒有伺候太太了,前日三爺訓斥婢妾,太太寬厚,婢妾太不知規矩輕重。”竟然是要跟著去伺候陶氏的意思。
陶氏的想法和林謹容一樣,以為她不會去,聽她這一說,先是愣了愣,隨即冷笑:“隨你吧,但你若是身子不妥了,就趕緊回去躺著,別讓人以為我又苛刻了你。”她狠狠地咬著那個“又”字,在齒間磨了又磨,不就是擔心她說一套背一套,在背后說林亦之的壞話么?她陶采苓可沒這么下作,從來不屑于做這種事!
“太太!”黃姨娘眨了眨眼,唇邊漾起一個溫溫柔柔的笑,慢聲細氣地道:“人家都說太太脾氣不好,但婢妾卻是知曉太太寬厚。太太的好處婢妾都記在心上,婢妾,是真心實意想伺候太太。”卻是擺明車馬的告訴陶氏,陶氏母女今日幫林亦之掩蓋,她便要在大房、二房和客人面前奉承陶氏。
陶氏這個人生來傲骨,從不肯和人家服軟,偏巧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黃姨娘這一服軟,送上門給她踩,她便找不到話可說了,眨了眨眼,悶氣地扯著吳氏一陣猛走。
林謹容牽了林慎之的胖手刻意在后頭慢行。
黃姨娘亦無半點自己不討人喜歡就要縮著頭,保持低調的自覺性,笑瞇瞇地和林謹容閑扯:“四姑娘還沒見過姑太太吧?聽說姑太太帶了好多壽禮,有些是從海外來的稀罕貨,見都沒見過。那位表少爺呀,真是長得體面,這林、陸、吳三家這一輩的子弟中,就數他樣樣第一了。聽說早前老太爺和幾位爺輪番向他提問,就沒有難到他的。叫什么名字來著?好像是陸緘?和吳家二少同年的。”
林謹容的心臟一陣猛抽,差點氣都喘不上來。死了到活過來,被人拋棄再到見著仇人,竟然不過是這么短的一瞬間!饒是她再有心理準備,聽黃姨娘反復細說這個名字,也忍不住恨意滔天。
————請一定要看————
Ps:關于此文我的一點思路:
重生文中女主的心理活動很難把握,首先她是冤死的,心里一定會有仇恨,然后一不小心就怨婦了,再不小心,就成圣母了。所以每次總是要反復修改思考,設身處地的想,怎樣的行為和思考最符合邏輯?
重生文難道一定就是血腥的報復?我不這樣認為。竊以為:重生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預知未來,趨吉避兇,審時度勢,采用最有效最穩妥的辦法順利改變對自己和親人不利的局面。不管采用何種手段,能夠順利達到目的就是好手段。作為一個冤死的人,心里一定會有恨有不平不假,但性格不同,對待眼前處境采用的方式方法也會不同。
看到留言說覺得女主關于對待庶兄那一段很奇怪,但我真沒覺得,寫這一段我反復思考修改過。
首先,我承認嫡庶的確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更不可能親密無間,我要寫的女主,絕對不會這樣白癡和圣母。
其次,在這個時候,女主的庶兄還沒有成為她的敵人,以她重生后,也就是現在的年齡和身份,她不可能一出現就兇神惡煞,翻云覆雨地把人狠狠踩到底。我覺得這不符合邏輯。
對即將成為自己的仇人卻還未曾成為仇人的人伸出手,并不意味著就是要祈求誰的好感和憐憫,而是根據自己彼時的處境年齡力量,做出對自己和親人最有利的舉動和謀劃。試問,在明知結果以及沒有力量和機會對抗對方之前,是要先穩住他不要讓他變成仇人呢,還是要一來就直沖沖地殺上去,繼續走原來悲慘的路?
既然能夠避免,既然已經做了“好事”為什么還一定要做出你死我活的姿態,丑眉惡眼地對上?難道做了讓對方有好感的事情,不該讓對方感激自己,抓住機會為己方爭取最大的利益,反而要讓對方仇恨自己不記情嗎?那還不如不做。
我想,這個女主應該是積極向上并勇于面對現實,堅強勇敢,善于審時度勢的。
以上是我對這文的一個思路,不詳不盡不切之處,請大家批評指正。我拋磚引玉,請大家和我一起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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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親人(二)
第7章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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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林慎之甩了甩林謹容的手,不滿地噘起嘴抱怨道:“輕些!你捏痛我的手了。”
自己失態了。林謹容恍然驚醒過來,忙放輕了手上的力度,拉起林慎之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笑道:“我給七弟吹吹啊,你說你四姐怎么就這么大力氣呢?”
林慎之雖養得嬌,但對他的兩個親姐自來大度,吃了這一痛也不過是由著林謹容替他吹吹也就罷了,只顧低著頭邊走邊踢石子兒玩。
林謹容的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一時又恨,一時又冷笑,恨人,也是需要花費力氣的,而這個狠心惡毒,背信棄義的人么,實是不值得她恨,不值得她多花半分心思。可她始終還是恨,恨得不由自已。為了掩蓋她的異樣,她只得順著黃姨娘的話頭道:“是么?這位表哥真這么厲害?姨娘是聽誰說的呀?”很好,她的聲音平穩得很,不見半分異樣。
黃姨娘被陶氏稱為黃鼠狼,那是有原因的。她早不動聲色地把林謹容的舉止全看都在眼里,自有了一層計較。這次的事件給了她一個期待已久的機會,如今三房有了嫡子,林謹音馬上要出閣,婆家不錯,林亦之也大了,要借助太太之力的地方太多了,總和太太對著干沒意思,可太太那個不好相與的脾氣,就是三爺也是頭疼的。實是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在太太面前為她們母子說點好話,慢慢把這關系給扭轉過來才好,只要兒子好,她被太太踩幾腳又如何呢?太太最疼的就是這三個嫡出的兒女,三姑娘年紀大了不好糊弄,且明年就要出嫁,就算是下大力氣拉攏了也不劃算;年歲尚幼,還未婚配,性子軟善的林謹容無疑就是這個最合適的人選!
黃姨娘是從最底層掙扎上來的,自不會像林亦之那樣天真的以為林謹容今日幫他,以后隨便討好討好就會繼續幫他。凡事都有理由,林謹容偶然發善心自有她的道理在內,許是因為顧全體面,不愿陸家人欺負林家人,許是怕惹出其他事來,拖累三太太……但不管什么原因,總之人都有七情六欲,想讓林謹容以后繼續幫她們母子,就必須投其所好。而現在,黃姨娘覺得,她似是找到四姑娘最需要什么了。
小娘子們,不就是想嫁個好夫君么?祖上傳下的習慣,林、陸兩家每一輩中必然要聯姻的——這中間有個典故,林、陸兩家的先祖早年上京趕考,陸家的先祖路上得了絞腸痧幾乎死去,卻被林家的先祖給救下,一問是同鄉,之后二人一起高中,便成了好友,約定生生世世永為兒女親家,締結兩姓之好。
這一輩中,陸緘在陸家適齡的子弟中是最出挑的,林謹容的容貌性情在林家待嫁的女孩子中也是第一,奈何男女的婚事嘛,可不止看這個。更多還看父母得力與否,比起三房的散仙林三爺和爆炭三太太,掌了財權的大房的五姑娘,得寵的二房的雙胞胎姐妹六姑娘和七姑娘可都比她占優勢。林謹容想嫁陸緘,那還得花點心思。
黃姨娘便輕輕咳嗽了一聲,狀似不經意的道:“我從前和姑太太身邊的方嬤嬤是好姐妹,這些年她雖跟著姑太太去了南邊,但逢年過節走動時,我們也還有聯系。昨日姑太太才趕到平洲,方嬤嬤就使她干女兒來給我送東西了,這都是聽她干女兒說的,不會有假。”
哎呦,原來是這樣啊,方媽媽是黃姨娘的鐵桿姐妹,也是姑母的心腹,在姑母面前那是能說得上話的。林謹容聽明白了黃姨娘的意思,不就是投餌想釣她這條魚么?可是黃鼠狼這次的餌投錯了,她不愛吃這個,她要的是另一個結局,只現在還不到和黃姨娘攤牌的時候。林謹容笑得憨憨的,滿臉的懵懂:“原來是這樣啊。也不知道他和吳二哥比起來,誰的才能更高一些。”她的聲音不低,恰恰被周圍好幾個行走的奴仆給聽見了。
黃姨娘尷尬并緊張了,說吳襄不如陸緘,要得罪吳家和吳氏,說陸緘不如吳襄,就要得罪陸家和姑太太林玉珍,這些人沒一個是她惹得起的。但她到底玲瓏慣了,立刻就笑著大聲道:“這個倒是不知,不過想來表少爺在南方長大,南方名儒大家多,他又刻苦聰慧,自不會差。兩個少爺怕是咱們平洲的雙璧呢。”
林謹容淡淡一笑,不再言語。她這位嫁入陸家的姑母的林玉珍,乃是林老太太的幺女,從小最是受寵,嫁得又好,很有些趾高氣揚,目下無塵。什么平洲雙璧,不過是黃姨娘討好林玉珍,也就是間接討好老太太的罷了。
吳襄少有才名,是平洲有名的神童,平洲的讀書人家一說起他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陸緘呢,早年不過是陸家三房籍籍無名的一個孩子,只因陸家長房無子,七八歲上才被過繼給了長房,成了林家姑奶奶林玉珍的兒子。林玉珍生怕他年歲太大養不家,便急匆匆地領著他跟了陸家大老爺陸建新跑到南方赴任,一呆就是七八年,其間家都不敢回,就怕他見著自己的生父母。
說起來,現在的陸緘之于平洲,不過就是個籍籍無名之輩罷了,論才名,又怎能和吳襄相提并論?就是后來,他在參加殿試時,也沒能考過吳襄。若是論長相么?林謹容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一雙寒星般懾人的眸子來,她笑了,陸緘的確是如同黃姨娘所說的一般,長得實在好極了,所以當初他在林家甫一露面,就引得她的三個堂妹爭風吃醋,又引得來做客的各家女孩子們偷偷張望不休,可是長得好頂屁用啊?能當飯吃?還是能當得衣穿?分文不值!前世沒有說過一句粗話的林謹容毫不猶豫地說了粗話,雖然是在心里暗自說的,她卻覺得很爽。
不知怎地,黃姨娘覺著自己從林謹容的笑容里看出了幾分悲涼諷刺之意,再看,那悲涼諷刺之意卻不見了,面前只不過是個明媚少女天真無邪的笑。黃姨娘不由輕輕一笑,她是這段日子操勞得太累了,病了,才會眼花了。四姑娘雖自來矜持穩重,溫柔細致,但到底年幼,剛才說那句話,怕也是自小和吳襄親厚,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所謂“表哥”不服氣,不小心說漏了口的。
興許,四姑娘其實是看上了吳襄?黃姨娘掃了一眼前面吳氏的背影,兩家這樣的關系,也想得通,但若是那樣,她又得另外想法子了。她須臾之間已是轉了好幾個年頭,體貼而好心地提醒林謹容:“姑太太的性子最是好強,姑娘適才那話別說給旁人聽到,不然……你是咱家姑娘中最出挑的,大房和二房……呵呵……我和你五哥總是希望你好的。”
林謹容笑了,她望著黃姨娘一字一頓地道:“姨娘說得對,我們都是三房的,體面是一體的,我們是一家人。獨木難成林,我們四兄妹,將來就是彼此的助力。我,也是盼著五哥好的。”個人的力量和宗族的力量相比,渺小得如同鴻毛之于泰山。家族間,從來都是對外一致,關起門來再說恩怨。
黃姨娘愣了,她本是想套林謹容的話,又委婉地把示好的意思表達出來,哪成想林謹容回答得滴水不漏,且還更進了一層,竟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她雖有林亦之,但獨木難成林,身為庶子的林亦之想要有出息,不是靠踩下自己的嫡出姐妹兄弟就能成的,相反,他需要他們!同樣的,林慎之年幼,他們姐弟不需要林亦之這個即將成人的敵人!這四姑娘,她從前怎么就沒發現有這樣妙處?真的軟善么?黃姨娘再看著林謹容,眼神就有些不同了。
林謹容這次沒有故意在她面前裝憨裝傻的打算,只目光清亮地看著黃姨娘:“這個道理,太太背后和我們姐弟都說過好幾次,所以我今日才會出手幫五哥。你也知道,咱們太太除了脾氣不太好之外,心地是怎樣的。”似黃姨娘這樣的人,若是換了她的大伯母或是二伯母,死幾次都夠了。
黃姨娘吶吶道:“十幾年了,太太的為人,婢妾怎會不知?”陶氏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給她找不痛快,大奸大惡之事卻是一件也沒做過,可是,捫心自問,雖然二人明爭暗斗多年,她可也沒對陶氏和她的子女們做過什么大奸大惡之事,要不然,只怕最講尊卑倫常的林老太爺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她。
林謹容滿意的笑道:“姨娘知道就好。若是稍后當著客人們的面,太太有什么不是的地方,要請姨娘委屈委屈了。休要讓人看了笑話去,過后,我自會念姨娘的好。”要和她談條件,就拉明了說罷。既然要上趕著跟著去伺候人,就要有這種犧牲的覺悟,不然就趕緊知難而退,省得大家都尷尬。
黃姨娘的面色有些訕訕的,有好幾次陶氏當眾失態發飆,雖說是陶氏脾氣暴躁,但也和她有意無意地撩撥有關。陶氏自是知道吃了她的暗虧,林三爺卻不信,都說是陶氏霸道刻薄,容不下她,誰知竟被四姑娘全看在眼里了。有舍才有得,她咬了咬牙,破釜沉舟地道:“太太是主,我是奴,奴從主意,乃是本分。”
林謹容淡淡地道:“但愿姨娘記得今日說過的話。本分,是一定要守的。”
為了本文的基調更一致,第一章略有修改,女主前世的死因和想法更清晰明白,請大家移步去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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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典故
第8章仇人(一)
“囡囡,你在后頭磨磨蹭蹭的干什么?”陶氏見林謹容跟著黃姨娘在后頭嘀嘀咕咕的,總也不跟上來,非常不高興,轉過頭來怒眉豎眼地瞪著黃姨娘,一副生怕黃姨娘把林謹容也給哄去了的樣子。
自家這個小心眼,孩子氣,護短又占強的親娘啊,林謹容笑起來,牽著林慎之小跑著朝陶氏奔過去:“姨娘說要做兩雙鞋子給我呢。”黃姨娘做鞋的水平一流,特別是女鞋,簡直就是精工細作,又精美又舒適,不敲詐白不敲詐。
這四姑娘,賊精賊精的。不就是兩雙鞋么?黃姨娘在這個早晨徹底顛覆了以前對四姑娘的看法,她摸了摸耳垂,索性慷慨地道:“婢妾也想孝敬太太兩雙,不知太太賞婢妾這個臉面不?”
陶氏哼了一聲,鼻孔朝天:“我的鞋多得很。”黃鼠狼做的鞋襪有股臭屁氣,她才不耐煩要呢。
林謹容回頭朝黃姨娘一笑,彼此心知肚明,身份地位所在,二人永遠也做不了貼心貼意的知心人,不過是等量交換各取所需的買賣方。在互相試探的過程中,稍有不慎都會一拍兩散,因此兩個人都很小心。現在這還只是開頭,真要合作長久,還得看以后。
陶氏低聲罵林謹容:“少和她來往,她可不是個好東西,當心害了你,你都不知道。話都別和她說!”
林謹容含著笑,隨陶氏說什么都應好。她要做的,就是盡可能的讓陶氏過得松快一點,又怎會和陶氏犟嘴?
陶氏說了幾句,見她態度好,也就把這事兒放到一邊,又和吳氏說起悄悄話來:“前些日子鳳棠真的獨自帶人跑了那一趟?”
吳氏笑得眉眼彎彎:“是。”貼近了陶氏的耳朵低聲道:“用糧食和絲絹換回了好些蜜蠟和麝臍、蓯蓉、紅花,東西剛運回清州不到一天就轉了出去。價格談得很好,你大哥滿意得不得了。我也只是和你說,怕旁人知道了要笑話。”
陶家住在離平洲近百里遠的清州,那里離大榮國與本朝設的榷場極近。大榮與本朝多年無戰事,貿易往來很頻繁,然而官設的榷場受各種限制,并不能滿足彼此的需求。于是民間私底下設了榷場,不但交易非官市以外的物品,還偷偷交易官方明確規定不許私營的物品,很多人因此發了財。
人性生而逐利,平洲和清州兩地的人家占了天時地利人和,自不會放過這個賺錢的機會,不論是詩書傳家的,還是有官身的,又或是以商為本行的,都有人大著膽子冒著風險偷偷地做。但性情才能本是天生而成,有些人適合做這行,有些人適合做那行,這錢看著來得快,來得容易,真做起來卻不是那么好賺的。
尋常人要做這生意,除了膽子肥,吃得苦,看得準,還得能找著上家,找得到下家,背后還要有人支撐,十分不易;似官宦人家和詩書傳家之類的人家,則不用親自出面,只出本錢,私底下尋一可靠能干的人出頭去做,又賺錢又體面,但家主卻是不能什么都不懂的,否則被人戲耍哄騙都不知曉,敗家是遲早的事。陶鳳棠將來是陶家的家主,自要親自跑到全部弄懂這個流程為止,他做得好,吳氏自然萬分歡喜。
雖說是讀書人跑去做行商的事情是不務正業,不體面,但陶氏本就是在陶家那種相對活絡的家庭里長大的,腦子不似林家人這般酸腐死板,亦覺著未來女婿兼侄子有出息十分高興,低聲道:“這樣才好,做人不要太死板,勝似有些人酸死在書堆里,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她這便是在罵林家男人了,兩個女人發出一陣會意的低笑。笑得黃姨娘怏怏的,以為她們故意做給自己看,索性走得更慢了些,離幾人遠一點。
林謹容離二人近,這二人又把她當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待并不防她,所以她倒是聽清楚了,字字入耳,字字落在心上,一雙眼睛也驟然亮了起來。她自重生以來,最初那幾日就是在愣怔沮喪忿恨傷心中度過,傷心過后,就是苦思冥想她怎會落到那個凄慘的下場。
俗話說的好,有因才有果,為何別人不欺負旁人,就專來欺負她一人?為何她一心一意對陸家人好,最后反倒成了最先被拋棄的那一個?思來想去,除了許多原因外,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自己沒本事,事事要靠人,事事要求人,所以她對別人的好,在別人眼中都成了不值錢的東西。比如說你手里有萬千金銀珠寶,有人給你一枚銅錢,你會稀罕么?自是不稀罕。
想要人家看得起自己,就得自己有本事,有分量!不靠人,不求人,才能說得起話,做得起自己的主,讓人靠,讓人求!這其中,首先就要有錢,還要能守得住錢。上次她的嫁妝給拿出來用得差不多了,她沒守住,但這次肯定是不會再出現守不住這個問題的,怎么樣她也不會再隨便被人哄,被人騙,再隨便拿出來。
唯一要解決的是,要多多的錢,但錢從哪里來?林家家道中落,嫁妝是有數的,作為一個行動舉止都受限制,不能輕易拋頭露面的大家女子,她想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又談何容易?這個問題本困擾了她多日,此刻聽陶氏和吳氏提了這么一句,她卻突然有了茅塞頓開之感,仿佛在荊棘叢中終于找到了一條出路。
雖然還不知道下一步具體該怎么走,但好歹是有了方向,不再是手足無措地坐著空想一氣,困獸一般找不到出路。她可以慢慢的來,她知道很多旁人尚且不知道的事情,她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事,她身邊還有許多愛她疼她的親人,只要抓住機會,運作得當……林謹容正高興地展開思路,猛聽得道旁有人叫道:“姑母!”
林謹容側目去瞧,只見本該和陸綸等人在一起的吳襄從一排楓樹后頭繞了出來,笑吟吟地給吳氏行禮問好,又同陶氏、林謹容等見禮。
“吳二哥,你怎會在這里?”林謹容的心情很好,笑容也格外燦爛。
吳襄笑道:“我同陸世兄在后頭的亭子里下棋來著。”話音未落,就見一個穿著淡竹葉青色袍子的瘦高少年安安靜靜,從容不迫地從楓樹后頭走了出來,一雙沉靜如湖的眼睛朝眾人身上大大方方地掃了一圈,行云流水一般行禮下去,清清淡淡地道:“小侄陸緘,見過兩位舅母。”晨風把他淡竹葉青色的圓領袍子吹得微微作響,他站直了身子,輕輕一拂袍子,身姿如竹如松,真是風雅卻又硬朗到了極致。
一根本已放松的弦突然間被人猛地拉直了,緊到極致差點被繃斷,林謹容頓時手足冰涼,笑容僵在了臉上,直至忘了呼吸。就連接下來陶氏、吳氏和陸緘怎樣寒暄她都不知道,也聽不到。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滿腦子想的都是陸緘怎會在這里?!她和他第一次見面,不該是這樣的情形!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在林老太太的和樂堂里頭,在林玉珍的示意下,在那群形形色色的女眷們面前表演他的翩翩風度和文雅知禮么?難道,因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也發生了偏差?那么這偏差會是怎樣的偏差呢?是好還是壞?那其他那些事情會不會也會發生偏差?
眼前這個秋陽燦爛,微風習習的早晨,笑得清清淺淺的少年和那個飄著細雪,天寒地凍,滿眼陰沉的黃昏,一去不復返的狠心人交織在一起,讓人無法分辨出哪個才是真,哪個才是幻,讓她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她想問他為什么,但她問不出,殘存的一絲理智強硬地拉住了她。
她那里驚濤駭浪悲涼憤恨一片,僵硬到了極點,落在旁人眼里,卻是她盯著陸緘看,看得忘了神。
所以說,陸二少的人才風采都是最最好的,一塊香噴噴的蜜糖放在那里,難道蜜蜂和蝴蝶都是盲的,看不到聞不到甜香味兒嗎?黃姨娘得意的笑了,陶氏和吳氏皺起了眉頭,吳襄還是在風輕云淡的笑,陸緘則半垂著眼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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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仇人(一)
第9章仇人(二)
“四姑娘別怕。”關鍵時刻是荔枝出聲替林謹容解了圍,她飛快地拂了林謹容的肩頭一下,輕笑道:“好了,蟲子被奴婢拂掉了,您可以動了。”神態動作輕松自然之極,仿佛林謹容真是被一只蟲子給嚇呆了。
林謹容狠勁咬了自己的舌尖一口,腦子瞬間一片清明,她用還很僵硬的手拍了拍胸,嘆道:“嚇壞我了。”滿口的血腥味……她聽見這聲音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仿佛是從極遠極遠的地方飄來的,中間還隔著一層什么,沉滯卻又虛空,難以穿透。
陶氏和吳氏的眉頭這才松了,吳襄輕輕一笑出聲:“四妹妹這么多年就沒點長進?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你,你一個人蹲在園子里哭,我過去一看,才發現是一只蟲子在你身上一直爬,都快爬到你的脖子上了,你眼睛盯著那蟲子只是嚎啕大哭,都不敢伸手去拂落,連動也不敢動。”
“撲哧……”卻是林慎之最先笑了出來,將手指在臉上刮著笑話林謹容:“膽小鬼,四姐姐是個膽小鬼。看你還笑話我!”
她還活著,這一次,她搶在了前面,她不信老天讓她重新活過來,就是為了來受罪的!血液一點點的重新回流過來,淌進林謹容冰冷的心臟里,心臟有力地跳動著,把血液和熱量,以及勇氣通過血管流向她的四肢百骸。手足漸漸回暖過來,臉上也越來越熱,林謹容面紅耳赤地咬著牙道:“沒有這回事,吳二哥你記錯了!”她不知道她又紅又熱的臉究竟是為了誰,究竟又是為了什么,但無論如何,此刻她的語調和表情都非常應景。
“這孩子!害羞了。”吳氏和陶氏都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變得輕松又自在。
吳襄眨了眨眼,繼續道:“別不承認了。我替你捉了蟲,讓你踩死它出氣,你臉上還掛著兩顆金豆子,卻攔著讓我別,一定要我將那蟲子放在樹葉上,看著它爬遠了才算完。就沒見過你這么軟善的。”
“吳二哥記性真好,我想賴賬都賴不掉。”林謹容一陣無奈的苦笑,心里卻是悲涼到了極致,看吧,她原來就是這樣軟弱善良到了極致的性子,一條不知事的蟲也倒罷了,可是人呢,她也是記吃不記打……也難怪人家欺她至此。
陶氏卻驕傲地笑了:“我家囡囡自來是這樣柔順善良的性子。”她自己是火爆脾氣,卻下意識地也認為女人柔順善良才能得到男人的喜歡,覺得女兒有這個品質真是好極了。
林謹容又是一陣發虛,陶氏總當著外人的面叫她的乳名,她這么大了,還囡囡長,囡囡短的。她從睫毛下看過去,吳襄朝她擠眼睛,一臉促狹的壞笑。再然后,又從眼角瞟到竭力不想去看,偏偏不小心看到的陸緘也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帶著她曾經以為是最好看,現在卻認為是最惡心的那種輕輕淺淺的,做作的,虛偽的笑。
林謹容壓制住想吐他一臉唾沫的欲望,強迫自己收回目光,看向桂圓,桂圓一如她所想象的那般,直直地看著陸緘,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聽說兩位哥哥是咱平洲的雙璧,想必你們的棋藝也是一樣的高明,難分勝負罷?”林謹容笑得一如陸緘式的輕輕淺淺,說完這話,她利落地一扭頭,牽著林慎之,轉身跟在陶氏身后往前走去。
平洲雙璧?鳥的平洲雙璧!陸緘馬上就要輸了,一個剛回來啥都不顯的人就要和他并列?平洲神童吳襄微微一笑,朝陸緘一抬手:“陸世兄,適才勝負未分,我們不如繼續?”
陸緘淡淡掃了林謹容的背影一眼,微微一點頭:“吳世兄,小弟正有此意。”二人一前一后,又穿過楓樹,直奔亭子中殺得天昏地暗。
走得遠了,吳氏便問陶氏:“這就是你家姑太太精挑細選過繼來的那位少爺?”
陶氏點頭:“正是。”
吳氏便笑:“真是一表人才,看著也斯文穩重,我看了都眼前一亮,難怪當初你家姑太太會挑中他。”說著瞟了垂著眼只顧走路的林謹容一眼。林謹容那種異樣的神情,就算是有荔枝那套合理合情的說辭,又有吳襄在一旁解圍,也瞞不過她這個已然成精的當家太太的法眼。
陶氏卻是粗心大意的,剛才的事情對她來說不過就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插曲,只微微一笑道:“是呀,我也覺得林、陸兩家的小輩中,他的人才是最出眾的了。”看著比少有才名,同樣一表人才的吳襄還要略勝一籌,但吳襄是吳氏的親侄兒,她怕吳氏心中不喜,略過了吳家。
人品之卑劣,也是少見的。林謹容暗里再添補了一句。如果要問她,這世上她最恨誰?那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陸緘。
她的思緒控制不住地飄回到那一日,所謂的亂匪,其實最開始是一股不堪壓榨而嘩變殺了長官的士兵,不過幾十人,加上他們很快就遁入山林,誰也沒把他們當回事,可后來這股叛兵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殺進了平洲,里頭還摻進了大量的流民和山匪,對待他們這些富戶望族簡直就像是餓狼見了羊。
事發時陸緘不在家中,不知去了哪里。陸家一家子都只顧自己逃命,家仆四散奔逃,人人皆只顧自己,她的公婆連招呼都沒和她打一聲就沒了影蹤。她與荔枝兩個弱女子互相扶持著倉惶出逃,真是萬分凄惶,在聽到陸緘喊她名字的時候,她歡喜萬分,覺得他終究是記掛著她的,要不然怎會折回來尋她?
她跟著他去了據說很安全的江神廟,他讓她和荔枝留在那里等他,他去尋他的親生父母,然后再一起走。她在那里等了他兩天兩夜,為他的安危擔憂不已。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才得知他早就帶著他的親生父母往另一條路逃生去了。
她愣在了那里,如墜冰窟——他當時根本就不是去找她的,而是折回去尋他的親生父母,剛好碰上她而已。可笑她還滿心歡喜,還對他心存幻念,還一廂情愿地對他給的承諾信以為真,還有比她更可笑,更愚蠢的人嗎?
接著就是被匪兵發現,荔枝身死,她跳江。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時的那種冰涼絕望加上對自己的鄙夷和厭棄的感覺,只要她神魂不滅,她就永遠都不會忘記。因為她的愚蠢,她害死了自己,還害死了荔枝。
本來么,夫妻多年,她是知道他不喜歡自己這個被養母強迫著娶的媳婦的,就算是他曾經待她好過一段日子,大概也不過是因為迫于壓力而和她虛與委蛇而已。不然她明明沒有做錯什么,一心一意地對他,他們怎會莫名就走到了那一步——愛子早夭,他丟她在家獨自遠行,即便是在家時也是夫妻分房,幾乎不說話,形同陌路。
這樣的日子,她自己覺得是折磨,對他來說,恐怕更是折磨——他是男人,那么年輕,又是兩榜進士出身,有大把的機會娶他喜歡的人,原不該和她這樣什么都給不了他的人虛耗一輩子。他那樣深沉的心思,有這樣一個現成的可以順理成章地擺脫自己另娶,一舉遂意,還不拖累名聲的機會,怎會不充分利用?
她被陸家拋棄,她雖恨極卻不曾錐心,更多的是恨自己沒用,大難臨頭,人不是都顧著自己的么?可是被自己愛著的丈夫拋棄,親手推入死地,她卻是涼了又涼,恨了又恨。哪怕他就是在撞見她的那一刻就直接裝作不曾看到她呢?她自會明白他的心思,臉皮再厚也不會貼上去,他又何必給了她絕處逢生的希望后,再用這樣的方式待她?想必他一直在暗暗嘲笑她的愚蠢罷?
人說見豬不吃三分罪,她就是那只豬。林謹容半垂的睫毛遮蓋著的眸子里迅速浮起一層薄薄的霧氣,唇角一彎,笑得說不出的諷刺。
她抬起頭來,看著一碧如洗的藍天,逼著自己將那些自怨自艾和苦澀全都咽下去。
世上本來沒有后悔藥,可是她偏得了。
從今往后,她再也不會做這種傻事了!
黃姨娘在一旁偷看林謹容的表情,看得都糊涂了,這四姑娘到底中意哪一個?看她看呆了陸緘似是中意陸緘,但再看她后頭對吳襄那般嬌俏可愛,對陸緘不冷不熱,還挑唆吳襄和陸緘不對付的樣子,又似是極不喜歡陸緘。現在又一會兒愁一會兒喜的,這是怎么了?四姑娘的反常是在見到陸緘后才開始的,難不成,四姑娘此前其實是想引起陸緘的注意?
林謹容要是知道黃姨娘的想法,說不定會氣得吐血。但她雖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大事,卻不能知曉旁人的想法,此刻的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怎樣利用機會,替她謀取最大的好處,如果方便,再狠狠踩上陸緘幾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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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仇人(二)
第10章骨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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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各懷心思地到了林老太太的居處和樂堂,但見穿著體面的上等丫頭婆子們捧著各色物品來來往往,人人俱都是面帶喜色,和樂堂里頭也是歡聲笑語的,好不熱鬧。
吳氏就有些替陶氏擔憂:“我們不會來遲了罷?”婆婆做壽,高朋滿座,身為兒媳的卻不在跟前伺奉,反而姍姍來遲,雖是有理由,怕也被人挑毛刺。
陶氏早被人忽略慣了,渾不在意地道:“不會,還早呢,后頭還有壓陣的。再說了,嫂嫂遠道而來,是貴客,我稟告過老太太,說要先招呼你梳洗換衣的,哪怕就是最后一個來,也沒人說得起!”
林謹容便低聲同吳氏解釋道:“我二伯母可能還會更遲些的。”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但林家最受寵的卻恰恰不是最小的林三爺,而是嘴巴又甜又巧的林二爺,林二太太羅氏又是林老太太的外甥女,慣會踩低捧高,曲意奉承,全不似陶氏這樣硬氣死犟,怎么不受寵?
不管怎么說,有個墊底的,陶氏就不會受這氣,不然她這個娘家人也面上無光,吳氏這才略略松了一口氣。
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頭青梨早笑吟吟地迎了過來,邊給眾人行禮,邊道:“老太太正念著舅太太呢,可巧的就到了。”
吳氏一笑,正要答話,就聽屋里猛然爆發出一陣笑聲,幾乎要把房頂給掀翻了似的,好不歡樂。陶氏便問青梨:“都到齊了么?什么事兒這么高興?許久沒見老太太這么歡喜了。”
青梨笑道:“大太太在外頭迎客,二太太還有事耽擱著,都還沒到呢。這會兒是姑太太在說南邊的趣事兒給老太太聽,族里和親戚好友家的幾位太太、姑娘們在湊趣兒。”
越走得近,屋子里的說話聲也越來越清晰,有條女聲拿腔拿調地道:“你們是沒見過,這南邊的水上雜技是最好瞧的,人家可以拿著大彩旗出沒在水波之中,騰挪百動,旗尾卻絲毫不濕,上百號人那么一齊跳起來,真是蔚為壯觀……”
聽到這聲音,林謹容的眼皮不由輕輕一跳,這正是林家姑太太,陸家的長房長媳,陸緘的養母,她前世的親姑母兼婆婆林玉珍的聲音。還是一貫的目中無人,不就是跟著陸建新在南方做了幾年的知州夫人么?就把平洲的這些女人們一個個都看做了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林家是在走下坡路,但族里和各家親戚好友中并不是沒有比陸建新的官做得大的,林玉珍這是自己給人提供笑料呢。
林謹容正想著,就聽得一個少女帶著些吳地方音嬌聲軟語地打岔:“母親……您快別說這個了,各位伯母嬸娘們怕是聽厭了呢。”
屋子里頓時一陣七零八落的奉承:“不會,不會,難得出門,正聽著好玩兒呢。”
林老太太笑道:“這小妮子,快別編排你母親了,看她都不好意思說了。不怕各位至親笑話,老婆子我七八年不曾見到她,她說什么我都愛聽。”她疼愛女兒,又怕客人笑話,特來打這圓場,一席話說下來,正是合情合理。
眾人便都道:“七八年不曾見了呢,母女相見,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兒。”算是把此事揭過。
少女一陣嬌笑:“外祖母,不帶您這么疼母親的,也疼疼您的外孫女兒唄。我們也是七八年不曾見著了呢。”
走到簾下的林謹容聞聲不由微微一笑,這少女,正是林玉珍唯一的親生女兒,陸家的三姑娘陸云,這姑娘吧,雖然嬌氣,但一直都還算溫和機靈,前世的時候說不上對林謹容有多好,但也說不上壞,有時還會為她解圍,所以林謹容倒是不討厭她。
小丫鬟打起簾子,陶氏與吳氏入內,林謹容緊隨其后,與剛才驟然見到陸緘之時的不安緊張憤怒不同,她此時的步子邁得極穩,笑容恬淡,目光沉靜地掃向這間林家陳設最為華麗的屋子及屋里四散坐著的眾人身上。
正中一張四面榻,前置一個紫檀小踏床,后立一架紫檀山水大插屏,左邊山石臺上一個古銅彝,閑閑開了幾枝色深如赤金的菊中奇品棣棠菊。四周散放一圈如意紋六面開光圓墩,間或放著幾張擺了茶水果子糕點的鶴膝棹。
眾女眷分別坐在墩上,或品茶,或吃果子,林家老太太高踞榻上,斜斜靠在一個紫檀憑幾上,身上的暗紅銷金福祿壽喜紋大袖衫子襯得她紅光滿面,精神抖擻。
穿著粉黃織錦窄袖襦裙,同樣還梳著丫髻的陸三姑娘歪坐在紫檀小踏床上,一雙粉拳不緊不慢地在林老太太腿上捶著,仰著頭嬌憨地看著林老太太撒嬌。
而林家最風光最得寵的姑太太林玉珍則頂著一頂精巧的珠冠,陪坐在林老太太身邊,一雙素手端了前朝的越州瓷茶杯輕啜,腕間一對成色極佳的翡翠鐲子映照著胸前的金泥芙蓉卷草紋領抹,果是富貴輝煌。
林謹容剛收回目光,就見林玉珍往這邊一瞥,慢吞吞地放了手里的茶杯,抬了抬身,與陶氏打招呼:“三嫂。”
姑嫂早些年前就不對付,陶氏一直就很不喜林玉珍這驕矜傲慢之氣——你風光你自風光,干我什么事,我又不求你,在我面前傲什么?雖則是多年不見,她也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姑太太遠道而來,辛苦。”隨即就只管和林老太太行禮問好,把吳氏引見給林老太太和屋內其他女眷。
與老太太說了吉祥話后,林謹容看著林玉珍那張雖然比之前年輕得多,卻仍然熟悉又可憎的臉,壓住心里的翻騰,笑吟吟地牽著林慎之給她行禮問好:“侄女兒見過姑母。”
林玉珍待她倒是比待陶氏親熱得多,笑吟吟地伸手將她姐弟倆扶住,一邊打量一邊和氣地道:“是謹容和慎之吧?姑母常年在外,自家骨肉都生疏了。”
林謹容微微一笑,并不言語,覷空牽著林慎之就要往角落里溜。她太清楚林玉珍為何對她如此親熱了。
林玉珍此番舍得扔了丈夫和一眾小妾,帶了子女歸家,一是因為陸緘要回鄉應試;二是陸緘大了,林玉珍想在娘家挑個侄女做兒媳,好幫她拴住陸緘——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人家的親生父母又在一旁覷著,不得不小心打算。三來么,也是舍不得親生女兒陸云遠嫁,要在家鄉挑門好親事的意思。
說到這里,不得不詳細說說陸家長房的事情。
林玉珍應那世代為婚的盟約,嫁給陸家長子陸建新,因彼此也算得是青梅竹馬,嫁過去之后,少年夫妻不說十分恩愛,也是相敬如賓。陸林兩家世代有約,林家那時候還有權有錢,林玉珍嫁妝豐厚,陸家兩老待林玉珍也十分客氣,林玉珍的日子真是好過極了。
怎奈月圓則虧,水滿則溢,她的子女緣不旺,連生了一子一女都身體孱弱,沒滿周歲,序齒都還沒排就夭折了,好容易又生了個兒子,闔家小心翼翼地守著,眼看著平安度過周歲,身體也還康健,一家子都歡喜不已。偏偏一日被愛子心切的陸大老爺帶到外院去玩,孩子困了就近睡在了書房里,結果被家中一個半大小廝莫名在院子里猛地敲了幾下鑼,當時那孩子就從睡夢中被驚醒過來,哭鬧不休,乃至絕了奶水飲食,不管陸、林兩家怎么想法子,還是夭折了。
林玉珍被打擊得差點沒崩潰,就算是根本沒從那被活活打死的小廝嘴里問出什么,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還是固執地認為就是別人居心叵測害了她的親生兒子,整日哭鬧不休。那段日子里,陸家二房、三房和他們的孩子都不敢往她面前湊。
陸建新因為兒子的死,心中對她有愧,倒也沒提納妾的事情。后來她好容易又有了身孕,抱了無數的希望,生下來還是個女兒,且壞了身子,再也不能生。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她這才不甘不愿地抬舉了身邊的丫頭做通房,希望能生個兒子抱過來養。蹊蹺的卻是,這通房的肚子鼓不起來,哪怕陸建新之后又連著納了好幾房妾室,不要說兒子,連半個女兒都沒能生出來。
生不出孩子來,長房卻不能斷了香火,一商量之下,就決定過繼。那么過繼誰呢?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要從陸家另外的兩房里來過繼,此時陸家二房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三房也有了兩個兒子。二房兒子多,倒是格外想把自家兒子過繼給哥嫂,好繼承家業——陸老太爺善于經營,陸建新在外為官,油水頗多,林玉珍的嫁妝也是如此豐厚,可以想見長房長孫會有多么好的待遇,多好的事情啊,多好的機會呀,傻子才不去爭取。
可就算是親兄弟,在關系到自家切身利益的時候也不得不往細里深里遠里去想的。既然是挑選繼承人和養老的人,就一定要找個貼心的,靠得住的,人品好的,還不能窩囊沒出息,不然撐不起門戶,再大的家業到了他手里也要敗光光,那就不是找繼承人,找養老的,而是找不痛快,找罪受了。
于是林玉珍夫妻二人便合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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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骨肉(一)
第11章骨肉(二)
陸建新和林玉珍都覺得二房夫妻二人都太過精明。二房的大兒子陸紹已經十一歲,怎樣也喂不熟了,二兒子陸經自小就奸猾,不是個好東西,三兒子陸綸太小看不出好歹,可也頑劣不堪。怎么看都是三房那對窩囊的夫妻二人好對付,好掌控,偏巧他們的長子陸緘自小生得聰明漂亮,身子又強壯,性子安靜討巧,又孝順懂事,明顯就是一根好苗子。唯一的缺點就是這個孩子七歲了,年歲稍長了些,已經懂事了,但又有什么關系呢,帶遠些,讓他和親生父母隔絕開,慢慢地養,待到他知道了給長房做兒子的好處,自然就好了。
于是陸建新就開了這個口,對于陸老太爺和陸老太太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要是從自家孫子里挑選,誰都一樣,長子和長媳說誰就是誰吧,再說了,三房兩口子一個文不成武不就,性格窩囊不成器,一個娘家也沒啥勢力,嫁妝也不豐厚,這樣對三房來說還是好事一樁呢,便問都不問三房的意思,就這樣定了。
果然窩囊不成器的陸三爺雖然不舍,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陸三太太挖心挖肝的疼,哭鬧了幾場,到底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眼淚汪汪地看著長子改口叫自己做了嬸娘。而陸緘呢,說到底不過一個小孩子,問誰也不會問他的意見。
二房百般討好算計卻落了空,恨得牙癢癢,百般嫉恨生氣卻無機會。林玉珍搶了人家最出色的兒子心里也不安,索性帶了繼子和女兒一溜煙地跟著陸建新跑到江南去,打算隔絕了三房和陸緘的關系,專心專意的培養感情。陸緘很爭氣,讀書有悟性,又刻苦認真,做事得體大方,對養父母孝順聽話,對妹妹體貼關心,林玉珍再挑剔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來。只是他有個最大的缺點,就是沉默寡言,若非必要,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搶來的就是搶來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不管陸緘表現得再好,陸建新也從未放棄過要生個親骨肉的想法,他空閑之余就是不停地找和試各式各樣生子的方子,辛勤地在妾室身上耕耘;而林玉珍年歲越大,越是不安,總擔心這陸緘表現得這樣好,卻又這樣沉默寡言,是不是其實心里不滿啊?這般心思深沉的一個人,將來怕是難得把握,思來想去,唯有在娘家精挑細選一個侄女兒配給陸緘,姑侄一起,幫著她栓牢陸緘才是正理。于是才有了今日拉著林謹容細細相看這一遭,而在這之前,她已是相看過另外三個適齡的侄女一番了。這關系到她后半生的生活,由不得她不仔細。
從前林謹容是不知曉實情,只覺著這個風光傲慢的姑母待她十分客氣,才會往林玉珍面前湊。此刻她已是經歷過一回,曉得她這位姑母只是需要的時候才認得她們是姑侄,不需要的時候她還不如一個外人可信,故而自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林玉珍卻不放過林謹容,一手拉住了她,一手牽住了林慎之,笑道:“多年未見,姑母好歹也是回一趟娘家,給侄兒侄女們都捎帶了一份禮,已是交付下去,你回房就能見著了。”
林謹容只得拉著林慎之又謝了一遍。
“自家骨肉,客氣什么?”林玉珍又笑道:“阿云,過來見過你的四表姐和七表弟。”
陸云剛才在一旁眨巴了眼睛盯著林謹容看,聽到母親的吩咐方笑嘻嘻地站起身來,親親熱熱地對著林謹容姐弟倆行禮:“四姐姐是小時候見過的,七弟卻是不曾見過。”
“一晃眼三妹妹都長這么大了。”林謹容頗有幾分如夢似幻的感覺。陸云卻似一只歡快的黃鸝鳥,嘰嘰喳喳說個不休。林玉珍則把林慎之拉入懷中,拿了糕點逗他說話。
陶氏領著吳氏與屋里眾人分別見了禮,入座坐定了,這才看到這邊的情形,不由十分納罕,林玉珍與自己從前就是彼此十分看不慣的,這番怎會待林謹容姐弟這般親熱?又想著,自己之前那般冷淡地對林玉珍,竟也不見她著惱,這是為何?不期然地,她想起林陸兩家那約定來,自有幾分計較。陸緘雖然不錯,看似也是個前程遠大的,但始終不是親生,林玉珍又不是個好相與的,這中間的關系復雜了去,倘若囡囡嫁過去,那便是要兩頭受氣,實不是良配。
正自想著,就見大女兒林謹音靠了過來,低聲道:“娘,姑母說我年歲最長,明年又要出閣,給了我一對鑲貓睛石的金條脫做見面禮,東西是好東西。我適才打聽過了,聽說余下幾個妹妹的都是一對赤金腕釧,幾個哥哥弟弟的都是一把高麗銀泥畫擢扇。”
陶氏微微一哂,倒沒想到這昔年的冤家對頭此番如此大方,自己早前備下的那見面禮倒是拿不出手了,正暗忖著該回贈什么禮才妥,就見陸云拉著林謹容朝自己走了過來。
“外甥女給三舅母請安。”陸云一雙黑溜溜的眸子往陶氏一瞧,笑嘻嘻地道:“本來早前就要給三舅母行禮問好的,只是三舅母不得閑,不敢打擾。”
其實是陶氏沒給她機會。
“好孩子,一路舟車勞頓,可還禁受得住?”陶氏一笑,她是個硬氣的,受了林玉珍的重禮,自不會寒酸薄了自家面子,當下就把自家戴著的一對金鑲玉約臂取下,給陸云戴上作了見面禮,又吩咐林謹容、林謹音姐妹倆好生招待陸云。
“我們走一氣歇一氣,路上凡事都有哥哥打理,不累。”陸云見那約臂金不細,金是足金,玉是好玉,這禮不輕,當下笑得越發燦爛,待林謹容和林謹音也多了幾分親昵之意。林謹容四處張望,到處尋找自己的三個堂妹。前世她們想嫁陸緘想得發瘋,最后沒成還恨的恨,酸的酸,非常不待見她。此刻她真盼著她們趕緊出現,團團圍上這陸家母女,她好脫身。
怎奈她的眼睛在這屋里轉了個遍,也不見那三個堂妹,不由好生奇怪。好容易才瞅著空檔悄聲問林謹音:“姐姐,五妹她們三個怎不見?”
林謹音笑道:“先前都在這里的,后來都有事出去了。”其實是陸緘先出去了,然后這三個小姑娘也分別找了借口溜走了。林謹音是要出閣的人,又有林陸兩家的那約定在那里,她又怎會不懂三個堂妹的小心思?相比較,倒是自家親妹的心思較單純。妹妹大了,有些事情也該讓她知曉一點才是,林謹音想了想,又點了一句:“你們來的時候遇到你陸家二表哥沒有?他說是要游園子。”
“遇到了,他和吳襄在下棋呢。”林謹容卻不再是林謹音以為的那個心思單純的小女孩了,她立刻就明白林謹音想說的是什么。但只是奇怪,為何那三個女孩子沒和陸緘在一起?
說曹操,曹操到。林謹容正問那三個堂妹的去向呢,就見三個穿得花團錦簇,同樣梳著丫髻的小姑娘結伴走了進來。
當先穿粉藍羅襦羅裙,丫髻上插了一對精致小金釵的是長房的林五姑娘林謹芷,容長臉,丹鳳眼,鼻翼兩邊微微幾粒雀斑,臉頰微紅,細細的小白牙正輕輕咬著嫣紅的下唇,看著挺不開心的。
后頭兩個穿著同色同款的粉紅羅襦羅裙,脖子上戴著赤金瓔珞長命鎖,長得一般高矮胖瘦,一樣粉嫩白凈,彎眉大眼翹鼻頭的是二房的雙胞胎姐妹,這二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六姑娘謹珠的左耳垂比七姑娘謹玉多了一點胭脂痣。姐妹二人手牽著手,臉上帶笑,喜氣洋洋的,好似遇到什么歡天喜地的好事情一般。
這三朵姐妹花長得各有各的可愛,都不是丑的,甫一出現就吸引了屋子里大多數人的目光。但多數人都對漂亮相似的雙胞胎更感興趣,林老太也最愛那對嘴巴甜,又肯笑的雙胞胎,當下就朝她們招手:“都看到什么好玩的事了,笑成這個樣子,快說給我們聽聽。”
雙胞胎便越過前頭的五姑娘,花蝴蝶一樣地圍在了林老太身邊,林六瞅了一旁氣哼哼的五姑娘一眼,笑道:“今日是祖母的好日子,自然好事兒是極多的。我們呀,在園子里看到一大群喜鵲在叫。我們就想著,莫不是雀兒們也知道我們老太太過壽?這便趕緊跑來和您報喜啦!”
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卻假作不信:“你這張嘴啊,剛喝了蜂蜜水吧?”
林七在一旁湊趣:“瞧,六姐,我就說老太太不信,得,是這樣吧?”她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把剛靠過來的五姑娘從林玉珍身邊給擠開了。
五姑娘臉上的委屈之色更濃了,她的貼身丫鬟信兒也是一臉的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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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骨肉(二)
第12章骨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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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謹容在一旁冷眼旁觀,自知不會是雙胞胎說的那么一回事。雙胞胎繼承了二伯母羅氏的秉性,面甜心苦,不要說五姑娘,就是她也在雙胞胎手上吃過幾次虧的。雖則今日發生的事情中一些細節和前世的對不上,但大體卻是沒變的,定是五姑娘被雙胞胎給聯手欺負了。
她微微一思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來,朝著五姑娘招手:“五妹妹……”
林五正為自己被雙胞胎排擠,被長輩們忽視而傷心,驟然聽得這聲甜甜的叫喚,眼睛頓時亮了,卯足了勁兒,狀似不經意地撞了林七的小屁股一下,笑嘻嘻地朝林謹容這個方向走過來:“三姐、四姐、云妹妹。”
林七吃她這一撞,差點沒撲到林玉珍懷里去,好容易借著林六的手站穩了,惡狠狠地回過頭來,只看到林五一個扭來扭去的小屁股,雖心有不甘,奈何當著客人的面不便發作,便又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沒事兒似地回頭繼續討好林老太和林玉珍。
林五上前來,第一件事不是和林謹音、林謹容姐妹倆親熱,而是親親熱熱地挽上了陸云的胳膊,低頭把玩陸云腰間的繡囊,笑道:“云妹妹,你這個荷花繡囊做得真精致,是你繡的么?”也不待陸云回答,就自顧自地道:“我早聽人說過,你的女紅極好,是江南名家教的,全不似我這般粗笨,這回有空了,你可得指教我一下啊。”
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誰不喜歡被人夸贊?陸云果然捂住嘴輕笑:“五表姐夸煞我了,這東西雖是我做的,但哪有你說的那么好?”二人一個吹捧,一個喜歡,很快就湊到了一處去說悄悄話。
總算是把陸云給打發了,林謹容輕輕吁了一口氣。本是同樣的人,同樣的事,但因為心情不同,再觀來竟是別樣的滋味。她不由生出一個疑問來,當年,她根本不懂得姐妹間的這些討好賣乖,邀寵獻媚的小手段,行事只憑直覺。那樣的她,又是怎么得到林玉珍的青睞的呢?更何況這其中還隔著一個和林玉珍交惡的陶氏。想不通啊,想不通。
本也不容她想得太多,舌尖那點刺痛隨時隨地都在提醒她,昨日之事不可留,林五她們喜歡爭就去爭好了,爭得越兇越好。她輕輕一笑,也就放開了,隨了林謹音一道,帶著林慎之,悄悄兒坐到陶氏和吳氏身邊去,默默看熱鬧不提。
林老太此番做壽極熱鬧,遠近許多親戚故交都來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樂堂里的女客越來越多,漸漸就有些容不下了,就連林謹容姐弟都起身讓座,站在了一旁。
陶氏見狀,不由皺眉道:“這是做什么?原來定下該在哪里入座的就該引去入座,為何只管流水樣往這里引?這里頭能坐下多少人?”便問春芽:“什么時辰了?”
春芽道:“已然末正了。”
陶氏便點了點頭:“那是差不多了。”
正說著,就見林家大太太周氏和二太太羅氏一身光鮮,肩并肩地走進來,先笑著給眾人行了禮,謝過眾人來祝壽捧場,再請眾人往外入席看戲。然后周氏引路待客,羅氏和林玉珍一左一右攙扶著林老太,林五姐妹三人同陸云一道,興高采烈地簇擁著林老太,邊走邊說笑,好不熱鬧。
陶氏就似是個多余的,只默默跟在后頭,母親如此,林謹容姐弟三人自然也是默默跟在她身后,一看起來,三房就似是被人給隔絕冷落在一旁一樣。吳氏不由微微皺眉,便戳陶氏:“這樣的日子,你也不去幫著你兩個嫂嫂管點事兒,在你婆婆面前孝敬孝敬?”
陶氏鄙夷地看了自己的兩個妯娌一眼,淡淡地道:“她們能干討喜,就讓她們多干點,多討老太太歡喜好了。我么,懶得去湊那熱鬧,躲點清閑更好。”
吳氏恨鐵不成鋼:“你呀!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幾個孩子著想。”
陶氏冷笑一聲:“誰能把他們怎么著?他們也是林家正正經經嫡出的姑娘少爺!”說到此,卻又惴惴地看了林謹容一眼,憤恨地嘆了口氣。身后無人撐腰,她能怎么樣呢?要替女兒討公道都不能。可叫她那樣諂媚的哈巴狗兒似的去討好本來就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的婆婆,她也是做不到的。
感同身受,林謹容倒是理解陶氏此刻的心情,她笑嘻嘻地道:“我才不喜歡和他們一起擠,我就喜歡跟著娘和舅母。”
正說著,只見五姑娘輕輕喊了一聲,接著站定了,由著丫頭替她拉鞋子,原來她的鞋又不知被雙胞胎中的誰給踩掉了。這一耽擱,五姑娘又被大部隊給落下了,于是站在原地眼淚汪汪地捶打她的丫頭信兒出氣。
前面引客的大太太周氏聽到聲音回過頭來,冷冷地掃了雙胞胎和二太太羅氏一眼,嚴厲地瞪著五姑娘,五姑娘立時收回了拳頭,委屈地站在那里,又不敢哭,又不敢鬧,只能委屈地抽噎,憋得肩頭一抖一抖的,信兒低聲勸了兩句,被她兇巴巴地一眼瞪過去,嚇得再不敢吭聲。
林玉珍狀似不經意地回頭掃了一眼,卻裝作什么都沒看見,照舊回過頭去,笑嘻嘻地同林老太和羅氏說話不提。林謹容看在眼里,有了幾分明白,林玉珍看似什么都不管,其實一直在默默觀察她們的德行,不由就有幾分驚心,似雙胞胎和林五這樣的表現,自己光靠躲大概是不行的。
陶氏有些幸災樂禍,抬了抬下巴,低聲同吳氏道:“看看,多香的一個香餑餑呢。”雖則那陸緘的確不錯,但這二房和大房也太急了些,女兒年紀小小,就教著她們掐尖往人面前爭著露臉,姐妹互踩,這會兒看著倒是好,但長遠了看對女兒又有什么好處?這大家閨秀,是這樣養的么?說她脾氣不好暴躁,可她的人品比這些人高潔多了,她的兒女也不似這般的沒規矩,又文靜又乖巧。
吳氏自然也是知道林陸兩家那盟約的,聞言又看了林謹容一眼,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一直不吭氣,似個隱形人兒一樣的黃姨娘此刻方輕輕推了林謹容一下,笑道:“五姑娘到底年紀小,四姑娘去哄哄她也就好了。”
黃姨娘這回卻是好意,一個刁蠻任性的小姑娘剛吃了虧在哭,林謹容這一去一哄,溫柔懂事的形象就出來了。奈何林謹容不領情,且最怕的就是落了林玉珍的眼,只歪著頭笑:“她正在氣頭上呢,我去了只怕反倒被她罵。”
林謹音是大姐姐,便笑道:“那我去罷,讓人看了笑話也不好。”隨即上前去牽了林五的手,低聲勸了幾句,林五也就抹了淚,乖乖地跟著林謹音姐弟三人一道前行。
這個時候就顯出黃姨娘會做人的好處來了,她輕輕幾句溫溫柔柔的話,就把林五給逗得破涕為笑,歡喜起來,揉著眼睛道:“還是你們好。不似有些人……”信兒輕輕咳嗽了一聲,她才住了口,卻仍然滿臉的忿恨,使勁跺了跺腳。
林謹容瞧見林五那雙精工細作的嫩黃緞面翹頭鞋上臟兮兮的,全是腳印,也覺得雙胞胎過分了,又暗想,要是她們知曉,她們這般爭搶的這個男人其實是那么個貨色,她們還會這樣姐妹相爭么?
卻見林五的眼珠子轉了轉,輕輕摳了摳她的手掌心,貼著她的耳根輕聲道:“四姐姐,你瞧見過陸家二表哥沒有?”
林謹容默默地看著林五,林五一個人單打獨斗斗不過雙胞胎,要拉她做幫手了。
這是一個機會。
既然光靠躲是不行的,那么她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極力促成三個堂妹之一和陸緘結成這門親事,這個只需順勢而為,不需要花費多大的力氣;二是讓林玉珍或是陸緘厭恨自己,這個就需要細細謀劃了,還得冒著自污的危險。
走哪條路?林謹容無意識地握緊了手里的扇柄。毫無疑問,第一條路最安全最有效。反正只要她不嫁給陸緘,這三個堂妹中就必然有一個要嫁,結果都是一樣的。反正三個堂妹都比她厲害有心機,父母也得力,興許她們嫁過去后不會吃她那樣的虧,過她那樣的苦日子。她只要答應了林五,瞅著機會輕輕一推……她就一勞永逸了,再不用提心吊膽。
“四姐!我問你話呢!到底見沒見過?”五姑娘見林謹容盯著自己看,遲遲不語,不由有些羞惱,以為自己那點兒心思被人給看穿了。
五姑娘羞惱,正在盤算,沒有做慣這種事的林謹容同樣心虛,一驚之下脫口而出:“見過了。”
這樣怪異的樣子,莫非林四也看上陸緘了?林五瞇了眼睛,懷疑并探究地看著林謹容,然后唇角露出一個“被我抓到了”的笑容來,指著林謹容道:“哼哼……我知道你一個秘密……還不快快從實招來!”
賊喊拿賊,林謹容淡然笑道:“我不知我有什么秘密,五妹說來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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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骨肉(三)
第13章近路
林五哼哧了兩聲,卻是什么都沒說出來,只扯了林謹容指著前頭雙胞胎的背影低聲道:“我和你說件她們兩個的秘密。是關于陸家二表哥的。”
能有什么?無非是爭相獻媚而已。林謹容搖頭:“走快些,要跟不上了。”言畢只管快步往前,扔了林五在后頭。
林五深知林謹容的秉性,曉得她自來話就不多,也不喜歡招惹是非,見狀也不生氣,還真起了幾分與她一同結盟的意思——不管怎么說,就是便宜了林四也比便宜了雙胞胎好,更何況,還不知鹿死誰手呢。于是提步追上去:“四姐姐,我們一起走。”然后只顧拉著林謹容的手臂一味的撒嬌撒癡。
少傾,到得正廳,林老太爺與林老太入座,自有林家大老爺林如敏領了一眾兄弟姊妹以及各房男女按著長幼親疏依次上前給二老磕頭拜壽,說吉祥話。
待輪到孫女們時,林家姑娘們都收了自家的小心思,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一個賽一個的溫文嫻靜,進退有度,一舉一動無不恰到好處,退下時也是互相扶持,顯得姐妹情深,只林五特別注意自家那雙剛換的鞋子再不要被人給踩臟了而已。
雙胞胎此時卻是沒心情去管林五,她們一門心思都在全場搜索陸緘。陸家其他男人們可以不進來同老太太拜壽,只管入席吃酒就好,但陸緘卻是和陸云一樣的,必須以外孫的身份給老太太拜壽,可是搜遍全場,竟然不見陸緘,而林玉珍和陸云也都有些心神不寧,總往門口張望。
林六小聲道:“七妹,怎么不見人?”
林七東張西望:“我怎知曉?”
林六:“會不會是在哪里玩,忘了時辰?”然后擔憂地看著林玉珍:“看看,姑母生氣了呢,再不來怕是要受罰。”陸緘的尷尬身份是人人皆知的,不過她并不因此瞧不起他,反而更為他添了幾分憐惜擔憂。
林七使勁搧了兩下扇子:“可惡的吳襄,你說我們明明和二哥在一起玩得好好的,他來搗什么亂?要是害得陸二哥給姑母罵,看我饒不饒他!”竟是一副完全不把陸緘和吳襄當外人看的樣子。
林五見她二人旁若無人,就似她們同吳襄、陸緘多么親熱熟悉似的,便忍不住了,也搧了搧扇子,涼涼地道:“兩位妹妹怨怪吳二哥實是沒道理!二表哥是男子,年齡也不小了,自有他的主張。但凡是個求上進的,都要同吳二哥一處做學問,怎可能總和姐姐妹妹玩到一處去?那不是成了胸無大志的紈绔么?”
林七把素紈扇往手心“啪”地敲了一下,橫了林五一眼,嘲諷道:“是,原來五姐早前拼命往人跟前湊,也是想做學問來著。五姐明年要同哥哥們一道去考舉人的?”
林六將絹扇掩了口,咯咯地嬌笑起來,戳了戳林七:“七妹莫亂講,當心有人心眼小又哭了,事后又找她娘啊哥啊的來告狀,我好怕被爹罵啊。”
林七縮著肩膀抖了抖:“我也好怕啊……”
林五恨得牙癢,卻又找不到話可回敬,好漢不吃眼前虧,索性抬了下巴道:“我不同你們一般見識!”隨即扯住了林謹容低聲道:“四姐,你說你早前在園子里見著過陸家二表哥的,他們在哪里來著?”打的主意卻是偷偷讓人去叫陸緘,替林玉珍和陸緘解這個圍,討一個好。
林謹容假作思考狀:“等我想想?”雖則夫妻感情不佳,她還是了解陸緘有些脾性的,那是個輕易不肯服輸的,下棋下不過人家,就會一直纏著人家下,直到人家體力不支輸給他方才算完,換句話說,是斯文下掩蓋著賴皮。而吳襄年少成名,持才傲物,又怎肯輕易認輸?這二人早前若是沒有她在中間點那一句,興許當時也就罷手了,但有了她那一句,鐵定是要一心一意殺個你死我活,分出輸贏來才算數,哪里又還記得什么拜壽的時辰?
這也正是她所期待的結局。
可以想見,陸緘今日若是沒來給林老太磕頭拜壽,本來就心胸狹窄,喜歡胡亂猜疑,還容易被人挑唆的林玉珍一定會覺得非常丟人沒面子,一定會氣得發瘋,覺得陸緘故意給她難堪。即便當著人不會找陸緘算賬,回去后也一定會收拾陸緘一通的,陸緘表面不說,心里可記仇……呵呵,一定很好玩。
眼看著林玉珍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林謹容淡定地撫了撫鬢角,回頭看著已經有些發急的林五道:“我想起來了,我是在楓林附近遇到他們的,他們當時好像是說要下棋來著。至于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林五眼里露出一絲喜色來:“那鐵定就是在楓林背后的亭子里下棋了。快,信兒,你趕緊去喊人。”
林謹容漠然地看著信兒一溜煙地去了,淡淡地瞥過眼,看著上首。
林玉珍強作笑顏,微紅著臉低聲同林老太爺、林老太等人解釋,然后陸云一個人認認真真地給林老太磕了雙份的頭,還笑嘻嘻地道:“哥哥不舒服,讓人交代了我,讓外孫女兒替他給外祖母磕頭。祝外祖母康泰吉慶,福樂綿綿。”
林老太太笑得燦爛:“好,真乖。”然后給了雙份的紅包,特意說明一份是給陸緘的。
林玉珍松了一口氣,低聲交代身邊的人:“找到二少爺后,就讓他直接回家去好了,別再來給我丟人!”
林謹容這邊坐得遠,雖然聽不見那里在說什么,但憑著了解,她光看就知道林玉珍打的什么主意,便咬著林五的耳朵低聲道:“我記得從這里到楓林那邊有條近道——南墻開了一道角門,只是平日里都不用鎖著。”
林五不知上頭是怎么回事,只一門心思的認為,要趕緊把陸緘找到并帶回這里來才妥當,越快越好,便道:“四姐,我們倆一起去找人開了門?”
林謹容搖頭:“我不敢亂走。不過,要是有人問起來,短時間內我倒是可以替你遮掩。”
林五眼睛亮亮地看了林謹容一眼,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我記你的情了。”周氏當家,她自也有幾分薄面,何需她自己跑這一趟?溜出去隨便找個丫頭就能替她辦事。
林謹容垂下眼簾,看著林五粉藍色的裙角歡快地消失在自己的眼簾里,一時不由有些發怔。她該不該?算計懲罰陸緘怎么都該,但順水推舟,算計三個堂妹之一替自己嫁給他應不應該?
盡管她之前一連做了兩個假設,反復告訴自己,這事兒完全可以做,完全有理由做,只要她不嫁,這三個堂妹中必然有一個要嫁,她們都比她聰明厲害,父母比她得力,一定不會過得似她那般悲慘。但一個念頭還是不可遏制地冒了出來——萬一她們最后還是她那樣悲慘的結局呢?
明知道完全有可能悲慘收場,她還親手去促成這件事,她又和她最痛恨的那些沒良心不講道義不顧骨肉之情的人又有什么區別?!三個堂妹和她的感情雖然說不上深厚,彼此之間還有齟齬,可也沒什么殺身滅家的深仇大恨。林謹容矛盾著,被咬破的舌尖一跳一跳的疼,握住扇柄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良久方暗嘆了口氣,見機行事罷。
此時眾人已經分批次拜壽完畢,盡都入了席。女人們就留在此處接待女客,男人們卻是往外頭去待外男了。陸云自是要同林家姐妹一席,姐妹按長幼秩序坐定,林六和林七注意到林五和信兒都不見了,對視了一眼,靠過來套林謹容的話:“四姐,你可知道五姐去哪兒了?”
林謹容不動聲色地道:“知道,她去方便一下。”
雙胞胎雖則不信,卻也不好明說什么,便都只是笑:“五姐事兒真多。”
林謹容微微一笑,也不答是,也不答不是。
林六便笑:“四姐,你見過陸家二表哥了么?”
林謹容照舊是云淡風輕地回答:“見過了。”
雙胞胎又對視了一眼,需知,她們幾個人當中,必須有一個要嫁給陸緘的,而林謹容排行最前,不說一定就是她,她的機會卻是不小。林七便脆生生地道:“他在做什么?你們說話了么?”
林謹容漠然道:“他和吳二哥一處,我沒有和他說話,只同吳二哥說了。”
林六便笑:“吳二哥和四姐一直都挺說得來的。我記得,他的親姑母就是四姐的舅母吧?”
林謹容不置可否。
林謹音卻聽不慣了,便指指一旁好奇地看她們姐妹說悄悄話的陸云,沉了臉擺出姐姐的威風沉聲道:“總說他們做什么?你們年紀漸漸大了,說話也要注意分寸和場合,休要讓人說林家的女兒沒規矩。”
林三和林四姐妹倆都是一樣的木訥無趣,偏還讓人無法反詰,雙胞胎幾乎是同時摸了摸自家的鼻子,露出一臉的無趣來。林謹容笑了笑,暗暗抱住了林謹音的手臂。
林五趕在開席前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笑得眉眼彎彎的挨著林謹容坐了,小聲道:“弄好了。等會兒讓他來謝咱們,你想想向他要什么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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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近路
第14章謝禮
她要什么謝禮?她要陸緘和林玉珍母子間離心離德!她要他們都不好過!這個,陸緘可給不了她。林謹容推辭道:“和我有什么關系?我不過就是和五妹說了一句實話而已。你向誰打聽打聽不到?”
見林謹容不但不居功,而且還有撇清的意思,林五高興得要不得,親自夾了林謹容最愛吃的乳羊肉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笑道:“四姐,你吃。”雖不便言明是要謝她的意思,卻是明明白白的表示出了親熱。
雙胞胎見狀,立刻停下討好陸云,轉而懷疑地看著她二人在偷偷搗什么鬼。
林謹容只管低頭用餐,幾次興奮的林五想同她說話,她都只是打手勢,表示食不言,寢不語。林五雖連碰了幾次壁,想著她自來話不多,又守規矩,也就罷了。
倒是陸云見林謹容吃得香,便也讓丫頭照著相同的菜式夾給她:“真的這么好吃?我嘗嘗?”又好奇地問林謹容:“四表姐,你不怕長胖?”
她是客人,林謹容不好不答話,便淡淡一笑:“真要長胖,那是喝口水也會長胖的,我不是硬塞,也沒有貪多,不怕。”
林五就捂著嘴看著本來就顯得有些珠圓玉潤的雙胞胎笑:“那是,有些人就是恨不得成天只喝水,那也得長胖。”
林七眼睛一瞪,就要發飆,林六扯了扯她,示意陸云在一旁看著的,丟臉。林七這才生生忍了這口氣,假作不曾聽見。
林五小得意了一把。
主席那邊,正是熱鬧的時候。林玉珍到底是出門見過世面的人,笑語如珠地領著一群人給林老太勸酒逗笑,三兩下就把氣氛給充分調動起來,哄得林老太眉開眼笑,指著她只是笑:“你這猴兒,做了娘還這般皮。”
而陸緘,也在這個時候急匆匆地趕了進來。
一直暗自關注著的林謹容立刻放了筷子,取了帕子優雅地擦了擦嘴角,等著看戲。
陸緘不愧是陸緘,即便是出了這樣大的差錯,即便是看到了眾人形色各異的表情,即便是看到林玉珍陡然變得僵硬的臉,他也還是一貫的冷靜沉默,面上絲毫不見慌色,只安靜沉穩地往林老太面前走去。
陸家二太太宋氏一臉的笑意,熱情地揚聲朝他招呼:“二郎,我們在這里。”隨著這聲喊,陸緘成了全場最閃亮的存在,眾人的笑聲驟然低了下來,全都去打量他和林玉珍。
這下子,林玉珍臉上的表情更僵硬了,那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林謹容很清晰地看到她的眉腳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幾下,眼里冒出怒火和屈辱來,嘴唇也抿得緊緊的,一副想發作,卻又發作不出來的樣子,說不出的憋屈。
夠難堪的吧?愛說謊愛虛榮,心胸狹窄的姑母大人?這份謝禮她真是滿意極了。讀書人下棋成癡本是件很風雅的傻事,若是親生的,也不過就是責怪幾句,可不是親生的,無意也就成了有意。林謹容不由一陣快意。
陸云低低地“啊呀!”了一聲,放了筷子就起身去攔陸緘。
也不怪她們母女難堪,適才拜壽的時候,陸緘失禮不曾出現,是林玉珍親口和林家眾人說他不舒服,就先讓他回去了的,陸云還紅口白牙地編了一席話,替陸緘向林老太磕頭拜壽。可現在,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陸緘卻出現了,還精神抖擻地站在眾人面前,等于當面戳穿了林玉珍為了維持面子而說的謊言。她們怎能不難堪?
林五本來含著笑自得看著這一切,見狀也收起了笑容,偷偷問林謹容:“怎么了?怎么了?好似姑母不太高興的樣子?云妹妹怎么也不太對勁呢。”
“不知道呢,陸家表哥誤了事,姑母大概是會有點生氣的吧。”林謹容托著腮眨了眨眼。所謂自作孽不可活,林玉珍要是老老實實的說實話,別那么顧面子,此刻又怎會被揭穿謊言,丟了臉面?她也不想想,今日這么多人進進出出的,陸緘和吳襄躲在亭子里下棋忘了來拜壽這樣的事情是瞞得住的?
陸云已然飛快地跑到陸緘身邊,關心地提醒他道:“哥哥,你不是身子不舒服么?怎么又來了?”接著又小聲道:“你沒遇到母親派去尋你的人?”
陸緘是跟著林五派去的人抄近道過來的,又怎會遇上林玉珍派去尋他的人?但這會兒說這些根本沒用,他只柔和地看了陸云一眼,也不答話,也不用墊子,撩起袍子就那樣給仍然笑得一臉褶子的林老太磕了個頭,朗聲道:“外祖母,孫兒給你磕頭賀壽。”此外一句解釋都沒有。
林老太也是個極好面子的,心里雖然很不高興,到底要顧惜愛女的體面,便極親熱地道:“快起來,快起來。你這孩子,既然身子不舒服,就該去歇著,怎么又來了?自家人,何必如此小心?”
陸緘也沒甚可和她客套的話,只淡淡一笑:“孫兒是特意來給您老人家賀壽的,沒磕著頭心里不安。”
陸云在一旁偷偷看著林玉珍的表情笑道:“哥哥就是這樣較真的性子。”
不是自己養的就不是自己養的,這才回來幾天?就挑了這個時候來下她的臉面!這小畜生,平日里可真沒看出來!枉她教養了他那么多年!他就是這樣回報她的?難道是積怨多日,受了那誰的一挑撥,就忘了他能有今日是靠的誰?林玉珍心中怒火沖天,不但氣極了陸緘,也恨透了那“誰”,勉強松了松緊繃的臉皮,擠出一個難看到了極點的笑容來,硬邦邦地道:“既已經給你外祖母磕了頭,就自去歇著罷。”即便是盡力掩蓋,任誰都能看得出她的不快和憤怒來。
“是,母親。”陸緘垂了手,半垂著眼簾行了個禮,輕輕退了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猛地一旋身,淡竹葉青的袍子很快就消失在了門口。
“哥哥!”陸云也顧不上吃席,趕緊追了出去。
這對母子間暗藏的不快和僵硬,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
林五和雙胞胎都有些懵了,雙胞胎心心念念都是怪吳襄害了陸緘,林七甚至連吳襄是個掃把星的話都說出來了。
林五則是坐立不安,扯著林謹容的袖子小聲道:“四姐,好像我好心辦壞事了?早知道我就不讓人去喊他了,省得讓姑母當眾丟臉,遷怒在他身上。哎呀,他會不會怨我?”她適才讓人去叫陸緘的時候,還特意交代過,一定要讓他知曉是她派去的人,是她做的人情。
林謹容垂著眼道:“你就放心吧,你是好心,他不會怨你。”也不知道陸緘身上到底有股什么魔力?為何這三個堂妹一見到他,心里眼里就只有他?明知道他是繼子,地位尷尬,卻還千方百計地想得到他的青睞?是了,人英俊風流,看著斯文儒雅,又有才學,怕是想著不靠父母也早晚要出人頭地,深閨中的女子不愛他這種人又愛誰?
她閉了閉眼,笑別人作甚?那時候她年紀雖小,卻也是默默喜歡他的。說不出喜歡他什么,就是沒事兒的時候就想多看他兩眼,看得多了,想的自然也就多了。
陸家提親,陶氏的處境正無比艱難,便歡天喜地的應了。她雖然也擔心過陸緘這樣的身份,嫁過去可能會不好受,但左思右想,還是很高興。她天真的以為,林玉珍好歹是她的親姑母,她們身上流著林家的血,林玉珍不會太苛刻她,陸緘溫文爾雅,也不是那種輕浮惡毒之輩,兩家又是世婚,只要她真心待他們,又怎會過不好日子呢?更何況還能緩解母親和七弟的處境,何樂而不為?
誰曾想她會把日子過到那個地步?夾在陸緘的親生父母和養父母之間左右為難,夾在丈夫和親姑母之間進退維艱。最親的姑母恰恰就是心胸最狹窄,最挑剔她,最看不慣她的人;她以為溫文爾雅,不是輕浮兇狠之輩的丈夫恰恰就是待她最冷淡,最刺心的那個人,他不曾打過她,也不曾辱罵過她,他不過就是對她視而不見罷了,對她的話說得最重的一次,大概也就是愛子夭亡的時候,他血紅著眼定定地看了低頭流淚的她半晌,只說了一句:“真后悔讓你生了他。”就是這句話,擊毀了她所有的自尊和信心,她也不耐煩再同他說一個字。可就是這樣,最后他領她去江神廟,說一起逃走的時候,她卻輕易地原諒了他。
還有比她更自甘下賤的人么?林謹容輕輕轉了轉面前的小素瓷酒杯,一口飲盡了杯中的蜜酒。蜜酒雖甜,卻終是酒,本就有傷的舌尖一下子火辣辣的疼,她忙從袖中取了帕子去擦眼角的淚花,含著笑道:“疼死我了。咬著舌頭了。”
喝口酒也會咬著舌頭?林謹音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擔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是不是還沒好?若不舒服就先回去歇著,祖母那里我會去說,不會有人怪你的。”
不過一小杯蜜酒,林謹容卻覺得有些暈了。便軟軟地靠在林謹音的身上,低聲道:“姐姐,我沒事,讓我和你多呆一會兒。真喜歡和姐姐在一起。”
林謹音摸了摸她的臉,愛憐地道:“你這個傻姑娘,姐姐就在你身邊呢,夜里搬過來和我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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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謝禮
第15章蟈蟈(一)
一聽說要自己和林謹音一起住,林謹容突然酒醒了,顧左右而言他:“你瞧黃姨娘今日可真乖呢。”那邊黃姨娘乖巧地伺立在陶氏的身后,滿臉微笑地遞帕子布菜,要多殷勤就有多殷勤。陶氏也沒有特意挑她的毛眼,只是不大搭理她就是了。
林謹音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過去,看了幾眼,笑道:“果然呢,怎就突然轉了性?”
“姐姐還不知道?”林謹容便把林亦之的事情說給林謹音聽,又把她和黃姨娘說的話透了一些。
林謹音發自內心地笑起來,親昵地掐她的臉頰:“長大了啊?還怕你平日就軟弱,經過這事兒更軟弱膽小怕事呢。現在看來,倒是意外之喜。”
林謹容心口一跳,掩飾地道:“我這些天想明白了,總是忍讓是不行的,我也大了,得學著替母親分憂。”
林謹音輕輕嘆了口氣:“這樣也好,不然我就是出了門也不放心。母親那個脾氣呀,勇猛有余智謀不足……”說到這里,她住了嘴,有一搭沒一搭地摳著面前瓷碟上的花紋,一臉的心事。
林謹容見氣氛沉悶,便促狹地笑道:“姐姐可有見著大表哥?”
林謹音緋紅了臉,啐道:“他在外院,我在內院,怎會見著他?”
林謹容撐著下巴道:“我也許久沒見大表哥了。我要是和娘說要帶著七弟去看他,娘一定不會攔著我。小時候大表哥待我們可好了,也不知道此番帶了什么好玩的來給我們?”然后瞟了瞟林謹音。親戚都是越走越親的,她想打聽榷場的事情,要借助陶鳳棠的地方太多了,所以這話也不是完全逗弄林謹音的。
林謹音細白的牙齒輕輕咬著紅潤的唇,微微一扭身子,沒好氣地道:“你要去看就自去看,和我說做什么?”
林謹容看著姐姐的別扭害羞樣,不由歡快地笑起來。她前世最羨慕的人就是林謹音,林謹音和陶鳳棠,那是過得幸福又甜蜜,舅母和舅舅待林謹音又好,真是讓人羨慕極了。這一次,她可有機會遇到這樣的良緣?
不多時,陸云自外面走了進來。不等她坐定,雙胞胎和林五便迫不及待地問她:“怎么樣?二表哥不會挨罰吧?”
陸云十分勉強的笑道:“沒事。哥哥他去外頭入席了。”她略微頓了頓,用十分認真,然則在林謹容聽來反而是欲蓋彌彰的口氣道:“其實我母親看著嚴厲,但對哥哥是十分寬容疼寵的。哥哥呢,待我們也很好,我最喜歡哥哥了。”
他們兄妹的感情很好這倒是事實,但母子間和父子間么,那就不好說了,那是貌合神離,各有各的打算。林謹容回眸去看林玉珍,林玉珍已經又綻開了笑顏陪著眾人,只笑得漫不經心,心事重重。
壽宴散后,眾人簇擁著林老太往外頭去看戲。那戲臺子搭在水邊,看戲的地兒是座兩層的樓。樓下是男客,樓上是女客,又熱鬧又不至于亂了禮。
按理這么多的客人是坐不下的,但有些客人有事或只是來應景的,散了席就告辭而去,剩下的都是和林家有親或是關系較近的人,故而地方大小倒也合適。
戲臺上表演的那位女伶乃是這一片最有名的,甫一亮相就博得了個滿場喝彩。林謹容自來不好這個,加上飯飽神虛,坐在角落里看了一會兒,眼神就開始發直渙散,只有看到林玉珍和陸二太太之間的暗潮洶涌時才有些精神,突然間頭皮一疼,所有的睡意煙消云散。
林謹容生氣的捂著頭皮轉過頭去,只見林慎之笑瞇瞇地站在她身后,手里還拿著她幾根頭發,一臉的調皮得意樣。
林謹容頭痛的將他扯到自己身邊,斥道:“好生生地怎會想起來扯我的頭發?誰教你的?”
林慎之指了指樓梯口:“我和陸五哥打賭,我若是扯了你一根頭發,他就給我那只蟈蟈兒。”因為他來得不易,自小就被養得有些嬌,又有些調皮,全然不當自己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對林謹容的怒容更是怕也不怕的,姐姐的一根頭發換一只蟈蟈,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林謹容心里陡然生起一股怒氣來,磨著牙問林慎之:“這般說來,若是有人答應給你一個金蟈蟈兒,要你斷我一根手指,你也答應?”前世時,林慎之是沒什么出息的,甚至為了一個女伶聽人教唆去偷林三老爺珍藏的古銅彝,氣得林三老爺狠狠打了他一頓,淪為家族間的敗家子和笑談,陶氏又氣又痛又沒臉,病了足足半年多,此后性情變得越發乖張孤僻,這一世她再不要林慎之成那鬼樣兒!
“我……”林慎之見林謹容神色嚴肅,全不似開玩笑,就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林謹音討情。林謹音乍然看到林謹容的神色,覺得她有些小題大做了,便扯了扯林謹容,低聲道:“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教訓幾句也就得了,你當什么真大喜的日子說的什么話?”
林謹容掃了周圍幾個看過來的姐妹親眷們一眼,扯了林慎之往外頭去教訓。林謹音見狀不放心,也想跟了出去,但想了想,又覺著這樣大張旗鼓的反而不好,便只是招手叫春芽和荔枝趕緊跟上去,自己照舊坐下看戲。
林謹容一口氣把林慎之拖到樓梯口,扯著他下樓。林慎之見勢不妙張口要喊娘,林謹容惡狠狠地道:“你敢叫!叫了我就把你那蟈蟈兒踩得稀爛!”
林慎之紅了眼睛:“壞四姐,你敢!”
林謹容兇橫地道:“我怎么不敢?那是我的頭發換來的,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隨即聲音一軟,“不過你若是聽我的話,我就饒了它一命。”
荔枝和春芽在后頭看著,困惑地對視了一眼。四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從前可沒見過她這樣子,她自來都是一副溫溫和和,乖乖巧巧的安靜模樣。莫非吃那一嚇把性子給嚇變了?
卻見林慎之眼里迅速彌漫起一層濕氣,可憐兮兮地看著林謹容求饒:“四姐,我錯了。”
他本來生得粉嫩漂亮,一雙眼睛又黑又濕,看起來說不出的可愛可憐,林謹容心里一軟,幾乎就想去摸他的頭,手伸了伸又堅定地縮了回去,淡淡地道:“你倒是說給我聽聽,你錯在什么地方?”
林慎之張著一張粉紅的小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乖順地跟著林謹容下樓,小聲哀求:“四姐,我分那蟈蟈兒給你玩好不好?”
林謹容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動作卻溫柔了許多。七弟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趁著現在還早,她慢慢教他這些道理也就是了。
荔枝和春芽見狀,也就不出聲阻止,只牢牢跟了姐弟二人下樓不提。
才下了樓梯,就見陸綸猛地從一旁探出頭來,黑亮的胖臉上滿是討好的笑:“四妹妹,你終于下來了。”
林謹容瞪了他一眼,理也不理他,只把林慎之拉到一旁的竹林里,壓低聲音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想要蟈蟈兒,有很多種方法可以得到,或是帶了人去捉,或是開口同我們任何一個人講,就沒有得不到的。為何非得如此?”
因見林慎之似是不懂,也不甚以為然,便抬手扯了他一根頭發,悶聲道:“疼不疼?”
林慎之立刻捂著頭皮道:“疼。但也不算了,不過就是幾根頭發而已。我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怎樣?你不疼我了!”然后只顧抬眼去看躲在林謹容身后朝他擠眉弄眼的陸綸。
“好,一根頭發而已,不算疼。”林謹容便拉了他的手,比劃著:“那若是一根手指呢?一只手呢?或是一只腳,甚至于一顆頭呢?”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嚴厲,“今日是為了一只蟈蟈,但這世上好玩動人心的何止一只蟈蟈?!身不正,心不正,行不正,日積月累就要走歪門邪道,你要人怎么瞧得起你!”
陸綸聽著就似是在數落自己,聽不下去了,咳嗽了一聲走出來道:“好了,都是我的錯,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過是想同你開個玩笑,想叫你下樓來玩而已。看你這兇巴巴的樣子,嘖嘖,病一場倒變了個樣子啊……”
林謹容認真地看著他道:“陸五哥,和你沒關系。我在教我七弟做人的道理。”
陸綸臉紅地道:“他還小,也只是一根頭發。你要出氣,來扯我的頭發好了。”說著果真把頭朝林謹容歪過來。
林謹容后退了一步,道:“我不是為了我的頭發,而是因為他還小,很多道理他都不懂,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走歪了,所以我才要教他做人的道理。”
“小題大做,哪里就到了那個地步?”陸綸無聊地摸著頭道:“我怎么覺得我都不認得你了,原來雖然愛哭好歹還好玩,現在卻一套一套的說些無用的大道理,真是無趣極了。”
“陸五弟,四妹妹說得對。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莫因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是該從小就把這個道理教給七弟知曉的。”吳襄笑瞇瞇地同陸緘、陸經、林亦之一道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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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蟈蟈(一)
第16章蟈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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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死了,我說不過你們行了么?”陸綸皺著眉將手在鼻前搧了搧,他不愛讀書,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考武舉,有朝一日銀盔銀甲,橫槍立馬,做個威風凜凜、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大英雄。
吳襄并不以為意,只微微一笑,走到林慎之身邊輕輕摸摸他的頭,同林謹容道:“雖則是這樣,但凡事都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一口也吞不掉個胖子。要慢慢同他講,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他才會記在心里,自覺遵循。”
陸緘一出現,林謹容就不自在,恨不得趕緊離得遠遠的,便垂著眼道:“知道了。”
陸綸不耐煩起來,“我說,你們不看戲,跑出來做什么?”
吳襄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陸緘:“陸二哥有些悶,我領他出來走走。”其實是陸緘只顧著下棋忘了拜壽的事情泄了,于是林家一群以外祖父、舅舅、表哥自居的男人們把他圍在中間,你來我去,含沙射影地教導他光有才氣不夠,還要講孝義,有德行才是真君子風范,將來也才能有大成就。吳襄看不下去,言明是他自己拖著陸緘下棋才誤的事,接著又尋借口領陸緘出來散悶。
陸經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就是,里面又悶又吵。”
陸緘看了陸經一眼,淡淡地瞥開眼,看向一旁的竹枝竹葉,臉上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只一雙眼睛深黑似潭水。
作為始作俑者,林謹容立刻就猜到了真相,她飛速地看了陸緘和吳襄一眼,又垂下了睫毛。
到底還是又要做好友了嗎?上一世的時候,吳襄和陸緘本是形影不離的好友,后來卻因為莫名的原因而生分了,乃至于當面撞見都一個裝作不曾看見一個。原因她半點不知,聽陸云提了幾句后,也覺著這樣很不好,便想居中勸勸。可陸緘一不和她說原因,二是一聽到她提吳襄就翻臉。有一次,他正與她一同在雪地上賞梅點茶,她見他的心情不錯,便大著膽子提了提,陸緘竟勃然變色,一腳把茶桌給踢翻了,甩袖而去。只剩下莫名其妙的她委屈地看著一地的殘茶和碎瓷傷心流淚。
然后那夜他徹夜不歸;再然后她再不敢在他面前提吳襄;再然后她就是遇到吳襄與吳襄打招呼也是偷偷摸摸不敢讓他知曉;再然后獨子早夭,他對她積怨越深;再然后他和她漸行漸遠,話都說不上了;再然后么,就是他要了她的命啦!這個朋友,反正最后都做不成,不如現在就別做了罷!
林謹容慢慢抬起頭來,看著陸綸燦然一笑:“陸五哥,把你那蟈蟈兒拿出來我看看。”
本來蔫蔫的陸綸立刻一掃剛才的沮喪,得意洋洋地道:“你不是罵你七弟罵得兇得很么?還要看蟈蟈兒做什么”
林謹容道:“好歹要了我幾根頭發呢,再說,你也不能在我七弟面前失信。”
“罷了,咱說話要言而有信。”陸綸擺足了譜,方一歪下巴,命一旁的小廝長安:“拿來!”
長安笑嘻嘻地從腰間取了一只用麥秸精編而成的蟈蟈籠,獻寶似地遞到陸綸手里。陸綸臭屁地一抖袖子,將那蟈蟈籠托高了,挺著小肚子招呼眾人:“都來看看我這大將軍,這可不是隨便就能弄到的貨色!”
林慎之興奮得小臉紅通通的,踮著腳扯陸綸的袖子:“給我!陸五哥快給我!”
陸綸捏了他的臉頰一把,大方地道:“拿去!”
“四姐,你們在做什么?”林七的聲音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興奮脆生生地響起來。
林謹容循聲望去,但見三個堂妹和陸云帶著幾個丫頭婆子,神色各異地站在不遠處盯著自己看。雙胞胎一副抓到賊的樣子,林五則嘟著嘴,好似是在怨自己不叫她。陸云則是溫溫柔柔地笑著,看著讓人十分舒服。
林謹容才懶得管她們怎么想的,只淡淡指了指林慎之手里的蟈蟈籠子:“在看蟈蟈。”
幾個小姑娘便嘻嘻哈哈地走了過來,勉強壓住了臉上的羞意,假作鎮定地與吳襄、陸緘等人見過禮,然后七嘴八舌地道:“是蟈蟈兒呀,讓我瞧瞧。”“好大的個頭!想必挺厲害?”“是哪兒來的?”
陸綸得意極了:“自然是我帶來的。”
“真漂亮,給我了罷?”林七在林家女孩子中年紀最小,自來最受寵,也最霸道,不等陸綸答應,劈手就從林慎之手里奪了去,笑嘻嘻地拿給身邊的丫頭,要叫丫頭替她收起來。
林慎之大急,忍不住帶了哭腔道:“是我的,是我的。”然后踮起腳去搶林七手里的蟈蟈籠。
林七適才有那舉動,無非是顯擺,表示自己在眾姐妹中高人一籌,好叫人另眼相看。此刻見林慎之這樣兒,心中就有些羞惱,覺著林慎之真是討厭。父母就是兒女的膽,林七何曾把他一個小東西看在眼里,便一手拿穩了蟈蟈籠,一手按在林慎之的肩頭上,猛地就是一推,斥道:“分明是陸五哥的,怎么倒變成了你的?沒規矩!愛哭蟲,走遠些!”
林謹容伸手去扶,卻是來不及,林慎之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須臾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粉臉漲得朱砂樣紅。林七有些著慌,林六卻皺眉道:“老七!你怎么這么賴皮!你七姐不過輕輕推你一下,就值得你這樣坐在地上騙人放聲嚎哭?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全然沒有半點氣度,一身的痞氣!”
“這本來就是他的蟈蟈!做姐姐的不聲不響搶了幼弟的蟈蟈,還要幼弟任打任罵,哭都不許哭?這是誰家的規矩?我們林家可沒人這么教過!”吃人還要羞人,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林謹容早忘了周遭的一切存在,怒火沖天地陰沉著臉上前將林慎之拉起摟在懷里,一邊給他拭淚,一邊低聲道:“男子漢呢,多大點事,也值得你坐在地上掉淚?”待得林慎之收聲了,方冷臉看著雙胞胎:“他人雖小,卻也是你們的兄弟,你們不愛惜他也就算了,但錯了就得和他賠禮道歉。”
雙胞胎見她黑著臉氣勢洶洶地撲上來,全不似從前的溫柔沉默膽怯,不由有些怯了。林七瞪著眼,虛張聲勢:“四姐你說清楚,誰打他罵他了?分明就是他仗著自己年紀小耍賴皮!再說了,是他的蟈蟈么?分明是陸五哥的。你仗著自己是姐姐,就要耍橫?!”
林謹容冷冷地睨著她,往前進了一步,她發育得比較早,比林六和林七都高了半個頭,這樣居高臨下地一逼,就逼得林七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仰著頭道:“難道你還敢打我?”
要欺負她的弟弟,就從她身上踏過去!林謹容攥緊了拳頭在她面前晃了晃,冷笑道:“道歉!”如果這雙胞胎姐妹再不識好歹,她自不怕當眾教訓她們,留下一個惡名,這惡名正是師出有名。
有丫頭見勢頭不妙,要上前相勸,給林謹容一個凌厲的眼風就給嚇得往后退了一步。荔枝和春芽也是不露痕跡地站在了林謹容和林慎之身邊。
見堂姐妹們掐架,全然毀了形象,再加上是她最恨的雙胞胎吃癟,林五不由心花怒放,搖著扇子義正辭嚴地幫腔道:“七妹,你太過分了!我們都看清楚了是你不講道理,欺負七弟!六妹,你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惡語相向,實在不是做姐姐的該有的行為。快賠禮吧。”然后含笑上前去哄林慎之:“七弟別哭了,五姐那里有好吃的水晶糕,給你吃好不好?”
林六憎惡地瞅了林五一眼,然后又看了看一旁的男孩子們,立刻變了張笑臉插在林謹容和林七之間勸道:“算了,算了,是誤會嘛。我們先前都看到是陸五哥拿出來的,陸五哥也說是他帶來的,誰知他不聲不響就突然送給了七弟?我們不知道嘛。今日是祖母的好日子,自家姐妹,說開就算了,四姐又何必讓表哥們看笑話?”聽著是好話,言下之意卻是林謹容得理不饒人,不識大體。
看笑話又如何?光有個虛面子能當飯吃得的?她前世就是太顧那個虛面子了,所以才死要面子活受罪!林謹容不屑地嗤笑了一聲:“七弟雖小,但也自有臉面,做姐姐的都不給他臉面,不以身作則,今后還要叫他怎么做人?”
陸綸早就氣得要不得,聞言便把林六往旁一撥拉,把又黑又胖的手往林七面前一伸,瞪著眼睛道:“拿來!這本就是我送給林七弟的,你竟想霸去不成?就沒見過你這種女人,不講道理,不懂規矩!也不怕將來沒人要!”
女人?!十一二歲,粉生生的小姑娘竟被他稱作女人!女孩子們的臉色都略微變了變,林六和林七的臉都黑了,陸云想笑又不敢笑,一張臉憋得通紅,林五則是毫無顧忌地“撲哧”一聲笑出來,吳襄彎了眼,陸緘眼里也露出幾分淡淡的笑意來。
只有陸經板著臉去打陸綸:“你這個混賬!誰叫你這樣說妹妹的?這般口無遮擋,看我不回稟了母親,打得你找不到北!”
陸綸咆哮:“陸老三!你再碰我試試!”臉紅脖子粗地對著林七吼得更大聲:“林七!還我的蟈蟈來!我的蟈蟈就是踩死了也不給你!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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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蟈蟈(二)
第17章蟈蟈(三)
第17章蟈蟈(三)
“黑胖子!你竟敢這樣罵我?”林七好半天才勉強擠出這句話來,紅了眼圈委屈地看向周圍眾人,但見林亦之把眼看著天空裝作什么都沒看見,陸經仍然一臉莫名其妙的死人笑,吳襄雖一本正經,眼角卻是彎的,陸緘則是淡淡地看著她,一雙好看的眼睛里似是充滿了鄙夷和不屑,林謹容和林五更是不用說了,一臉的厭棄,而陸云則半垂著眼聳著肩頭在抖動。
她今日丟大臉了!林七那可憐的少女的自尊心頓時受到了非常嚴重的傷害,所有的血呼地一下往頭上涌去,她不假思索地將手里的蟈蟈籠往地上使勁一砸,跳著腳上去踩了個稀爛,嗚咽悲號一聲:“你們都欺負我!我要告訴祖母去!”然后捂著臉朝竹林外就是一趟。
“七妹!”林六見狀,恨恨地瞪了林謹容姐弟一眼,也跟著追了出去。
雙胞胎那嬌縱的性子,必然不會善罷甘休,春芽想了想,也趕緊快步追了出去。
“最毒不過婦人心,這話果然是真的,這蟈蟈兒招她還是惹她了?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得來,就這般送了命,真是命苦呀。”陸綸搖頭晃腦地嘆了一口氣,又鄙夷地道:“多大的人了,自己犯了錯還好意思倒打一耙去告大人,呸呸呸!真無恥!”
“哎呀,七妹本來就在換牙嘛!她不無齒誰無齒?”林五風趣地幽了一默,笑道:“她自來就是這樣的脾氣,不懂事的,倒叫表哥們看笑話了。”邊說眼睛邊往陸緘身上瞟,陸緘察覺了,朝她淡淡一笑,林五頓時嚇得睫毛一顫,一張臉紅得猶如滴血,滿心想的都是,他朝她笑了,他沒怪她!他記她的情!想著就脫口而出:“二表哥,先前我不是有意的,你別怨我。”
陸緘認真地道:“表妹多慮了。本就是我自己的錯,怎會怨你?沒來得及同你道謝,謝謝你了。”
他的樣子并不似作偽,林五頓時大喜過望。想來也是,林六和林七那種品行,誰會喜歡她們?還有平時溫柔嫻靜的四姐,今日竟也會做出這種彪悍兇惡的事情來,多虧得陸五那只蟈蟈,真是她的福星。四個姐妹同時倒了三個,林五笑彎了眉眼。
正自陶醉間,就聽一旁的林慎之扯著那還沾著綠色汁液的爛蟈蟈籠子,蹲在地上咋呼呼地一聲哭將起來。他那眼淚來得便宜,不要錢似的一串串直往下淌,一會兒功夫就把他面前的泥地給浸濕了一大塊。
林謹容看得頭痛,只好蹲下去安撫他:“別哭了,過兩天我另外想法子給你尋一只更好的。”
林慎之不聽,扯著她的袖子哭得聲嘶力竭:“我要它活過來!我就要原模原樣的那一個!”
陸綸皺眉道:“林七弟你好沒道理!死了就是死了,哪兒能活過來?大不了我改日另外尋只好的給你。你守著你四姐哭啥哭?有本事就去踩你七姐幾腳!”
林謹容哭笑不得,也不嫌林慎之手上沾滿了臟兮兮的死蟈蟈的醬汁和泥,只將他摟在懷里,輕輕拍著他的后背,柔聲哄道:“好,好,咱們想法子讓它活過來,就要原模原樣的。七弟別哭了啊,咱已經長大了呢,人家要笑,乖。”
林慎之摟著姐姐的脖子,哭聲漸漸低了。林謹容抱著弟弟又軟又暖的身子,一種久違了的又軟又酸的感覺突如其來地襲上心頭,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抱著一個軟軟小小的身子輕聲哄著搖著,可是她走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那小生命就變冷變硬再也不會哭不會笑了。到底是誰的錯?林謹容頓的心口頓時一陣刺痛,眼角也發酸起來,只兀自拼命忍住了。
“看看林七弟這樣子……”吳襄眼里有了幾分笑意,低聲同陸緘道:“我想起我小時候犯橫,我大姐哄我的事情了。”
陸緘沉默地看著林謹容姐弟倆的背影,不發一言。
林亦之在一旁磨蹭觀望了許久,才走到林謹容姐弟身邊試探著道:“七弟你別傷心了,我那只金錢龜借你玩幾天。明日我就讓人去給你捉蟈蟈,雖不見得有這個好,但也能挑出不錯的來。”
林謹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朝他點了點頭:“哥哥有心了。”到底是隔了一層,如果林亦之是她的胞兄,又怎會眼看著雙胞胎欺負林慎之而沒有任何舉動,直到這個時候才上前來示好?不過也罷了,她原也不需他待他們親密無間,兩肋插刀,所以是連多的想法都沒有。
林亦之得了她一聲謝,忙在她耳邊低聲道:“六妹和七妹一定會去告你狀的,怎么辦?”
林謹容漠然道:“不怎么辦,是怎樣就怎樣。本就是她們無理,這么多人都看見的。”難不成要讓她眼睜睜地看著幼弟被雙胞胎欺負而忍氣吞聲?都是林家的子孫,憑什么要讓三房的人受氣?忍氣吞聲,不過是讓其他兩房越發看不起三房,想怎么踩就怎么踩罷了。
林亦之擔憂地道:“二伯母必不會善罷甘休的。”二房太過受寵,自來爭強好勝慣了,野心愈大,最近甚至有想同大房爭個高低的勢頭,這會兒林謹容和陸綸一道,讓雙胞胎在陸、吳兩家的子弟面前本性畢露,出了大丑,二伯母又豈會輕易饒了林謹容?別說她,就怕是自己也要遭了池魚之殃。
林謹容抬眼看著林亦之:“哥哥你怕?我卻是不怕的,誰要當著我的面欺負我的兄弟姐妹,除非從我身上踏過去!”這一句話,她說得斬釘截鐵,從前那個凡事總想息事寧人和稀泥,怯懦習慣成自然的林謹容,漸漸離她遠去了。
她這句話說得不小聲,陸家兄弟和吳襄都聽見了,紛紛朝她看過來,陸綸更是朝她伸了個大拇指,大言不慚地道:“徒兒,你終于出師了!你要只是哭鼻子,或是躲著不敢吱聲,我都瞧不起你!”
吳襄偏頭看著她,送了她一個微笑。至于其他人,林謹容下意識地掠過沒去看。
林亦之的眼神縮了縮,想說什么,終究沒說出來,只低低嘆了口氣,道:“我去尋父親。”
林謹容不置可否,她對林三老爺從來不抱任何指望,想必林三老爺一定會拿腔拿調地說,小孩子的事情她這個姐姐瞎摻和什么?勸一勸也就算了,何必節外生枝?然后就不了了之。他對她們來說,也不過就是擔著個父親的虛名而已,有他在,她們無非名義上不是孤兒寡母,但他不在,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壞處。
但今日這事兒,她也真不知道最后會如何收場。從陸緘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開始,有些事情就不受控制的出現了偏差,就比如說后來陸緘中了她的計,惹怒林玉珍,再到剛才的蟈蟈事件,都有偏差和不受控制的地方。
可是那又怎么樣?林謹容垂下眼看著林慎之的頭頂暗想:這始終是小孩子間的一場紛爭,這么多人看到的,祖母就是再偏心,二伯母就是再兇,也不能偏到哪里去。再說了,就算是真的有那么偏,真要懲罰她,她也認了,人活這一輩子,是不能總做個被人瞧不起,撿著欺負的軟腳蝦的!人都有種劣根性,就喜歡欺負被欺負了卻總是忍氣吞聲的人,她再也不做那只總被人吃,總被人欺負了還認為理所當然的豬。
少年不知愁滋味,見這邊的事情告一段落,少男少女們便都不再把心思放在這上頭,而是湊到一起去說笑。林謹容沒心思在那里看陸緘惡心自己,同時也有雙胞胎去告狀有可能留下的后遺癥要處理,便行了個禮道:“我領我七弟去洗臉換衣,哥哥們請隨意。”
林五見她真的要走,忙跑過去扯著她的袖子低聲道:“你真的要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怎么辦?”
林謹容把自己被林慎之抓得滿是泥和綠色不明汁液的衣袖往她面前湊了湊:“你覺得我這個樣子合適在這里呆著?還有七弟這樣子,讓人看到也不好。”
“嘖!”林五嫌棄地后退了一步,跺著腳皺著眉頭嬌嗔地道:“那我怎么辦?”
林謹容瞧了瞧正羞答答地同吳襄說話的陸云,道:“你總不能丟下陸家表妹不管吧?不然人家會說我們失禮的。”
林五頓時眉開眼笑,理直氣壯地道:“那你快去吧,我得陪著云表妹。”然后朝林謹容擠擠眼,小聲道:“你剛才真兇啊,不過真是解氣,你放心,等會兒那兩個小心眼的蠻子鬧起來,我自會替你作證的,叫她們偷雞不成蝕把米。”
林謹容淡淡一笑:“那我先謝過五妹了。”她在教林慎之心正身正,自己卻干著不懷好意的事情。從夢醒的那一刻起,她雖沒想要做個普渡眾生,舍身成仁的佛,卻也沒想做個違背自己的原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惡毒小人。人性是自私的,趨吉避兇是本能,可是該做到什么地步?什么是對?什么又是錯?蛻變中的林謹容痛苦地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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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直通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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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蟈蟈(三)
第18章風波(一)
卻說雙胞胎離了竹林,一前一后地跑進看戲的樓里去,林七哭得滿臉是淚,嗚咽著喊了一聲“祖母”,就一頭扎在林老太懷里就不起來,林老太看戲正入迷,驟然見她如此,不由唬了一跳,連聲道:“這是怎么了?”
雙胞胎告狀告黑狀那是輕車駕熟,林七雖一言不發,但只是摟著林老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行徑,就吸引了全場的目光,吊足了眾人的胃口。
然后林六尾隨而入,偷覷著陶氏小聲道:“陸五哥給了七弟一只蟈蟈,七妹沒見過好奇,想拿過來瞧瞧,七弟不給還坐到地上哭了,我勸了兩句,四姐就罵七妹和我無禮,要我們給七弟賠禮,如若不然就要動七妹。當著陸、吳兩家哥哥的面,我怕事情惹大,便說了兩句軟話想息事寧人,哪知陸五哥就跳出來罵我們沒規矩,是死女人,將來,沒人要……”說著便低下頭,委屈地絞著衣角,兩滴清亮的眼淚滴了下來,一副難堪羞恥到了極點的樣子。
她才一說完,林七就哭得更大聲了,就像被人給活剮了一樣,還是剮的三千六百刀。
林老太的眉毛就皺了起來,正和林玉珍說笑的林二太太也停住了說話,心疼地看向愛女,又不懷好意地看向陶氏。
陶氏的眉毛一下子挑了起來,立刻就要出聲說她的兒女才沒這么不講理,分明是雙胞胎闖了禍還搞誣陷,剛張開口還沒出聲,就被吳氏按住了手,低聲道:“別沖動,先看看情況再說。”
緊跟著春芽走了進來,貼在陶氏耳邊輕聲說了幾句。陶氏聽明真相,更是勃然大怒,暗道這二房實在欺人太甚,先是做母親的無德,干盡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知收斂嚇壞了林謹容,接著做女兒的還敢對林慎之動手,此刻又當眾紅口白牙敗壞林謹容的聲譽,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立時就要發作。卻被見勢頭不好,立時趕上來的林謹音和吳氏一人一邊死死按住了,低聲勸慰。
吳氏低聲道:“你別分不清輕重,這是什么場合?鬧將起來有理的都變成沒理的了。”
林謹音則道:“祖母不是還沒說什么嗎?此刻讓祖母丟臉的還是雙胞胎呢,先忍忍看,四妹脾氣柔順懂禮大家都是知道的。”
陶氏忍了又忍,額頭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終究是把這口惡氣生生咽了下去,低聲冷笑:“我且看她們要待如何?”
只聽得坐在一旁的陸家二太太宋氏干笑道:“陸五這混小子,怎生如此不知分寸?”隨即伸手去牽林七,用自己的絲帕給她拭淚:“來來,我的好姑娘,姑娘家的眼淚可金貴,快別哭了,別和那不知事的混小子一般見識。待我稍后好生替你收拾那混小子,叫他給你賠禮道歉,讓你出氣。”
陸綸的頑劣乃是出了名的,這話也委實難聽到了極點,但林老太還是很有風度地笑著客氣道:“莫睬他們,小孩子的玩意兒,氣頭上拌兩句嘴,自是說到哪里都不知道,無心之過,怎么就能當得真?說開就算了。”
林大太太周氏也笑:“是呀,是呀,小孩子拌嘴吵架再正常不過了。要是事事都和他們判個清楚,我看呀,咱們什么事都別做啦!”很有些和稀泥,希望不了了之的意思。
陶氏若是聰明,就該上前低頭伏小,檢討說上幾句乖巧話,偏生她認為自己沒錯,就坐著板著臉一言不發。
林二太太不甘心地瞥了陶氏一眼,板著臉斥責雙胞胎:“你二人也太不懂事了。今日是你祖母的好日子,有什么委屈不能過后再說?非要鬧騰到客人面前來!一點分寸都沒有,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樣子了?姑娘家的也不怕人笑話!還不下去梳洗?梳洗完畢就在房里給我抄女誡,不抄滿一百遍不許出來!”不由分說就叫雙胞胎身邊的丫頭把二人給扶了下去,然后起身同林老太和眾人一一賠禮:“都是妾身教女無方,給老壽星添憂,讓各位長輩親友姐妹們笑話了。”
“罷了,叫她們知道錯處也就是了。”林老太呵呵地笑著,滿臉褶子地回頭同幾個老姐妹道:“真是讓你們看笑話了,家里小孩子多,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饒是管得再嚴,也禁不住他們折騰!”
眾人一笑,都道林家的家教其實已經很嚴了,只是孩子小,天性活潑,要慢慢打磨。又說自家的孩子也是皮得很,與此相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誰小時候不是這樣過來的?大家都謙虛自貶一陣,于是其樂融融地就此將事情揭過,繼續看戲吃茶。
林謹音卻是擔憂得很,自家祖母最好的是面子,平時又偏疼二房和雙胞胎,雙胞胎這一鬧,二伯母明著公正嚴明,實則居心惡毒的一挑撥,自家母親又自來不會說這種當面一套被人一套的場面話,只怕落在林老太心中眼里又是一陣不爽快。七弟倒是年紀最小又是男丁不會被責怪,四妹卻怕是逃不過一場責罰。于是就有些坐不住,只恨不得趕緊下去尋到林謹容和林慎之,讓他們別再上樓來,躲開這陣風頭才好,但只是見二房的人牢牢盯住了自己這邊,走卻是不好走。
正自坐立不安間,善解人意的黃姨娘低聲道:“三姑娘,待我去瞧瞧。”她心里也記掛著林亦之,只怕林亦之不小心也牽扯進去,又或是在此事中表現不得當,再次惹了太太和幾個嫡女的不快,她得趁機去安排一番才妥當。需知,林亦之先前那事兒還沒徹底解決呢,人在夾縫中生存,就沒有一件事能偷懶耍滑,總得事事考慮周全,走在前頭。
林謹音雖不甚信她,卻也沒其他更妥當的法子,便笑道:“煩勞姨娘了,請姨娘讓他二人暫時先躲開,就不必進來湊熱鬧了。”然后又給貼身丫鬟枇杷使了個眼色,枇杷便笑著去扶黃姨娘:“姨娘,你病還沒好,奴婢扶著您一起去。”
黃姨娘一笑,也不生氣,親親熱熱地扶了枇杷一同下樓去尋林謹容和林慎之不提。
眾人又看了一出戲,趁著打賞伎人的功夫,林老太起身更衣,果然讓人把陶氏喚到了后頭去,皺著眉頭沉著臉淡淡地道:“四丫頭不是病了么?怎么不留在房里養病,或是好生坐在這里看戲,卻帶著她七弟到處亂走?她是長姐,弟弟妹妹有錯不勸著攔著,反倒領頭挑事兒。也是要論婚嫁的人了,還總和陸五那個混小子混在一處,放著那混賬東西說那種齷齪難聽話敗壞她姐妹們的閨譽,姐妹被人羞辱,難道她臉上就有光彩了?半點不識大體,倒叫人看我林家的笑話!你叫她速速離了陸五,再去同六丫頭、七丫頭陪個禮道個歉,姐姐妹妹親親熱熱地往人前來走一遭,坐一坐,這事兒也就算了。”
人心怎可以如此偏?不問青紅皂白就認定了是那姐弟倆的錯?林老太自己也說陸五頑劣,難不成林謹容還能指使挑唆他去罵雙胞胎?真是笑話!再說林謹容性子本就柔弱,若非見情勢不妙,愛弟心切又怎會如此膽大挺身而出?明明無錯,卻要她去同雙胞胎賠禮道歉,以后只怕二房更要把他們三房子女都踩到腳底下了!家里的下人誰不是捧高踩低的?主子軟弱也要受氣的!她堅決不答應!
陶氏只覺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漲得發慌,抬起眼睛看著林老太生硬地道:“婆婆明鑒,四丫頭自來性子軟弱嫻靜,慎之年紀尚幼,哪里敢無事挑事?陸五頑劣是有目共睹的,姑娘們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表兄弟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能和他混到什么地步去?又哪里能管著客人說什么話做什么事?分明是六姑娘和七姑娘欺人太甚,外人都看不下去了,才自取其辱!憑什么要叫四丫頭去給她們賠禮道歉?難不成要叫他們姐弟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有委屈也要忍下才叫識得大體?才有長姐風范?二嫂生的是您嫡親的孫女,我生的兒女也是您嫡親的孫兒孫女!您怎可光憑一面之辭就認定了是他們的錯?!這不公平!”
“我不公平?!陶家養出的好女兒!按你這說法竟是我偏心,專門刻薄你們母子?似你這等目無尊長,事事爭強護短的,惡言惡語的,又能教出什么好兒女!我是要他們人后姐妹和睦,人前掙個臉面,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過后也是四丫頭得了好,我是把他們怎么了?”林老太給陶氏噎得一口氣上不來,當著下人更是放不下老臉,語氣也越發嚴厲起來。
陶氏冷笑道:“是沒怎么了,就是偏心得讓人看不下去。”
“你這個目無尊長的孽障,看我替你爹娘教訓你!”林老太怒氣沖沖地持了拐杖就要往陶氏身上招呼。
陶氏就有這本事,明明一句口是心非的軟話就能過去的事情,偏偏每次都能給她激化到無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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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風波(一)
第19章風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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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氏一邊躲閃一邊大聲道:“六丫頭、七丫頭當眾失禮讓您丟臉,婆婆為甚拿我出氣?這不是坐定了是四丫頭不好才要她賠禮么?還說是為了她好,分明就是委屈冤屈她,她能得什么好?”
“你這個潑婦孽障!氣殺我也!”林老太追了兩回追不上兒媳,累得氣喘吁吁,氣得臉色發白,還不敢把動靜給弄大了,只怕給人聽了去,丟盡了老臉。
在一旁偷窺的林謹音見勢不好,猛地沖了上來,一把抱住林老太,跪在她面前急聲道:“祖母息怒!我母親生性倔強魯直,不會說話,卻不是有意頂撞您老人家,行那不孝之事的。請祖母切莫要與她計較,要打就打孫女兒罷!剛才那事兒,果真是六妹、七妹無理,好些人都看見的。但祖母也說得對,四妹是姐姐,是該多讓著兩個妹妹,多護著兩個妹妹才是。可她年紀也不大,不甚懂事,難免總想分個是非曲直,過后我會好好教她的。”
林老太也不過是虛張聲勢,掄起拐杖打兒媳婦這種事,她自認林家這種書香門第是做不出來的,何況她也怕這個潑辣蠻橫不顧后果的三兒媳不管不顧地喊將出來,那時更是什么體面都沒了。于是也就順勢放了拐杖,怒道:“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外頭有客,我還顧著我這張老臉,我就看在你娘家和三丫頭的份上不同你計較!再有下次,決不輕饒!”然后怒氣沖沖地篤著拐杖往外頭去了。
真他娘的太憋屈人了!這林家一家子從老到小就沒個好東西!陶氏氣得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地扶定了桌子,直愣著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謹音嚇壞了,忙扶住陶氏給她揉胸口:“娘啊,咱們不生氣,不值得呀。”
陶氏緊緊攥住前襟,死死咬住了嘴唇才忍住沒哭出來,許久才輕聲道:“娘是不是很沒用?害得你們如此受氣,明明沒錯,卻要擔過。”
林謹音不由一陣心酸,因著母親火爆沖動的性格,她們姐弟從小在人前人后沒少受委屈,小時候不懂事,還總告狀,結果母親大鬧之后,當時看著似是扳回一局來了,過后看不到的地方吃的啞巴虧卻更多。再大些懂事了,就是有了委屈也不敢同母親說,只怕惹出更大的麻煩來。但要說母親沒用,她卻是說不出來的,她的母親,真是拼盡全力地護著她們了,要不然,她只怕是要嫁給陸家長孫陸紹的,哪兒能嫁給從小就待她好的陶鳳棠?林謹音想到此,哽咽著道:“是女兒沒用,年長卻不能替母親分憂,若是我先前拘著四妹和七弟,不讓他們出去就不會有這后頭的事情。”
陶氏輕輕搖頭,沉聲道:“不對,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你四妹和七弟的錯,而是我沒用,你父親沒用!我也知道該怎么做的,比如像你大伯母和二伯母那樣,但我就是忍不住,也咽不下這口氣。我這一輩子所有的指望都在你們身上,就怕你們姐妹學了我這脾氣,將來去婆家要吃虧,所以就教你們要柔順……你呀,將來去了陶家,雖然那是你親舅舅、親舅母,鳳棠那孩子也是個忠厚的,但你也不能任性!”
林謹音忍淚應了,卻又見陶氏突地綻開一個笑容來:“可是今日你妹妹敢為了你七弟出頭,我真是很高興,你要知道,她若是看著你七弟被人欺負卻不敢出聲,我會失望得很。剛才嚇壞你了吧?其實你不用怕,我算定你祖母不會真打我的。她顧面子,要真敢打我,我就嚷嚷給大家都知道,叫她更沒臉!你爹沒用,我可不是孬種!”再說了,她還有一個護身符呢,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腹,實在不濟,她就嚷嚷出來她有身孕了,看這偏心的老虔婆敢把她怎么樣?
誰不知道陶氏這不顧場合的潑皮無賴也不過是給逼出來的?不然好好的大家閨秀,誰愿意放著淑女不做去做潑婦?林謹音嘆了口氣,發愁地看著窗外。是的,光憑舅母、表哥還在外頭做客,祖母就不會真把母親怎么樣。但林謹容這下子可真要倒霉了,祖母一定要拿她作伐以滅母親的威風,二房也只怕要瞅了機會報復折騰一回。但話又說回來,母親說得對,林謹容敢為了七弟出頭,的確是件讓人很高興的事情。柔順是好,但一味的柔順卻未必是好事。
黃姨娘在竹林外頭堵著了林謹容姐弟二人,一看那姐弟二人的狼狽樣,就猜到適才春芽說的都是實話。可是又能如何?她也只能是上前安撫林謹容姐弟二人兩句,然后委婉地傳達了林謹音的意思:“現在客人多,六姑娘和七姑娘當眾鬧那一場老太太已經深覺沒有面子了,三姑娘的意思是讓四姑娘不妨領著七少爺去梳洗一番,沒有傳召就不必過來了。”
果然不出所料,雙胞胎是斷然不肯吃這個虧的,但要叫林謹容就此罷了躲開,過后再暗暗吃虧,她也不肯。便朝黃姨娘笑了一笑,道:“謝姨娘了,我這就領了七弟去。”又問:“我娘沒有發怒吧?”
黃姨娘似笑非笑地道:“有舅太太和三姑娘看著,太太雖則不平,卻也曉得輕重。再說了,老太太最好的是面子。”
林謹容松了一口氣,因見黃姨娘往竹林子里張望,便道:“五哥去尋父親了,并不在里頭,姨娘若是有事要尋他,不妨讓人去樓下找尋。”
黃姨娘一笑,低聲道:“你五哥是個膽子小的,身份又不一樣……”刻意的做得低人一等,為的是擔憂林亦之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她好賠禮在前頭。
林謹容打斷她的話:“五哥還好,他是去把此事告知父親的。姨娘你自便,我也要走了。”
遇到這種事情兒子還曉得要去請三爺做主,還不算太笨。雖則不知結果如何,但到底自家母子的態度是擺明了的,將來就算有什么差錯也算不到自家頭上去。黃姨娘便笑嘻嘻地領了枇杷折回樓上去不提。
雙胞胎已經惡人先告狀了,接下來可不能再讓她們稱心如意——按著她以往的經驗,老太太自來喜歡讓不得寵且能容忍好算計的那個人吃虧,以遷就嬌縱得寵的那個人,此番也不會例外。林謹容站定了,低頭問林慎之:“你聽到了么,你六姐和七姐跑去告我們狀,說我們聯合你陸五哥欺負她們。你陸五哥好心幫我們,卻要因此被他母親懲罰,做人不能不講義氣,我們也不能白白給人冤枉了去,你說怎么辦?”
林慎之掰著手指道:“四姐說怎么辦?”
林謹容便輕輕說了幾句。
林慎之有些害怕,腳尖反復碾著泥土:“這樣能行么?我很怕祖父和父親。”
“你是嫡孫,又是最小的,又從來聽話沒闖過禍,他們其實也喜歡你的,只是沒有說給你聽而已。”林謹容給他鼓氣:“我在外頭看著你,若是看到你受罰,保證第一個沖出來救你!”
她剛才護著林慎之的樣子深深地烙在了林慎之的腦海里,得了她這句保證,林慎之便重重點了點頭:“我都聽四姐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摸摸他的頭,低聲吩咐荔枝:“趕緊去把放著的壽桃抬一盤來給七少爺。”
荔枝看著林慎之一身的臟污,擔憂地道:“這樣能行么?”
林謹容低聲道:“無論如何總得試一試。”既然已經想到,卻不去做這一遭,事后她一定會后悔。再說,總不能叫林慎之這樣唯唯諾諾的永遠躲在后頭,在長輩面前直不起腰,露不了臉。被人欺負了,要敢還手,還要講究方法,她在學,也在試著教給林慎之。
眼看著林慎之小小的身子捧著一盤壽桃獨自進了戲樓一樓,林謹容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手心腳底都是冷汗。這家中能夠對抗林老太和二房的也就只有林老太爺了,那雖是個家族第一,長幼尊卑絕對不容混亂,孫女也是遠遠不能同孫子相提并論,永遠端肅著一張冷臉的老頑固,這個時候卻是一張堅強有力的盾牌。
“你這倒也不失一個好法子,不過林七弟太小,無人幫襯變數太大。”突然有人站在林謹容身后低聲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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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風波(二)
第20章風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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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謹容只聽這聲音,就曉得是誰,她看也不看不知何時摸到她身邊站著的陸緘,冷淡地道:“陸家二表哥,我聽不懂你說的話。”隨即轉身就走開,走前她從眼角瞟了瞟竹林,那里頭已經無人了——興許是談得高興,所以林五又領著他們去了其他地方游玩,為何林五沒纏著陸緘?
不過陸緘的話倒是提醒了她,她走到轉角處又低聲吩咐荔枝:“我在這里候著,你再讓人去和陶家大表哥說一聲。”
一片好心卻得了冷遇,這是陸緘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特別是在年輕女孩子那里。這門親事,他心中也有數,那是絕對躲不開的,林家幾個女兒樣貌都不差,關鍵看的是品行。
目前看來,林六、林七的驕橫兇蠻自不必說了,林五尚還溫柔可親。只這林四,早前雖似有些癡,但后來看著卻是文靜又有擔當,再看其他人,如吳襄、陸綸都愿意幫她,想來是個表里如一的,且由于他自身的緣故,他也看不得那受盡了長輩的寵愛,卻拼命踩踏自家骨肉之人,因而就想多句嘴,卻不是故意討好誰的意思。偏她卻似是和他有仇一般,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得罪了她?
陸緘微微皺了皺眉,不快地掃了林謹容的背影一眼,轉身朝看戲的樓里走去。進得樓,正見一身泥污,花著臉的林慎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盤壽桃,大聲喊著“祖父”慢步朝正在談笑風生的林老太爺走去。
林老太爺正怡然自得間,驟聽見這清脆的童聲,立時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先是驚愕,隨即失笑:“小老七,你這是做什么?怎生成了這副泥猴兒的樣子,還把壽桃端到這里來了?”
林老太爺此刻看著慈祥,平日里當著兒子兒孫的面卻是極其嚴肅的,林慎之有些發怵,小腿都在打顫,那盤子就抖阿抖的,陸緘在旁不動聲色地輕輕扶了他的盤子一把,低聲笑道:“小老七莫要急。”
林慎之感激地朝他一笑,鼓足勇氣看著林老太爺結巴著道:“祖母吃了壽桃,祖父沒得吃。”早有一旁會事的下人接過了林慎之手里的盤子,林慎之臟兮兮的手抓了一個壽桃就要往林老太爺嘴里喂:“祖父您吃,聽說吃了就能長命百歲呢!”一邊說,口水卻咽得響亮無比。
“七郎,不得無禮!”林三爺剛才已聽林亦之說了竹林里的紛爭,覺著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根本不放在心上。此時卻見幼子一副狼狽樣突然闖進來,還當眾搞這玩笑,就似是個吃貨一般,臉上就有些下不來,覺著陶氏真是不會教養兒女,人前人后盡丟他的臉,給他惹麻煩,便沉了臉要去扯林慎之。
林慎之自來最怕父親,下意識地紅著眼圈可憐巴巴地往林老太爺面前靠,顫巍巍地喊了一聲:“祖父……”
人老了最喜歡的就是聽人說自己會長命百歲,更何況林慎之生得粉嫩可愛,又是年紀最小的嫡孫,林老太爺雖然覺得孫子這副樣子的確有失體統,卻又覺得自有其童趣所在,便袍袖一展,將林慎之護住了,哈哈大笑道:“人生自古七十稀,長命百歲那不過是哄人的話!不過我這乖孫子當真有孝心!”卻又捏捏林慎之的鼻頭笑道:“小家伙是自己饞了,拿老頭子作伐吧?”
“四姐說要長輩賞賜了才能吃,不然不許動。他們都不許我吃。”林慎之非常直白地把話說明白了,只將頭往林老太爺懷里蹭,賴著不起來。林老太爺無奈,也只得將他摟在懷里湊趣:“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在泥地里爬么?”
“孫兒沒有!”林慎之雖小,卻也有了個人憎惡,滿心不平地就要把剛才的事情全都抖出來,卻見陸緘走過來行了個禮淡笑道:“回外祖父的話,還不是我那頑劣的五弟,弄了一只蟈蟈來,倒惹得兄弟姐妹們皆都歡喜極了。”
林老太爺是老成精的人,就知其中自有隱情所在,只不足為外人道,卻也不嫌林慎之臟,就將他抱在懷里道:“既然慎之想吃壽桃,就吃罷。祖父許了。”
林慎之本已將壽桃遞到口邊,卻又忍住了,將壽桃喂到林老太爺口邊,口水咽得微響,雖萬般不舍,仍舊大方地道:“祖父您先吃!”
陶鳳棠適時笑道:“小七弟,半年不見,你倒長進了,懂得孝敬長輩了呀!你祖父吃過后,可舍得分表哥一口?”
林慎之卻是真心喜歡這個愿意給他當馬騎的大表哥,當即笑瞇瞇地道:“舍得的,舍得的!祖父吃了就給你!”四姐說過的,進來以后就一定要聽祖父的話,事事都要把祖父放在前頭,誰也比不過,祖父才會歡喜。大表哥么,過后分他兩個大壽桃就是了。
眾人哄堂大笑。
陶鳳棠道:“還是祖父最要緊啊?”
林慎之不答,只將頭往后靠在林老太爺的懷里輕輕蹭了蹭,眨著眼睛害羞地笑。從害怕擔憂到這會兒被眾人接納后的喜悅,他的動作自然而可愛。
林老太爺也笑。雖說先前的事情一定是有人教林慎之干的,但林慎之這會兒這舉動卻是出于天性,誰也教不來。林老太爺的敷衍作秀頓時有了幾分真情,他輕輕拍了拍林慎之的頭,柔聲道:“祖父先前吃過飯了,現在就吃一小口,全了小老七的孝心。”也不嫌林慎之的手臟,果真咬了一口。
見祖父吃過,林慎之這才喂給陶鳳棠,陶鳳棠笑道:“罷了,逗你玩的,表哥不餓!”
林慎之猶豫了一下,烏溜溜的眼睛討好地看著林三老爺:“爹爹,您要不要也吃”
養尊處優慣了的林三老爺嫌惡地看了他臟兮兮的手一眼,想著上頭盡是泥土和死蟈蟈的尸液,先就一陣惡心了,哪里還能吃得下,當下就擺了擺手:“你自家吃!”林慎之也無所謂,就靠在林老太爺懷里香甜地吃起了壽桃。
“先別忙,咱們詩書人家,怎能如此不顧禮儀形象?來人,先帶七少爺下去梳洗換衣!”林老太爺給心腹家人福全遞了眼色,福全自上前領林慎之下去梳洗并問話不提。林老太爺就同眾人閑扯:“這是老朽最小的孫子,年紀雖小卻還懂得些微孝道,只是頑劣啊……”
眾人自然又是一陣阿諛奉承,有夸林家家風家教的,有夸林慎之不是池中之物的,有夸林老太爺教導有方的……等等不一而足。
這么小他們就能看出七弟厲害了?這就是嫡出和庶出的區別,如果是庶出,不到一定的年齡,不是真的光彩奪目,誰會如此夸贊?林亦之看得傻傻的,心中又有幾分悲傷,卻聽陸緘淡淡道:“你四妹還在外頭等你消息。”
“啊?”林亦之回頭去看陸緘,陸緘卻已經走到陸家二老爺陸建中的身旁坐了下來,仿佛剛才那句話和他根本沒有半點關系。
林亦之愣了片刻,偷偷溜出去尋林謹容。出了戲樓,卻不見林謹容主仆的身影。他想了想,繞過屋角,果見林謹容領了荔枝,正站在路旁與陶鳳棠說話。表兄妹二人站得隔了兩人遠的距離,臉上都帶著淡淡的笑容,雖不知道在說什么,也沒有任何不妥的行為,卻能看出氣氛非常融洽親近。那種融洽親近的神氣,是怎么賣力扮演也扮不出來的。
林亦之微微有些喪氣,不用說,陶鳳棠自是去同林謹容報信的,剛才陶鳳棠不也當眾幫林慎之了么?他人微言輕,原也用不著他來幫這些忙,因此他只略微站了一站,也就折回去照舊立在林三老爺身后看戲。
林三老爺已經全然忘了剛才的事情,一手扶在椅子扶手上,輕輕隨著節拍叩擊著,微閉著眼,搖頭晃腦,一臉的陶醉樣,飄飄然不知所以然。林老太爺與幾個老友說話的間隙無意看到他那樣子,不由眉頭一皺,厭惡地撇開了眼去。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幾個兒子都不成器,或者說,沒有達到他的期盼,只看孫子這一輩中能不能出個人才了。
陸緘一直在默然打量房內眾人的神態動作,不經意間看到這一幕,特意掃了林三老爺一眼,又漠然收回了目光。
林亦之瞅著了機會,忙湊到陸緘身邊小聲道:“陸二哥,我去過了,陶家表哥已經和四妹妹說了。”
陸緘不置可否地一笑,并無多話,只把眼睛看向已經煥然一新,由福全牽著進來的林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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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風波(三)
第21章禍福(一)
第21章禍福(一)
林慎之的膽子已經壯了,本性畢露,帶著笑利索地朝林老太爺和周圍的長輩們團團行了禮,自來熟地往林老太爺懷里鉆,林老太爺雖在全神貫注地聽福全低聲回話,卻也沒有推他出去的意思,還隨手抓了個青皮橘子遞給了林慎之,還隨口應了旁邊一個客人的問話:“他年紀小,才五歲,還未曾開蒙呢。”
林慎之卻眨了眨眼,輕輕扯了扯林老太爺的袖子,貼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林老太爺眼睛一亮,臉上卻露出十分嚴厲的神色來:“你未曾騙我?”
林慎之自信地點了點頭,將手在老太爺手心里劃了幾下。四姐讓他想辦法讓祖父知曉他已然識字了,很乖,終于有機會了。
林老太爺心里有了底,便捋了捋胡子:“既然如此,你就寫你的名字給我瞧瞧。”
別看林慎之年紀小嬌頑,可到底是陶氏親自教養的,極小就習字了,這當眾露臉是露定了!林亦之眼神一黯,悄無聲息地袖了手,又縮回了林三老爺的身后,蔫頭耷腦的,林三老爺卻來了幾分興趣:“咦,七郎已然識字寫字了?”
這話一出,就有人奇怪地看向他,難道他這個做父親的卻不知曉?林老太爺一個凌厲的目光掃得來,嚇得林三老爺縮了脖子不敢說話。那邊林慎之卻奶聲奶氣地謙虛了幾句:“少得可憐,見不得人。”
眾人哄堂大笑。
卻說林謹容從陶鳳棠那里得知壽桃那一關是有驚無險地渡過了,便輕輕出了一口氣,笑道:“多謝大表哥了。”至于與陸緘有關的信息,她一概當做沒聽見。
陶鳳棠今年十九歲,因為常年總跟著陶大舅往莊子里、鋪子里、榷場里跑的緣故,長得壯壯實實的,皮膚也是一種健康的小麥色,全然不似林家男人似的又白又弱狀,難得的是性子開朗又細致。他低聲道:“就算你祖父這里壓下,其他人心中也只怕不服,事后找你算賬,你又待如何?”
林謹容淡淡一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要不牽連小七弟,我不算什么。”剛才那事兒最壞的結局也不過就是她挨罰,但林慎之這遭卻說不定能得到林老太爺的親自教養了!這才是她最希望,也最需要的。哪怕陶氏再想把最好的給林慎之,男孩子的教養也是離不開優秀的男性長輩的,自家那個神仙爹么,根本指望不上。
陶鳳棠道:“牙齒也有碰著舌頭的時候,居家過日子總是會有煩惱的,只要你不計較,想得開就好了。”他沉默片刻,小聲道:“我給你們都帶了新奇玩意兒,你姐姐的那只盒子下面有個夾層,你和她說……”
林謹容會心地笑起來,卻道:“我偏不說!大表哥偏心藏了好東西給姐姐,叫長輩知道,我們都要挨罰!”
陶鳳棠羞得耳朵根都紅了,拱手作禮低聲央求:“不過一對水晶釵而已,是我這次跑榷場自己賺的錢買的。將來哥哥有多的錢了,再給你和七弟買更好的。”
林謹容狡黠地笑著:“大表哥!我這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你可得記著,你欠我一個大人情!別到時候我求你,你又推三阻四的!”明年是舅母吳氏的四十整生,怎么也得想法子跑去清州一趟,再混著去看看那榷場是怎么回事。
一個小姑娘能有什么出格的事情求自己的?無非是吃和玩,陶鳳棠雖不以為意,卻逗著小表妹討價還價:“我不是才聽你的幫了小七弟么?怎么又欠你人情了?”
林謹容搶白他道:“那不是你七弟呀?你幫我?哼哼!大表哥!”
“是,也是我小七弟。”陶鳳棠失笑:“半年不見,牙尖嘴利!罷了,我離開太久不好,這就走了,莫忘了我和你說的事情!”
“知道了!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會忘了大表哥你的事情!”林謹容與陶鳳棠揮了揮手,目送他進了樓。
有涼風從耳畔吹過,竹林嘩嘩作響,不遠處戲臺上的樂曲聲,伶人的吟唱聲,看戲樓里的笑聲,由遠及近地縈繞而來,林謹容駐足靜聽,臉上一派沉靜。看看,她并不是笨蛋,只要想去做,膽子大一點,她也能做到的……她這輩子一定要掙很多很多的錢,她要做被人求被人依靠的那個人,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求人靠人的那個人,事事不得自由自主。也許過程會很艱辛,很漫長,但她總是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標。
荔枝見她站著不動,也不催她,就停在她身后靜靜立了,垂眼看著林謹容的腳。
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興起來的,大家女子流行把腳裹得纖直,名曰“快上馬”,要的就是一個纖直好看,林家的姑娘們自然也未能免俗,四姑娘就有一雙很漂亮的腳。可不知怎么回事,姑娘腳上這雙鞋,本是月前才為了今日的宴席做好的,今日第一次上腳,她瞧著寬處竟似就有些緊了。要說人長大了,腳也會跟著長大,可一個月的功夫就這樣,是有些蹊蹺了。荔枝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這事兒告訴桂嬤嬤。
主仆各懷心事都在發呆,桂圓氣急敗壞地從后頭跑上前來道:“我的好姑娘,虧您還有閑心在這里慢慢地磨!可知太太為了您和七少爺受了多大的委屈!”然后就去扯林謹容的袖子:“走,也讓他們看看您受了多大的委屈,七少爺呢?”
林謹容冷冷掃了桂圓一眼,把她抓著自己袖子的手一摔,淡淡地道:“咋咋呼呼,抓抓扯扯的,越發沒有規矩了!你是想讓人瞧見了,討罰呢?是我娘讓你來尋我的?”林謹音叫她別往上頭去,桂圓卻跑來扯她,這是要做什么?
桂圓根本沒注意到林謹容眼里的不悅,只傻乎乎地道:“不是啊,是大太太叫奴婢來的。三太太給老太太叫去了,必然是要挨罰的,您是不知道六姑娘、七姑娘是怎么編排您的,您趕緊去把事實說清楚呀,去晚了怕是大事不好。”
這樣的場合,老太太那樣愛面子的人又能鬧到什么地步去?再說了,不是還有林謹音和舅母在么?自家娘的那個脾氣,吃了虧還不大鬧起來?她站在樓下這么久,一直就靜悄悄的,哪會有什么大事?就算是事后,不是也還有老太爺坐鎮么?林謹容翹了翹唇角,大伯母真是閑得發慌了,隨便抓到一個人就想當槍使,好替她去刺刺二房,也是自己經歷了那一遭看透了許多事情,否則不是不問青紅皂白就往樓上沖去了么?
桂圓見林謹容站著似笑非笑地不動彈,又急又疑惑:“姑娘?”
林謹容伸手捂著嘴,優雅地打了個呵欠:“累了,我換身衣服躺躺去。你去回大太太的話,就說我身體不適,支撐不住了,謝她的好意。”言罷丟了桂圓,自往自家院子的方向去了。
自己長這么大,何曾在四姑娘這里受過這種委屈?桂圓眼看著荔枝寸步不離地緊跟了林謹容去,只丟了自己一人站在這里,不由委屈得眼睛都紅了。立了片刻,才往樓上去回大太太的話,探聽其他消息不提。
林謹容回了房,由荔枝伺候著重新換了一套半舊的翡翠色襦裙,然后往榻上坐了,伸著腳讓荔枝換房里穿的軟鞋。
荔枝取了雙大紅色繡白梅的軟緞鞋出來,往林謹容面前蹲了,將手脫去她腳上那雙寶藍色繡玉蘭的緞子硬底鞋,手摸到林謹容的腳,情不自禁就用手指卡了一卡寬度——果然是有些不同了。她自小貼身服侍姑娘,就連姑娘身上哪里有顆痣,她都是知曉的,這些微變化,她再清楚不過,甚至比桂嬤嬤還清楚。
這變化來自哪里?荔枝一邊沉思,一邊飛快地將一雙居家穿的大紅白梅軟緞鞋給林謹容套上,這是居家穿的,比較寬松,穿著倒是剛剛好。她沉吟著,收拾了那雙換下的寶藍色硬底鞋,一抬眼就對上了林謹容的眼睛。
林謹容臉上在笑,眼里可沒有一點笑意:“你剛才卡我的腳,可發現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了?”
這事兒不簡單!荔枝瞬間神思萬變,輕輕點了點頭:“奴婢瞅著,姑娘的腳似是比前些日子肥了些。”
林謹容起身自一旁的茶床上取了一個建州兔毫盞,隨意將那冷茶注了進去,輕輕啜著:“那又如何?”
她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涼意,荔枝有些無所適從,良久方道:“是姑娘自己放的?”
林謹容抬眼看著荔枝,直截了當地道:“是我。我不舒服。”小時候縛足,因著不曾傷筋動骨,初始也就不覺得有多疼,可時間一長還是就疼了,她流淚,陶氏和桂嬤嬤都勸她:“這樣才好看呀,看看哪個大家女子不纏的?忍忍就好了。難不成你要做個大腳姑娘?”又指了指一旁看熱鬧的桂圓等丫頭:“看看,她們想纏也沒這個命!”
母親總不會害她,再說大家都如此,她忍了,一忍就是十多年,腳倒是真的好看了,小巧玲瓏,纖直漂亮,可是走起路來卻也只能碎步而行,多走些就疼,更不要說逃命。且后來她也見著過從外地來的,和她出身差不多的大家姑娘,同樣也有不纏足的,跑得快走的遠,她為什么要為了讓那些臭男人覺得好看就委屈自己?嬌怯怯地做給誰看?所以她醒過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腳給放了。桂嬤嬤和桂圓自是不能讓她們知曉的,可是荔枝不同,再說了,這些變化,瞞誰也瞞不過荔枝去。
————說明————
嗯呢,既然是本土女重生文,又不是唐代及以前,不得不說到女子纏足。關于纏足這一說,查了一下相關資料,最早纏足的興起不可細考,不過興于宋,流行于后世倒是真的。而根據我查到的資料,早先宋代女子纏足,是把腳纏得纖直而不弓彎,叫做快上馬,與后世的所謂三寸金蓮有所不同(從考古中發現,鞋子也比后來的三寸金蓮大得多)。且彼時女子纏足并不普遍為社會所接受,只流行于上層社會及妓女中,民間普通婦女并不流行這個美。
因為女主身份背景的設定,這里就借用一下(主要是看到真正的三寸金蓮的照片,偶受不了)。大家可以想像成一雙又瘦又直,當然也不算大的玲瓏小白腳,穿雙漂亮的小鞋,當然那小鞋不是三角形的,呵呵……再然后呢,反正架空,不是專業考古,不盡不詳不細之處敬請大家諒解。
第21章禍福(一)
第22章禍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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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則作為奴婢是沒條件纏這腳的,但想來一雙腳被日夜纏縛著,能有多舒服?但理解是一回事,真要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荔枝微微嘆了口氣,輕聲道:“姑娘您也太任性了,若是太太知曉……”
林謹容打斷她的話,狡黠地看著她:“一直是你貼身伺候我,我的鞋也由你來做,你不說,誰會知曉?”
到底總有露餡的一日,荔枝有些害怕:“可是您適才還讓黃姨娘給您做鞋呢。”
林謹容笑道:“鞋樣子是你給,怎么描怎么剪還不是由得你?再說,她怎知我平時腳有多大?以后么,又是以后的話。”自己年紀不小了,這個時候放腳,也不知還能長大多少?可無論如何也比跑不動的好!
荔枝嘆氣:“可是將來……”將來許了人家,總會給姑爺瞧見自家姑娘有雙不漂亮的大腳。
林謹容淡然得很:“一雙腳而已,你看得太重了,再說,你沒裹腳,是不會知道這其中的不便的,不但害己還會害人……”如果不是她跑不快,她和荔枝說不定能逃過?和荔枝說這個做什么!荔枝永遠也不會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樁事。林謹容索性直接問道:“太太和黃姨娘,誰更美?”
荔枝不屑地道:“她連太太的一根頭發絲兒都比不上。”黃姨娘丫頭出身,自然也是個大腳,可是三老爺就是喜歡她,愛往她屋子里鉆,就是不喜歡三太太。
林謹容笑了:“那不就結了?你到底幫不幫我,要聽我的還是要聽誰的,拿個主意吧。”荔枝提著那雙鞋子默然立了半晌,低聲道:“姑娘您躺會兒,奴婢去給您描鞋樣子。今兒就得開做新鞋了。”
這個答案早在林謹容的預料之中,因見荔枝悄無聲息地往外頭去了,由不得又叫住了她:“荔枝!”
荔枝回頭:“姑娘還有什么吩咐?”
林謹容卻只是對著她粲然一笑,然后揮了揮手:“晚上不要熬夜,傷眼睛,我這鞋穿著也不是那么緊,平時也很不出門,我不著急。”
荔枝歡快地道:“知道啦!”
林謹容懶懶地斜靠在榻上,先把今日收到的禮物一一過目,林玉珍送的赤金腕釧,吳氏送的一對玉流蘇禁步,陶鳳棠送的用碎寶石鑲嵌眼睛的銀制十二生肖小擺件。都是些值錢的,這些東西將來就是她賺錢的本錢,林謹容小心地將它們一一收好,鎖在了自家的小戧金牡丹黑漆箱子里,把鑰匙認真系在了一塊粉藍色繡芙蓉的巾子上,然后將巾子仔細袖了,撐了下巴望著窗邊那盆開得正艷麗的鵝黃色秋葵發呆。
“姑娘!”桂圓輕腳快手地走進來,親昵地往林謹容身邊站了,一臉的擔憂狀:“老太太沒使人來喚姑娘吧?”
林謹容羽翅似的睫毛輕輕搧了搧,頭也不曾回:“沒有。怎么了?你上得樓去,見著三太太了么?”
桂圓偷覷著林謹容的神色,刻意壓低了聲音:“剛才奴婢揪著一顆心上得樓去,倒是見著三太太和老太太都回來了,都笑得甜絲絲的,只是奴婢心里仍然替您掛著心,就怕客人散了后,二太太那邊要不饒您……”說著就頓住了。
這個時候的桂圓,尚在一門心思的邀寵爭寵中,就怕任何人在自己心目中越過了她去。林謹容淡淡一笑:“還是桂圓最掛懷我,然后呢?”
聽了林謹容這句好話,桂圓的唇角頓時一彎,討好地道:“果然客人一散,就有人去報說六姑娘嚷嚷胸口疼,七姑娘嚷嚷腳疼,老太太卻把話給岔開了,只說讓請大夫,其他一概沒提。二太太的臉都氣黑了,可當著舅太太的面,又不好細說,奴婢怕她們背后使壞,所以特特趕回來和您說,咱們一定要小心……”
“你有心了。”林謹容也不和桂圓解釋,這可不只是因為有吳氏在的緣故,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林老太爺那里。想必現在林老太一定已經知曉了樓下發生的事情,既然老太爺都沒吱聲,誰又有那膽子置喙?
桂圓見她臉上沒有露出意料之中的害怕和擔憂來,反而有些不適應,惴惴地道:“姑娘?”
“把我錢箱子的鑰匙給我。”林謹容突然把一只纖長白凈的手伸到了桂圓面前。從前她的衣服首飾都是荔枝管,錢財卻是桂圓在管,以后么,緊要的東西她自己會管。
桂圓一怔,輕輕抓住了袖口,探究地看著林謹容:“姑娘這是要?”姑娘這表現未免也太反常了吧?竟然是半點不擔心二房找茬的樣子,突然就要錢,莫非,是也要給荔枝一并管了?那自己以后在小丫頭們面前哪還有半點臉面?真是看不出來啊,荔枝這個陰險的小蹄子,半點不念情,盡在背后捅她刀子了,桂圓想著眼圈就微微發紅起來。
林謹容見不得她這樣子,看定了她,輕輕重復了一遍:“把鑰匙給我。”
她聲音雖輕,語氣卻是嚴厲而不容置疑的。桂圓只得抖抖索索地從懷里抽出一條粉綠的汗巾子來,將上頭一把小巧玲瓏的黃銅鑰匙挑出來遞給林謹容,打著哭腔道:“姑娘,可是奴婢做錯了什么?您怎么就突然討厭上奴婢了?是不是有人和您說什么了?”
“我討厭你?”林謹容莫名地看著她笑:“你怎會莫名想到這個?誰會和我說你什么?我是今日聽幾個姐妹炫耀自己有多少私房錢,就想瞧瞧我有多少。我記得這些年,年節下的也存下不少金銀的。”可沒哪個大家女子親自掛著一串鑰匙到處跑的,總得找個合理合情的借口,把這鑰匙要過來,揣上兩日就不還回去了,誰敢問她要?
“是有不少金銀錁子的,不過姑娘的月錢倒是沒剩下什么,每個月打賞來往的姐姐媽媽們就去得不少。”桂圓頓時笑開了,親自去捧出一個一尺見方的螺鈿漆盒來,端端正正放在了林謹容的面前,然后捏著另一把小鑰匙,眼巴巴地看著林謹容。
本朝的金銀普通場合下并不流通,平日多用的是銅錢。因而林謹容的私房錢中,金銀與銅錢乃是分開放的,林謹容也就大度地道:“我就看看金銀,不瞧散錢了。”大財自家掌著,小財自是要讓丫頭去管。
桂圓心滿意足地收了那把小鑰匙,興致勃勃地往林謹容身邊站定,與她一同開了錢箱,細數里頭的金銀錁子,那幾個海棠式的是誰什么時候賞的,那個葉子金又是何時誰給的……
難不成姑娘自己的錢從哪里來姑娘自己都不知道,還要她來再細說一遍?荔枝立在簾下只覺得桂圓呱噪得厲害,卻見林謹容一點都不嫌煩,仿佛聽得津津有味的。再一瞧,只見林謹容一雙眼睛牢牢望定了箱子里的金銀,纖白的手指猶如繡花一般溫柔體貼地從那些各式各樣的金銀錁子上頭輕輕滑過,那感覺,嘖,就像是自己那日偷瞧著四少爺撫摸丫頭金桔兒的臉似的……
哎呀,自己怎會想到這個?荔枝忙輕輕掐了自己一把,盡胡思亂想些什么呀?可她再看林謹容的神色動作,卻是隱隱覺得,自己真是找不到其他的感覺來形容姑娘此時的目光了,又溫柔,又專注,專心專意,就連五姑娘看向陸二少的眼神也比不上。奇怪了,姑娘從前是從來不過問這個的,怎地今日如此感興趣?還是在這個關口?荔枝疑惑地看著林謹容,卻瞧不出什么不同來,那表情,那眉眼,那熟悉的舉止,都不會錯,姑娘還是那個姑娘,就是眼神不對。
荔枝的感覺是對的,此刻林謹容看著這些各色各樣可愛的金銀錁子,心里溫柔似水,好比對著最愛的人。而桂圓在說什么,她也根本沒聽,數定了各式金錁子一共三十二錠,銀錁子七十六錠后,就興沖沖地打斷了桂圓的嘮叨:“去稱稱,金子有多少,銀子又有多少?”
罷了,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又剛受了委屈,既然她喜歡,就逗著她高興又如何?荔枝思慮及此,便上前笑道:“奴婢也去幫忙?”
桂圓忙狗護食似地抱住箱子,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荔枝,警覺地道:“不勞煩姐姐,這是我的職責所在。”然后“蹬蹬蹬”地往外頭就是一趟。
荔枝曉得她脾性,知道她最在乎的無非是面子和寵愛,凡事就怕自己越過她去,不過笑笑而已,狀似隨意地問林謹容:“姑娘,前頭客人散了,想必三太太和舅太太都已經回了房,您要過去一趟么?”于情于理,出了這種事情,林謹容在避開雙胞胎的鋒芒之后都該過去探探才對的。
“先不忙,等會兒有人會過來找我。”林謹容往窗外看去,天色還不晚,燦爛的秋陽照在院墻上,金燦燦暖融融的一片,像什么呢?像金子,看著真安心。
荔枝詫異地道:“有人會來尋姑娘?誰呀?”她一直牢牢跟在林謹容身邊,怎么就沒見林謹容和誰有過這約定?
林謹容垂眸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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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禍福(二)
第23章禍福(三)
桂圓辦事利索,片刻功夫就喜洋洋地捧著錢箱子走了進來,笑道:“姑娘,稱妥了,金子一共是二十四兩,銀子有六十五兩。”
好少,自己可真窮,也是,自己年歲不大,家中一應開銷都是從公中,就是私人的首飾也不多,更何論金銀?再說,現在每斗米也就30文錢,有這點存貨也不錯了。雖是如此想,林謹容還是一陣沮喪,垂著眼默默地把錢箱子給鎖了,沒精打采地遞給桂圓:“拿回去放好。”
荔枝和桂圓見她高昂的情緒突然低了下來,不知所以然,莫名地對視了一眼,卻都不敢問原因。
卻見院子里專管灑掃的小丫頭豆兒急匆匆地趕過來,立在簾下道:“四姑娘,老太爺使了人來,請您即刻過聽濤居去。”
“人呢?是誰來?”荔枝和桂圓同時變了臉色,老太爺可從來沒有主動叫過哪個孫女兒去他的聽濤居,就是平日里姑娘們給他老人家畢恭畢敬地行禮請安,他也是半耷拉著眼皮子從鼻腔里“嗯哼”一聲,冷淡威嚴得嚇人。
他這個時候突然叫林謹容去,多半是和今日的蟈蟈事件有關!也不知道老太爺是個什么態度?他若是也偏聽偏信,要動手懲罰林謹容,那林謹容根本沒有翻身的可能,以后三房可怎么好?
她們的情緒迅速傳遞給豆兒,豆兒左望望右望望,不安地道:“是麥子,他只在門口傳了信就走啦。”
荔枝頓時一陣失望,這可是想打聽打聽狀況都不行了。麥子是老太爺身邊得用的一個小廝,不過才總角,七八歲的年紀,因其伶俐勤快,平日里專替老太爺的聽濤居傳傳話什么的,雖則還可以往二門里頭跑,可是到了姑娘們的院子外卻是不敢隨便進來的。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從林慎之進了那幢樓開始,她一直就在等老太爺的傳喚。林謹容打起精神:“提鞋子過來,再把早上二太太送來的那對青玉壓裙拿來給我系上,你們,誰和我一同去?”
桂圓沉默著去翻青玉壓裙,心里一片陰影。若是此番姑娘要受罰,第一個倒霉的就是她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丫頭,老太爺那么兇,前些年曾下令處置過大少爺身邊的一個丫頭,那丫頭哀嚎了半夜就去了……桂圓打了個冷噤,手上的動作就慢了起來。
荔枝蹲下給林謹容穿鞋,低聲道:“姑娘,奴婢同您一起去罷。”
林謹容微微一笑:“行。”今日是禍是福她不知,但荔枝,總有一日,她會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回報荔枝。所謂的忠仆義主,不是平白就得來的,也不是一件事兩句話就可以成的。
桂圓這時候方取了青玉壓裙出來,又并連著取了一條銀白色的織錦腰封給林謹容配上,假意道:“姑娘,我們一起去罷。”
林謹容親切地道:“不必啦,這屋子里總得留一個人,省得老太太或是太太那邊有人來尋我時,豆兒說不清楚。”何必呢?人心這個東西比不得金銀,那就是鏡中花,水中月,乃是世上最難求的,她不強求。桂圓,就這樣算了吧。
桂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紅著臉垂了頭,小聲道:“奴婢一定看好屋子。”
林謹容點了點頭,自往外頭去了。
眼看著她和荔枝走遠了,桂圓方“噯”了一聲,幾步奔到了門口——姑娘剛才鎖了那錢箱子后,竟忘了把鑰匙交給自己保管了!但要叫她這個時候去追著林謹容問,她卻是不敢的。桂圓糾結地站了許久,方才咬著手帕進了屋。
林老太爺特別恨等人,因此林謹容走得有些急,繞過幾座屋宇,又穿過兩三道或木或石的小橋,她方才放緩了腳步,邊走邊平定情緒。
到得遍植松樹的聽濤居外,她站定了,垂著眼由荔枝上前去同聽濤居看門的小廝打招呼:“四姑娘前來聽候老太爺教誨。”
那小廝并不敢看林謹容,垂著眼皮唱了個諾,自往里頭去回話,少傾回來垂手道:“老太爺房里有客人,請四姑娘在偏房里稍候。”
林謹容便垂了眼,由那小廝引著,往偏房而去,臨進門的那一刻,她聽到林老太爺哈哈大笑:“這么說來,今年真是風調雨順,大豐收!天佑我朝啊!”
又聽一條陌生的男聲陪笑道:“是,天佑我朝,天佑我朝!那大伯父,侄兒家那幾畝田……”
這戰兢兢地叫林老太爺為大伯父,這般討好的人是誰?家族里的叔伯弟兄,她也是有數的,林老太爺都是能幫就幫,斷然不會讓人如此哀求。林謹容心中好奇,卻不便停頓,只能直直往里頭走,由著小廝“吱呀”一聲把偏房門給緊緊關上了,這一坐就是近一個時辰。
其間沒有人送水送茶,也沒有來過問,只聽見腳步聲從門口來來去去,就是沒有一下是停在偏房門口的。仿佛大家都忘了她們主仆還在里頭等候老太爺召見。眼看著原本還金黃一片的窗戶紙漸漸黯淡了下去,隔壁傳來了一聲響亮的破瓷聲響,荔枝站不住了:“姑娘,奴婢去問問?”
“如果方便,順便問問剛才求老太爺那人是誰?”林謹容端坐在如意紋六面開光圓墩上,腰背挺得筆直。林老太爺這是故意晾她呢。她要是個性子耐不住的,早就忍不住了,可是她,前世今生,早就習慣了寂寞冷清。
荔枝也不多問,默默開了門出去,少傾回來,臉上帶了幾分憂色:“先頭的客人已然去了,這會兒在里頭的是三老爺,聽聲音,不太好。”
林謹容翹了翹唇角,心中那點不安頓時蕩然無存,前世時她再與老太爺不親近,多少也知道老太爺一些秉性,一定是她家林三老爺又挨訓了,老太爺是要先訓大的,再來訓她這個小的,輪到她的時候,老太爺的火氣也怕散得差不多了。而接下來該怎么做,她已經細細算過。因見荔枝擔憂得不行,索性轉移荔枝的注意力:“和我說說剛才的客人,我怎么就聽不出是族里的哪位長輩?”
荔枝倒是沒忘了打聽這事兒,小聲道:“那是去前年來投親的一位本家老爺,人都稱他作林昌爺的,好像說是前兩輩的時候,哪位老太爺往南方去游學,就留在那里置了家業。前幾年在那邊得罪了人,過不下去才回來投親的。大老爺出面幫著置了地建了房,這不,秋收了,要交稅賦,可他家沒功名,吃飯的人又多,就想把田畝房產掛在咱家名下……趁著老太太做壽,來送禮,趁機開的口。”
這種事情林謹容知曉,這叫做“詭名挾佃”,當初她還在陸家的時候,也曾有人求過陸家的庇護。就是一些中小地主之家為了逃避稅賦,假托為似林家這等官戶的佃戶,以便不入稅籍。按著林老太爺的性子,雖然滿口家國天下,但一定會幫這人逃稅賦,以在家族間落個賢名的。等等,秋收,稅賦……林謹容垂眸想了一回,突然記起一件很遙遠的事來,默默想了一回,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若是能夠成功,那明年她的私房錢就不會只有這可憐兮兮的一點點了。
主仆二人又靜悄悄地等了許久,天色全然黑了下去,廊下的燈籠也升了起來,腳步聲又過去了幾撥,方聽到福全在門口低聲道:“老太爺請四姑娘過去。”
荔枝長出了一口氣,林謹容站起身來,仔細撫平裙子上的褶皺,又理了理發鬢,方才穩步走了出去,荔枝剛跟了她幾步,就被福全伸手給攔住了:“老太爺只請四姑娘一個人。”
林謹容回頭,但見荔枝的臉在大紅燈籠下一片慘白,一雙眼睛里也全是惶恐。林謹容朝她輕輕搖了搖頭,鎮定地道:“即是如此,荔枝你就在外頭等我就是了。”然后穩穩當當地跨進了林老太爺的書房,頭也不抬地福了下去:“孫女給祖父請安,祖父萬福。”
許久,方聽見林老太爺略帶疲憊的聲音響起:“起來。”
“是。”林謹容站定,抬起眼看向前方。
林老太爺坐在又長又寬的紫檀木書案后,整個人都隱藏在燈影里,腰背挺得筆直,一雙老了卻不昏花的眼淡淡地打量著林謹容,聲音又平又冷又威嚴:“今日之事是你挑起來的?”
為什么這世上的人,明明都知道真相了,還總是喜歡玩這種猜來唬去的游戲,且樂此不疲?她既然敢做就敢當,林謹容有些好笑地朝他翹了翹唇角:“不知祖父問的是哪一樁?”
林老太爺眉毛微微一揚,不怒自威:“你倒是說說有哪幾樁?”
林謹容的聲音冷靜清脆:“有三樁。第一樁,是五哥領了吳、陸兩家的表兄去瞧祖父最愛的那塊靈璧石,靈璧石基座不穩,落入湖中,五哥害怕被懲要跳入水中,是我攔住并請母親出面調派人手去吊的石頭;第二樁,是陸五哥送七弟一只蟈蟈,引得六妹、七妹、七弟因此起了糾紛,是我訓斥六妹、七妹,威脅她們向七弟賠禮道歉,惹得七妹大發脾氣,丟了顏面;第三樁,六妹、七妹去了祖母面前哭訴,是我害怕牽連母親和弟弟,教唆七弟捧了壽桃去尋祖父的庇護。”
可以低頭,但永遠都不能塌了腰桿。林謹容端端正正地跪在青磚石地上,直著腰背,以額頭貼著冰冷的青磚,聲音頗有幾分陶氏式的金屬般的堅硬:“祖父要罰孫女,孫女都認。請祖父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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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禍福(三)
第24章禍福(四)
林老太爺瞇了老眼,認真地看著地上的林謹容。這個孫女兒,從前并不出彩,見了也是一副嬌弱怯懦的樣子,問一句,答一句,他本以為此番她亦會盡量隱掉其中的一些事,又或者會推三阻四,又或者只喊冤屈,要他主持公道,還或許,她會哭哭啼啼,怕他怕得要死。誰想,她會如此?以為是個溫厚賢惠順從的,原來竟是這樣一個人,到底是陶氏的女兒。
女子要溫厚賢順,但林老太爺還是更喜歡林謹容那雖然跪伏在地認錯,卻仍然挺得筆直的腰背。林亦之適才被他問罪,跪在地上惶然不知所以然,腰背俱都塌了下去……人這腰,能輕易塌了么?不能。許久,林老太爺方道:“你自己也覺得你該受罰?”
該不該罰,你老人家自己清楚,我說什么都沒用。林謹容不置可否。但她還是做足了姿態,誠懇地檢討:“第一件事,來不及同祖父母稟告;第二件事,怨我沒本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挾著私怨,丟了林家的臉;第三件事,我教唆幼弟媚上討好祖父。”
“媚上?”林老太爺突地一聲笑了出來,須臾收了笑容,淡淡地道:“第一件事你不曾做錯,你如果坐視你的庶兄跳入水中而不顧,你便是個不顧手足親情的不義之人!第二件事,你卻是做錯了,弟妹不懂得維護家族的臉面,你就該挺身而出,個人的委屈算得什么?沒有家族,沒有父兄,沒有體面名聲,你們就什么都不是!”林老太爺的聲音猛然拔高,又低了下去,“第三件事么……若我不問,你可有心隱瞞?”
林謹容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眼神清亮,聲音堅定地拍馬屁:“這家里有什么事情瞞得過祖父去!要說這家里誰最公正嚴明,除了祖父還能有誰?”她可從來沒打過這主意,也不怕別人知道就是她讓林慎之做的!
林老太爺的眼里微微露出了幾分滿意,但也只是一閃而過:“我要罰你禁足一月,抄女誡一百遍,直到你懂得姐妹相親,家族一體的道理為止,你可服?”
這就算是最好的結局了吧?林謹容垂下眼簾:“服。”
林老太爺揮了揮手:“下去吧。”
林謹容沉默地拜了一拜,起身退了出去。
“姑娘!”見林謹容安然脫身,荔枝立刻從廊下轉出來,朝她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將手遞給她:“我們回去。”
林謹容朝荔枝安撫的一笑,扶著荔枝的手下了如意垛,心里滿是激動,瞧瞧,她也能做到的!
“請四姑娘稍候!”福全從后頭趕出來,遞過一盞燈籠:“老太爺吩咐給四姑娘照路用的!”
荔枝大為驚喜,連連朝福全道謝。福全一笑:“四姑娘仔細腳下。”
林謹容和藹地朝福全點了點頭:“煩勞福叔了。”
林謹容行至聽濤居的門口再回過頭去瞧,但見雙胞胎一臉惶恐地從另一邊廂房走出來,肩并肩地跨進了老太爺的書房。她的唇角不由翹了翹,林老太爺好容易出手管一回內院的事情,誰也別想逃得過!
一碗熱了幾遍的白米飯和四碟子半葷半素的菜,再加一碗雞湯,就是林謹容遲了的晚飯。她垂眸坐在桌邊,認真地對待她的晚飯,一口嚼十下,不多不少,吃得認真而仔細。
知道她回來就立刻趕過來的林謹音一進門,看到的就是林謹容瘦削的背影在一盞昏黃的青瓷省油燈下,沉默冷清地吃著不知熱過多少遍的飯。
林謹音由來心中一酸,眼里就有些模糊,她已經聽說了林謹容的懲罰結果,心中雖然不平,卻也覺得算是萬幸,畢竟她得知的消息,受罰的可不只是林謹容一個人。可看到妹妹這樣子,那不平氣憤又升了起來。
“三姑娘來了。”桂嬤嬤忙提醒林謹容,林謹容趕緊放了碗筷,朝林謹音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三姐。”
林謹音趕緊上前按林謹容坐下:“快吃你的飯,餓壞了吧。”她很想能去替妹妹另外弄點好吃的來,可是她不能,那不是明擺著不服老太爺的懲罰么?作為長姐的林謹音就有些愧疚。
林謹容毫不在意:“不想吃了。”然后吩咐桂嬤嬤:“收拾了罷,把好的揀出來賞給荔枝吃。”
桂嬤嬤知道姐妹倆有話說,領著桂圓收拾了東西,退下去和枇杷立在了簾外靜候。
林謹容單刀直入:“娘呢?”陶氏一定是有事了,不然不會不和林謹音一同來瞧她。
林謹音的目光閃了閃,低聲道:“爹挨了祖父一茶碗,破了額頭,正躺在屋里要人伺候他呢,娘走不開。”
活該!林謹容冷冷地道:“他又鬧騰了?”
林謹音倒是很肯定地搖了頭:“沒有,有舅母表哥在,祖父又剛發了怒,他哪兒敢?無非就是變著法兒折騰而已。”她過來的時候,林三老爺正高床軟枕地躺著,頭上裹著塊白綢子,哼哼唧唧的,一會兒指使陶氏給他遞茶,一會兒又要黃姨娘給他揉腳。
林謹容方又問:“五哥和七弟呢?”
林謹音的眼里露出一絲笑意來,卻只先說林慎之:“七弟已經睡了,是福全把他送過去的,聽說今日在席間有人問他識得字否,他就在眾人跟前認了幾個字,又寫了幾個字,老太爺很是歡喜,決定選日子提前親自給他開蒙,這可是當年作為長房長孫的大堂兄才有的待遇。多虧了母親早早就教我們姐弟識字寫字,不然哪里來這個機會。”林謹容夸贊地扶著林謹容的肩頭:“也多虧你,當時能想出那個法子來。”
能得老太爺親自開蒙教導林慎之,她亦在一旁盯著,再不怕林慎之會走歪。林謹容笑得眉眼彎彎,自己禁足這一個月,真是值得。
又聽林謹音略微頓了頓,淡淡地道:“你五哥么,這會兒在被罰跪,祠堂里頭跪著的,要跪到明日早晨。老太爺一要罰他虛狂夸口之罪,二要罰他不能維護兄弟姐妹之過,自私自利,膽小無用。”
即便自己已經如此了,林亦之也還是要被罰,不過只是一罰跪一夜而已,又沒跳入湖中受寒,想必不會有當年那種事了罷。林謹容抿唇一笑,半含諷刺地道:“那爹爹沒怨?”
林謹音冷笑:“若非是你和娘,他豈止是罰跪一夜!誰敢多說半個字?”所以林三老爺額頭上挨了老太爺一茶杯子,都只敢裝虛弱軟鬧騰,其余多話也不敢有一句。只是陶氏當面頂撞老太太那事兒,遲早要發作出來的,不知待到吳氏和陶鳳棠走后又會怎生處置。但她也沒打算和林謹容說,說了也不起任何作用,不過是多個人擔憂罷了。
對于現在這個情形,林謹容很滿意,壓低了聲音道:“我出來的時候,看到六妹和七妹也進了聽濤居,好似,是與我一前一后就進偏房里頭去守著的了。”
林謹音便道:“這事兒我知道,是在你后頭一刻鐘進去的。咱們再等等,興許就有消息來了。”
姐妹二人一個靠著一個坐了一歇,林謹容有些乏了,伏在林謹音的肩頭上,低聲笑道:“忘了和你說件事。大表哥說,讓你仔細那盒子,別以為只有一層!”
林謹音大窘,跳起來就要呵林謹容的癢癢肉:“叫你亂說!”
林謹容一邊閃躲,一邊笑:“姐姐怎知我亂說?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是什么,卻不和你說!”
林謹音就有些坐不住,想走又不好意思走,林謹容便推她:“時辰不早了,回去罷,讓人瞧見你這么晚都不睡,又要有話說。”
林謹音方才起身與林謹容別過,叫婆子挑了燈籠,扶著枇杷自回去了。
林謹容又獨自在燈下默然坐了片刻,方叫桂圓等人送水進來洗漱,剛把頭發梳順了,荔枝便走進來輕聲道:“六姑娘和七姑娘從聽濤居出來了,禁足兩個月,抄女誡兩百遍。這會兒是二老爺進去了。”
太輕了!桂圓不平地道:“明明是她們的錯,卻累得咱們姑娘也跟著受罰。”
林謹容淡淡一笑:“睡吧。”雙胞胎受的懲罰足足是她的兩倍,光看這個就已經能夠知曉,在林老太爺心目中,誰最錯。若是只罰雙胞胎和林亦之,而不罰她,還抬舉了林慎之,看著倒是風光揚眉吐氣了,但背地里卻也更招眼更惹人嫉恨。三老爺指望不上,三房根基不牢,相比付出的,她得到的更多,她禁足和抄女誡很劃算。
那女誡啊,她閉著眼睛就能一字不差地默寫下來,有用么?不是完全無用,念得通融,用得巧妙了,就是極好的護身符。林謹容呵呵笑著:“明日記得給我尋一方好墨,一疊好紙,一管好筆,姑娘我要借這個機會好好練練字……”她瞟了荔枝一眼,道:“你今夜不值夜吧,明日起早些,早點辦妥這事兒。”荔枝該識得幾個字才好的。
不是荔枝值夜,那便是桂圓值夜,可桂圓人都上了外頭的榻,還記著怎樣委婉地提醒林謹容把鑰匙交回給自己管的事情,想來想去都找不到合適的借口,不由糾結得要死。
第24章禍福(四)
第25章古塤(一)
秋寒漸重,這夜下了一場秋雨。
有雨打在窗欞上,噼啪作響,由來一陣寒涼,林謹容驚醒過來,看著屋角那盞昏黃的青瓷油燈發起了愣,她沒有做噩夢,在見到陸緘之后,她反而再沒有做過噩夢了。這,算不算是一樁好事呢?
正自怔忪間,忽聽門“吱呀”一聲輕響,林謹容趕緊閉上眼,從睫毛縫里看出去,桂嬤嬤抱著一床被子,輕手輕腳地為她添上,又走到油燈邊檢查是否還有燈油,見一切妥當,方才又輕輕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林謹容緊了緊被子。桂嬤嬤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乳母,每夜總是要起來一兩次,看她,也看桂圓。這會兒給自己添被子,必然也給桂圓添了被子。只可惜,桂嬤嬤有桂圓;而桂圓,也幸虧得是有桂嬤嬤。
林謹容探手摸了摸枕匣里的兩把鑰匙,輕輕一笑,這些天來桂圓欲言又止的神色和糾結全都在她眼里,但這鑰匙,桂圓是永遠也別想再要回去了。就像有些東西,是她的,如果她不想給,誰也別想拿走。想要,除非她不要。
她又想起那件事——她記得,有許多地方因離京城較遠,實物運輸困難,許多賦稅便改為征銀或折銀,今年平洲豐收,明年平洲仍然是大豐收,且明年對于平洲和清州來說,乃是一個轉折之年,上供錢改作了買銀入貢。有許多稅戶無銀,便向銀鋪兌換,具體數目她不知曉,她只記得那一年平洲和清州都有人因此發了大財。在那之后便有人常到京中去買銀,在賦稅征收之際牟利。
所以她特別想開個銀鋪,可這個愿望只怕輕易不能達成,但最起碼可以從中賺一點吧?但論到本錢,她唯一能打主意的就只有陶氏。陶家富裕,陶氏陪嫁不少,其中頗多金銀之物,倘若能得到陶氏的支持,再進而聯合陶家,由陶家出面去做這事兒,不賺都難!
但她一個深閨少女,基本沒怎么出門見識過世面,突然開這口,絕對會先讓人覺得好笑從而不信,而后待到事件真實發生了,又會讓人覺得蹊蹺引起各方猜疑,引起諸多麻煩。怎樣才能平安順當地達到這目的呢?這個問題林謹容想了好幾天,到現在仍然是沒有一個頭緒,再想到過了明日陶家母子就要回清州,而自己卻被禁足在這巴掌大的一方天地里,不能出門,機會稍縱而逝,不由輾轉反側。
天亮時分雨仍然未停,屋內比平日陰暗了好幾分,荔枝照例提了盥洗的熱水進去,準備伺候林謹容起身,卻見林謹容早就穿戴整齊地坐在了窗邊,正對著開了一條細縫的窗子望著外頭的蒙蒙雨霧發呆。
“姑娘怎么起得這么早?也不喚人?”荔枝放了銅壺,擔心地跑到林謹容身邊,側頭去看她的臉,卻被林謹容的兩個淡青色眼圈給嚇了一大跳,不由脫口而出:“可是夜里又做噩夢了?!”
林謹容輕輕搖頭,發愁地道:“明日舅母和大表哥就要走了,這一去又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面。我想為他們送行,卻又怕為難母親。”
荔枝沉吟道:“三太太現在是不太方便去替您求情的。”
隨著林老太爺一系列發作下來,二老爺挨了訓斥,三老爺挨了打,林亦之、雙胞胎、林謹容受罰,林慎之被帶到聽濤居去開蒙受教,陶氏那日頂撞老太太的事情也被有心人頂了出來。只是吳氏遲遲不走,這件事才被暫時按了下來。
可這筆賬始終是要算的。因而三房現在要的是低調,林謹容挨了罰就該乖乖躲在房里抄書寫字,反思做女紅,哪怕出去同即將離去的舅母和表哥吃頓告別飯是應該的,三太太或是林謹音又哪兒敢去替她求情!
林謹容把細白的手伸進黃銅盆里無意識地撩動著水,輕輕嘆了口氣:“你把我那對古陶塤取一只出來,尋個漂亮的盒子裝了,拿去五姑娘那里。就說,舅母此番前來,給了我一些極品龍鳳團茶,我舍不得一個人獨享,請她一同分享。”
那茶倒也罷了,終究是要喝掉的,可是那古陶塤意義可不同。荔枝心疼不已:“姑娘,那對古陶塤可是您的寶貝,還是舅老爺千方百計為您尋的十二歲生日賀禮,就這么分了一個給五姑娘,她又不是真心喜歡,不是糟蹋了好物么……”
姑娘們都有點雅致的愛好,比如琴棋書畫,蒔花弄草,調香品茗等等。林謹容愛好分茶也就罷了,但偏偏就喜歡吹那聽上去嗚嗚咽咽的塤。而五姑娘呢,本是不喜歡的,后來見了陶舅爺送給林謹容的那對古塤,聽人說了一個古樸典雅后,竟就千方百計地想從林謹容把那古塤弄了去。可她一不是真心喜愛,二不會吹塤,林謹容怎么也不肯分她。沒想到今日卻要主動雙手奉上。
林謹容垂下眼眸:“以后又再想法子換回來就是了。舅舅若是知道原委,也不會怨我的。”林五既不是真心喜歡,她就讓林五過過這新鮮勁兒,待日后有了錢,再另外尋貴重之物去換回來也是一樣,眼下最要緊的是見上陶家母子一面。
除了請大房在中間轉圜以外,確實也沒其他法子了。荔枝嘆了口氣,自靠墻的書櫥內取出一只精工細作的雕花紫檀箱子,打開蓋子,掀開素錦,露出一對古樸素雅,做工精細的陶塤來:“即是如此,姑娘就挑一只自己喜歡的留著吧。”
林謹容的手指在陶塤上輕輕一觸,又收了回來,撇開眼神道:“任是一只都一樣。”這對塤,前世她當作嫁妝帶去陸家之后不久就出了問題。那一日,陸緘讓她拿出來吹奏把玩,才發現莫名不見了一只,怎么都找不到,陸緘還譏諷說塤長了翅膀自己飛了,就像她故意騙他似的,她雖有追查,卻什么都沒查出來,這塤的去向始終成迷。怎么又想遠了?林謹容晃了晃頭,把思緒壓下。
荔枝無奈,只得按著自己平日的觀察,將林謹容經常把玩的那一只留了,另尋了個小巧精致的錦盒裝上另一只塤,打了油傘迎著綿綿的秋雨,踩著青石板路去了。
“姑娘可受委屈了。”桂嬤嬤在一旁看得分明,用銀簪子從瓷盒子里頭把那細心調制的香雪面脂挑了些出來給林謹容細細涂在臉上、頸上、手上,替林謹容輕輕揉開,無聲地嘆了口氣。
林謹容笑道:“沒什么,乳娘不覺得我長大了么?”
“姑娘是長大了。”桂嬤嬤神色復雜地看著巧笑嫣然的林謹容,姑娘越來越大,越來越有主意,有事兒也不似從前那般愛和自己商量了,而是愛拉著荔枝背地里偷偷商量,這幾日還教荔枝寫字認字……可是桂圓那丫頭,沒心沒肺的,偷懶耍滑不說,還嚷嚷著讓自己問姑娘要那金銀箱子的鑰匙。
若不是自己的女兒,她倒敢開這個口勸姑娘說沒有大家女兒自己系著鑰匙跑的,可那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怎么也開不得這口。況且,姑娘這般寬容忍讓桂圓這沒規矩的死丫頭,何嘗又不是看在自己奶大她,盡心盡力照顧她的面子上?再貪心,那就是人心不足了。
因此桂嬤嬤做完了手里的事情,也就告退:“老奴去外頭看看,桂圓這丫頭趕早就去拿的早飯,怎么這么大工夫了,還不曾見她回來?”
林謹容一笑,幸好桂嬤嬤不曾開口。
桂嬤嬤在簾下立了不久,就見桂圓撐著一把油傘提著食盒裊裊婷婷地走過來,上了如意垛,先把滴著水的油傘交給豆兒,又在棕墊上把鞋上的水漬擦干,方迎上了桂嬤嬤,低聲道:“娘啊,你同姑娘說了沒有?”
桂嬤嬤冷厲地瞪了她一眼,一手接了食盒,一手暗暗使勁掐了她的一把,冷聲道:“沒有,也不許你提半個字,不然老娘請你吃竹板炒腿筋肉!”
桂圓痛得齜牙咧嘴,又不敢嚷嚷,不高興地沉著臉跟桂嬤嬤進了屋,探頭看了看里屋,一邊與桂嬤嬤一同布置碗筷,一邊好奇地低聲問:“我剛才遇到荔枝了,她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桂嬤嬤還未開口,就見林謹容走了出來,溫和地道:“我讓她去請五姑娘來喝茶,我今晚想陪陪舅太太吃頓告別飯。”
桂圓立時又癟了癟嘴,跑腿可以拿賞錢的事情,以前可都是她去做的,現在怎么就漸漸成了荔枝?于是委屈之色就浮上了臉,桂嬤嬤忙輕咳了一聲:“趕緊熱帕子遞給姑娘拭手!”說著跨前一步,把桂圓的表情擋住了,不叫林謹容瞧見生厭。
林謹容卻早把母女二人的神情舉止俱都看在了眼里,只顧埋頭吃飯,當做什么都不曾聽見看見。除了荔枝,換誰在身邊伺候不一樣?最起碼桂嬤嬤是真心待她,也還知曉分寸。
少傾,荔枝帶著一身濕氣趕了回來,道:“姑娘,五姑娘收了塤,非常歡喜,答應馬上就過來。可奴婢看著她房里的人都在收拾東西,似是要出門的樣子,也不知來得及否?”
“問到是什么事了么?”林謹容看了看窗外,秋雨仍然下個不休,這種天氣林家的姑娘卻要出門,那必是遇到什么不一般的事了。
年底,白天工作太忙,只能期待晚上回家碼字。但素……非常痛苦的抱頭,從13號晚上8點開始,家里一直停電,大半個城都跟著停了,不知啥時候才能來,望天……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我怕我會斷更了……
阿米豆腐,快修好電路吧……停電很冷且沒飯吃兩眼一抹黑的人傷不起啊!!!
第25章古塤(一)
第26章古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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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眨了眨眼,輕聲道:“似是大少爺要請陸家兄妹去東郊的平濟寺去賞楓葉。奴婢見信兒遮遮掩掩的,便刻意說明,您是為了同舅太太告別的事情。”
林謹容見她如此通透,似是已然看透自己對陸緘無意,心中不由一驚,掩蓋似地輕輕捏了她一下,低聲嗔道:“盡嚇唬我,你都這樣說了,五姑娘就一定會來的!”
荔枝打量著她的神色,故作調皮的一笑。心里卻暗道可惜了。聽說這幾日陸緘在平洲拜見了幾個有名的文人雅士之后,聲名鵲起,被許多人家看好。大房趁著四姑娘、六姑娘、七姑娘盡都被禁足,便卯足了勁一會兒請林玉珍領著陸家兄妹來做客,一會兒又安排一起出去游玩。
今日便又是大少爺出頭,請陸緘去觀賞楓葉,陸緘去,陸云必然也趁機要去,那五姑娘也順理成章要去陪表妹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房的意圖誰都看得出來,可是林玉珍、老太太、老太爺都沒表示反對,也就沒人敢多一句嘴。就算是二太太,也只是敢發作發作下人而已。
分明是四姑娘排行在前,也比五姑娘溫柔敦厚,人才更出眾的,老太太還是偏心!荔枝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多時,“吧嗒、吧嗒”的木屐敲擊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清脆地響起來,林五人未到,聲先到:“四姐姐,我來啦!謝謝你的塤啊,我太高興啦,你在做什么?”
林謹容迎出門去,但見林五鳳眼笑得彎如月牙,耳畔兩滴淚珠似的珍珠耳墜,外披著件鵝黃色的披風,內穿一身嶄新的粉綠織錦襦裙,小腰被一塊墨綠色的素錦腰封纏得不盈一握,兩縷墨綠色的如意結絲絳系著兩塊溫潤潔白的羊脂玉壓裙,果然如同春天的綠柳一般清新可愛。
林五一手攔住要上前替她解披風的桂圓,笑吟吟地道:“我早就想來看四姐,也想去和祖父說,不是四姐的錯,四姐不該受罰!可是……”她的鳳眼彎了彎,帶著些討好和關心地道:“可是母親說,祖父已經定了的事情不能輕易違逆,我若是再去生出事端,反倒是給你添麻煩!”
林謹容當日雖應了她,卻也不曾指望過她會來替自己做什么證,便大方地道:“五妹有心了,大伯母考慮得也真周到,我那日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檢討受罰是應該的。來,這邊坐,我已經讓人去燒水了。”邊說邊做了個請的姿勢。
林五的眼睛一彎,親熱地扶著林謹容的胳膊,小聲道:“姐姐呀,我馬上要出門,怕是來不及和你一起喝茶了。你直說吧,要我替你做什么,我立刻就去做。”
林謹容也不和她客氣,直截了當地說了自己的要求,林五笑道:“這有何難?我馬上就替你去說!”說完就急匆匆地跑了,一副害怕林謹容追問她要去哪里,做什么的樣子。
林謹容目送著林五快活奔跳的背影遠去,暗忖看樣子是雙方都有意把林五和陸緘配一對呢,但愿能成且莫似自己那般。
過了片刻,林五院子里一個小丫頭過來傳話,道是林五已經同大太太提過了,大太太答應在合適的時機和老太太說,讓林謹容耐心等候消息。
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林謹容早就打扮妥當,還未曾有人來傳喚。桂嬤嬤出去溜達了一圈,得知老太太為陶家母子餞行的宴席已經快要開了,猜著林謹容怕是去不成了,心中難過,卻也只得來回話。
桂圓氣得跳腳:“白白可惜那只塤了!指不定大太太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就沒去說!姑娘呀,您太容易相信人啦!”
“住嘴!”桂嬤嬤擔憂地看著林謹容,生氣地罵了桂圓一句,桂圓噘著嘴縮到了一旁。
荔枝雖未表示什么,眼里卻也全是對林謹容的憐惜。老太太心里怕是怨恨林謹容越過她直接找上林老太爺——林老太爺只要出面,不管怎么管,都會顯著老太太管家無方,老太太心中有氣,怎不找機會拿捏林謹容一下,晾上一晾?
林謹容默然起身,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沉思。難道說,不該她擁有的東西她果然不該擁有么?不!她不相信,她成功地阻止了父母因林亦之母子而引起的夫妻關系徹底惡化,她成功地把弟弟送到了老太爺的書房里。就算是這一次不行,以后也一定能成,她知道后來發生的好些大事件,只要有心,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這樣一想,她緊繃的情緒就松了下來,轉而回頭對著眾人道:“掌燈,擺飯。”
桂嬤嬤見她神色不動,絲毫沒有從前那般輕易就愛眼紅委屈的樣子,心中暗暗納罕,卻也覺著這個安靜沉穩的四姑娘更好,當下手腳如飛,不多時就把一切都安置妥當。
少傾,飯畢,林謹容洗手漱口完畢,命荔枝取了剩余那只塤,往窗邊榻上坐了,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那塤聽著聲音不大,穿透力卻極強,穿過綿綿秋雨,伴著雨聲風聲,似能將人心洞穿,再在胸腔里狠狠撞擊上幾個來回,叫人無端想起傷心事再憂愁起來。
桂圓卻是沒那么多傷心事的,只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姑娘還有心思吹塤?”
荔枝瞥了她一眼,好心地低聲道:“姑娘的心思,又豈是我等奴婢下人能猜測到的?就說前兩日的事情,你猜到了么?我是沒猜到。”
桂圓斜著眼酸道:“我自是比不得姐姐的,由著姑娘手把手地寫字,當然比我更能猜得著姑娘的心思。”
荔枝一笑,徹底放棄與她說這些,轉身往墻邊小香爐子里添了一片心字香,只將那香箸撥著里頭潔白的香灰玩,懶怠得再與她一處。
林謹容吹了一曲又一曲,方覺心中那股郁氣漸漸散去了,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就有人來拍院門,林謹容絲毫不停,只示意下人去開門。
進來的是林老太身邊的青梨,臉上輕輕淺淺地帶著幾分笑意,就在簾下站定了,給林謹容福下去:“四姑娘。老太太恩典,明日陶家舅太太要回清州,賞四姑娘去同舅太太行禮告別!”
林謹容干脆利落地把陶塤一放,回頭看著青梨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謝老太太恩典,請姐姐替我同老太太說一聲,待我去同舅太太行了禮,就往她老人家處去行禮謝恩。”
青梨似笑非笑地看著林謹容身旁那只塤,輕聲道:“老太太這些日子身子有些乏,剛又才宴請了舅太太,體力不支,這便要睡了。四姑娘不妨改日再去盡孝心也是一樣。”
林謹容這才帶了幾分怯意:“青梨姐姐,那我適才吹塤,是不是也擾了祖母的清凈?”
青梨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姑娘的塤吹得極好。”只是讓人一聽就心里發酸,只覺凄風苦雨,秋寒露重,無數心酸事盡數涌上心頭,老太太實在聽不下去了,加上又有吳氏在那里夸林謹容吹塤的技藝越發高了一籌,又說林謹容十二歲生日時,曾送了一對古塤來,不知今日吹的可是那塤?大太太也就見機說了兩句好話,老太太這才順水推舟,且饒了她這一遭。
林謹容害羞地一笑,吩咐荔枝替她送青梨出去。荔枝得了眼色,趕緊抓了一個荷包在手里,借著送青梨出去,不露痕跡地塞給了青梨。
林謹容垂著眼眸將素綢把那塤擦拭干凈,照舊放回盒子中,交給桂嬤嬤放好,命桂圓打起燈籠,荔枝撐起油傘,自家套了木屐,朝著陶氏的院子而去。
行到一半的路程,但見前方燈火旖旎,十多個人簇擁著幾個人朝這邊而來。荔枝驚見里頭有男子的身影,忙叫林謹容:“姑娘,不知是哪里來的客人,這個時候還進來,咱們快快避開罷?”
卻聽前頭有人嬌笑道:“前頭是四姐姐么?你別跑,是我們。”卻是林五的聲音。
林謹容不由皺眉,林五不是去了平濟寺,還要在那里過夜的么?怎地又回來了?
此時前方諸人也漸漸近了,果然是大房的林大少、林三少、林五和陸緘、陸云兄妹幾個。
雙方一一行禮見過,林五歡快地扶著林謹容的手,打量著她道:“好姐姐,你出來啦?我沒食言吧?”
桂圓聽見這話就有些憤憤不平。拿了東西不辦事,還要當著客人的面臊林謹容的臉皮,當真當他大房的人無敵了?
林謹容卻懶得與林五一別高低,只垂著眼道:“五妹熱心,大伯母掛心,祖母慈心。你們這是從哪里來?”
陸云笑道:“我們本是相邀去平濟寺看楓葉的,誰知天氣不濟,還想著多住幾日它總會好,哪成想半路上路斷了,馬車過不去,只得打道回府咯。五表姐身子有些不爽快,我們便先送她回家,也過來同外祖父、外祖母請個安。”
林謹容木訥地“哦”了一聲,就要與他們別過,卻見陸云扯住了她的袖子,道:“適才是四表姐在吹塤?不知師從何人?吹得真好,可否教我?”
只聽陸緘低聲道:“阿云,你四表姐還有事,改日再說也不遲,別耽擱她了。”
有事無事干爾何事?看看這樣子,裝得他就是這世間第一體貼人心的溫潤人了。林謹容的眉頭輕輕皺了皺,還未開口,就聽林五笑道:“云妹妹,你就放心了,四姐這個人最是和氣,一準兒能教會你。”
第26章古塤(二)
第27章試試(一)
系統抽抽,自動更新沒更新……望天……
林謹容現在最恨的就是別人替她做主,又是與陸家兄妹糾纏,異常不高興地淡淡瞥了林五一眼,正要開口回絕,又見陸云甜膩地笑著纏上了她的手臂,歡喜地睜大眼睛期待地看著她道:“真的,那太好了!可是我沒有好塤怎么辦?”
林五覷著林謹容的神色試探著道:“我那里有一只,是四姐今日方送與我的,可以借你用。”若是陸云想要,為此討了陸家兄妹乃至姑母的歡喜,她送陸云又如何?但只是當著林謹容的面,她到底是沒臉說出那話來。
陸云歡天喜地的一手扯了林五,一手扯了林謹容:“到底是自家骨肉,表姐們真是太好了,我在南方時就沒遇到過有人待我這般真心實意的。四姐姐,我什么時候來?”
她什么都沒說,這二人就替她定下了,都是欺她不敢也不會拒絕人么?林謹容松開緊緊抿著的唇,皮笑肉不笑地緩緩道:“我現在是有罪之身,每日還要自省其身,抄女誡,做女紅,只怕會怠慢云表妹,待到將來又再說罷。”言罷朝眾人一點頭:“我舅母明日要回清州,我要去道別,秋寒雨冷,就不耽擱各位哥哥妹妹了。”竟是不看任何人一眼,徑自瀟灑離去。
待她走得遠了,陸云方揪著帕子小聲道:“我瞧著四表姐怎么一副不樂意的樣子?是不是嫌我煩啊?”
林謹容的不高興和拒絕之意誰都能看得出來,但在這里的林家人誰也不會真正放在心上。林大少笑道:“表妹多心啦,四妹向來是這樣沉默寡言羞怯的性子。”
林五的神色瞬息萬變,也“嗐!”了一聲,笑道:“就是。四姐姐是挨了罰,心里不爽快,加上她舅母表哥明日要走,她好不容易才求得老太太去送行,自然有些急躁。相信我吧,云妹妹這么招人喜愛,沒人會嫌你煩的。”
陸云也就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甜甜地低聲問林五:“你說吳二哥也會吹塤?現下會吹塤還吹得好的人不多了,他們是不是同一個先生呢?”
林五一聲笑起來:“怎么可能!男女七歲不同席……不過這吹塤的技藝,的確是從吳家傳來的。四姐是從她舅母吳家姑太太那里學的,吳二哥是家學。要說誰的技藝更高超么,我是許久不曾聽吳二哥吹過了,也不曉得。但想來他是男子,又年長,怕是更勝一籌。”
卻聽陸緘道:“四表妹已經極不錯了,我只在南方聽一個盲眼老人的技藝比她高超,她年紀尚幼,假以時日,怕是更佳。若是吳二弟更勝一籌,那不知是何等高超的技藝?”若果真如此,吳襄那才名卻也不是浪得虛名。
那樣的塤聲,伴著綿綿秋雨,令他心酸難忍,仿佛回到剛被過繼給大伯、大伯母,被匆匆帶離平洲的那一日。那日下著瓢潑大雨,林玉珍卻死活不肯改行期,生母涂氏送他,傘遮不住雨,涂氏的身上、臉上滿是水,讓人根本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他被氣勢洶洶,卻又神經兮兮的林玉珍緊緊拽在手里,哭都不敢哭,對未來充滿了惶恐和擔憂。
幸虧有陸云軟軟地靠在他身邊,討好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塊桂花糖,然后牽了他的手:“哥哥,我好吃的都分你,衣服也分你,玩具也分你,一準兒待你好……”
他不知是不是林玉珍教陸云的,但他的確覺得那塊糖很甜,陸云很可愛,之后,陸云待他也的確一直都很體貼。人敬他一分,他便敬那人二分。他回頭看著陸云,正好瞧見陸云歪著頭,嬌嬌地看著他笑:“哥哥想知道誰的技藝更高超,這還不簡單?改日請吳二哥吹一曲來聽,不就行了?”
陸緘便點了點頭,放柔了聲音道:“好,天氣放晴,我就去請他到家中玩。”
林五聽見他夸林謹容吹塤吹得好,正有些不是滋味,聞言忙道:“可不能忘了我。”
陸云一笑,親熱地挽上她的胳膊:“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五表姐的。”兩人對視著快樂地眨了眨眼,仿佛結成了某種默契。
林謹容進了陶氏的院子,與眾人見禮親熱一番后,便一門心思地想自己要怎么開這個口才能順理成章?正坐立難安間,就見陶氏把丫頭婆子都遣了下去,低聲道:“嫂嫂,那東西明日我讓人送到你馬車里去,就煩勞你們把那些金銀換成錢,看見有好東西就置下罷!”
“娘要買什么?”林謹容一下坐直了身子,雙眼發光,哎呀,金銀呀!
卻見吳氏微笑著看向她,林謹音和陶氏也望著她笑,林謹容不知她們為何望著自己這樣笑,忙摸了摸臉:“你們笑什么?我臉上有什么?”
吳氏笑著將她拉過去,戲謔地道:“我們謹容也到了該置辦嫁妝的時候了。”
林謹容心口一緊,手不自覺地緊緊揪住了衣襟,半晌才蒼白著臉道:“我還小呢。”
“看把這老實孩子嚇得。”陶氏一笑:“女子遲早都要嫁人的,你三姐出了門就該是你,現下趁著清州那邊的金銀價比平洲這邊高,娘也該替你備下些了,妝奩多、好,將來才好說親。”這意思是看不上日漸式微的林家公中所出那點點妝奩了。
林謹容一時默然無語。
世風日下,如今這世道談婚論嫁不再只論門閥,而是不顧門戶,只求資財。議婚先議財,議親之始,女家的草貼上就要寫明曾祖、祖、父三代官職出身以及隨嫁田產奩具。
為此,有館閣清貴之官與酒店富戶結親;亦有吏部侍郎娶富門寡婦;還有當世大儒男女婚嫁,必擇富民,以利其奩聘之多。更有宗女不顧朝廷的規定,不惜宗室地位,甘愿與富裕的工商雜類通婚者。還有貧女難嫁,窮男難娶,婚嫁失時,所謂內多怨女,外多曠夫。
林家的女兒在平洲這塊地頭上倒是不愁嫁,但想要嫁得好,在夫家地位高,卻也是要下些真功夫的,什么都比不過錢財妝奩更實在。
錢啊,都是為了錢,林謹容暗暗嘆了口氣,擺出一副好奇樣:“清州的金銀為何比平洲這邊貴呢?”
吳氏失笑:“怎么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不過問的也是正事,就說給你們姐妹聽。”眼睛是看著林謹音的,重點也是林謹音,“你們也知道,清州那邊有個榷場,大宗的交易太多,若是盡數用銅錢,那光是付錢就要老命了,又重又打眼,自是金銀最好,又輕又方便。物以稀為貴,需要的人越多,金銀價自然也就高。明白了么?”
林謹容當然明白,這就同明年平洲、清州上供錢改作買銀入貢,大家都需要銀子,從而銀價大漲是一樣的。卻繼續問吳氏:“怕也是高不得多少,賺點辛苦錢而已?”
“你們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吳氏耐心解釋:“現下金每兩換錢5000文,銀換錢800文,而清州那邊比之平洲,銀換錢每兩要多50文,金要多350文,乍看的確高不得多少。但積少成多,如今這上等白米也不過是30文一斗,上好良田300文一畝,一兩金一轉手就是一畝上好良田,你說劃算不劃算?”
“這么多啊!”林謹容一臉的驚喜:“我那日去老太爺的聽濤居聽訓,偶聽人言,道是有些地方已經改上供錢為買銀入貢,春秋交賦稅之際銀價也是大漲的,就有人從京中販銀來買,說的恐怕就是這個道理了?”
吳氏和陶氏對視一眼,俱都在眼里看到一絲喜意,又聽林謹音也沉著地道:“是這個道理。”于是二人更喜。
林謹容再接再厲地道:“那么,我們平洲是不是也會有那么一日?說不定會漲得更多呢。”聽我的吧,且留一留,明年你們會賺得更多的!
這回是陶氏笑起來:“哎呀,我家囡囡也會為油鹽柴米操心了。可是呀,咱們太明府緊挨著渚江,漕運方便得很,所以一直以來就是上的供錢,就連那一年附近幾個府改了,我們這都沒改。今年的秋稅也是如此,若不然,就憑著你祖父的顏面,怎么也得事先知道點風聲。”
林謹容心說,人的想法只在旦夕之間形成,太明府離這里遠著呢,太明府知府要干嘛,平州知州哪兒能知曉?還不是太明府那邊一聲令下,這里就跟著改了。彼時老頭子大概是會提前知道些吧,但那時大家都知道了,一窩蜂地去搶銀子,能搶得了多少,又能賺得了多少?似陶氏這等手里有金銀的,還都拿去賣得差不多了,悔也悔死了的。要她說,就是該趁著現在多多買入銀兩才對呢。可就連陶氏手里這點尚且不能留住,還談什么買入?只得又道:“我還小,弟弟也還小,不急在這一時,留一留,說不定明年銀價更高呢,那時更劃算啊。”
“囡囡長大了,能幫著你出主意了。”吳氏還在笑,陶氏卻怕吳氏多心,便沉了臉:“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么?既然出來了,雨也小了,便與你姐姐一同看看你父親去!”那語氣和表情都是無可商榷了。
抱歉,近期供電不穩,不是家里停就是辦公室停,停起來就沒完沒了。手里還有兩章存稿,不敢放上來,留著應急。所以,周末沒有加更了。
第27章試試(一)
第28章試試(二)
林謹容此時的感覺就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長了翅膀“咻”地一聲飛了,不由心疼難忍。卯足了勁兒還要再說,卻被林謹音拉了手,沉聲道:“四妹,這些事情還不該我們管的,走罷,去瞧瞧父親。”前些日子林謹容被禁足,不能來看躲著羞不敢出門的林三爺,今日既出了門,怎么也該過去看一眼才是,不然要被說不孝的。
林謹容對林三爺倒是抱著可看可不看,無所謂的態度,可她還記掛著另外一件事,便順從地跟著林謹音一道出了門,先問她:“我這些天不曾能出得來,不知舅母走了以后,母親頂撞祖母那件事會怎么處置?”
林謹音嘆道:“我亦不知,問了母親,她似是半點不擔心,只說她有法子,讓我們別操心。”
姐妹二人都不知道陶氏又有了身孕的事情,林謹容好奇不已:“什么法子?”
林謹音道:“不知,她不說。不過我瞧著龔媽媽等人都是胸有成竹的,舅母也不急。”
難不成是吳氏給陶氏出主意了?吳氏敢走,應該是沒什么大問題了。林謹容也就不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低聲問林謹音:“今夜是祖母為舅母餞行,大堂哥他們都出去玩了,爹必是不好意思出面的,那是誰招待大表哥?”
林謹音有些羞窘:“聽說是祖父、大伯父他們,七弟也陪了末席。”羞的是祖父還給她撐臉,窘的是自家的父親卻為了那么個因由不敢出面。
林謹容便道:“那這會兒大表哥在哪里?這次他來姐姐怕是還沒同他說過一句話罷?”
林謹音趕緊瞧了瞧周圍的人,拿帕子掩住林謹容的口,低聲道:“又瞎說!不見才是正理。我怎知他在哪里?”說是如此說,眼角眉梢卻都是掩飾不去的喜意和羞意。
林謹容便知,林謹音不但知道陶鳳棠在哪里,還和陶鳳棠見過面說過話了,只不戳破,嘆道:“是上次大表哥幫了我忙,我想親自同他道聲別,又送東西又托人情還吹了一會塤,好容易出來一趟卻見不著人,很是遺憾。”
林謹音垂眸不語,只催她:“趕緊些,等會兒只怕爹睡了。”言畢腳下就加快了步子。
林謹容見狀,腦子里靈光一現,也跟著加快了步伐。林三老爺頭上受了傷,不好意思出去待嬌客,但陶鳳棠總不能不來探望未來老丈人兼姑父,這個時候,陶鳳棠必然就在林三老爺的房里辭行!陶氏讓林謹音陪自己過來探望林三老爺,又何嘗不是體貼兩個年輕人呢?
林謹音見妹妹上道,抿唇一笑,姐妹二人攜了手,只埋頭快走。林三老爺住得離陶氏并不遠,一會兒的功夫也就到了,林謹容遠遠瞧見門廊下垂手立著的幾個丫頭婆子,心里就松了,以林三老爺的習慣來說,這會兒屋里必然有客!
果然,姐妹二人剛進了院子,就聽見陶鳳棠在里頭說:“姑父您安心養著,侄兒告退,明日就不來打擾姑父了!”
林三老爺哼哼唧唧地道:“我這風寒真重,對不住賢侄了,你替我同你母親賠罪,向你父親問好。”
林謹容和林謹音都是無語,風寒,現在林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給林老太爺打的頭破血流了,還風寒呢。不過這種蒙著鼻子哄眼睛的事情林三老爺要是不做,他也就不是林三老爺了。
林謹容念著林謹音是不好意思開口布置的,便索性吩咐荔枝:“等我大表哥出來,你同他說,我有話要請托他帶給舅老爺,煩勞他略微等一等。”
荔枝抿嘴笑著應了。姐妹二人便肅著臉喚人通稟,接著林三老爺傳喚,陶鳳棠出來,與二人微微一笑一點頭,便讓在了一旁。林謹音想看他,卻又不好意思看,目光直視前方,腳步僵硬地跟著林謹容進了里屋。
林謹容在一旁看得好笑,調皮地朝陶鳳棠擠了擠眼,只見陶鳳棠也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好似垂眸看著自己的鞋尖,偏生就看到了林謹容遞過去的眼色,還偷偷做了個手勢,作勢要打她。
就裝吧!林謹容心情大好,乃至于見了林三老爺也沒那么厭憎了,還好奇地看林三老爺成了個什么糗樣兒。但聞林三老爺那間掛著古字畫,收拾得十分精致整齊的屋子里一大股怪怪的藥味兒,林三老爺人則背對著姐妹二人躺在床上的,帳子半垂著,隱約可以看到他頭頂纏著一圈白布,黃姨娘伺立在一旁,身邊的小桌子上放著半碗黝黑的藥汁子。
林謹容不屑地暗自“呸”了一聲,三十幾近四十的大老爺兒們,難不成還要小妾哄著吃藥?難怪自家娘不討他歡心,真是惡心。面上卻一臉的端肅,跟著林謹音一同行了禮,齊聲問好。
林三老爺也沒甚可和女兒說的,只拿腔拿調地訓斥了林謹容幾句,要她好生悔過,尊老愛幼,賢良恭順,又交代林謹音教導好妹妹和弟弟,也就讓她們退下了。
林謹容受了委屈,當著外人訓斥那是做給旁人看,這會兒沒有外人還這樣,那便是真正不放在心上了。林謹音很是生氣,然子不言父之過,只得沉著臉生悶氣。林謹容卻不在意,心中無他,不把他當父,自不在意,仿若風過山崗,月過無痕。
二人出了房門,但見陶鳳棠還站在廊下燈影處老老實實地站著,正拽著脖子往這邊看。林謹容便拉了姐姐的手,朝著陶鳳棠走過去,先胡亂扯了一氣,等林謹音同陶鳳棠你瞅我,我瞟你的看夠了,裝夠了,方切入正題,極其嚴肅地道:“大表哥,我有一事相托。”
陶鳳棠笑道:“說來。”
“我適才聽母親說要請托舅母置換金銀,替我買辦一些東西……”林謹容便把她那一套說辭緩緩道來。
這里可不是自家地盤,給黃姨娘聽去不好。林謹音忙去攔林謹容:“適才母親不是已經說過了不該我們管的么?你到底要做什么?出去再說!”
姐姐什么都好,就是膽子小,不過也怪不得她,她前世可比自己還懂事有本事呢,自己若不是經過這一遭,哪里又敢如此放肆?林謹容就是故意挑這地兒說的,誰叫陶氏不聽勸?少不得要打點其他主意了。
“外頭下著雨呢。我說的是正事兒!”林謹容只作不懂林謹音的暗示,繼續低聲央求道:“我還年幼,七弟也尚小,以后用錢的時候多的是,母親的嫁妝是有限的,能夠多置換出一文來也是好的,何樂而不為?我勸不動長輩,也不是要大表哥違逆長輩,我只是想請大表哥幫我把我手里的幾十兩金子換成銀子,然后存著,待到明年春季賦稅之時再看看,若是果然能成,便幫我賺一點……若是不成,大表哥就當是我調皮搗蛋,容忍我這一回。”
倘若陶鳳棠真的如同吳氏所述那般有能力獨自賺錢,就該從這其中看到商機,就該敢冒一點險,試上一試。她不指望他們多信她,只需要一點點,就算他們不肯聽她的,好歹也替她做這一回,有了開頭,以后她才好施展。果然是不能一口吞個大胖子的,到了這里,林謹容又開始恨自己是個女兒家,倘若她是個男子,哪里會事事都要求人?
林謹音又羞又窘,妹妹怎么哭窮哭到陶家人面前去了,真是太丟臉了,便生氣地道:“你太不懂事了!你沒錢可以和母親說,也可以和我說,為何如此?”那再是舅舅家、再是她未來的夫家,可她姓林,是林家的女兒,林家有臉面,她才有臉面。
林謹容抬眼看著林謹音,淡淡地道:“因為我知道舅舅和舅母、表哥一直以來待我們都是最好的,我沒把他們當外人。面子我想要,里子我也想抓。姐姐不理解我生我的氣,我不怪姐姐,但這件事我必須做。表哥不幫我,我就去尋旁人!”
陶鳳棠卻是眼睛一閃,直接抓住了重點:“你說你是從聽濤居外頭聽見人說的?”
林謹容直視著他,不容置疑地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我不知道是誰,可的確是說了。不然我哪兒懂得這個?”隨即又自嘲的一笑:“是我太想替母親分憂,異想天開了,有什么大人們一準兒比我更早知曉。可是呢,大表哥,那銀價只漲不跌,若是不急著花用,略微等上一等也不傷人的。要是銀子價低的時候多買些放著,等到銀價高了再兌出去不是要賺許多么?”
陶鳳棠摸了摸頭,這個倒是真的。但這樣似是而非的消息,原也當不得真,否則以陶家在清州、林家在平洲的實力,不可能不知道一點風聲。且要大量存銀那得花多少錢?有些存貨還要抵賣了的,這個決定就是爹爹也要思忖再三才敢做,自己實做不得主。罷了,就當哄小表妹開心,自己替她看著,那銀子不會變少就是了。打定主意,便道:“是你的錢,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我答應你了。”
林謹容一聽這話,就明白大事不成了,就是小事,人家也當是哄小孩子玩的。
第28章試試(二)
第29章試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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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盡口舌也無人聽自己一句半句,偏生還不能把話給說明白了。林謹容不失望不郁悶那是假的,卻也只能暗自給自己打氣——萬事開頭難,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后總會一次比一次好。當下打足精神道:“那我回去后就使人給表哥送過來。金子銀子都給你,你一定要給我留到那個時候再出手!”
“好,我保證!”陶鳳棠失笑不已,哄小孩兒似地應了一聲,濃情蜜意地看了林謹音一眼,方才由婆子撐著傘去了。
見他走遠了,林謹音方嚴厲地瞪了林謹容一眼,冷聲道:“你隨我來!”接了傘、燈,又吩咐丫頭們靠后幾步跟著。
林謹容曉得是要挨訓,卻也不怕,笑嘻嘻地跟著林謹音往前走,一邊將傘大半遮在林謹音頭上,一手揪著她的衣袖小聲道:“好姐姐,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剛才給林家丟臉了,給娘丟臉了。”
然后語氣里帶了點哭腔:“可我是為了我們娘幾個考慮,除了舅家,我們還能靠誰?指望誰?舅母明明身子不好,那日又是當天早上才趕到家里的,還說三表姐身子不好,顯是放不下家的,為何拖到此刻才打算走?不就是為了保母親,想讓祖父和祖母消消氣,讓她受的懲罰少一點么?我再不想方設法為我們考慮周全,那要怎么辦?!永遠都靠別人?指望別人來幫我們,救我們?需知再好再可靠的人,都有靠不上的時候!”
林謹音被戳中了要害,立時頓住腳步,回眸沉痛地看著妹妹,語氣心酸且嚴厲:“可你也不能如此無狀!叫人知曉了,你……”她本想說,你一個女兒家,不務正業,一門心思就想著托表哥幫忙賺私房錢,實是不成體統。可一想,又覺著早前舅母那番話,不也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么?合格的當家主母,可不是只會吟風弄月!因此接下來的話就說不出來。
林謹容曉得自己觸動了她的心思,便附著她的耳朵道:“這算得什么?我也曾親耳聽得大伯母和二伯母都請人在外頭幫忙賺錢的。母親剛才做的事,不也和我差不多么?舅母也沒說她錯,還教我們呢,只是我的話不被她們聽信而已。我是在學本事呢,你也要學著點。”
林謹音隱約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一時卻又找不到可以反駁林謹容的大道理的,抖了抖嘴唇,半晌才說出一句:“那不一樣的!你還是個未議親的小姑娘呢!反正你以后不許如此了!病了這一場,倒叫你膽子給病大了!”
林謹容只好炒炒自己的功勞:“我要膽子小,這會兒我們娘幾個更冤屈呢。”見林謹音的神色軟化了,方涎著臉把手往她面前一攤:“好姐姐,既然已經請了表哥,多多少少都是人情,不如多點他也好弄些。借點金銀給我唄,賠了我照數賠你,賺了全都是你的。”
“你……”林謹音不妨她臉皮竟然如此厚,而且是絲毫不知悔改,一時指著她說不出話來。
林謹容低聲問:“你是舍不得?”
林謹音搖頭:“我怎會舍不得?”
“那是怕我還不上?”
林謹音又搖頭:“不是。”林謹容調皮,陶鳳棠可不是小孩子,怎會放任小表妹的私房錢給折本了?也正因為如此,她才越發不肯多麻煩陶鳳棠。
“那是怕表哥說你無狀?怕外人知曉?你放心了,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的。且不定因此事大表哥還能另外找到一條賺大錢的路子。”
林謹音皺起眉頭斥道:“胡說八道!那錢是如此好賺得的?那豈不是天下人都發財了?我不能由著你亂來!我不借!”
林謹容紅了眼圈:“姐姐,待你出了門,就是你想幫我和娘、弟弟也怕不是想做就能成的。我不是調皮,我是在學本事,護著娘,護著七弟。你實不肯借,不肯幫妹妹這個忙,我也沒法子,只好開口去問五妹、五哥他們借了!”
這便是耍上賴皮了。林謹音見她鐵了心,也是無奈得很,只得恨恨彈了她一個爆栗:“你要借多少?”
林謹容忍疼破涕為笑:“有多少借多少。”見林謹音的眼睛瞪起來了,趕緊見好就收:“要不,給你留點兒壓箱子的?”忽見林謹音的神色慢慢浮起了沉重憂慮,看定了她沉聲道:“你老實告訴我,為何如此肯定?非做不可?”
林謹容由來一陣心虛,竟不敢和林謹音對視,只得囁嚅著道:“我……”
卻又聽林謹音繼續道:“你那日在聽濤居到底聽見了什么?你別跟我瞎扯,你幾斤幾兩我清楚得很,這種事情豈是你一個小女孩子敢做的?誰叫你這么做的?你要不說,我就稟明了母親,把荔枝、桂圓拉過去審!”
她在聽濤居什么也沒聽見,無非就是聽人提了一句稅賦,然后就想起了前塵往事。叫她怎么和林謹音解釋?林謹容的心一下子冷硬起來,語氣也改了前頭的嬌嗔撒賴,而是冷淡沉重地道:“隨你信不信,沒人教我。事關我們娘幾個的前途利益,也沒人能教得動我!我就是在聽濤居聽說了那個,再聽舅母說了這個后,就覺得銀價一定能漲。
就似我同表哥說的一樣,我還小,七弟更小,日后用錢的地方多的是,柴米油鹽都會漲,銀子也會漲,留一留,試一試,不會少點什么!能多賺一文是一文,我不想輪到小七弟娶親的時候卻拿不出像樣的聘財,也不想母親彼時折了腰去求人!你們不聽我的,我沒法子,只好自己想法子,將來少要母親一點妝奩。姐姐可以去稟明母親的,也可以把荔枝和桂圓拉去審!再讓我禁上一個月的足什么的,我不會怪你,更不會怪母親。反正都是為了我好,我還懂得你們的好。”
林謹容有生以來,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口吻同自己說過這樣難聽的話。林謹音一時臉色大變,指著林謹容咬牙道:“你的意思是我不懂得你的好?我不心疼你們?我不替你們考慮?我……”眼圈已然紅了。
林謹容十分不忍,若是從前,她老早就認輸認錯了,只求林謹音別傷心難過。可這一次,她明知道這樣走是正確的,萬萬不能因為心軟而去走錯的那一條路。因而她只是拿了自家的手絹遞給林謹音,直視著林謹音,語氣溫和,態度誠懇地央求:“姐姐,給我一次機會,幫我一次,讓我試試。”
林謹音默默接過了手帕,揩了揩眼角,沉默良久,到底沒給林謹容確切的答復,只淡淡地吩咐站在一旁探頭探腦的荔枝和桂圓:“把四姑娘送回去。”
沒人相信她,林謹容失望萬分,收回自家帕子,最后一搏:“姐姐你慢走,我還要去安樂居看看老太太睡了沒,謝過她放我出來給舅母、表哥辭行,全了我這臉面!”
林謹音又被刺了一刺,一時無語,許久才將此事同身邊最信任的丫頭枇杷說了,吩咐道:“你去打聽打聽,那日聽濤居里頭還有什么外人去過?”
枇杷看看天色,提醒她道:“姑娘,這會兒還能打聽什么?我瞧著四姑娘是認真的,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胡亂說的,她自來穩重安靜,這種事還是第一遭,她難得求您一次,就算是為了姐妹情分,您也該……”
想到舅母表哥要走,陶氏頂撞老太太的舊賬就要被翻出來算,林謹容又不懂事添亂,林謹音很是心煩意亂,低聲道:“就是因為她太反常,所以我才越發拿不定主意。”埋頭走了一氣,又站住了嘆口氣道:“罷了,罷了,她難得開一次口,錢財不過身外之物,既然她想要,我就給她,若是成了,是我們的福氣,若是不成,也可叫她記住這次教訓!”
主仆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歇,林謹音低聲道:“枇杷,我覺著四姑娘這些日子實在有些不同。你覺著呢?”
枇杷哪里說得出什么來,半晌方道:“奴婢聽老人說,有些人被驚嚇過度,性子是會變的,過段日子也就好了。”
林謹音嘆了口氣,皺眉沉思不已,良久方道:“罷了,你送東西過去,記得莫要讓旁人知曉了。”
林謹容亦是滿腹憂思,應付完林老太,她還有一位客人要接待,也不知那位客人,會不會入彀?
安樂居的燈火已經暗了,只有一盞燈籠在門楣上隨風晃蕩,林謹容便猜著老太太是睡了,便讓荔枝去找青梨,當著青梨的面,在安樂居門口深深福了一福,表示自己來謝過老太太,把禮數盡到。
青梨立在一旁,看著林謹容一板一眼地行禮,不由悠悠嘆了口氣:“夜深雨寒,四姑娘快回去吧,您的孝心奴婢明日一早就轉告老太太。”
林謹容抬起頭來看著青梨,她對青梨的印象不深,但記得林家就沒有人恨青梨的,這是個會做人情的,所以她才會特意讓荔枝去找青梨出來見證自己的孝心和服軟的誠意。果然,青梨的眼里有同情,不濃,但卻不是裝出來的那種假惺惺的。是人就會有心,有心就能導用,林謹容感激地道:“多謝青梨姐姐。”
青梨連說不敢當,送走林謹容,回身進了屋子,正要在值夜的小榻上坐下,就聽里頭老太太咳嗽了一聲:“是誰?”
第29章試試(三)
第30章引子(一)
青梨忙倒了一盞溫熱的水端進去,對躺在床上的林老太笑道:“是四姑娘,和陶家舅太太辭了行,過來謝老太太恩典的。因老太太歇了,適才便在門口行了禮,回去了。”
老太太沒吱聲。
她是面墻向里的,青梨看不清她臉色,便試探著道:“老太太,您要喝水么?”
“不喝。”老太太這才緩慢而冷淡地道:“原來她眼里還有我這個祖母。”
青梨一時無語。敢情老太太一直在等著林謹容來謝恩呢,若是四姑娘沒來,只怕日后就算是給老太太磕頭認錯,老太太也未必正眼看她。人啊,就是愛爭這一口氣。
林謹容才回了自家的小院子,就連著來了兩撥人。第一撥,是林謹音身邊的枇杷。枇杷給林謹容送來一匣子已經稱好的金銀錁子,還背著桂嬤嬤等人把林謹音的原話給傳到了:“三姑娘說,她是不贊同您這樣做的。但錢財乃是身外之物,您卻是她唯一的同胞妹妹,您執意要,她就給,成了是福氣,不成也叫您記住這次教訓。”
怎么可能不成?果然林謹音這個穩重的大姐姐還得刺刺才能成。林謹容笑著受了林謹音的訓話,將那匣子金銀給收了,然后親賞枇杷,枇杷似笑非笑:“奴婢跑這一趟是本分,姑娘實在要賞,就等您賺了錢再賞,奴婢不會嫌多的。”頓了頓,又好意提醒道:“三姑娘的意思,無關緊要之人就無需讓他們知曉了,省得多事。”
得!這丫頭一貫地妥當愛為人著想,說話也中聽,真是個寶,難怪后來會做了陶家的管家娘子。林謹容一笑,吩咐荔枝送枇杷出去,自家在燈下研墨鋪紙,寫明金多少,銀多少,好交給陶鳳棠。
桂嬤嬤和桂圓不知她剛做的事情,只奇怪她為何半夜研墨寫字,不由滿頭霧水:“姑娘這是要做什么?”桂圓的心里更是有無數只小爪子撓啊撓,三姑娘不是和四姑娘剛吵了一架么?怎么又送了一匣子東西過來?枇杷還神神秘秘的,是什么啊?是什么?
林謹容輕輕淺淺地一笑:“我托大表哥幫我在榷場買點新奇玩意兒,這就在寫單子呢。”這娘兒倆都是不識字的,哄起來好哄。
桂圓也就偃旗息鼓了,她很聰明地想,那箱子東西,大概是三姑娘要給表少爺的東西,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借四姑娘的手罷?
閑話少說,林謹容這里剛鋪好架勢,荔枝就走進來,神色有些奇怪地道:“姑娘,您適才給三老爺請安的時候掉了一只荷包,黃姨娘親自給您送了來。”也不知道這黑燈瞎火的,黃姨娘扶著個丫頭偷偷摸摸地來做什么。
往日黃姨娘也愛來做這面子情的,但林謹容從來輕易不肯見她,也不承情。桂嬤嬤便按著往日的習慣,道:“姑娘安心歇著,待老奴出去伺候姨娘。”
林謹容放下手里的筆,淡淡地道:“姨娘一片好心,怎能如此怠慢于她?請姨娘進來喝茶。”
桂嬤嬤還有些遲疑,林謹容卻已然走了出去,含笑迎上站在廊下,正背對著自己盯著頂上那盞氣死風燈看的黃姨娘:“姨娘,一個荷包是什么金貴的?夜深雨寒,隨便使個人或是改日遇上再給我也是一樣的。快,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目光一頓,停在了黃姨娘的貼身丫鬟棗兒手里提著的那個雙層黑漆食盒上頭。
黃姨娘滿臉謙和的笑,她的目光隨著林謹容的視線同樣落在了那只黑漆食盒上,語氣再是親熱不過:“三爺要吃桂花丸子,奴想著夜深雨寒,正好每個人都熱乎乎地吃一碗睡下才舒坦,便多做了些,給太太、三姑娘、五少爺都送了去,七少爺年紀小,吃了不克化,就沒送,四姑娘住得遠,不放心旁人送,這便親自送了來。”
“姨娘有心,謝了。”林謹容給她施了半禮,迎進屋去,請黃姨娘在臨窗的榻上坐了,由荔枝奉上熱茶來。
桂圓要去接棗兒手里的食盒,棗兒卻一縮,眼睛瞟向黃姨娘,嘴里脆生生地調笑道:“奴婢難得有機會伺候四姑娘呢,姐姐就別和妹妹爭了。”
桂圓大怒,主仆都是無恥之輩,蹬鼻子上臉,主子搶人男人,丫鬟跑來搶姑娘,什么道理!正要挖苦棗兒兩句,就聽林謹容道:“桂圓,姨娘難得來這里,我記得我們還有些蓮藕糕,你去熱熱端來請姨娘嘗嘗。”看這樣子,那荷包和這桂花丸子都不過是個引子,她很想知道,這兩層食盒的最下面一層是什么?就給黃姨娘制造一個機會又何妨?
桂圓不忿,卻不敢不聽,只得斂衽行禮應了退下,林謹容又叫桂嬤嬤:“嬤嬤,煩勞你去幫我看看熱水,早前吹了涼風淋了雨,過了些寒氣,我想泡泡。”
“是。”桂嬤嬤黯然看了一旁伺立的荔枝一眼,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此刻棗兒已經掀開第一層食盒,雙手取出一只粉青細瓷碗遞到了林謹容面前。桂花丸子特有的甜香味兒一個勁兒地往林謹容鼻子里鉆,她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接了湯匙舀了一個丸子喂入口中,細細品味,嘆道:“姨娘好手藝,這闔府上下,也就只有你才能做出這般滋味的桂花丸子來。”
黃姨娘含笑道:“若是姑娘愛吃,隨便打發人過來說一聲就好,就是半夜,奴也做給你吃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實話實說:“我哪兒有那個福氣?豈不是折殺我了?父親第一個就要不饒我,五哥只怕也要怨我折騰姨娘。”
黃姨娘被她的大實話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卻不放在心上,淡淡笑道:“姑娘說笑,若非是你,五少爺哪能如此輕松就被老太爺放過?奴粗陋,但卻是記情。這半月來你不便出門,奴也不便來探。手里卻是不曾停下,你要的兩雙鞋,已然得了一雙,再過些日子就一并送了來,若非三爺病著,今兒就能一起拿了來。”
林謹容點了點頭,單刀直入:“不知姨娘撿到的是個什么荷包?可否給我瞧瞧?”她有沒有掉過荷包,她最清楚,黃姨娘有沒有撿到荷包,黃姨娘也最清楚。
黃姨娘的臉色倏忽變了好幾變,陰晴不定,眼神更是有些飄忽,隨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張林謹容還未來得及收起來的紙上頭,眼睛一亮,破釜沉舟地道:“四姑娘,奴半夜前來,乃是有事相求。”
林謹容手里的湯匙緩緩舀起一只溜圓的桂花丸子,魚兒上鉤了,但,她一個不慎,很可能所有的辛苦和算計都打了水漂。穩,要穩!她把那只桂花丸子喂入口中,淡淡一笑:“姨娘錯愛,我如今還是戴罪之身,怕是幫不得姨娘。”
黃姨娘微皺著眉頭道:“四姑娘,我不是那起不懂得看頭勢的人,這件事并不難,只要您輕輕抬抬手就過去了,對我有好處,對太太、您,乃至于我們三房都是有好處的。”
“哦?”林謹容似笑非笑地看著黃姨娘:“愿聞其詳。”就是因為黃姨娘太懂得看頭勢了,不然她也不會把主意打到黃姨娘身上去。
黃姨娘示意棗兒出去,林謹容也就讓荔枝出去。
雙層食盒的下層被打開,里頭全是些大小不一的金銀錁子,數量不多,和林謹容自己的私房差不多。黃姨娘的手指摳在黑漆食盒的邊緣上,有些舉棋不定。
林謹容又吃了一個桂花丸子,淡淡地笑:“姨娘無端拿了這些金銀來,是要干什么?”
黃姨娘抬眼看向林謹容。但見林謹容坐在燈下,巧笑嫣然,還帶著些微不屑,仿佛是看穿了自己的把戲,卻故意裝糊涂一般,便索性咬了咬牙:“聽說清州的金銀價比平洲的高。”
林謹容收了笑容,湯匙被她扔在小碗里,發出“叮當”一聲清脆的響,她的聲音似是被裹了一層寒冰:“姨娘的耳朵可真好。但就算如此,那也不干你的事。”
黃姨娘的唇邊綻放出一個淡淡的,但是特別膽大的笑容:“四姑娘,非是奴的膽子大,而是姑娘的好意,奴不能輕易拂了。”
林謹容的眼珠子里滿是寒意,一動不動地盯著黃姨娘。
是,即便不是親眼所見,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瞞過黃姨娘去,就比如說,將金銀拿到清州去換差價這種事,陶氏不是這家里第一個做,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做。如此輕松的生財之道,似黃姨娘這樣的,特別需要金銀傍身的人精又怎會不知曉?而昨夜,她不顧林謹音的反對,故意拉著陶鳳棠在林三老爺的院子里說那一席話,本來就是另有目的。
她在釣魚,釣黃姨娘這條滑不溜手的魚。黃姨娘和她一樣,都是特別渴望錢的人,尤其是黃姨娘身份低微,進出皆不得自由,就算是知道法子,曉得陶氏在做這么一樁事,也是無路可走,無計可施,空艷羨而不能。她故意把自家要插一腳的事情說給黃姨娘聽,趁的就是黃姨娘那虛火上涌的一刻,等的就是黃姨娘膽大的一躍。而此刻,黃姨娘果然緊隨她的腳步勇敢地躍上來了!
然而,林謹容沒有感受到即將成功的喜悅和激動,她的腦子越發地冷靜清醒,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猶如一條沒有任何起伏的直線:“姨娘的話太深奧,我聽不懂。”
第30章引子(一)
第31章引子(二)
黃姨娘突然有些厭煩這種試探來試探去的把戲了,她翹起唇角:“四姑娘,原來奴不曾識得你的聰慧,不知你是這樣一個玲瓏人兒。”
“姨娘有話請直說,太晚了呢。”林謹容收回落在黃姨娘臉上的目光,漫不經心地笑著,無聊地舀著瓷碗里的桂花丸子玩。她也不知道自己原來也能做這樣的事情,可見沒有不可能,只有不去做。
“不,此刻還不晚……”黃姨娘的語氣別有所指:“姑娘年紀雖小,但也當知隔墻有耳,禍從口出的道理,卻拉著三姑娘、表少爺站在老爺的房前說悄悄話。這不是故意說給奴聽的么?”她的手指撥弄著那些形狀各異的金銀錁子:“你瞧,這都是你五哥歷年來年節時存下的一點體己,不容易呀……”她嘆息了一聲,飽含無奈,“他比姑娘大一歲,明年就該議親了。若是這些金銀能夠在清州換個好價,多點聘財,也是他的造化。”
林謹容深琥珀色的眼珠子里透出一絲狡黠:“這種事情,自有老爺和太太去操心,姨娘當放心,咱們這種人家,面子乃是第一要緊的,想我那五嫂,家世人品決然不會差。”
“老爺和太太自然都是慈明的,老太爺老太太定的規矩,公中自也不會虧待了誰。只是如今婚姻論財,奴這也是想替老爺、太太分點憂。”黃姨娘語氣軟了下來,可憐兮兮地道:“四姑娘,姨娘是來求你的,你的好心,姨娘一定不會忘記,五少爺也不會忘記。”
林謹容輕笑了一聲:“我非常想幫姨娘,但我不敢。況且,不是我多嘴,這點金銀也換不了多少差價。”她當然明白黃姨娘那點小九九。黃姨娘唯一的依仗就是不著調的林三爺,她拿著這些金銀卻始終不踏實,想找個光明正大的出路,讓誰也奪不去;當世女方的妝奩同男方的聘財成正比,而在本朝父母健在就不許分戶別產而居的律法下,妻子的嫁妝正是夫家日后分家時不參與分產,可以全權支配的重要財產。所以黃姨娘拿出去給林亦之做聘財的錢財越多,將來林亦之可以光明正大,自由支配,傍身過活的錢財也就越多,也就不用擔心林三老爺早死,陶氏不公的現象出現。
林謹容并不在意這種情況出現,林亦之的錢財多少,日子過得富裕與否干她屁事啊?讓黃姨娘把這些金銀過了明路,添在林亦之娶媳婦的聘財里頭,對她只有好處沒壞處。一添了三房的體面,二不讓林三老爺到時又說出林亦之就算是庶出也是長子,聘財太少丟臉,而找陶氏鬧,為難陶氏的混話。三呢,借雞生蛋可以的吧?雖然黃姨娘的性情注定了這食盒里的金銀不會是她的所有,只是一小部分,但到底,也是金銀不是?
黃姨娘聽到林謹容斬釘截鐵的拒絕,倒是出乎意料。她狐疑地看著林謹容,苦笑道:“金銀雖少,但窮人不嫌少。四姑娘,你故意傳話給奴知曉,難道就是為了讓奴空跑這一趟,再失望地回去的?”
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林謹容垂眸看著掌心:“姨娘的話差了。我原來說過一句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三房的體面是大伙兒的。我是故意去告訴姨娘有這么個機會不錯,一是希望姨娘得了好處能記情,繼續如前一般莫生事,二也是存的私心,畢竟我娘的妝奩有限得很,我未曾議親,七弟尚小。雖則她若是不肯,誰也要不去,但難保被人惦記。所以家里的錢財越多越好,五哥過上好日子也好,都礙不著我的眼。你聽了我的話,就該去求太太或是舅太太提攜,怎地來求我一個小姑娘,這不是為難我么?”說到此,她話鋒一轉:“姨娘拿回去罷!本來不多點,順手就是人情,我卻怕將來兩頭不討好,夾在中間難做人呢。”
聽林謹容毫不留情地說出了其中的厲害關系,一怕自己挑唆攛掇林三爺惹事,二怕自家母子惦記陶氏的妝奩,黃姨娘不由有些羞又有些惱,卻也放了最后一點疑心。
沒有人的錢是大風吹來的,也沒有人會輕易把錢財拱手讓出去。陶氏要換金銀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得到林謹容的暗示之后,她又想了很久,左思右想,想來想去,都覺得不該輕易放過這機會,最少該來試試,但她還是多了一個心眼,只拿出一小部分來探路。就算是早前進得門來,也未必真想打開那食盒第二層,但瞧見林謹容桌上攤開的紙,又被林謹容把話挑明,還拒絕了以后,她反而越發打定主意,非要試試不可了。
她能去求陶氏么?哪怕再打著林亦之的幌子,也要人家相信——陶氏知曉她有這么多的金銀,立刻就能明白錢從哪兒來,還不一股邪火起來,直接找她的不是?至于吳氏么,吳氏看她一眼她都心寒,還敢撞上去?這些都是其次的,關鍵是事情辦不成還要惹身騷味兒,不值得。
所以林謹容這提議根本不可行,但她不信林謹容莫名其妙跑去說那席話給自己聽,就是為了捉弄自己。否則,早前林亦之犯事,林謹容就該順著往下踩了,哪里又會有后頭的事情?莫非是欲擒故縱,要讓自己多記她幾分人情?又或者,是想趁便撈點好處?這孩子雖小,名堂卻真多,可也因為林謹容小,所以她對上林謹容更覺有把握。
思及此,黃姨娘便壓了那口氣,裝了一副沮喪樣,悠悠嘆道:“四姑娘,你的話也深奧得很,奴聽不懂。但奴此次前來,當真是想替五少爺盡一分心,替老爺和太太盡一分力。既然姑娘執意不肯幫這小忙,奴也無法。夜深了,姑娘睡吧。”說完便提了食盒往外走。
人已走到簾子邊,不見林謹容有動靜,正在患得患失之際,突聽得林謹容喊道:“姨娘慢!”
黃姨娘站住腳,得意回頭,叫你和我玩心眼子,你還嫩呢!剛才和你軟語相求,你要拿架子。這會兒倒沉不住氣了?
卻見林謹容將那只粉青細瓷碗遞到她面前,認真地道:“煩勞姨娘一并帶回去罷。我送你出去。”說著便要去打簾子。
黃姨娘臉上的得意之色只是一瞬就已經換作一副委屈之色,一把揪住林謹容的袖子:“奴若是能求旁人,自是不來給姑娘添煩。你也說了,三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體面是一體的,家法宗法森嚴,奴不敢不安分守己,也不敢肖想太太的妝奩,只是想盡一分力……”
林謹容垂了眸子,袖手而立,淡淡地道:“幫人不難,我怕有閃失,姨娘不饒我,爹爹不饒我,五哥怨憎我,氣著我娘,三房的臉面更要丟光。我也沒臉,我還沒說親呢。”
黃姨娘忙堆了一個甜膩的笑容:“不會的,不會的。姑娘有這些擔心,說明正是上了心的。怎樣……我也不會怨你的,其他人也不會知曉。”
林謹容暗笑,卻皺眉:“我本想給姨娘寫個條子,但人心難測,我怕有朝一日,有人說我謀算姨娘、兄長的體己錢。一片好心,反而成了驢肝肺。”
黃姨娘心里暗罵了一聲小狐貍,卻笑道:“怎么會?姑娘的品行我還不知曉么?要不然,也不會貿然把這些東西帶過來。當然啦,不會叫姑娘白辛苦,每一兩銀子不是能賺50文么?姑娘可抽10文利錢。”這是暗示林謹容別蒙她,她曉得行情。
“我怎會貪姨娘和五哥的錢?我的心還沒這么狠。”林謹容還是猶豫,皺著眉頭想了許久,試探道:“要不,姨娘寫個字據給我?”
黃姨娘憋屈死了,她給人家錢財,人家不但不給她寫字據捏著,自家還要倒貼寫一個給人?什么道理?
林謹容卻對她的憋屈一無所覺,只顧跑去研墨鋪紙:“姨娘想來也是驗過金銀數目的,但錢財過手,咱們還是要當面數清楚弄明白,然后姨娘再寫個字據給我,就說,將這些金銀盡數委托與我全權處置,隨著平洲的銀價走,若是有高低反復,不能怨我。”
她是傻的才寫,要寫也是林謹容寫給她才對。黃姨娘皺眉道:“不寫了。反正奴信任姑娘就是了。”
林謹容卻不容拒絕地握住了她的手:“姨娘,將來咱們也好有個交割,你不寫,我不敢拿。”又看定了她,緩緩道:“姨娘膽子那么大,敢憑一句話就找到我這里來,自是早就思慮過進路退路的,還怕什么?怕我吃了你這點金銀?我的眼皮子,可沒這么淺。”
黃姨娘的眸色漸暗,不錯,她的確是考慮得萬分周全才敢走這一步。多年以來,她能混到如今,不是只靠運氣。她輕輕頷首:“好,我寫。想來姑娘這般身份,這般聰慧的人,不會瞧得起這幾兩碎銀碎金。”
威脅她呀……犯不著。將來黃姨娘還真能得到現下平洲金銀那個差價,但其他的么,自然都是她的,她不能白干活兒是不是?金山銀海,都是積少成多的。林謹容翹翹唇角,隨手抓起一個金錁子,這種冰涼沉重的感覺,踏實極了,她真是太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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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引子(二)
第32章變數(一)
雙方交割完畢。
林謹容統了金銀總數,叮囑荔枝第二日趕早把東西送出去給陶鳳棠,再讓桂嬤嬤伺候她沐浴。
桂嬤嬤低眉垂眼,耷拉著肩膀。林謹容自是曉得因由,微微嘆了口氣,趁著屋子里無人,簡明扼要地和桂嬤嬤說了個大概,然后叮囑:“此事關系重大,嬤嬤替我看牢了屋子里的人,不許任何人多嘴。不然,攆了出去,絕不容情!”最后一句話,她的語氣極重。
“姑娘放心,沒人會去亂說。可若是太太知曉這事兒,怕是會很生氣。姑娘幫誰不好,偏要幫她。那些錢,說到底,還不是她從老爺手里摳去的。不過可真沒想到,黃姨娘竟然會信了姑娘,把私房都拿出來了。”這屋子里人本來就不多,有的都是忠心的,誰會亂嚼舌頭?桂嬤嬤雖然不贊同,心里眼里卻滿滿都是歡喜——姑娘還是把她當可靠之人看待的。瞧,這么緊要的事情最后也還是沒瞞她,還要她來把關,于是精神又上來了。
林謹容少不得和這個實誠的婦人解釋:“我爹的閑錢,他不給黃姨娘,難道我們就能摳出來?摳不出來的,他寧愿拿去買他中意的玩意兒。我娘的錢,她不肯拿出來誰也不能把她怎么樣,但若真是被人給惦記上了,吵鬧起來也難看。”她翹起嘴唇,“黃姨娘所求者,不過五哥安穩富足,其他的她是不敢想了。我幫她就是幫我自己。”
黃姨娘愿意和自己接近,互惠互利,就說明不是個鼠目寸光的。早前應該是真有旁的心思,但自林慎之進了老太爺的書房之后,那點心思只怕也滅了。嫡庶有別,古今相同,林亦之倘是個經天緯地之才,倒也不說,偏偏他就是那么個人,爛泥糊不上墻,能怎樣?
如今就沒有誰靠公中那點錢來嫁娶的,多少都有添補,林亦之前頭的四個堂兄都是嫡出,做母親的拿多少妝奩出來添補都正常,不正常的是三房。有前面四個比著,到了林亦之突然少了很多,面子上過不去,拿出來憋氣,不拿要被人算計。既然林亦之母子自家能解決問題,她為什么要攔著?難道還要讓他們來拖累自家母親和弟弟么?不成。何況借雞生蛋那是多劃算的買賣?
桂嬤嬤見她唇角滿滿都是笑意,雖然有些聽不懂她的話,但也應景地陪著她笑,將香噴噴的澡豆擦在林謹容雪白細膩,猶顯青澀的身上。
“嬤嬤,不忙,我先泡泡,你出去,等我喚你。”林謹容微閉了眼,身子緊緊貼著香柏木澡盆,細白的臉上生起一抹不正常的嫣紅。
這些日子,桂嬤嬤已經習慣了她洗澡時喜歡獨處一段時日的愛好,便什么都沒說,放下東西就退了出去。
門關上后,林謹容緊緊抓住了香柏木澡盆的邊緣,熱騰騰,香噴噴的洗澡水在她身邊晃蕩,本該無比舒坦,但水中卻似有什么緊緊握住她的心臟,不肯放松。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狠絕,閉上眼,深深呼吸,一縮頭,強迫自己把整個頭臉盡數浸入水中。
溫暖的水從四面八方擠壓向她,她的每一個毛孔都能感受到那種溫暖,偏偏,心里是寒冷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都能感到那種寒涼。
仿佛過了一生那樣漫長,直到水都有些涼了,她方一仰頭,“嘩”地從水中坐起,仰面向天,大口呼吸,一雙緊緊攥在香柏木澡盆邊緣的手早已青白。
林謹容松了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微瞇了眼看向桌上的沙漏,銀沙如同銀線,細細地,毫無阻滯地往下流淌,堆積的銀沙比以往高了那么一點點。她如釋重負地靠在澡盆壁上笑,總有一日,她不會再怕這些令她在夢里,在白日里都害怕著的東西,比如說水,比如說人。
一夜好眠,秋風秋雨不過是陪襯。
卯時三刻,陶氏牽著林慎之的手,與林謹音一道,紅著眼圈送走了吳氏。林大老爺受林老太爺的委托,代替自家那個因傷不能出席送別任務的林三老爺,熱情友好地目送陶家的馬車隱入了清晨的薄霧中。
辰正,林老太太裝扮完畢,安然高坐,等候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的請安問候。待到最小的林慎之行完禮,被春芽牽著手送至聽濤居后,她滿是褶子的老臉緩緩轉向了大兒媳周氏,周氏的目光一縮,看向了安靜立在一旁的陶氏和林謹音,以及立在林老太身后微微冷笑的羅氏。最終不過一嘆,低聲道:“三丫頭,老太太有幾句話要同我們說,你領著你五妹妹一并退下了罷。”
要算賬了!林謹音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強自鎮定地行了一禮,眼睛卻驚惶地看向了陶氏。卻見陶氏目不斜視地看著老太太頭頂那枝碧綠深沉的翡翠釵,神態淡定無比。
林謹音聽見自己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牽了裙角就要往前向林老太跪下請罪,卻聽陶氏道:“三丫頭,你還不去?”林謹音回頭,對上了陶氏晶亮的眼睛,陶氏的眼里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和自信。
是什么讓陶氏有了這種眼神?難道舅母真的給她出了什么好主意?林謹音有些疑問,卻被林五給拖了出去。
然后就是漫長、焦慮的等待。
這一日,林謹容同樣心驚肉跳,清早鋪開一張紙,到了午間也不過是寫了兩個半字,然后就是握著筆發呆。一會兒聽說林老太單留太太們說話。一會兒又聽說三太太頂撞了老太太,被罰跪。再過一會兒,又說,三太太還沒跪就暈了過去,這會兒在請大夫扶脈。
林謹容不相信在這樣的當口——吳氏剛走,自己尚未解禁,林慎之剛進了老太爺的書房,林三老爺傷還沒好,陶氏還會這樣不長眼地故意去頂撞激怒老太太,一切不過都是壽宴那一日的延續。只陶氏竟會用暈倒裝病來躲過下跪的責罰,而不是直來直去地對上,真是讓她刮目相看了。
隨即傳來的消息卻讓她驚異無比。陶氏扶出了喜脈!兩個月的身孕是最有力的護身符。林三老爺到了這把年紀,嫡出的兒子卻只有一個,是太少了,誰要還記掛著和陶氏這個明媒正娶進來的高齡孕婦算賬,就是不長眼睛,不長心眼,成心要鬧出人命來了。
有人扶額稱慶,也有人懊喪得想撓墻。林謹容臉上帶著笑,心里卻疑惑萬分。怎么會這樣?前世的時候,陶氏根本就沒有這一胎,自生下林慎之后,她的肚子就再也沒有過消息。不單是她,就是三老爺后來娶的妾室和通房丫頭,都沒有誰的肚子鼓過。終其一生,她就只得一個姐姐,一個庶兄,一個弟弟。
那么,這會是個弟弟,還是個妹妹呢?林謹容手里那支飽蘸了墨汁的羊毫筆遲遲等不到主人施筆落下,終于沉甸甸地滴落了一滴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了一朵模糊的花。林謹容盯著那朵暈染開的花,微微皺了皺眉頭,這會帶來怎樣的變數?
龔媽媽蹲在廊下避風處,賣力地搧著熬補藥的小爐子,準備親手給陶氏熬上一罐補藥。這把年紀有了身孕,怎能不小心伺候?
絲絲藥味兒穿過了青布簾子,鉆入房中,林謹音滿懷愁緒地看著躺在床上養胎的陶氏。大紅絲緞的鴛鴦戲水枕頭上,是陶氏明媚的臉,她仰望著繡滿百合的帳頂,眉梢眼角都是掩蓋不去的喜氣與得意。
她覺得今日真是太解氣了。早前她并沒有招惹老太太,老太太借她端茶之際莫名發了一臺火,然后借機懲罰她,為的是想要壓住她,叫她下一次再不敢頂撞。之后她暈倒,診出喜脈,周氏一貫地息事寧人裝好人,羅氏卻譏諷她早就知道,故意不說,刻意留著此刻用作護身符。老太太也鐵青著臉罵她這把年紀了,自家有了身子都不知道,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就是她自己的錯。
是,對于她們來說,當然是什么都是她的錯。
她是三個孩子的娘,對于這種事情自然是有數的。早前卻不是故意不說,而是因為那時候林謹容剛被二房嚇壞生病,她無比生氣郁悶,對于自家的小日子來沒來都沒注意。知道了,就到了老太太的壽辰,那時候才是故意不說的。她想看看等吳氏走了以后,老太太氣勢洶洶地找她算賬,然后吃個癟,飽含著氣卻不得出的模樣。
她只是沖動,不肯折腰,她并不傻。陶氏微微一笑,快樂地朝長女眨眨眼睛:“阿音,你別怕。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你是沒看到,你祖母和二伯母當時的神情,笑死我了。”
林謹音艱澀地擠出一個笑容來。不怕,她怎能不怕?別的都不說,就說母親這么大的年紀了,那真是過鬼門關一樣。萬一……她生生打了個冷噤,她簡直不敢想象失去陶氏的后果,在這個家里,陶氏就是她們的支撐。
陶氏卻沒想那么多,她把手輕輕放在小腹上,無限憧憬:“你說是個弟弟呢,還是個妹妹?我想再要個兒子,他們兄弟互相扶持著,有出息了,將來你們在夫家也站得穩。”
林謹音收了心中的憂思,陪她開懷:“七弟還沒換牙,等他回來以后咱們問他!”
夏葉笑瞇瞇地走進來:“太太,四姑娘那邊的桂嬤嬤來替四姑娘和您請安道喜。”
兩個女兒都無比懂事,也真孝順。陶氏眼睛一亮,含笑道:“快讓她進來!”
第32章變數(一)
第33章變數(二)
今日冬至,忘記和大家說節日快樂,so,特此加更一章,祝大家冬至快樂!
“桂嬤嬤稍候,我有話要問你。最近四姑娘都在做些什么?”林謹音溫和地喊住了才從陶氏房里請安告退的桂嬤嬤。
“回三姑娘的話。四姑娘現在每日不是抄女誡就是練字看書,要不然就做女紅,分茶。”桂嬤嬤心里矛盾萬分,恨不得把林謹容與黃姨娘勾搭的事情說給林謹音聽。倒也不是怕日后東窗事發她逃不掉干系,而是她直覺那事兒不妥當。別不是黃姨娘下的圈套吧?
林謹音一笑,眼盯著桂嬤嬤:“她的性子一向沉靜,也有點沉悶。若是有什么事不便打擾太太的,可以隨時來同我說。我是她親姐姐,也還算沉得住氣,自是要拼命護著她的。”
“沒有。若是有,奴婢一準兒要和三姑娘說的。”桂嬤嬤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放棄了同林謹音講那事。四姑娘才剛說過,誰多嘴就要趕誰出去,自己這個看門的怎能去做那盜賊?等到真的不能成了,又再說也不遲。
林謹音目送著桂嬤嬤遠去,秀眉微蹙,沉思良久,輕輕嘆了口氣,自洗手去到小廚房里親手為陶氏做小點心不提。
半個月后,林謹容禁足期滿,得以自由。當她手抄的一百遍女誡漂漂亮亮地疊放在林老太爺面前時,林老太爺笑了:“字寫得不錯。記得恪守本分,家和才能萬事興。”
林謹容點頭應是。偷眼去瞟一旁埋頭寫字的林慎之,林慎之小小的身子跪坐在椅子上,十分費力地趴在窗前的書案上寫字,一筆一畫極盡認真。正自奇怪林慎之怎地突然變得沉穩了,就見林老太爺捋著胡子笑:“小老七太過調皮了,花了好些日子才叫他收了心。”
老太爺信奉的是玉不琢不成器,能夠讓天性調皮的林慎之一個月內就成了這副樣子,想必是恩威并施,下足了功夫。林謹容看著林慎之小小的身子,微蹙的淡淡的眉,心里就有些酸楚。別的孩子七歲才開蒙,他卻已經踏上了這條路,被禁錮了天性,可是,她不能永遠留在林家,有些事情女兒也不能代替兒子,林慎之必須盡快長大,必須成才。
想到此,林謹容的眼神又堅毅起來,含笑同老太爺道:“想必七弟一定花了祖父許多心血。”
老太爺一笑,充滿豪情:“我林家的繁榮,不該葬送在我的手里。”
林謹容行禮告退。走到門口,她再次回頭去看林慎之,卻見林慎之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調皮地朝她張望,小粉紅舌頭壁虎似地從嘴里飛速伸出又飛速收了回去。竟然是不動聲色地背對著老太爺朝她做了個鬼臉。
很好,天真尚存。他們都在成長著。林謹容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無聲地笑起來,笑夠了,方回頭看著同樣滿臉喜意的荔枝:“走,咱們趕緊去給老太太請了安,再看看太太去。”
“四姑娘來了?”青梨笑吟吟地替林謹容打起簾子,低聲道:“今兒老太太的心情不錯。”
林謹容笑看了青梨一眼,真是個水晶心肝的人兒,難怪得人緣好。青梨會心地朝她一笑,回頭大聲道:“老太太,四姑娘來給您請安了。”
林老太正被林五耍寶逗得眼淚都笑了出來,聞言收了笑容,捏了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淡淡地道:“讓她進來。”倒也不是她還生著林謹容的氣,要故意刁難,只是這后宅中,她這個第一人的威嚴絕對不容挑戰。
林謹容照例行禮問好,然后安安靜靜地坐了,神態自若,禮儀如常,好似她不是剛被禁足放了出來的人。
這樣的表現,林老太說不出什么地方不滿意,卻的確是真不喜歡。雙胞胎滿嘴抹了蜜似的,會撒嬌撒歡,變著法兒地逗她歡喜,林五呢,也還算可愛討喜,活潑大方。相比較而言,林謹容姐妹二人是太沉悶了,不愛往她這里跑不說,還不懂得討人喜歡,死犟。有心調教幾句,也是一副不出氣不吭聲的樣子,就似誰專挑她們毛眼,專和她們過不去似的。罷了,那樣的娘能生出什么好女兒來?沒有似陶氏那般不會看場合地潑天潑地的就已經很不錯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只要別太出格,出了閣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
想到此,林老太也就有了幾分釋然,淡淡地道:“才從你祖父那里回來吧?”
林謹容的身子微微前傾,很好地表現出一個晚輩專心聆聽回答長輩教訓的規矩禮貌:“是。祖父讓孫女兒多在祖母面前盡盡孝道。不知祖母這些日子起居可好?”
林老太含糊不清地哼哧了一聲,訓導了林謹容幾句,答了林謹容一些自家日常起居上的小事,也問了幾句林謹容的起居如何。祖孫二人的對話每一句都是關心彼此的,聽著卻和外人似的生疏客氣。
林五在一旁托著粉腮聽著,一雙眼睛笑得如同彎月,聽得二人的寒暄告一段落了,方插嘴道:“四姐姐出來后怕是還沒去看過三嬸娘吧?”
“是,打算先給祖父、祖母行禮問安后再去給父母行禮問安。”林謹容看了林五一眼,林五善意地回了她一個笑,好似在說,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我會幫你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淡然收回目光。欲與取之必先予之,林五不知又要自己替她做什么了。
林老太聽了林五的話,果然道:“罷了,四丫頭也是許久不曾見著你父母親了,為人子女者萬萬不可不講孝道,去罷。”
林謹容也就順勢行禮告退,歡天喜地的去看陶氏。
林謹容的腳步聲剛聽不見,林五就摸到林老太身邊坐在紫檀木腳踏上,輕柔地替林老太揉著小腿,笑道:“看到四姐呀,我突然想起那一日來,云表妹聽見她吹塤,很是喜歡,千方百計就想和她學,四姐當著我們大伙兒的面給拒絕了,弄得云表妹好生傷心難為情,我勸也不起用。我是曉得四姐那時候為了禁足的事情心情不好,可也不能這樣任性呢,那雖是表妹,到底也是客,說句委婉話也不會怎樣。這會兒看著四姐倒是真的心情好起來了,但愿以后她和六妹、七妹能和睦相處,我也少為難些兒。”
老太太垂著眼眸,一言不發,瞧著竟似打起了瞌睡。
青梨便含笑上前去扶林五:“五姑娘,老太太好似又犯困了,要不,姑娘先出去透透氣再回來?”
林五背后編排林謹容,借以抬高自家。不成想卻得了林老太這么一個反應,由不得心虛,臉上透出幾分羞愧的紅暈來,訕訕地起身站了讓開,正要往外避開,忽聽老太太低聲道:“你沒事兒的時候多領著你八妹出來玩玩,她年紀小,又是庶出,膽子小,你這個做姐姐也該盡點心,別以后人家見了不知是我林家的姑娘,還以為是什么地方鉆出來的小丫鬟。”
這話不但敲打了林五,還連著大太太周氏也一同給敲打了。林五的臉頓時紅得如同滴血一般,蚊子哼似地應了一聲:“是。”以袖遮臉,逃也似地飛快走了出去。
林老太耷拉著眼皮,哼哼道:“就沒一個省心的。剛還覺著她大方,接著就露出小家子氣來了。那日的事情她就能脫了干系么?也是個不懂得大局,不知足的笨人。”
林五那點兒心思,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踩下排行在她前面的林謹容,可不就是該她嫁進陸家了么?所謂的小家子氣,無非就是林五編排別人,搞陰謀詭計的功夫還不到家罷了。青梨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殷勤地替林老太捏著肩膀,柔聲道:“姑娘們還小呢。就是那天上的星星,也還爭著在月亮面前放光呢,姑娘們不過是太稀罕老太太的疼愛而已。”
林家姑娘們是星星,林老太自然就是月亮了。青梨一席話說的林老太一張臉笑得滿是褶子,她輕輕拍著青梨的手背道:“還是你這丫頭嘴最甜。”忽忽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突地說了一句:“這四丫頭,多半是聽了她那不成器的母親的話,故意遠著陸緘和云兒呢。也是個傻的,不長眼的。”那陸二雖是個不討喜的悶罐子,是真有幾分才學的,且林玉珍為了不叫他亂了心思,到現在也沒有丫鬟近過身,一概都是小廝伺候,真論起來,未必就比吳襄差。
陶氏和林玉珍多年不和是林家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老太太發了這番言論也不見得就是真的屬意四姑娘,只是大家都覺著好的一件東西,忽然有個人不大把它當回事,其他人難免就想說道幾句,以證明自己的聰明,那個人的蠢笨。青梨不敢答話,只低著頭越發忙活得緊。
“娘,我來啦。”林謹容人才進了陶氏的院子,就笑嘻嘻地喊了一聲,三步兩步趕到門前,簾子也被人及時打了起來,那人低低地喊了一聲:“四姑娘。”竟然是黃姨娘。黃姨娘穿著件艾綠色的小襖配著黛綠的裙子,梳了個再簡單不過的一窩絲,發上只插了一股素銀釵,看著簡樸得很,臉上卻滿是殷勤笑容。
林謹容頓時站住了,抬眼疑惑地看向黃姨娘。半個月不見,黃姨娘就混進陶氏的屋子里了?她和黃姨娘合作是一回事,不希望黃姨娘給陶氏惹麻煩,恭順點也是另一回事,可沒叫黃姨娘在這個時候殷勤到陶氏面前來。
第33章變數(二)
第34章變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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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姨娘立刻就察覺到了林謹容的排斥,當下朝她微微一笑,道:“太太,要開午飯了,婢妾去看看老爺那里。”
“我如今精神不濟,無暇顧及老爺,你伺候好老爺就是盡本分了。”陶氏微微頷首,由她自去。
林謹容已然收了疑惑之色,笑嘻嘻地走到陶氏身邊坐下,一手把林謹音散落下來的碎發替她別在耳上,一手握了陶氏的手,道:“她怎會在這里?”
話音未落,就被林謹音暗暗扯了扯袖子,再看陶氏,陶氏初見到她的喜悅已然去了三分,淡淡地道:“她么,這些日子日日都過來和我請安的,我什么時候有空,她就等到什么時候。五少爺也早晚請安,恪守禮儀。我若是再不讓她進屋,全家上下豈不是都要說我仗著有了身子折騰人?”
林謹音卻是曉得林謹容擔憂什么,忙道:“她規矩得很,從沒亂碰過東西,每日留得也不長,都是到了這個時候就走了,要不然也不會容得她日日在這里。”聽這口氣,她這些日子也沒少盯著。
黃姨娘再想和她們搞好關系,也不用如此低姿態,必是有了其他變故。林謹容心中猜疑,卻不敢當著陶氏的面再繼續往下追問,只仰著臉作了天真樣,夸張地講述適才在聽濤居林慎之讀書寫字做鬼臉的事情給陶氏聽,專哄陶氏開心。
陶氏輕捧著小腹,暫時忘了煩心事,笑得甜蜜無比:“你七弟說是個弟弟呢。也不知他說得準不準。”
“一準兒準。”姐妹倆都在陪著她笑,卻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一絲憂慮。
午飯后,陶氏困了午休。
林謹容道:“既然出來了,我便去同父親請安。”
黃姨娘所謂的去給林三老爺安排午飯不過是借口而已,林謹音一把牽住妹妹的手,低聲道:“他不在家。來,咱們說說話。”
姐妹二人肩靠著肩,坐在窗邊榻上迎著暖洋洋的秋陽坐了。林謹容本能的有些不安:“出了什么事?”
林謹音美麗的眼里全是無能為力的哀愁和擔憂,卻又死死壓住了,故作輕松地道:“沒什么,就是傷好了以后,那些社中的朋友請他赴宴,今日東家請,明日西家請,這些日子總不得閑罷了。前幾天夜里還曾宿醉,不曾歸家,母親為了咱們姐弟的顏面,少不得要替他遮掩一二,這才和黃姨娘走得有些近了。”
林謹音到底是不好意思揭自家父親的丑。若真是宿醉,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老太爺真要罵也就是隨便罵罵就過去了,何需為了他們姐弟的顏面和黃姨娘走到一起去?怕是林三老爺后來納的那個美妾出現了,林謹容一陣心寒,除了這個,她再也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能讓陶氏和黃姨娘在這當口結成同盟。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了呢。
她突然又有些想笑。看看,所謂林三老爺對黃姨娘的所謂真心真意,也不過如此。那時節是因著黃姨娘之死,才故意納的美妾氣陶氏,這會兒陶氏有孕,黃姨娘活得滋潤,兩個兒子都在上進,他老人家照舊該享受的就享受。他那時果是為了心疼氣憤黃姨娘的死?對黃姨娘這十幾年的疼寵,真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情愛”二字?不是的,林三老爺只不過是很善于為自己的無能好色找借口。
夫妻不和睦,是陶氏霸道不解風情,看看人家黃姨娘多柔順,陶氏怎么就不能柔順一點聽話一點呢?子女不敬他,沒出息,是陶氏沒教好,不然人家大房、二房的子女怎么就又有規矩又有出息?他沒能有出息,那是因為時運不濟,陶氏沒有做好這個賢內助,林老太爺退得太早;這會兒么,他要在外頭眠花宿柳,風流快活,也是因為陶氏不溫柔,有了身孕不能伺候他,黃姨娘年老色衰,伺候不了他了。
這些男人啊,看不起女人,其實尚且不如女人的裹腳布。
林謹音見林謹容臉上的笑容說不出的古怪,心里有些發毛,輕輕撞了撞她:“你怎么了”
林謹容收了笑容,回頭認真地看著她道:“沒什么,我只是突然覺得,我們要做一個不被鄙夷的人,真不能凡事總是怪別人,怨天尤地。還有就是,看不順眼的人,不能讓他去死,就當他不存在吧。”
林謹音突然覺得有些牙疼。這是說的什么話,這個看不順眼,卻又不能讓他去死,當他不存在的人分明就是指的林三老爺么。那再不好,也是她們的父親呀,林謹容怎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果然是被嚇糊涂了,林謹音遲疑著伸手去探林謹容的額頭。
林謹容主動把額頭送到她掌心前,含笑道:“我沒發燒。我是認真的,我不小了,雖然你們不說,其實我什么都知道。那女人是不是金家送他的?據說貌如天仙,溫得一手好酒,分的好茶,還能賦詞。名兒叫做飛紅,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哪個腌臜東西亂和你說的嘴?”林謹音大驚失色。
林謹容淡淡地道:“你們以為瞞得住?根本瞞不住的。這家里上上下下早就知道了,只瞞著祖父和祖母而已。”她這也不算是假話,那時候當真是這樣。
妹妹長大了,被迫長大的,林謹音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低低嘆了口氣:“罷了,以后那什么讓誰去死的混賬話不要再說了。外人聽見了,對咱們都不好。”她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了咬唇瓣,生氣地道:“對他倒是半點損害都沒有,只是平白拖累了我們,不值得。”
真難得林謹音也會這么明白地表達對三老爺的不滿,林謹容一笑,抬眼看向窗外。天空湛藍,云朵潔白,光禿禿的樹梢在秋陽下閃著金光,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從院墻上方搧翅起飛,一飛沖天,姿勢優美輕盈無比。什么時候,她才能擺脫這巴掌大小的一方天地?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天地之間?
一旁的林謹音又輕嘆道:“這事兒怕是不能輕易善了。可咱們三房已經夠亂的了,不能再添亂。”
這事兒的確不能善了,林三老爺真動了心,林家上下沒誰會攔著,不過就是一個身份低賤的小星,誰會把她當回事?大房、二房也不少暖床的丫頭美妾。要是陶氏想得開,這個女人和黃姨娘正是棋逢對手,她們鬧她們的,陶氏正好領著她們姐弟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可陶氏明顯就是想不開,還和黃姨娘聯上手了,這一點最讓人頭疼。
“那又能如何?就算是祖父母都知道了,也會把它當成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一樁。”林謹容無奈地揉了揉額頭,低聲道:“其實要看母親怎么想了,不然一只羊是放,兩只羊也是放,一群羊還是放,羊兒要吃草要打架,又和她這個住房子的人有什么關系呢?”說完她就覺得自己失言了,這放羊的話,還是當年她在江神廟等陸緘時聽一個好心有趣的女子說起的,這會兒覺著好用就順口用了,卻忘了林謹音這樣的深閨大家女子哪兒知道什么放羊不放羊的?
當下林謹容心里就有些后悔,正想著要找點什么話來搪塞過去,就聽林謹音道:“最近你是怎么了?怎么盡說些怪模怪樣的話?雖然那女誡上頭寫得分明,可是做妻子的誰沒有私心?誰又能輕易放得下?”
她就能放得下。形勢身份所迫,不能不嫁人,嫁的人也不是她能完全左右的,兒子要用來傍身養老,至于丈夫么……似三老爺此類男人,那就是一個玩意兒,物盡其用即可,何必放在心上?他喜歡妾,就給他娶上十個八個的,熱鬧死他。但這話太過驚世駭俗,不適合林謹音這樣的乖乖女聽,何況林謹音將來也用不上這些手段。林謹容翹了翹唇角:“沒什么,就是那天聽陸綸說了這句話,覺得剛好可以用上,就隨便拉來用上了。”
林謹音憂慮地看向她:“陸綸那混小子年少渾不知事,你少和他往來,盡聽他瞎說。”
林謹容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再度抬眼望天。要叫陶氏安心,維持現在的狀態,就不能讓那美妾進門。可是她和林謹音還真管不到三老爺的房中事,怎么辦?
一錯眼瞧見了坐在門口曬著太陽飛針走線做小衣裳的龔媽媽,林謹容忙朝林謹音使了個眼色,笑瞇瞇地走出去尋龔媽媽說話,旁敲側擊,只想知道陶氏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龔媽媽聽說兩位姑娘擔憂此事,雖覺得不好啟齒,卻也能體會她們的心情,便透了點口風給她們聽:“也不用太擔憂。這些日子舅太太也和太太說得不少,太太還拿得清輕重。這個時候自是什么都沒有她和肚子里的小少爺更緊要。”
林謹音松了一口氣。林謹容卻是隱隱有些不安,苦于無能為力,只能暗自祈禱上蒼保佑陶氏母子平安,又決定沒事兒就過來守著陶氏,開導開導陶氏。
第34章變數(三)
第35章霜降(一)
姐妹二人又回到屋子里,靠在窗前說些瑣碎的閑話。二人都是打的同樣的心思,不放心陶氏,有空就要守著她。
“三姐、四姐,三嬸娘呢?我們來看看她。”窗前突然鉆出兩顆腦袋來,一大一小,大的鳳眼笑得如同彎月,小的咧著的嘴里缺了一顆大門牙。正是大房的林五和她那才六歲,輕易不得出門見客的庶妹林八林謹月。
來者是客,雖然林謹音姐妹倆對這雙不曾通傳就突然冒出來的堂姐妹再不感冒,卻也只有滿臉堆笑地迎出去:“我娘乏了,剛睡下。你們怎么來了?”
林五自是斷然不肯和她們說是挨了老太太的罵,不得已牽著林八出來溜達一圈以掩人耳目,順便把盤算已久的事情給辦了的,只笑道:“前些日子八妹就念叨著好久沒見到四姐了,這不,我一有空就去領了她出來看四姐的。”邊說邊親熱地給林八理了理丫髻,顯得似是十分疼愛這個庶妹一般。
其實這姐妹倆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林謹音卻裝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正要叫人去取糕點給林八這個可憐的堂妹,林謹容已經把一盤子糕點放在了林八的面前,淡淡地道:“真是難為八妹這么小的卻有這片心了。”
林八人小,被大太太周氏壓制狠了,怯懦得很,雖然很想吃,并不敢隨意伸手去拿那糕點,只胡亂點頭算是應了林謹容的話,把眼偷覷著林五的神色。
林五很得意:“吃吧。是姐姐們給的,你可以隨便吃。”隨即就丟了庶妹,三言兩語進入正題:“四姐,這回你出來了,不用抄女誡,也可以自由行動了,能不能教我吹塤?”
怪不得早前回好心主動提醒老太太放自己走呢,原來就是為了這個?林謹容燦然一笑:“能,怎么不能?”不就是想討好陸家兄妹么?她成全林五!只要不是教陸云,不是自己引誘的就成。林謹容發現自己的心腸越來越硬了。
林謹音卻奇怪了,疑惑地看著林五:“五妹什么時候突然愛上了吹塤?”
林五面不改色:“就是那天夜里聽四姐吹過一回,覺得蕩氣回腸,感人心肺,實在愛極了那種感覺。四姐,我什么時候過來?”
林謹容的唇角挑起一個笑:“趕早不趕晚,明日始,你在早飯后去我的園子,我教你半個時辰,只要你認真學,我必然傾囊相授。”
自此,林謹容、林謹音姐妹二人輪換守在陶氏身邊,或做針黹女紅,或是讀書寫字,或是打理飲食,或是談笑玩鬧,總之,務必是要叫陶氏放開心來,歡喜無憂。
林三爺隔三差五打個照面,過后照舊風流浪蕩,瞞著老太爺、老太太悄悄留宿外頭。但因他不提此人此事,陶氏也就忍氣裝作不知,倒是黃姨娘,突然被冷落了,眼圈下頭都起了青影,在陶氏面前越發乖順起來。陶氏見狀,莫名又多了幾分愜意,漸漸也就出門走動,照舊往老太太面前請安問好,老太太看在她腹中胎兒的面上,雖然不咸不淡的,倒也沒怎么為難她。
林五學吹塤賣力得很,奈何功夫不到家,也沒甚天分,于是每日早上林家園子里總是響起一陣真正催人淚下,撕心裂肺的塤聲,人人聽得抓狂,卻不好發表言論,當面還得贊揚林五幾句。
偏生林謹容這個先生做得極認真,半點不嫌煩,每次聽到那狼哭鬼號之聲,臉上總是帶了甜蜜的微笑,溫和地安慰林五:“努力,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
其間林玉珍請了一次客,邀請林家這邊的女眷孩子們過去玩耍,林謹容以要照顧陶氏身體為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林五歡歡喜喜的去,歡歡喜喜的來,看向林謹容的眼神也就越發親切動人。
悠悠中,第一場霜降如期而至。
這日清晨,林謹容穿著新做的豆青色梅花紋錦夾衣夾裙,腳上踏著黃姨娘做的翠綠白梅厚底繡鞋,袖手立在安樂居的門口,照例等候老太太起身,再召喚她們入內行禮請安伺候。與她一同站著的還有除了林家各房各院陶氏以外的女人們。她能感受到大伯母周氏、二伯母羅氏的眼神時不時地從她和她身邊的林謹音身上掃過去,意味不明。
因為陶氏的遲遲不至,林謹音有些不安,卻沉默而驕傲地抬起了頭,挺直了腰背。林謹容則是唇邊含著一絲淡淡的笑,誰也不看,眼珠子里只映著天邊那抹冷藍。于是那兩道目光去了一道,周氏收回了目光,只剩下羅氏,隱有期待。
也不怪羅氏,林謹容已經出來蹦跶半個多月了,雙胞胎還沒放出來,她每次見著林謹容,再看到林五和長房那春風得意,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樣子,心里就要不舒坦幾分。好容易遇著陶氏遲遲不到,真是迫不及待要生點事了。
打霜的日子,哪怕就是紅日東升,晴空萬里,也是要比平日里冷上許多。而這一日,林老太起身的時辰也似是比往日要晚了許多,林五開始小幅度的搓手,在原地輕輕碎步走動,見周圍的女眷們都朝她看過來,便嬌嗲地笑道:“這天兒好冷呢,手和腳都有些凍僵了,我覺著竟似是比冬日里下了雪還要冷上幾分,偏生不能穿了棉衣出來。”
這樣一說,包括林大少奶奶等一直眼觀鼻,鼻觀心,講究婦容婦德的孫子輩媳婦們也都露出一個笑容來,紛紛道:“五妹說笑,哪兒及得上下雪天冷?”“下雪天不冷,化雪天才冷。”
羅氏的眼睛閃了閃,看向林大少奶奶奚氏那微凸的小腹,笑道:“大侄兒媳婦,真是難為你了,懷著四個月的身孕,每日晨昏定省卻從來不曾荒廢過,從來也不見你遲了一絲絲兒。我大嫂有你這樣的兒媳真是有福氣呢。”
林謹容和林謹音的目光同時瞟向羅氏。誰都聽得出羅氏的言外之意,奚氏是四個月的身孕,尚且每日按時晨昏定省,自家的老娘還不滿三個月,卻這會兒都還沒來。大家庭,人多嘴雜,被嚼舌頭是正常的,但姐妹二人昨晚看著陶氏還好好的,也沒見有什么不對勁,這會兒卻遲遲不見人影,又不見陶氏身邊人來說道什么,心里也有了幾分焦躁不安。
忽見周氏瞟了一眼低眉垂眼的林三少奶奶文氏,淡淡一笑:“三侄兒媳婦溫良賢淑,知書達禮,乖巧可人,侍奉公婆也是盡心盡力,難道弟妹還有什么不滿意的?要是我,我也是捧在手心里疼的。”
這話就有些挑撥了。文氏什么都好,就是進門遲遲不見有喜,羅氏是個面甜心苦,心胸狹窄不容人的,婆媳間自有一本算不完的冤枉帳。文氏聞言,頭越發低,羅氏卻是笑不出恨不起,只能不陰不陽地道:“那是,我自是要捧在手心里疼的。”再看文氏那樣子,心里就煩起來,如此也就沒了再挑三房不是的心情,只焦躁地看著老太太的門簾,多了幾分抱怨,也不知老太太是怎么回事?讓這么多人站在門口冷,要干嘛呢?
林謹容和林謹音不期周氏會出言解圍,雖不知周氏的笑容下掩蓋的又是什么,卻也只得面帶感激地看著周氏笑,周氏安撫地朝她們點點頭,一派長房長媳的端嚴。
忽見龔媽媽急匆匆地趕了來,兩眼通紅,腳步踉蹌,雖不至于失禮,卻能看得出她受了極大的打擊和驚嚇。林謹音匆忙迎了上去,低聲道:“媽媽,這是怎么了?”
“太太有些不妥。”龔媽媽嘆了口氣,輕輕一按林謹音的手,因見老太太的簾子還垂著,不敢去闖,便直直朝著大太太去了,急急地道:“太太,求您救救我們太太罷!”說著就要跪下去。
“啊?”林家的女眷們頓時騷動起來,雖林家規矩,遇事不得大聲喧嘩,卻也驚疑不定地圍了上去。林謹容姐妹二人更是臉瞬間白得如同一張紙,互相牽著的手里全是冰涼一片。
周氏到底掌事多年,只驚了一頭,就冷靜沉著一扶龔媽媽,沉聲道:“這是什么時候,還來這些虛禮,趕緊揀重要的說!”
龔媽媽強自忍著淚,低聲道:“我們太太動了胎氣。要請老太太垂憐,去看一看。”
其實怎會是簡單的動了胎氣?動了胎氣又如何急需老太太去看?為何動了胎氣,為何要請老太太去看才是重點。姑娘們也許不知情,但媳婦們卻是多少都有些知曉三老爺在外頭的風流韻事的,也猜著多半和這個有關系。
羅氏面似關心,實則幸災樂禍地道:“那還不趕緊去請大夫?老太太去了也沒大夫有用!喘口氣把話說清楚,這么一驚一乍的,驚著老太太不是耍處。”
龔媽媽唉聲嘆氣:“已然使人去請了,只是……”那些話要是說出來,三房真是沒體面了,因此她又閉緊了嘴。
到底還是要走這一遭么?即便是這些日子她和林謹音如此小心的看護,也還是如此?林謹容渾身冰涼,全身上下都如同被冷水潑透一般。她猛地把林謹音一推,林謹音會意,再顧不得什么矜持禮儀,提了裙子就大步朝外頭奔去探望陶氏的情況。
林謹容走上前去,把還要多嘴相逼的羅氏擠在一邊,抬眼可憐兮兮地看著周氏:“大伯母……”
同是女人,人命關天,這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周氏嘆了口氣,安撫地摸摸林謹容的頭發,快步朝老太太的門前走去,徑直掀了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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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霜降(一)
第36章霜降(二)
林老太年紀大了,昨夜骨頭酸疼難以入睡,今早難免起得遲了些,剛由青梨等幾個丫頭服侍著把鞋穿上,尚且來不及整理衣服,就見大兒媳周氏猛地掀起簾子大步走了進來,喊了一聲:“娘!”
林老太自詡詩書人家,最講究的就是一個禮,兒媳尚未經過通傳就闖了進來,還這般大步流星,咋咋呼呼的,自然而然就惹得她不歡喜,當下便哼哼道:“我倒是忘了,天涼了,讓你們久等了。”
周氏的面皮一緊,卻也顧不得和她扯這些,忙忙地道:“三弟妹身邊的龔媽媽適才趕過來,道是三弟妹動了胎氣,請您過去看看。”
林老太一挑眉,大聲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地大清早就莫名動了胎氣,還非得請她過去不可?
周氏心中隱約有數,卻因全家上下都是瞞著二老的,她也脫不掉一個知情不報之罪,所以并不敢答話,只道:“兒媳適才一聽說就急了,亂了分寸,還來不及細問。要不,讓龔媽媽進來回話?”
老太太一邊命人趕緊給她梳頭洗臉,一邊冷聲道:“那還用說?”話音未落,就見羅氏“熱心”地扯著龔媽媽走了進來。
龔媽媽一見著林老太,眼圈兒就全紅了,卻不敢哭,只跪下行禮,顫聲道:“奴婢給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端坐在照臺前,雙目直視鏡子,冷聲道:“趕緊說怎么回事。”
龔媽媽忙一五一十地說將起來,聽得老太太的一張老臉忽紅忽白,周氏眉頭微鎖,羅氏嘴角抽搐。
卻說青梨也趁空走出去,微笑著給立在簾外聽動靜的女主子們行禮,勸道:“各位奶奶、姑娘請先回去罷,老太太怕是一時半會兒沒得空了。”
眾人雖然都豎起了耳朵想聽是怎么回事,卻也不敢再留,紛紛散去,只余下林謹容一人緊緊抿著唇,垂著眸固執地站在簾下,臉兒已是青白。
簾子里龔媽媽的聲音雖然有些顫抖,卻十分清晰有條理:“三太太剛收拾妥當,正要動身來與老太太請安,三老爺忽然走了進去,開口就要太太備下金銀錦緞若干,正式抬那女子進門做姨娘。這等大事,怎么也該稟告過老太爺、老太太才能做得數,三太太不敢自作主張,又見三老爺一身酒氣,怕也是醉了糊涂,便說要先稟過老太太才行,又問那女子出身,不知為何,三老爺突然就發作起來,先是砸了三太太屋子里的陳設,嚇得七少爺嚎啕大哭,又打罵七少爺,太太去勸,被他一推,跌在地上,當時就疼得站不起來,再看就見了紅……”
林老太怒氣勃發的聲音尖銳地響起來:“下作的混賬東西!是什么狐貍精,迷得他如此失了心竅!他不是要接進來么?去,給我綁來,我倒要看看是個什么樣的狐貍精!”
兩滴清亮的淚珠從林謹容低垂的睫毛上滴落下來,青梨看得心頭一顫,三老爺真是個混賬東西,平白拖累了這幾個兒女。正要上前去勸林謹容,就見簾子被掀起來,才是虛虛綰了個一窩絲的林老太一馬當先,氣勢洶洶地從里頭走了出來,周氏、羅氏一邊一個緊緊扶著她,低聲勸慰:“老太太息怒,慢點兒。”
青梨不好再勸,只得往后退了一步。但見林謹容不躲不讓,只垂著眼,眼淚似是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人卻是半點聲息都沒有。
羅氏“哎呀”了一聲,尖聲尖氣地道:“四丫頭,你怎么還在這里?還不回房去?”
老太太站住了腳,皺著眉頭看著林謹容,林謹容將一方潔白的帕子輕輕拭了拭眼角,盈盈一禮:“祖母。”還未起身,一滴淚又掉了出來,在青石地上摔成了八瓣。
老太太看著林謹容這樣子,情緒復雜萬分,重重地一頓拐杖,恨恨地“唉”了一聲,道:“還不跟上!”
林謹容這才垂著眼快步跟上了幾人,悄悄拿眼去瞟龔媽媽。以她對陶氏脾性的了解,當時的情形應該和龔媽媽的話有所出入,龔媽媽所說這話,怕是經過了精加工的。她尚且抱著幾分希望,只愿是陶氏設的圈套,為的是徹底打消林三老爺的念頭,那肚子里的孩子,應該沒有大事。
龔媽媽察覺到她的目光,便也悄悄看了她一眼,表情沉痛,嘴角下垂,一臉的死灰。
真的有事,林謹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起來。
羅氏邊走邊道:“老太太您走慢點兒,哎呀呀,我們雖早就曉得三叔和三弟妹兩個經常會有些小吵小鬧,卻從不曾動過手,三叔也是糊涂透啦,一個什么狐貍精能和家里明媒正娶的嫡妻嫡子比……”
林老太的喘息之聲更重,狠狠白了她一眼,周氏道:“你少說兩句吧!”說著看了林謹容一眼。
羅氏撇撇嘴,到底是閉上了嘴。
林謹容低垂著眼眸,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在她的記憶中,在這之前,林三老爺和陶氏吵歸吵,鬧歸鬧,東西砸了無數,但真是沒有動過手。直到黃姨娘死了的那一年,喝得大醉的林三老爺去砸陶氏屋里的陳設,陶氏不忿,把了花瓶將他的頭給砸了個洞,于是有理的都成了沒理的,成了有名的潑婦,不被待見,處境越發艱難。這一次,因著她的緣故,砸了三老爺頭的人是老太爺,陶氏卻成了受傷害的那個人。這個孩子若是能保得住興許還有轉機,若是保不住……
林謹容不敢再往下想象。一個念頭卻又不可遏制地瘋了似地往上躥,是不是因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變了,但終究結果還是一樣的?不該有的弟妹不能來,父母的關系也還是要走到最冰點?林謹容打了個冷戰,不,她不答應。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看到父母交惡只會躲在被窩里哭的林四姑娘!
林謹容飛速抬眼看著明顯氣得不輕的林老太。林老太是個正統的女人,哪怕再不喜歡陶氏,也是絕不容許這種敗壞家風,有礙觀止的事情發生的,這時的她明顯就是站在陶氏一邊,心里也有內疚。林老太爺自是不會輕易放過林三老爺,少不掉一頓好打。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老太爺、老太太再恨三老爺不爭氣,又能把親生兒子怎么樣?還能打死打殘么?不能。所以她要做的,就是搶在前頭勸住陶氏,抓住有利時機謀求最大的利益,而不是白白犧牲。
林謹容立刻上前,含著淚低聲道:“祖母,我掛懷母親,先跑前頭去看看,然后再折回來接您老人家。”
林老太本來想說,那種地方亂糟糟的,血氣重,小姑娘去干嘛。但瞧著林謹容那可憐兮兮,驚慌失措的樣子,想到兒女掛心母親,也是人倫常理所在,這話就沒說出來,只輕輕點了點頭。
林謹容便扔了眾人,撒開步子大步朝前奔跑,母女連心,這回倒沒誰挑剔她的舉止。
她很快就到了陶氏的院子外頭,但見林三老爺提溜了個凳子垂頭喪氣地坐在門口,林慎之立在一旁,緊緊抱著夏葉的腿在低聲抽泣,此外不見其他人,院子里一片靜寂。
看見她,一身酒臭的林三老爺有些不自在,白中帶青的臉抽搐了一下,嘴巴咧了咧,終究什么也沒說出來。林謹容驚訝于他居然沒跑,卻也只當他不存在,一錯身就從他身邊鉆了進去。
屋子里的氣氛沉悶得嚇人。陶氏躺在床上縮成一團,春芽和林謹音緊緊守在一旁紅著眼圈,黃姨娘也在,不過她很識相,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臉上的焦慮之情也恰到好處。
林謹容飛速看了黃姨娘一眼:“我有話要和太太說。”
黃姨娘立刻道:“奴去看看大夫怎么還不到。”接著就退了出去。
林謹容從林謹音手里接過陶氏冰涼的手,低低喊了聲:“娘。”
陶氏疼得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地死死咬著嘴唇,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卻還拼命擠出一個笑容,顫抖著道:“囡囡別怕,我沒事……忍忍就好。出去,哄你七弟……”
林謹音不懂,林謹容卻立刻就曉得事情不好了,最起碼這個孩子是保不住了的。她突然很想放聲大哭,卻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她緊緊攥住陶氏的手,忍著淚,一字一句地低聲道:“娘,祖母馬上就到。您記住了,當著她可以大哭,可以喊疼,其他什么都不要說。該說的龔媽媽都已經說了……”
陶氏的眼里閃過一絲恨色,顯見是不忿,只苦于身子受不住不能爆發而已,林謹容只得貼著她的耳朵道:“再親親不過親骨肉,再恨也是親骨肉。您忍忍,就當是為了七弟,您忍忍……”話未說完,一滴淚就滴在了陶氏的臉上。
噯,真抱歉啊,圣誕節讓大家看這種情節。不過這是一個相當關鍵的轉折,那么,這章加上傳說中的加更,兩章連發是不是讓你們好受一點了呢?
第36章霜降(二)
第37章姐姐
陶氏看了看林謹容,又看了看林謹音,唇角露出一個有些虛無的笑,沉默地閉上了眼。
這是答應了。林謹容全身癱軟地伏在一旁,默然無語,她已經很努力了,還是護不住母親。
林謹音看得心酸,一手扶在妹妹的肩頭上,一手扶著母親的胳膊,也是淚水漣漣。
“三太太,老太太來看您啦!”門口才響起龔媽媽的喊聲,就聽羅氏夸張地道:“小老七過來給二伯母看看,哎呀,我的娘,粉生生嬌嫩嫩的孩子給打成這個樣子!三叔呀,不是我說你,你也真下得手!”
然后是林三老爺哼哼嗤嗤,含糊不清的解釋聲。林老太只干脆利落地說了一個字:“滾!”
接著一群人涌入,有人把林謹容、林謹音姐妹二人扶起拉在了一旁。林老太、周氏、羅氏替補上去噓寒問暖,陶氏背對著眾人,全身顫抖,淚如泉涌,只字不答,她的尊嚴和傲氣雖已被踩到了腳底下,卻還苦苦維持著。
林謹容捧著臉大哭了一聲:“娘!”這一來林謹音也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外頭的林慎之聽見,立刻嚎啕大哭。龔媽媽也跟著哽咽起來:“太太,太太,老太太來瞧您啦,您有什么委屈痛楚,快請老太太替您做主哇!”
一時兵荒馬亂。無限凄涼。
林老太痛苦地揉著額頭,嘆了口氣,回頭威嚴地道:“哭什么!天塌下來還有我撐著呢!領了你們七弟回去候著!這不是你們該呆的地方。”
黃姨娘匆匆忙忙地進來:“來了,來了,大夫來了!”
周氏忙半推半勸地把姐妹二人推了出去:“實在不放心,廂房里去候著等消息罷。”
林謹音沉默著一手拽了林謹容,一手牽了林慎之,并不理一臉晦氣,垂頭喪氣,蔫巴巴的林三老爺,徑自往左廂房里去坐了。
等林慎之停了哭聲,林謹容這才低聲問林謹音:“究竟怎么回事?”
林謹音皺著眉說了她所了解到的事情真相。林三老爺自昨日清晨出去后就一直未歸,今日大清早的就喝得爛醉,進門就打著酒嗝安排陶氏備下禮品房舍,把那女人抬進門,進門就要做妾,就排在黃姨娘后頭。不是和陶氏商量,而是命令。陶氏覺得她身為正室的尊嚴受到了藐視,又見不慣林三爺那爛酒鬼的樣子,二人當時就吵了起來。
一個怒極攻心,不擇言語,一個爛醉如泥,神志不清,誰先砸的東西已不可考,反正兩個人都張牙舞爪地沒閑著。真正激化矛盾的是林慎之沖上前去朝著林三老爺揮舞拳頭,罵他混蛋。林三老爺怒極,他不敢打陶氏這潑婦,難道還不敢教訓兒子么?于是搧了林慎之一巴掌,也不見得用了多大力氣,但陶氏平生最看重的就是幾個兒女,當下猶如剜了心頭肉,也顧不得有孕在身,撲將上去撕扯,一推一閃身,她就吃了大虧。
林謹容低聲把適才龔媽媽在老太太房里的話說給林謹音聽。不論如何,今早的事情就是三老爺一手鬧騰起來的,是他不講道理,是他砸東西,是他罵人,是他打人,陶氏沒有錯。
林謹音擦著淚小聲道:“我已知曉,龔媽媽去之前已經安排好了,適才我又叮囑了夏葉等人一遍。”言罷又蹲下去捧著林慎之的臉輕聲道:“七弟,不管誰問你,你都說你記不得,當時嚇懵了。”三房已是別人眼里的笑柄,林慎之若是再當眾說林三老爺的不是,又是一個笑柄。
“我不撒謊。”林慎之自是不服,他只知道黑白是非,且在他的心目中,平時見了就害怕的父親怎么也比不過疼愛他的母親。
林謹容嘆道:“要不,你就把你揮拳去打三老爺,罵三老爺混蛋的事情說給祖父聽,祖父一定很高興,說你很懂孝道,然后賞你兩板子,再罰你跪一回。”有些事情做得說不得,她倒遺憾林慎之太小,不能好生賞三老爺兩拳呢。
林慎之果然垂了頭,卻又低聲道:“可是我不說,爹爹也會說出來的。”
林謹容冷嗤一聲:“他有臉說么?我問你,你那個時候不去祖父那里請安上學,怎會留在屋里?”她懷疑這事兒背后有推手,誰得到的利益最大,那就是誰。
林慎之道:“我沒留在屋里,我已經出了門,半途見著爹進來,想著許久不曾見到他了,便跟了進去。剛開始害怕來著,后來看到娘哭,突然很氣,就沖上去了。”
“沒人教你什么?”林謹容還要再問,林謹音擺手,不容置疑地道:“這事兒我自有思量,不用你插手。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慎之要做的就是好好跟在祖父身邊讀書,要比平時更加用功;四妹剛解禁,要做的就是伺奉好母親,其他事情都別操心。誰要不聽話,他就是不孝!給母親添亂!”關鍵時刻,她這個長女自然要把該承擔的都承擔起來。
林謹音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林謹容也就閉了嘴,忐忑不安地等候。即便是早已經知道了結局,她也還是抱著幾分僥幸的,希望這個弟弟或是妹妹能留下來。
沒有多少時候,外間響起送大夫的聲音,林謹音忙道:“我去看看。”才起身,就見枇杷蒼白了臉站在門口,低聲道:“大夫說,先吃副藥試試看。”
那就是保不住了,母親這要受多大的罪!林謹音站在那里,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林謹容沒哭,只蹲在林慎之面前啞著嗓子道:“慎之,你要記住,假如將來你有了妻子,你一定不能這樣對待她。這不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該做的事。”
林慎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林謹容沉默地撫摸著林慎之的頭,還有一種男人,妻子有了身孕之后,百般嬌寵,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孩子夭折以后,卻冷眼冷語相向,那也不能做……因為妻子就算是真的有錯,但她其實恨不得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孩子。話已到口邊,林謹容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陶氏終究是做了一回隱忍的大家女子,那團血肉下來后,林老太太當時就賞了林三老爺一拐杖,接著林老太爺又傳喚林三老爺。
林老太爺長久以來積威甚重,林三老爺下意識地想躲,想辯解真的是意外,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是醉糊涂了,他沒想到會這樣。但看到三個子女鄙夷冰冷的目光,也考慮到自己不可能跑到哪里去,還得靠著家里吃飯,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見林老太爺,挨了一頓鞭子,自此老實了許多。而那個叫飛紅的女人,還未進門就被老太太派人抽了一頓破了相,毒啞了嗓子,剝了衣服賣得遠遠的。林三老爺屁都不敢放一個。
接著林謹音在老太太的房里哭了小半日后,林三老爺身邊伺候的人,以及黃姨娘都沒能輕松逃過。黃姨娘和她身邊的人都被關了起來,每天不許睡覺不許吃飯反復回答同樣的問題,等到她的清白被證明后,放出來時兩只眼睛都凹了下去,小白蓮變成了路邊即將凋謝的老黃花,走路都要人攙扶。
她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陶氏的門前去跪著表忠心,表清白。等她磕頭磕夠了,林謹音方才出去寒著臉冷冰冰地道:“姨娘,太太身子虛弱,雖知你委屈,卻沒有精神安撫你,你改日再來如何?”
黃姨娘剛吃了一頓大苦頭,豈敢不答應?唯唯諾諾地應了,看向林謹音的眼神里滿是恐懼和隱隱的厭憎。
林謹音卻朝她挑了挑唇角,慢悠悠地添了一句:“姨娘,在我們這樣的人家,安分守己第一要緊。你別怕,你看,你安分守己的,這什么禍事兒都牽連不到你,老太太已經查明你是清白的了,你還怕什么?”被逼到盡頭,饒是溫厚如她,也露出了幾分刻薄兇惡。
黃姨娘垂下眼瞼,露出一絲懼色:“奴懂得安分守己。”然后低頭默默離開。
林謹容佩服地看向林謹音,自己現在能謀算這些,是因為重活了一回,經過生死錘煉,換了個角度去看事情,所以才能從容。而林謹音卻是在這樣的年紀就能做到這個地步,可見她在陶家過得好,不光光只是因為舅舅、舅母、表哥好,也有她自己的作用在里面。
林謹音看到妹妹崇拜的目光,有些失笑:“囡囡,看什么呢?傻子似的。”
好像從小到大,姐姐最愛說她傻,不過她從前是真的很傻吧。林謹容一笑,拉了林謹音到一旁,低聲道:“姐姐是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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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姐姐
第38章探病
林謹音其實只是在和龔媽媽商量之后,和林老太說了兩件事。
一是平日林三老爺雖然愛和陶氏吵,卻從來沒有動過手,輕重他還是有的。陶氏子嗣不易,好容易有了身孕,他更不會動手。怎地那日什么事都碰在一處了,實在太過蹊蹺。還有林三老爺這事兒這么久了,家里卻什么風聲都不知道,可見刁奴們實在太過分。要是別的奴仆跟著學,怕是對林家的名聲有礙。
二是說自己什么都不懂,早前寫過信給陶家報喜的,過些日子陶家肯定會派人上門來送東西探望陶氏,到時候必然會私下問她因由,她該怎么辦?總得有個交代。
林老太思量再三,就說,會給陶氏一個交代,同時也該正正家風了。至于陶家,林老太爺會親自寫信去解釋。然后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林三老爺真是交友不慎,被外頭的壞人和刁奴們給帶壞了,他心里也內疚。林謹音她們不該說的就別說了,要是給陶家知道,林三老爺沒臉見岳家,林謹音自己也沒臉,還讓林謹音該勸的也勸勸陶氏。
林老太爺和林老太愛面子,怕人因此看低了林氏家風,林謹音何嘗又不愛?陶家曉得了能鬧到什么地步?也不能讓林三老爺和陶氏和離吧?所以她一早打定的主意就是不和陶家說真相,故意扮作懵懂樣,以尊重詢問林老太的意見為陶氏討公道。
這事兒若是與黃姨娘有關呢,保叫黃姨娘立刻現形;與黃姨娘無關呢,也是對黃姨娘和相關人等有力的警告。且,這個惡人由即將出閣的她去做,比林謹容這個還要留在家里好幾年的人來做更合適。
知曉來龍去脈,林謹容瞬間收了那分重生后隱隱存在的超然感。所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換了此刻的她去做,也不可能比林謹音做得更好。所以,永遠不要輕易低估了一個人。
林謹音看到林謹容若有所思的樣子,微微一笑:“等下你送點東西去安撫黃姨娘。你快快長大,以后就要靠你了。”
待到陶氏昏睡過去,林謹容依言命荔枝揀了兩盒糕點并一碗雞湯,自去看望安撫黃姨娘。還未到得黃姨娘的門外,就聽得黃姨娘房里的粗使婆子從一旁走來,大聲同她問好:“四姑娘怎地有空過來?”
一個看門望風的,黃姨娘到了這地步,仍有死忠,不可低估。林謹容微笑道:“太太醒來,聽說姨娘受了委屈,讓我來看看姨娘。”
話音未落,就見林亦之紅著眼眶從里頭走出來,虛虛朝她拱了拱手:“四妹妹。”然后吸著鼻子自去了。
原來適才是林亦之在里面與黃姨娘說悄悄話。看林亦之這模樣,林謹容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會說些什么,臉上仍堆滿了笑,熱情地道:“姨娘,你好些了么?”
“給四姑娘添麻煩了。”黃姨娘歪歪斜斜地由棗兒扶著從床上掙起身來:“我沒事,我沒事,太太好些了么?“
“太太醒過一回,吩咐我來看看姨娘,接著又睡過去了。”林謹容命荔枝把吃食交給棗兒:“姨娘受委屈了,這是三姐姐讓我帶來給姨娘補身子的。有什么難處,可以來和我們說。”
“謝太太恩典,三姑娘、四姑娘體恤人。”黃姨娘自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來,又表了一回忠心和清白,大罵那飛紅惡毒不知廉恥,又嘆息陶氏不幸,三老爺糊涂。
林謹容等她罵夠了,方緩緩道:“姨娘不必罵了,她已然得了該有的懲處。姨娘剛出來,還不知道吧?我說給你聽聽,讓你也解解氣。老太太命人打了她一頓,壞了她容貌,毒啞了嗓子,剝了衣裳,賣到遠處去了。她也是太自不量力,不過塵土一樣的存在,別人輕輕一口氣就吹得無影無蹤,卻沒有自知之明,她是咎由自取,卻害苦了我們一家人。”
黃姨娘目光閃爍,好一歇才輕輕道:“自作孽不可活,她是活該!奴有自知之明,以后還要靠著太太、姑娘們幫襯一下五少爺。”
林謹容微微一笑:“自家骨肉,姨娘不必多言。五哥有出息,太太和我們這些做妹妹的臉上也有光彩。我只是怕五哥誤聽了旁人的話與我們生分呢,我們就是再想幫他,也要他領情的。”
黃姨娘一怔,瞇了瞇眼:“四姑娘這是怎么說?誰和五少爺說了什么不該說的?你和奴說,奴一定……”
林謹容淡笑著起身,打斷她的話:“沒有什么,我只是擔憂。姨娘你歇著,我不打擾你了。”言畢施施然告辭而去。
黃姨娘目送著林謹容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把林謹容帶去的雞湯一飲而盡。陶氏命好,三個兒女都是聰明厲害的。
陶氏卻終是不開懷。
她本是個驕傲的人,剛剛揚眉吐氣,卻以這種方式小產,臉面丟盡不說,最是心疼那得來不易卻輕輕失去的骨肉。加之本身年紀大了,受損嚴重,那紅淅淅瀝瀝的總是下不干凈,身體一直不見好轉,人難免消瘦憔悴下去,越發陰郁暴躁,閑暇之余最愛做的事就是看著窗外那顆光禿禿的杏樹發呆。可一見到林三老爺,她就會爆發出可怕的憤怒,任誰勸也勸不好。
林謹容擔憂不已,從前那個暴躁不肯吃虧,卻有無限活力的陶氏遠比這個陰郁消瘦沉默的陶氏更讓她安心。她放了一切心思瑣事,與林謹音隨侍一旁,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只求母親趕緊康復起來。她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假如當時自己沒有勸陶氏忍,而是由著陶氏的性子發作出來,雖然結果也許不會有現在這樣理想,可陶氏心里的郁氣會不會少些?她很怕這樣下去,陶氏會被拖垮,再也好不起來。
倘若她的重生,不能讓至親之人過得更好一點,那又有什么意義?
這日陶氏睡了,林謹容把這疑問去問林謹音,林謹音摸著她的頭嘆氣:“傻丫頭,當時我也這樣勸過母親來著,要錯也是我們一起錯。”林謹音頓了頓,低聲道:“我猜著,母親心里怕是更怨恨她自己。她有了身孕,原不該與父親作意氣之爭,什么都比不過自家身子和腹中骨肉更重要,但她沒忍住,所以她覺得是她害死小弟弟的。你我都勸解不得,還要靠舅母來勸。我已給舅舅寫了信,想必過幾日就有消息了。”
林謹容愁眉不展,吳氏的身子也不好,已然入冬,氣候嚴寒,又是年底最忙的時候,她可有精力走得這一趟?
忽見春芽從外頭進來輕聲道:“姑太太要來瞧太太,是不是要先喚醒太太?”陶氏最愛整潔,哪怕是病中也是每日打理得十分干凈整齊,林玉珍要來,只怕更是要強撐著梳洗打扮,不肯丟了顏面的。
林謹音微一沉吟,便掀了簾子進去,卻見陶氏已經睜了眼:“給我梳洗。”
姐妹二人深知陶氏的性子,默然選了件顏色柔和襯膚色的淺酡紅緞襖替她穿了,梳了個小盤髻,簡簡單單插了枝赤金紅寶石梅花簪,又替她略微施了點脂粉掩蓋黃氣,看著病容雖還在,卻也嫵媚嬌弱。
陶氏對著鏡子剛滿意地點了頭,就聽見外頭腳步聲、女孩子清脆的說話聲響成一片。卻是羅氏、林五和才放出來不久的雙胞胎陪著林玉珍、陸云一道進來了。
林謹容一眼就瞟到林五和陸云手挽手的,頭上戴著同款式的珠花,神態親密,好似親姐妹一般。而雙胞胎雖然在笑,裝作不在意,眼里的不屑和嫉妒卻是掩都掩不去。
羅氏笑道:“三弟妹,我們幾個來瞧你,只怕你睡著的,幸好你醒著,不然姑太太這一趟怕是要白跑了。”
林玉珍熱情地抓了陶氏的手,挨著陶氏坐了,認真打量一回,笑道:“看著氣色挺好的。三嫂呀,不是我說你,明明比我大,可病了也還這么好看,生生把我等比了下去。”
陶氏原來喜歡被人夸贊美貌,此時卻是覺得無比刺心,再美又如何?落到不愛惜的人手里也不過如同草芥一般。不由微微蹙了蹙眉頭,心里一陣壓制不住的煩躁,避開這個話題,淡淡地道:“大冷天的,不是什么大病,不來也罷。”隨即吩咐林謹容姐妹:“你們去接待你們小姐妹們罷,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盡數都拿出來。”
林謹容和林謹音剛行了禮要走,林玉珍卻拉住林謹容的手笑道:“我幾次邀你們過去玩耍,都不見你們去。你姐姐是要出閣了,不好意思亂走,你這孩子怎地從來也不去?”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我可是你親姑母呢。雖然孝道緊要,至親骨肉也要走動才能更親的。”
林謹容被林玉珍一拉住,雞皮疙瘩就起來,半垂著眼坦然道:“回姑母的話,我早前做錯了事情,被祖父責罰,不能出門,后來卻是舍不得母親,并不是故意不去的。”
林玉珍笑得更燦爛:“好個孝順實誠的孩子!”松了林謹容的手,笑著同陶氏道:“三嫂,我是真羨慕你,養得三個好孝順聰明漂亮的孩兒!”
“別把她夸狠了。”陶氏這才勉強擠出一個笑,示意林謹容趕緊領著陸云等人出去。
第38章探病
第39章舅舅
林玉珍寒暄幾句,提道:“云兒自小長在江南,這平洲除了咱家的姑娘們也沒個相熟的小姐妹,我打算在家中辦個暖爐會,請了平洲好幾家的姑娘太太們看戲玩耍。三嫂也讓四姑娘過去玩玩,她不小了,不該總關在家里。”
大凡驕傲之人,都不太喜歡比她更驕傲的人,私底下也瞧不起奴顏媚骨,只會阿諛奉承之輩。林玉珍正是這樣一個人,她不喜歡驕傲的陶氏,同樣也不喜歡驕橫的雙胞胎,林五呢,看著好像還好,但總是覺得目光閃爍飄忽,又愛阿諛奉承,有些不對勁。倒是林謹容,純孝安靜,容貌好,父母也不是強勢奸詐之人。陶氏越不讓林謹容去她家做客,她偏要林謹容去。
陶氏沉吟片刻,終是應下:“她有些害羞,讓她三姐陪著一道罷。”然后就不再言語。
眾人都看得出陶氏并不喜歡她們來探,因此只是略微坐了坐就告辭而去。林謹容跑去膩歪陶氏:“幾個妹妹都愛耍小脾氣,我不想和她們瞎摻和,就想陪著娘。”
陶氏有自己的打算:“你總跟著我守在這屋子里,不出門不露面,是要叫旁人不知林家還有個八姑娘一樣的不認得還有個四姑娘么,怎么能行?我知道你怕生,叫你姐姐陪著你,不會有大礙。”
林謹音也在一旁附和:“你是該多出門走走的,不能小小年紀就如此孤僻沉靜,這樣不好。”
林謹容滿腹憂思說不得,長長嘆了口氣,卻得了一屋子的贊揚:“四姑娘真是孝順……”
陶氏道:“她真是孝順就該聽我的話。”
林謹容欲哭無淚。
天色未明,林謹容就睜開了眼睛。她敏感地察覺到今日十分寒冷,就連眼珠子都比平日里冷了好幾分,被子挨近口鼻的地方也有些潮濕。她輕輕坐起,披了放在枕邊的蔥綠小綿襖,靠在床頭看著已經熄滅了的炭盆發愣。
那一年,林玉珍也是開了個暖爐會。經過精心安排,陸云當眾表演分茶之技,大出風頭,在平洲一舉打響名頭,成就名門淑女之名。入冬已久,林家請了好幾次客,她還以為已然錯過,誰知還是留著的。
門被輕輕推開,桂圓和荔枝一個提水,一個捧炭盆,進來就道:“這天兒真冷,陰沉沉的,這時候還不見天光,怕是要下雪。姑娘今日去姑太太家里做客,得多穿點才行。”
林謹容被窩里一溜,將襖子蓋了臉:“我不舒服。”
“哪兒不舒服?”荔枝忙放下炭盆,上前去摸她的額頭,桂圓則倒了一杯熱水過來:“該不是受了涼?”
林謹容閉著眼睛不說話。
“姑娘!”桂嬤嬤大步走進來,笑道:“舅老爺和表少爺來啦!帶了一大車東西,才剛進的門。說是冬至時家中有事,不能上門送禮問候,所以提前來送節。”本朝風俗,定聘之后,每逢節序,男家都要向女家送禮問候。
林謹容立即翻身坐起,兩眼放光:“真的?!”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舅舅來得太及時了。
桂嬤嬤笑:“騙您作甚?還帶來一個姓水的老大夫呢,說是什么清州婦科第一圣手,特意高價請來給太太看病的,阿彌陀佛,但愿太太早些好起來。”
到底是自家親骨肉,就是比旁人周到體貼。林謹容迅速起了身,攤開手腳給丫頭們穿衣洗臉收拾打扮,急匆匆跑去給林老太太請安。
恰好林謹音也在,姐妹二人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林老太太垂著眼眸慢吞吞地飲了一杯茶,方道:“你們舅舅難得來一趟,骨肉至親,是該好好聚聚。可此前你們已然應了你姑母的,突然又不去了,是失信……這樣罷,三丫頭可以不去,四丫頭就先去給你舅舅行個禮,然后再去你姑母家,左右你舅舅也不會只來一天就走。”
林謹容聞言,忙給林謹音使眼色,示意她幫自己說道幾句,林謹音卻只是笑。
因見林五、雙胞胎都在場,林老太便又道:“這次是你姑母特意為你云表妹準備的,你們切記要謙和守禮。”這話重點是交代雙胞胎的意思,就是不要搶主人家的風頭。
幾個姑娘都笑著應好,林謹容垂眸看著鞋尖,暗想,討人歡喜不容易,討人厭煩還難么?這可是你們逼我的。
姐妹二人進了陶氏的院子,恰逢陶氏正在龔媽媽、春芽等人的幫助下盡力將自己打扮得更精神一點。林謹容上前抱定母親的胳膊,紅了眼圈:“我不想去了,姑母家近,舅舅卻是許久不曾見著了。”若是將前世的光陰算上,她若干年不曾見著陶舜欽了。
陶氏失笑:“你這丫頭,又不是馬上就要去你姑母家中的。先給你舅舅行了禮再去,又有什么打緊的?”又哄林謹容,“囡囡,不能總是躲在家里呀。這樣不好。”
忽聽龔媽媽在外間道:“奴婢給三老爺請安。”緊接著,林三老爺穿了件淡青色綿袍,勾著腰,縮著背,滿臉的訕笑,搧著把高麗摺扇假裝風流地在門口探著頭道:“你們都在呀。”
卻是林老太爺再次命他前來同陶氏賠禮和好,務必要叫陶大舅看到一對和睦相處的夫妻,好叫陶家人放心的。林三老爺雖早就厭煩透了同陶氏這樣無休止的鬧騰,卻不敢不來。
陶氏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眼里迅速蘊起一層怒火。林謹音和林謹容自是知曉林三老爺來做什么,施了禮問了好就立在了一旁。
林三老爺看著陶氏的樣子,由來就有些心慌,又有些厭煩,只怕她再次發瘋,忙假意教訓女兒:“你們舅舅和大表哥來了,少時就要進來,記得要恪守禮儀,不要讓人看了笑話去,說我林家的女兒沒規矩。見著你們舅舅該說什么,該做什么,都有數的吧?”
林謹音和林謹容心知他是想要姐妹二人幫著勸陶氏別在陶舜欽面前道出真相,說他的不是。心中鄙夷不已,懶得回答他,便都垂著頭不語。
女兒的抗拒之意太過分明,林三老爺皺眉,正在絞盡腦汁地想怎么才能不傷臉面的把話說清楚,就聽陶氏在一旁冷笑:“不要臉!有本事做得就別怕!這會兒倒好意思在女兒面前擺譜。若是我,羞也羞死了的,不如一頭碰死在墻上更干凈。”
林三老爺大怒。這個女人當真瘋了,當著女兒的面左一個死右一個死的詛咒他,這世間再無如此的惡毒婦人了!當下便惡聲惡氣地道:“陶采苓!賢良淑德,你看看你有什么沾了邊的?你別以為我一輩子都欠你的,要無端忍讓你一輩子。難不成你還要叫你哥哥和侄兒來打我一頓?來呀!叫他們來呀!我要是怕了,就把我的林字反過來寫!”
陶氏身子不好,來不得劇烈運動,便翻著眼皮子冷聲譏諷:“林三老爺學識真高深,那林字倒過來寫我認不得,反過來寫我倒是認得的,還不是一個林字么?又或是,有學問的林三老爺另有他解?妾身愿聞其詳。”
林謹音、林謹容忙一人扯住父親,一人扶住母親,勸道:“都少說一句吧。”
林三老爺卻聽不進去,紫漲了臉皮:“你這個刁婦!也不怕教壞了女兒!”
陶氏回道:“你這個愚夫!也不怕敗壞了門風!”
“撲哧!”有人在外頭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接著龔媽媽僵著一張臉把二房的林四少爺林凡之領了進來。
在子侄面前丟了臉,林三老爺一張半老不老的臉頓時青紅交加,更恨陶氏不給他留面子,幾欲拂袖而去。
林凡之忍著笑對著陶氏夫婦長長一揖,大聲道:“小侄給三叔,三嬸娘請安。大伯父讓我來和兩位長輩說一聲,他這就領著陶家舅舅和水老先生進來了。”
“煩勞四哥跑這一趟了,你還有事,就不耽擱你了。”林謹容對這個玩了丫頭,又無動于衷地看著丫頭被生母一碗藥打了胎,安安心心等著娶妻進門的四堂兄沒什么好感,聽他笑話林三老爺夫婦吵架更是不舒坦,立刻就出言趕人走。林三老爺再不肖,也不代表誰都可以當著她的面不當回事地笑話人。
林凡之本來想同兩個堂姐妹打聲招呼的,聞言一怔,再看林謹容和林謹音面上都隱有羞憤之色,當下明白過來,虛虛敷衍了一句,趕緊走人。
聽到外頭傳來說話聲,林三老爺方才收了臉上的不忿之色,笑瞇瞇地跑到門口去迎陶舜欽等人。陶氏躺回床上,林謹音給她放下錦帳,拉著林謹容避到屏風后。姐妹二人從屏風縫隙中偷窺,但見那水老先生須發皆白,面容清矍,表情沉靜,看著似是個讓人放心的,不由滿懷期待。
水老先生切了左脈又換右脈,又請掀起帳子讓他看了陶氏面色和舌頭,然后捋著胡子沉吟不語。陪在一旁的林三老爺忙道:“先生?內子這病?”
水老先生道:“出去說。”
到得外頭,又有候在外間吃茶的林大老爺、陶舜欽齊聲相詢。林謹容聽到他說了一大堆高深莫測的話,然后總結一句,陶氏這病不輕,須得要靜養,要開懷,不能再受刺激,不能操心勞累,然后就命研墨鋪紙。
不多時,聽得林三老爺一迭聲叫人去揀藥,然后又是林大老爺陪了水老先生出去。見沒了外人,陶氏方低低咳嗽了一聲:“請舅老爺進來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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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舅舅
第40章舊地
“小妹!”一身赭色銀鼠皮出鋒錦袍,踩著鹿皮靴,臉上猶有倦色的陶舜欽一掀簾子大步走了進來。他的眉眼與陶氏略有幾分相像,和他這個年紀的許多男人一樣留了長須,但舉手投足間卻自有多數讀書人所沒有的一股豪邁爽朗之氣。
見著長兄,陶氏紅了眼圈,卻又強忍住了,堪堪擠出一個笑來,剛一笑,卻是一連串咳嗽,她越想忍住越是忍不住,憋得臉紅氣喘。林謹容姐妹二人忙遞水撫胸,眼圈也跟著紅了。
陶舜欽的臉色頓時一變,緊緊咬住了牙,沉默半晌,待到陶氏停住了咳嗽,方擠了個笑出來:“我適才在老太爺那里見著了慎之,見他懂事知禮,心中很歡喜。進來一瞧,兩個姑娘也都長大啦。”
林謹容和林謹音忙喊了聲:“舅舅。”舅甥三人目光交匯,都看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寒暄幾句,陶氏便開始趕人:“我有話要和你舅舅說,阿音去和龔媽媽說,叫她給舅老爺準備舅老爺最愛吃的小雞元魚羹;囡囡要出門做客,時辰不早,趕緊去了!別等其他人來催!”
林謹容無奈,只得帶了荔枝、桂圓,與林五等人匯合,迎著大雪登車往陸家而去。
林五與林謹容坐的一張車,上車就親親熱熱地抱了林謹容的胳膊討好賣乖:“四姐,你終于能跟我們一起出門了,我太高興啦。上次二表哥請了吳二哥他們去做客,吳二哥吹塤,我覺得他其實沒你吹得好,六妹和七妹卻偏說他比你吹得好。今日若有機會,你正好和吳二哥比個高低。”
林謹容心不在焉地道:“我本就沒吳二哥吹得好。”她倒也不是謙虛,吳襄這才名非是浪得虛名,她之前真的從來就沒吳襄吹得好,二人比試過好幾場,她從來就沒贏過。雖又經歷了這些年,她卻也沒有信心能超過吳襄。
林五側頭看著林謹容細白如瓷的肌膚和兩條纖長如畫的眉,欲言又止——不是的,陸緘和陸綸就堅持認為林謹容比吳襄吹得好。陸綸她相信是偏心,但陸緘說好一定就有他的道理在里面。但她是不會和林謹容說這事的,她總是覺著林謹容離陸緘越遠越好。
馬車走走停停,終于在陸家的二門外停了下來。有婆子在外頭撐起青布大傘,笑道:“雪可大,冷得緊,姑娘們系緊了披風,仔細腳下!”
林謹容扶著荔枝的手下了馬車,抬眼看著大雪紛飛中,熟悉而又陌生的陸家大院,眼里心頭白茫茫的一片。
陸家與林家一樣,都是從老宅上逐漸擴建起來的,百年老樹隨處可見,一樣精巧細致,一樣人丁興旺。她在這里消磨了近六年的光陰,一草一木,一石一墻皆是回憶,曾經有過甜蜜,也曾經有過哀傷,但經過歲月的洗練之后,那些甜蜜反而比哀傷更讓人哀傷。
人大抵都是這樣的,喜歡回憶成功和喜悅,不喜歡回憶失敗和悲傷,她也是如此。這個地方見證了她所有的失敗和窘迫,她想有一天,她可以無畏地面對她的從前,就從現在開始。
前頭領隊的林三少奶奶文氏細聲細氣地吩咐伺候的眾丫鬟:“天氣冷,雪大,好生伺候姑娘們,不要著了涼。”
給她撐傘的婆子語調歡快地道:“三少奶奶莫擔憂。昨兒晚上太太看了天色就說恐要下雪,特意吩咐把聽雪閣的火龍燒起來。燒了一天一夜,熱乎著呢。這會兒姑娘們覺得冷,等進去,怕是穿著大毛衣裳都會覺得熱。”
給林謹容撐傘的另一個婆子也笑道:“要說今日太太開這暖爐會,真真是選的好地方好日子,天降瑞雪,聽雪閣外頭的臘梅也開得好極了,真是香。”
“哦。”林謹容是知曉聽雪閣外的梅花的,不但有臘梅,還有紅梅,可以從初冬一直開到冬末。她剛嫁過來的那一年,也曾和陸緘在里面夤夜聽雪,又從梅花上掃了雪埋入樹下,留作烹茶之用。但第二年,那裝滿了雪水的翁卻被人給忘了。
林五突然望著林謹容嫣然一笑:“四姐姐,真的挺香的。上一次陸二哥還領了我去掃臘梅上的雪。那雪是香的,他說明年烹茶給我喝。”
林謹容瞟了林五一眼,淡淡地笑了。其他她也許會爭,但這個人,她一定不會爭,非但如此,今日她還要做一件讓林玉珍和陸云討厭自己的事情。
林五覺得自己的小心思在林謹容那清亮的目光下有些無所遁形,竟不敢再與林謹容對視。卻聽身后的林七突地一笑:“哎呦,這么一說,我也想喝梅花上掃下的雪水烹的茶呢……四姐姐,你那么愛茶,不知你那里有沒有這樣的水?”
林六道:“算啦,四姐姐那里就算是有,滋味兒和姑母家的這個必然也不一樣的。”
林七道:“那我得去和姑母說,請二表哥烹茶給五姐喝的時候,也捎帶上我們。”
林六捂著嘴笑:“這丫頭,就連杯雪水烹的茶也要叫花似地去和人要,你真是我們林家的姑娘?也真好意思。別說我認識你哦!”
雙胞胎你一句我一句冷嘲熱諷地說得熱鬧,林五卻聽得怒火中燒,僵著臉道:“六妹和七妹說話真有趣……”
林六和林七同時哈哈一笑,齊聲道:“可不是有趣?”
文氏蹙了眉頭道:“謹言慎行!”
幾個女孩子方悻悻地住了口。
不多時,一股臘梅特有的幽香撲鼻而來,這意味著聽雪閣快要到了。林謹容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理了理腰間的寶石流蘇禁步,回頭去看。
但見一團雪呼嘯而來,狠狠砸在給她撐傘的婆子肩頭上。那婆子“哎呦”了一聲,轉過頭去看,卻又被緊隨而來的另一團雪砸在了胸前。
敢在這院子里如此胡來的,除了陸綸,再不作第二人想。那婆子一邊去抖衣上的雪,一邊大聲道:“五少爺,休要玩鬧,當心驚了客人!”話音未落,又是一團雪迎著她的面門飛來,驚得她什么都顧不得,趕緊舉了手里的傘去擋雪。
雪團團得松,砸在傘面上四處濺開,落在林謹容的脖子里,冷得她打了個激靈。荔枝和桂圓忙湊上前去,替林謹容清理脖子里的雪。
那婆子忙告罪:“奴婢該死!”又抱怨,“這五少爺真是頑劣!”
林謹容笑道:“不妨事。”當年也是如此,陸綸這團雪要再不出現,她還覺得奇怪呢。她目光一轉,就在不遠處的冬青樹后發現了一身藍衣,探頭探腦,耳朵上帶著兩個毛茸茸護耳的陸綸。看得出他是早有準備,腳下堆了一大堆雪團,就等著她們過來好發動襲擊。
陸綸得意地朝林謹容擠擠眼睛,兩手一揚,又是兩團雪呼嘯著飛了過來,這次是朝著林謹容的。前世時林謹容被這個不知輕重的傻小子把臉都給打腫了,害得她受盡嘲笑,這次她早有防備,趕緊抓著那婆子的傘給擋住了。
林六和林七哈哈大笑,紛紛拍手道:“好玩兒,真好玩兒!”邊笑邊彎腰去一旁的矮樹上抓了雪捏成雪球,朝著雪團飛來的方向扔將過去。
林五的爪子也有些癢,但記掛著要在人前維持自己的淑女形象,便生生忍住了,勸道:“咱們別和他瘋,當心讓人瞧見了笑話!”
林六和林七根本不理她,不但自己抓雪,還命丫頭也幫忙。文氏根本攔不住,索性不管。
一團團雪呼嘯著朝陸綸那個方向飛過去,陸綸抵擋了一陣,不敵,顧不上準頭,瘋子一般地亂拋著雪團,大喊道:“你們仗著人多耍賴皮!不許叫丫頭幫忙!”
“就許你叫小廝替你捏雪團!”林七瞄準了,“啪”地一下正好砸中陸綸的額頭,得意地拍著手道:“臭黑胖子,叫你罵我!害得我被罰!”
陸綸其實是個挺大度的人,也不生氣,只扔了一團雪過來,大聲道:“林七小氣鬼,我都忘了你還記著。”
“所以你又來闖禍了?上次被罰跪的事情都忘了?看我不和父親說!”冬青樹后突然鉆出幾個少年來,正是陸緘、吳襄、陸經等人。出聲的是陸經,說話間他的一只手已然去揪陸綸的耳朵。
“白胖子!告嘴狗!”陸綸輕巧躲過,朝他做了個鬼臉,招呼了一聲:“六弟,我們快走!”眾人方見冬青樹后站起一個矮小瘦弱,臉色蒼白,裹得如同一只小熊般,約有八九歲的男孩子來,臉上含著笑,怯怯地朝女孩子們看了一眼,跟著陸綸往遠處跑了。
林謹容看得分明,那小男孩正是陸家三房唯一剩下的一個男丁,陸緘的親弟弟陸繕。這孩子自小體弱多病,每年補藥不知要吃多少,帶得格外嬌寵,雖是親兄弟,卻從不喜歡和陸緘接觸,只愛和混世魔王一樣的陸綸親近。
陸經大叫:“老五,你又教六弟做壞事!他身子不好,你卻讓他玩雪,三嬸娘要是知道……”
陸緘突然打斷他道:“三弟言差了,小孩子頑皮算什么做壞事?表妹們也不會和他計較。六弟身子不好,正該多動動才是。”然后朝林家女眷這邊抱拳行了一禮,“母親在聽雪閣里候著表嫂和妹妹們的,各位請便。”
眾人皆是一笑,回了禮后便繼續往前走。雙胞胎把眼去看林五,但見林五頻頻回頭,不由嗤笑一聲,林五面上微紅,垂了眼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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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舊地
第41章斗茶(一)
與外面的雪花紛飛不同,聽雪閣里一派熱鬧,暖香撲鼻。臨窗布置了個小戲臺,一個扮相端正的女伎人在說唱崖詞,說的是豪俠張義傳。
林玉珍春風滿面地與一群婦人圍坐在一處,邊聽邊低聲說笑。陸云也領了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小女孩兒,坐在另一處,一邊吃零食,一邊嘰嘰呱呱地說個不休。
見文氏領著林家姐妹進來,林玉珍、陸云紛紛招呼她們過去坐。林玉珍心情很好,親切地問女孩子們路上可冷,又問林謹容陶氏的身子可好些了,林謹音為何不來?
“舅舅家來送冬至禮,姐姐不好出門,叫我替她向姑母和表妹賠罪。”林謹容目光一掃,就從滿屋子的人中瞧出今日這些人中誰是主賓。
林玉珍左手邊坐著的那個五短身材,穿銀鼠皮出鋒檀色小袖對襟旋襖,郁金香百褶裙,梳大盤髻,插著金釧,眉目淺淡的婦人是平洲知州的夫人宋氏;右手邊顴骨微高,梳鳳髻,穿青蓮色鑲銀鼠皮小袖對襟旋襖,青色百褶裙的是吳家大太太,吳襄的母親楊氏。
而陸云緊緊挨著的那個穿丁香色鑲麝鼠皮襖子,丫髻上插了金珠,耳畔紅寶石耳墜,巧笑嫣然的女孩子是吳襄的表妹,楊氏的內侄女楊茉。此時這二人都忙著照顧一個才七八歲,穿著大紅襖子,梳丫髻,白白胖胖的小丫頭。這小丫頭,自是知州家的女公子蘇真真了。另外還有幾家相熟的女孩子們,但與林謹容都不過是點頭之交。
這情形與當年何等相似!想必接下來林玉珍就是要陸云表演分茶之技了。林謹容垂眸沉思間,只聽林玉珍笑道:“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三丫頭。”
一旁楊氏卻來了興趣:“你舅舅到了?都有誰來了?”
陶舜欽是吳家的女婿,倘若不是陶氏有事,陶舜欽父子還該先往吳家去拜會了吳家二老才往林家來。林謹容便朝楊氏甜甜一笑,低聲解釋道:“舅舅和大表哥都來了的。因著家母身體不好,托他們請了大夫來,便先送大夫去了我家。怕是要稍晚才能去給府上給老太爺、老太太問安。”
“這孩子心真細。”楊氏微笑著細細打量林謹容,同林玉珍道:“你們林家的姑娘就是長得招人疼。”
“您又夸她們。”林玉珍不由細細打量林謹容。林謹容今日穿的是一件海棠紅流云紋灰鼠皮出鋒的襖子,下面系著藍色百褶裙,雙丫髻上幾朵珠花,耳畔金丁香,唯一比較打眼的首飾就是裙旁系著的寶石流蘇禁步。論穿著,她并不比林家其他姑娘們更出挑,可配上她那長眉秀目,瓷白細膩的肌膚,沉靜文秀的表情,站在那里就是顯眼,把屋子里其他的小姑娘們都給比了下去。
林玉珍突然莫名地就有些不高興,指指陸云那邊,道:“過去和你妹妹她們一道玩兒罷,不是在外人家中,想要吃什么,只管和丫鬟們說。”
林謹容對林玉珍熟悉得緊,一看她這故作大方,實則有些不耐的姿態,就知她莫名又不高興上了。卻不復從前那種一見到她不高興,就害怕忐忑到不知該怎么辦才好的心情,只微微一笑,行了一禮,翩然退下。
待入了座,女孩子們你的衣裳好看,她的手釧別致,哪里的胭脂水粉精致,誰家的糕點好吃的閑侃了一歇,陸云看了林五一眼,林五便輕輕一笑:“云妹妹,聽說江南也愛作斗茶之戲,不知是真是假?”
陸云便溫和一笑:“是有這么一回事。”
林五便道:“那么你從江南來,想是必然精通的罷?我倒好奇了,那江南與我們這里的有沒有什么不同?我可聽人說,你是經過名師指點的,可否讓我們開一開眼界?”
凡是有點心眼的人,都能明白這是陸云要當眾表演才藝的前奏。
楊茉雖不是吳家人,卻常常住在吳家,與林謹容也算是相熟,聞言便心領神會地朝林謹容一笑。林謹容回了她一笑便垂下了眼眸,林玉珍為了這唯一的女兒真是煞費苦心。
這分茶之技,斗茶之風,在本朝正是盛行,被視為一項極為高雅的活動。且不說在文人雅士,閨中貴女之間盛行,就是在宮廷之中,市井之間,也是盛行得很。文雅之人,莫不以自己有一手好茶技而驕傲,陸云若是真的能技驚四座,很快就能在平洲的士子間出名了。
只聽陸云謙虛推辭:“哎呀,我雖然會一點,但難登大雅之堂,不行的,還是不要讓我當眾丟丑了吧?”
林五便道:“云妹妹,你還謙虛什么?來吧,來吧,姐妹們難得有機會一聚,讓我們瞧瞧?”
林七記仇,自上次陸綸罵她死女人,陸云跟著笑話她,禁足出來之后發現陸云與林五走得極近,還在林老太面前擠占了她的一席之地后,她就討厭上了陸云和林五,看她們什么都不順眼。因此便鄙夷地撞了撞林六的胳膊,小聲道:“真沒趣,又在拍馬屁。就她什么都最知道。不就是分個茶么?還是名師指點過的,四姐也沒見什么名師指點,不照樣能分?故弄玄虛。”
林六要奸一些,忙掐掐她的胳膊,小聲道:“快別說了。”
“算了,看不慣我就不看,行了么?”林七就撅了嘴低頭剝香瓜子,不再言語。
林謹容的睫毛顫了顫,抬眼插話道:“云表妹,難得姐妹們都有雅興,你就勉為其難,讓我們一飽眼福好了。”
陸云還要再推上一推,林五已然起身走到林玉珍面前笑道:“姑母,我們聽說云表妹會江南的分茶之技,想看一看,嘗一嘗。可她害羞,硬是不肯,姑母,您發句話,讓她別躲懶!”
林五這樣的人才正是林玉珍這會兒最需要的,林玉珍當下就笑彎了眉眼,偏要假意謙虛:“她會什么?別讓她丟我的臉了。”
此話一出,楊氏和宋氏都紛紛勸道:“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唄。這樣小氣地把自家閨女的好處掩藏著,是怕我們和你搶女兒還是怎么地?”
林玉珍便掩口而笑:“你們這些貧嘴的,說得我忒小氣。好吧,小孩子的玩意兒,當不得真,可不興笑話她。”
眾人都道:“怎會笑她?我們自己就不是什么精通的,無非就是看個熱鬧,飽飽口福而已。”
陸云起身,正了正鬢發,理了理自家那條耀眼貴重的灑金榴花裙,又撫了撫裙邊垂著的潔白無瑕的羊脂玉環佩,含著笑給眾人行禮:“我技藝不精,就是給各位伯母嬸娘、姐妹們湊個趣兒,不當之處還請不要笑話我。”
眾人都笑道:“誰能笑話你,只管放開了手腳。”
紅花還須綠葉扶,陸云一人就算是分出一朵花來,沒有陪襯的也顯不出她的好,反而顯得太明顯。林玉珍掃了眾人一眼,道:“其他孩子們也一并玩玩。我們來作評判,誰的水痕最先露了就是輸。既是斗茶,不能沒有彩頭,我便出頭上這枝水精雙蓮花釵子。”言畢果真從頭上拔下一枝水精雙蓮花釵子來,那釵子雕工精細,晶瑩通透,不是俗物,少說也要值幾萬錢。她如此大手筆,顯然對陸云的分茶之技信心十足。
那知州夫人宋氏本是京城人氏,見多識廣,聞言便從頭上拔了一枝紫金鳳頭銜珠釵,豪爽地往面前的茶床上放了,道:“我便出這枝紫金鳳頭釵,這釵雖不值什么錢,卻是京中唐家金銀鋪的老匠人出的。就當是個新鮮玩意兒,給姑娘們玩玩。”
楊氏也笑,將頭上一枝瑩潤的玉燕釵取下,輕輕道:“我也湊個趣。”
其他陪坐的女眷們便也紛紛解囊,東西多寡不一,都是些精致的小玩意兒。
女孩子們一個看著一個,就是沒有人主動出頭。林謹容半點不操心,林玉珍早就安排妥當的,怎會出意外?片刻后,就有陸家偏支一個叫陸揚兒的女孩子從一旁起身笑道:“我閑時也愛玩一玩,不如我來湊這個趣。”
林謹容便輕輕捅了捅楊茉:“你也分得好茶,不去試試?”當年楊茉也是與陸云斗茶的人之一,但她們都不是陸云的對手。
楊茉受家風影響,同樣自詡是個雅人,且那里頭還有自家姑母的一根頭釵在里面,不該白白便宜了外人。因而她早就躍躍欲試,就算是林謹容不勸她,她也要去,只是此刻林謹容這樣勸她,推她出去,她的出場就顯得順理成章,而非是刻意與人爭強出風頭。投桃報李,她便也邀請林謹容:“我記得你也愛好此道,我們一起去?”
從前林謹容因著自家父母的關系,自來謹言慎行,就怕惹禍上身,在這種場合幾乎都是悄無聲息地坐在一旁做看客,所以當年她即便自信陸云非是她的對手,卻也不曾招人嫌去參與。可這一次么,她卻是存了不良之心,有心砸陸云的場子,要叫林玉珍和陸云恨上她的。當下便垂了頭低笑道:“江南雅士多,云表妹從江南來,見識寬廣,又是名家指點過的,我技藝不精,不敢去呢,只怕白白丟丑。”
楊茉一聽,那爭強好勝之心越發起來,微微豎了眉頭,低聲道:“你好沒道理!明明不比別人差,萬事偏要先低一頭,還沒比就認輸了,真是沒出息!這性子真叫人郁悶,我實在忍不住了,你參加也得參加,不參加也得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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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斗茶(一)
第42章斗茶(二)
事情按著她算計的方向發展,楊茉果然要逼著她一起參加,林謹容卻是怔了,原來從前她在旁人的眼里就是這樣窩囊讓人生悶氣的人么?正在思量間,楊茉已然一把將她扯了起來,大聲笑道:“還有我們呢。我們也來湊這個熱鬧!就不知陸家大伯母可備得有多余的茶具?”
楊茉會起身迎戰,原在林玉珍意料之中,唯有林謹容倒真是意外。林玉珍有些驚訝地看著自家這個侄女兒,但見她被楊茉緊緊扯著,神色間還有些怔忪,便知是被楊茉給綁著強行來的。便暗忖道,這個侄女雖聽說吹得好塤,也愛分茶,才名卻不顯,想來長日關在那家中,接觸的人也不多,沒甚見識,也不會有多出彩。
當下便也不當回事,笑道:“有,有,怎會沒有?快快布置起來!人多才熱鬧呢,還有沒有要參加的啊?”見再無人應答,便同楊氏道:“你家的茉茉真是爽朗的性子!我看著就喜歡。”
楊氏含笑看著侄女,淡淡地道:“她么,半點不知輕重,今日就讓阿云好生好生教訓她一回,好叫她認得山外有山,人外人有人,收了這份驕狂之心。”
林玉珍對陸云信心滿滿,卻道:“什么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分明就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當不得真的。”
說話間,早有人將戲臺上說唱崖詞的女伎請了下去,很快就將錦席、癭子木茶床、竹茶焙、銀茶籠、金砧椎、建州兔毫盞、金茶鈐、銀茶碾、蜀東川鵝溪畫絹茶羅、金茶匙、金湯瓶等物流水般地在廳堂正中設下。
陸云在丫鬟捧上的一只小小的白瓷盆里凈了手,在青瓷香爐里焚上香,唇邊帶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探身請陸揚兒、楊茉、林謹容:“幾位姐姐請。”
林謹容抬步起身,衣角卻被人輕輕扯住,她低頭,但見林六含笑看著她,低聲道:“四姐姐,我剛才和七妹賭你們誰會贏,你不會讓我輸吧?”
林七將一顆瓜子仁扔進嘴里,道:“四姐,你理她,她賭你輸呢!你得贏,氣死她。”
林謹容的目光從雙胞胎酷似的臉上緩緩掃過,林七照舊的跋扈囂張,林六慣常的甜美中帶著算計挑撥,但目的都是一樣,要她贏,攪了這場戲。具體原因不可考,但林六從來不會吃虧就是了,當即也不答話,淡笑著從林六手里抽了衣角,往前走去。
眾人落座,林謹容將茶具和水、茶一一看過來。但見面前的茶具無一不是極品的專用之器,水是惠山泉,茶是貢品龍鳳團,幾個女孩子東西都一般無二,并未在其中作任何的假,可見林玉珍母女是何等的有信心。
陸云多年前就不是她的對手,如今就更不是了。林謹容看了粉面生春的陸云一眼,暗道一聲對不起了。手微微一揚,自有伺候慣了的荔枝上前幫忙。林謹容沉淀了心思,神色專注,手下沉穩,心中眼里唯有茶事。炙茶、碾茶、羅茶、候湯、熁茶,諸事齊備,一手執筅,一手注湯。
一湯環注盞畔,攪動茶膏,量茶受湯,隨湯擊拂,手輕筅重,指繞腕簇,少傾,泡沫四起,如同疏星皎月,燦然而生。二湯自茶面注水,周回一線,急注急止,用力擊拂,茶面色澤漸開,泡沫如同珠玉磊落;三湯注水如二湯,擊拂輕勻周環,表里洞徹,泡沫已如粟紋蟹眼,四處泛起,茶色已然透出十之六七;四湯水少,使筅稍慢,范圍漸寬,茶面華彩煥然,泡沫如同輕云漸生;五湯水稍多,筅輕盈透達,拂以斂之,茶沫猶如結靄凝雪,茶香四散;六湯緩繞拂動,乳點勃然;七湯輕清重濁,稀稠得中,乳霧洶涌,溢盞而起,周回凝而不動。
林謹容全神貫注,一氣呵成,手微揚處已然結束,湯花中燦然開了一朵梅花,乳氣蒸騰中,似真似幻。全場鴉雀無聲,轉瞬發出一陣低低的輕嘆。那陸揚兒早已停下動作,全神貫注地看向林謹容這邊,楊茉哈哈一笑,棄了茶筅,道:“我認輸了。”只剩下陸云緋紅了臉,仍固執地盯著自家面前那盞茶,只盼其上的湯花不要早早散去,多堅持得一會兒。
因為林玉珍早已說過,先露出水痕者輸,并不包含誰能幻出花草山脈等物象,因而眾人都不好先下評判,道是誰輸誰贏。
須臾,林謹容茶盞中的那朵梅花漸漸散滅,只余白色湯花。又過了些時候,不知是誰低聲道:“露出水痕了!”接著陸云那邊發出了一聲環佩輕響,陸云抬起頭來,微微紅著眼,擠出一個有些慘淡的笑,顫抖著聲音道:“我輸了,四表姐真人不露相,真好技藝!”
林謹容輕嘆一聲,雖然有些作弊,但前世她這個年齡時雖凝聚不出梅花,卻也能比陸云多堅持些時候,所以她臉上倒也沒什么愧色,只露出些許不安,小聲而清晰地道:“云妹妹承讓!我也是僥幸。”
陸云勉強一笑,垂眸低聲道:“是我技不如人,姐姐不必自謙。”她年紀尚小,被人砸場,能有此氣量已是不易,因而眾人倒對她生了幾分憐憫和佩服。只是輸贏勝負自有道理,她的確不如林謹容,以林謹容這個年紀來說,能做到這個地步,已可以說算是天才,贏得相當漂亮。
所有人都看著林玉珍。
林玉珍的眼睛死死盯著林謹容,忽爾露出一個鋼刀一樣刮骨的笑來,緩緩道:“真是個好姑娘!”雖然她已經極力掩蓋,但語調的僵硬卻是誰都聽得出來。
雙胞胎興奮地眨著眼睛,林五和文氏則回頭責怪地看著林謹容,怨她為什么要搶陸云的風頭。
林謹容垂著眼,一臉的不安和內疚。心里卻是暗喜,她壞了林玉珍的事,林玉珍這回算是真正恨上她了。想必以后陸家再請客,不管她來或是不來,都不會再有人強迫她了。真好。
忽聽知州夫人宋氏“哈”地一聲笑出來,大聲道:“幾個都是好姑娘!林四姑娘技高一籌,勝不生驕;陸三姑娘大氣有量,假以時日,必有大成;楊姑娘豪爽利落,都是好姑娘!”
她這一席話沖散了席間的尷尬,楊氏也跟著笑罵楊茉:“這丫頭不懂事,技藝不精,偏愛瞎湊熱鬧,擾了大家的清凈,白給你們看她笑話!還夸她呢,依我看,該罵她才是。”這話帶了幾分隱含的歉疚,是為了適才楊茉硬拉了林謹容參加斗茶,壞了林玉珍母女的盤算而說給林玉珍聽的。
林玉珍已經緩過神來,雙目直視林謹容,做了一副渾不在意的大氣樣,慈愛地笑道:“乖侄女兒過來!待姑母把這彩頭親手給你。”
林謹容本不是為了那些金玉之物,見好就收,當下上前盈盈一禮,笑道:“我今日雖然贏了,但實屬僥幸,不好意思拿諸位長輩的東西。”
好個驕狂不知進退的東西!就和她那個娘一樣,半點吃不得虧,半點不肯讓人。往日里還真沒看出來。林玉珍的唇角含了一絲諷刺,語氣卻親切得很:“你這孩子,不管如何,你贏了就是贏了,拿出來的東西哪里有拿回去的道理?你有出息,姑母是高興的。別不懂事,快過來拿去,別這樣磨磨蹭蹭的,一點不大方。”
如果是贏了其他人,林謹容相信林玉珍一定非常高興,可她贏的人是林玉珍的心肝寶貝,命根子。林玉珍氣量狹窄,此時笑得有多親切,就有多討厭她。既然說不拿東西就是不大方,就是小家子氣,那她就敬謝不敏了。這些東西少說也值幾萬錢呢。
林謹容便笑著上前,林玉珍帶了幾分不甘和憤恨,不舍地取了那枝釵子,肉痛地遞在林謹容的手里。
這一瞬間,林謹容非常想讓林玉珍的手“滑”了,把這名貴的水精釵掉在地上給摔個粉碎,就似前世林玉珍“手滑”,把她奉上的茶盞給摔了之后又罵她一點小事都做不好一般。但念著那太過明顯,是給陶氏樹敵,也平白讓在座的這些女眷們看笑話,對自己的將來亦有影響,只得忍了,行禮謝過林玉珍。
林玉珍帶了頭,楊氏、宋氏等紛紛兌現諾言,各自把自家的彩頭交給林謹容,林謹容一一行禮謝過,交給荔枝,迎著各式各樣的目光自退回原來的座位坐下。
楊氏為了彌補楊茉無意之中犯下的錯誤,又道聽說陸云師從名家,畫得一手好畫,寫得一手好字,何不讓大家看看?林玉珍假意推辭了幾回,方叫人鋪了紙筆,讓陸云畫畫寫字。
嗷嗷,這一章寫得灰常辛苦,查資料就查了很久。這個斗茶之法,流行于宋,有點像現在的抹茶,多數技藝已經失傳,聽說現在福建還有人能在湯面寫出字來,真是一門高深的技藝。我不行,就是咋呼咋呼給大家看看,以博大家一笑,如果有精通此道的童鞋,請批評指正并包容。謝謝。
第42章斗茶(二)
第43章落梅(一)
這一回林玉珍再不敢冒險去找綠葉來襯陸云這朵紅花,眾人也識趣,紛紛靜觀陸云寫字作畫。陸云強打起精神,勢必要扳回一局,當場畫了墨梅,還題了一句她自己做的四言詩。
憑心而論,以她這個年紀,算是不錯了,看得出的確下了苦工,也有靈氣。于是眾人加倍稱贊她,林玉珍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真切的笑容,熱情地招呼眾人繼續吃茶聽崖詞。
趁著熱鬧,林五板著臉過來同林謹容道:“四姐姐,你來,我有事要和你說。”
林謹容看清林五的神色,微微有些吃驚。
林五義憤填膺,一臉的不平。林謹容徹底失了林玉珍和陸云的歡心,她本該高興的,可那是在對她本人沒有影響的情況下,而此刻,她最討厭的人就是林謹容了。
林五喜歡陸緘真的就到了這個地步?甚至不惜來給陸云當打手?林謹容驚異過后,反倒有些好笑:“五妹妹有什么事?”
林五氣呼呼地道:“我有事要問你,你來不來?要不來以后就別求我幫你忙。”
荔枝聞言,極其生氣,這五姑娘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好似她幫了林謹容多少忙似的,有心要護著林謹容,怎奈身份低微,場合特殊,她若真是開了這個口才真是讓人看林謹容的笑話,故而只得緊緊貼著林謹容,緊張地看著林五。
雙胞胎在一旁磕著瓜子,雙目含笑,等著看戲。
楊茉淡淡掃了林五一眼,眼里露出幾分了然和譏誚,輕扯林謹容的袖子,低聲道:“眼紅了,別理她!”
林謹容垂了眸子,沉默片刻,抬眼看著林五淡淡一笑:“好。”然后默然撫了撫楊茉的肩頭,率先往外而去。
出了聽雪閣,林五一邊系披風,一邊指著前頭的臘梅林:“我們去那里。”又寒了臉對著跟上來的荔枝、信兒等人道:“你們都留在這里,不許跟去。”然后一馬當先,往前而去。
林五不懷好意,很生氣,荔枝和桂圓都能看得出來二人不由擔憂地詢問林謹容的意思:“姑娘?”
林謹容無所謂地朝她們一笑:“你們在這里等著,沒有事。”言罷也緊了緊自家銀藍色的披風,默然相隨。
此時雪已然小了,臘梅林里靜悄悄一片,枝頭臘梅吐露芬芳,地上雪如碎玉。那雪已有兩寸許,腳一踩就咯吱作響。
林五悶著頭氣呼呼地往前走,林謹容卻提著裙子,兩腳腳尖挨后跟,讓腳下的小鹿皮靴子在雪地上踩成了長長的無縫隙的一條線,回頭一看,猶如在雪緞上用黑絲線繡了一道花邊,不由微微一笑。
林五行至梅林深處一株梅樹下站定了,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板著臉道:“四姐姐!你太不懂事了!”話音未落,就看清楚了林謹容的舉動,一張粉臉由紅轉白,愈加憤怒,聲音也高昂起來:“四姐姐,你看看你的樣子!”
林謹容站定了,抬起眼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林五:“我的樣子怎么了?我什么地方得罪五妹了么?你干什么這么生氣?”
她黝黑的眼珠子映著地上的雪光,微微發藍,有一種冰一樣的寒意,淡粉色的唇角微微翹著,帶了幾分洞悉一切的譏誚。
這樣的林謹容,陌生得緊,是林五從來不曾見過的,她有些疑惑,又有些下意識的害怕,但長久以來都很好的自我感覺讓她終是把想說的話毫不停滯地說了出來:“你當然沒有得罪我。可你做錯事情了,你忘了出門前祖母交代我們的話了么?你瞧瞧你,哪有半分大家閨秀的樣子?”
“祖母說,要我們切記謙和守禮,是不是?”林謹容探手摘下離她最近的一朵半開的臘梅,在指尖輕輕把玩,“那么,我沒有謙和守禮么?我有什么地方不像大家閨秀?雖然你是妹妹,但只要你說得出道理來,我這個做姐姐就聽得進去。五妹只管說來我聽。”
林五有些羞惱,不知是恨林謹容這種輕慢不把她當回事的態度,還是恨林謹容譏諷她這個做妹妹的不懂規矩,教訓姐姐。不由恨道:“你明知今日這暖爐會是姑母特意為了云表妹準備的,不幫忙也就算了,為何還要跳出來搗亂?你倒是風光了,卻害得姑母生氣,云表妹傷心。姑母和云表妹大度,不和你計較,你卻不知歉悔,還坐在那里和人談笑自若,自鳴得意,實在太過分了!”
“原來五妹是為了這個生氣。”林謹容眼皮不動,沉聲道:“如果是說今日之事,我卻不是故意的。過程你再清楚不過,姑母和云表妹也沒說怪我,偏你要怪我。要說我自鳴得意,那也是你自己幻想的。”
林五跺腳恨道:“你敢說不是故意的?就算是參加斗茶不是出于你的本意,那你后來為什么要故意弄出那朵梅花來欺負云表妹?可見你就是故意的!你居心不良!你就是想出風頭!”
早前林玉珍交代她做今日這事兒的時候,可是握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夸她是懂事的好孩子,說最喜歡她了。現在可好,她不但寸功未立,還犯了錯。一想到林玉珍過后可能會怨怪她——明知林謹容的茶藝高強也不提前說說,不攔著……還有,一個平日里什么都不如她的人,突然之間就比她高出了許多,叫她怎么能心平氣和地接受?林五心里莫名的慌張生氣。
“五妹。”林謹容自是不會承認她就是故意的,只嘆道:“你錯怪我了。云表妹與我無冤無仇,我怎會去欺負她?居心不良這個罪名更是大了,得罪姑母和表妹對我又有什么好處?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比較笨,做起事來就是一根筋,專心專意只想做好,其他都想不到。當時什么都沒想,自然而然就成了,其實我也后悔害怕,可是來不及了,所以我才說不要那些彩頭了,也說明是僥幸,可是錯已釀成,姑母非要給我,我也沒法子,總不能再駁了姑母的面子。”
林謹容原是好似有點笨,可上次林老太壽宴時她做的那些事情,就連自家母親都說她賊精,平日看不出來,這事兒怎可能是無意的?分明是策劃已久。林五恨恨:“我管你是怎么地,你必須去同姑母和云表妹道歉。不然看我回去不和祖母說,以后再不要你出來做客!害得姑母連著我們都不喜歡了。”說著眼圈就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
“你別哭了,若是讓人看見,我更說不清楚啦。”林謹容將手里那朵臘梅兩下揉爛,扔在雪地上:“我這就去和姑母、云表妹賠禮道歉。告訴她們,這事兒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言罷一旋身,轉身就走。
林五忙喊道:“你站住!沒叫你這時候去。你是嫌你添的亂還不夠啊?”這時候去了不等于當眾打林玉珍和陸云的嘴巴么?林謹容這個陰險的要再當眾說出是自己讓她去的,自己可就徹底完了!
林謹容便站住了腳步,皺了眉頭淡淡看著林五:“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到底想要我怎樣呢?五妹,我平時總讓著你,但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哎呦呦,原來溫柔端莊賢淑的五姐這么兇啊,都教訓欺負起四姐來了。”雙胞胎嬉笑著從后頭沿著二人的腳印緩步而來,往林謹容身后站定了,林六照舊的只笑不說話,林七則閑閑地道:“四姐,你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生氣吧?我說給你聽。有一種人,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去做搖尾巴的狗,狗做不成就反轉去咬那個叫她沒做好狗的人……”
“咯吱!”不遠處傳來一聲靴底踩在雪地上的響聲,有一道腳印從遠處一直延伸到附近一塊山石之后,只見來痕,不見去路,可見人還在。林謹容皺了皺眉頭,轉身就走:“都少說兩句吧。今日我做了錯事,自會去祖母那里領罰。想跟著我一起受罰的,只管繼續吵。”
林六眼珠子一轉,拉住了還想繼續往下說的林七,朝著林五甜甜一笑:“五姐姐,剛才姑母派人四處找你呢。”
林五雖然不是很相信,卻也不敢不去,只得使勁絞了幾下帕子,咬著唇瓣恨恨地瞪了幾人一眼,快步朝林外奔去。
林六迅速跟上林謹容,笑道:“四姐姐,你什么時候這么厲害了?竟然能弄出一朵梅花來,好厲害呀,我們從前都不知道的。但你就是太傻了,我都賭你輸,你偏要贏。這下子,姑母和云表妹都不會喜歡你了。”
“我人笨,想不到這么多。”林謹容極其嚴肅認真地道:“但我其實早就能弄出花來了,就是沒機會讓你們知曉。”
“這事兒你雖是無意,但不會就此了了的。”林六極好心地道:“姑母和云表妹都是明白人,自不會怪你。可是有個人一定會說你的壞話,把所有的錯都推在你身上,你要小心哦。你看,有人來找你了。”言罷指了指前頭,拉了林七自往前頭去,臨行不忘添一句:“好姐姐,我可是站在你這邊的,以后千萬記得我今日的好。”
————重要通知,事關大家的利益,請一定要看————
咳……到這里,恰逢2011年結束,即將踏入2012年。我先祝大家新年快樂,家人以及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再俗一點,財源滾滾哈,我也財源滾滾……捂臉……
然后,我要鄭重通知大家兩件事。
第一,從2012年1月1日起,經起點確認投訴屬實的,被查實的被盜起點幣會全額返還用戶。希望大家踴躍保護自己的利益,并且注意賬戶安全。有綁定安全卡、綁定手機密寶、綁定密寶、認證手機、設置盛大點券消費限制等5個途徑,其中最簡單的就是設置盛大點券消費限制了,每次充值以后,記得在個人中心,賬務中心那里點擊設置一下,然后就是發現被盜,請及時投訴獲得賠償,保護自身利益。
第二,世婚從一月一號起正式上架。也就是說,需要付費了。雖然這是第六本上架的vip,我還是老生常談,說一說心里的話。請大家耐心一點,看下去。
首先,我感謝一直以來以各種方式默默無聲地支持我的書友們,沒有你們的支持和鼓勵,我走不到今天。在這里,我真誠的向你們表示感謝,也表示我一直在努力著前行,也許表現不是那么明顯,但我真滴不曾停留并偷懶。
其次,碼字不容易,大家看三分鐘,可能是我三個小時及以上全心全意的努力。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全職。我在工作之余拼命擠出這些時間來碼字,愿望很簡單,只希望能憑借這一千字一次訂閱一分錢的收入,積少成多補貼小家的家用,還房貸,贍養年老多病的父母,讓他們日常服用的藥稍微好一點,因藥產生的副作用能少一點。
再次,我不是在祈求大家的憐憫,我本著我的良心和努力賺錢,理直氣壯。只是希望能夠正版訂閱的書友請盡量支持正版訂閱,花的錢不會太多,一個月大概就是幾塊錢,一碗牛肉面的價錢,兩顆白菜的錢,但對我來說,就是一份肯定,一份最真誠的支持和鼓勵。
最后,關于盜版。盜版網站呢,和違法分子沒有什么可講性,我就不提了。至于看盜版的書友,可能你們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我不會罵你們,但希望你們盡可能地支持正版訂閱。熱愛以及貼圖的書友,我明確表示不喜歡,原因眾所周知,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晚二十四小時再貼,留一點余地,不要口里說喜歡我,其實卻在傷害我。當然,如果硬要假裝沒看見,我也沒法子,雖然我真的很在乎,但真是沒法子,攤手……
還有一句話,關于此書,早前我曾發表過感言之類的話,要重點聲明的是,不是說女主重生就是為了驗證前生的錯,而是表達,一種人生,兩種態度,兩種方式以及兩種結果,請不要憑空猜測和激動。這就是一本小說,菠菜蘿卜各有所愛,愛看的書友,請繼續跟著我走,不喜歡的書友,我們下一本書再見,不要罵我,更不要人參公雞。雖然已經寫過五本書,但實踐證明我有時候很玻璃心,受不住打擊,一受打擊吧,就會瞎抓狂,就容易碼不出字,還可能質量會下降,雖然我真不想這樣。
當然,這不代表大家不可以提意見,我能聽進中肯的意見,真的,無數次都證明我真的能聽進去,還很樂意和大家一起探討,并學以致用。
那么,不管話好聽與否,我嘮叨完了,希望能得到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再次祝我的書友們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帶著好心情一起勇敢地殺進2012。
第43章落梅(一)
第44章落梅(二)
“阿容!”
林謹容抬頭,但見楊茉牽了知州家的女公子,帶著荔枝等人笑嘻嘻地朝著自己這個方向走來,便笑道:“你怎么來了?”
楊茉道:“里頭熱氣太足,我悶得慌,恰好真真想出來走走,我便領她來尋你。走罷,領我們游游你姑母家的這片梅林?”
林謹容垂眸笑道:“怕是要叫你失望了,我來的次數不多,也是不熟。”
楊茉便笑道,“那又有什么干系?我們隨便游游好了。”
林謹容本沒有心情故地重游,但轉眼想到另一個可能,也就從善如流。她是比較喜歡楊茉的,楊茉自小受寵,雖然嬌憨,卻很磊落大氣,從來不會欺負她。只楊茉本是江南人,隔年就被接回去等著嫁人了,開始她們還通過幾次信,互送禮物,但后來她事事不如意,便漸漸同楊茉斷了音訊。能同兒時舊友一起游玩,她也是高興的,更何況也許。。。也不一定————雖然不容易,但出路從來都是要自己謀算的,好運不會平白降落到誰的身上。
三人漫無目的的游著,林謹容與楊茉隨意說些閑話,那知州家的女公子年紀小,靜不下來,不喜歡她二人這種方式,便叫丫頭跟了,往一旁去玩雪摘梅。
楊茉笑道,“一段日子不見,你分茶的技藝又高超了許多,我是追不上你了。怎么練的?教教我,讓我也得瑟一下。”
林謹容微微一笑,“閨中寂寞無他事,閑來靜坐作茶戲,熟能生巧耳。”她這話也是真心,前生后世,莫不如此。
因著吳家與陸,陶兩家的關系,楊茉也是知曉陸林兩家一些事的,也曉得林謹容處境艱難,聞言不但不猜疑她藏私,還同情地看著她,“有些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曉得你不是故意的,其實都是怪我。”
林謹容那越來越厚的臉皮這時終于控制不住地一紅,匆忙擺手道,“不怪你,是我自己拿捏不好分寸。。。”
楊茉一按她的手,笑道,“不必說了,我都明白。你什么都好,就是這性子太憨直太老實了些。”又小心翼翼地道,“你不會怪我說話魯直吧?”
林謹容搖頭,“怎么會?”這世間的事情真是奇怪,有時候外人偏偏比自家親人還要體貼些。她以前想不明白,此刻卻是有些明白了,無論是對一個人好還是壞,都容易習慣成自然,越是親的,越是做得明顯,越是苛刻。外人呢,角度不一樣,也沒有利害關系,所以反而更顯得熱心大方。
楊茉往前一指,“你看,我表哥他們在那里。”
陸緘,吳襄二人一同站在不遠處一棵最大的古梅樹下,正往她們這邊看過來。
梅花疏影里,雪地上的兩個少年俱是身形清雅斯文俊秀。
吳襄戴了個銀色的小冠,穿件石青色銀鼠皮出鋒的錦袍,腳下踏著黑色皮靴,手里還攀著一枝臘梅,笑容淺淡,姿態風流,不愧于他平洲第一少年才子的名頭。
陸緘則穿著件花青色銀鼠皮出鋒的素錦袍,發髻上簡單插了根白玉簪,腰間系著青色絲絳白玉佩,背著雙手,微微側臉看向林謹容這邊。不知是因為天氣寒冷的緣故,還是襯著雪的緣故,他的膚色如冷玉,那雙眼睛也越發幽黑。他并沒有吳襄那樣形于色的風流鋒芒,卻猶如雪地里的一枝竹,讓人過目后再難相忘。
林謹容的目光從他二人面上緩緩掃過,不知道適才躲在山石背后偷聽她們姐妹幾人說話的會不會是這其中的誰?
“二哥,你們也在這里踏雪看梅?”楊茉攜了林謹容的手,笑吟吟地迎上去,歪著頭看向陸緘,快言快語的道,“你就是陸緘?我是楊茉,吳襄的表妹,也是從江南來。”
陸緘微微頷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幸會。”
難怪得林家姐妹都瘋了,楊茉微微一愣神,隨即松開林謹容的手,背著手圍著陸緘繞了一圈,站定了,摸了摸鼻子,回頭看著林謹容微微一笑,卻不作任何言論。
林謹容卻曉得她的意思,便不懷好意地回了楊茉一個在外人看來有些莫明其妙的笑,若是其他普通少年男子,被兩個少女圍觀,還發出如此詭異的笑容,就算是不惱也會好奇,偏陸緘只是在最初時露出一絲莫名,隨即就只靜靜看了二人一眼,隨她二人去瞧,此外臉上并無多余的表情,從容自如。
倒是吳襄看不過去,笑罵道,”楊茉,你又調皮搗蛋!““我就是好奇你這位剛回來就才名顯赫的好友是個什么樣子嘛。”楊茉噘嘴,“二哥,你就只會罵我調皮搗蛋,就不會學著夸我兩句么?”
吳襄松了手中的臘梅,看看一旁靜靜佇立的林謹容,道,“你自己不爭氣,還想要夸贊?也怪好意思,適才你又闖禍了吧?\"
\"二哥你過來!\"楊茉不期他已知曉適才斗茶的事情,收了剛才那種故意搗亂的調皮神色,有些不自在的瞟了瞟陸緘,跑過去扯了吳襄站到一旁,低聲道,”你當著人家說這個做什么?我是闖禍了,但我可不是故意害林四的。“吳襄輕狂一笑,”我并沒有怪你的意思,他們家既然敢叫人斗茶,就該做好輸的準備,讓人承讓才能得到的才名,不如狗屎!“楊茉無聲大笑,并不嫌他粗魯,反而使勁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也只有你才敢這樣狂!但陸云的氣度還是極好的,雖然并我還差了那么一點點,我們在人家做客,多少都該給主人一點面子才是。你和陸緘是好友,你當著他的面提這個,不怕他生氣?“吳襄淡然道,”他要生氣那是他的事,我就是這樣想的,也認為這是對的。“雖然已經收斂了許多,字里話間毫不掩飾的狂意仍然傾瀉而出。
楊茉嘆道,”二哥,你這個性子啊。。。“”我也只當著你們會這樣。“吳襄并不以為意,只看著林謹容的背影道,”真是沒想到林四這半天不出一聲氣的悶丫頭竟有這樣一手好茶藝。陸緘諮她吹塤也比我吹得好。“楊茉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這個驕傲的表哥不服氣,便瞇笑道,”要不,你們比試比試?林四要是有點才名,興許會過得稍微好點。“吳襄淡淡的道,”你有什么主意?“楊茉道,”主意不少,但就是不知道何處有塤,陸云大概是有的,但我剛得罪了她,不想和她借。“吳襄一言不發地從袖里掏出兩只塤來。
楊茉咬著牙道,”我還說人家今日不曾請男客,你怎么巴巴兒地跟了來,還帶了塤,是早就打定主意要找機會比這一回的吧?“吳襄并不否認,”我以前聽她吹過的,明明不如我。“他兄妹二人在那邊說悄悄話,這邊林謹容專注地看著不遠處的一朵臘梅,甚至連那臘梅有幾個花瓣,花瓣上的筋絡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眼睛盯著臘梅,卻連不遠處蘇真真嚷嚷著要丫鬟給折臘梅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忽聽得陸緘低聲道,”四表妹,聽說你今日分茶,點出了一朵盛開的梅花。小小年紀有此大成,你真有本事。“語氣里竟帶了幾分佩服之意。
她有本事?她在他眼里不從來都是個最沒用的么?她是個沒用的妻子,不能討他的歡心;她是個沒用的母親,不能保護兒子的生命;她是個沒用的兒媳,既不能讓他的生母和養母和睦共處,也讓他的親生父母兄弟防她如防賊;她還是個沒用的姐姐,經常要勞動他去替她闖禍的胞弟說情擦屁股;她甚至不能管住手下的丫頭,讓丫頭去爬了他高貴的床,侮辱了他。總之,她一塌糊涂,什么用都沒有。
林謹容緩緩回頭,看著陸緘,帶了幾分挑釁和敵意:”我很抱歉讓姑母和表妹難堪了,但我真不是故意的。“她口里說著抱歉的話,臉上的驕傲自得卻明顯得不能再明顯,若是林玉珍看見,只怕會想狠狠扇她一巴掌才能解氣。
陸緘微微皺了眉頭,定睛看著林謹容,片刻后才道,”你不必抱歉。贏了就贏了,有才能并不是你的錯。這天下間,唯有才能的光華是最不該被掩蓋的。“他頓了頓,有些猶豫的道,”你不必防備我,我不是那樣的人。“真是好笑,她最防備的人竟然和她說不必防備他,他不是那樣的人。林謹容的心里突的生起一股怒氣來,她譏諷地道,”那二表哥倒是說說,你覺著我以為你是什么樣的人?我為何又要防備你?“陸緘沒有解釋,卻用一種同情憐憫的目光看著林謹容。
他可憐她!她被他可憐了!還有什么能比被最痛恨的人可憐更傷人自尊的?!林謹容恨不得亮出爪子撓破他漂亮的臉蛋。但事實證明,她有陶氏暴躁的血統,卻沒有陶氏大無畏的勇氣。因此林謹容只能直視著陸緘,厭憎而清晰的道,”別我和套近乎,我最討厭你這種人!自以為什么都知道,其實什么都不知道。虛偽!“
第44章落梅(二)
第45章落梅(三)
沒有人會喜歡討厭自己,并莫名踐踏自己好意的人,林謹容這樣的態度著實讓人吃驚并反感。陸緘先是一怔,隨即皺了眉頭沉默地看著林謹容,臉色愈白,眼睛愈黑,嘴唇也緊緊地抿了起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這是生氣了的表現。
林謹容自然也知道,她迎著陸緘抬起下巴輕蔑地斜睨著他。她從來都不是會才散嬌,能撒嬌,愛撒嬌的女子,雖然懦弱安靜忍讓,卻也有她的驕傲和自尊,只不過她的驕傲和自尊是用沉默和輕蔑的眼神來表示。
她還記得,她此時這個表情是陸緘所最憎恨,原來她和他還能吵架,她累極無措之時,只要一擺出這個姿勢,他就會充滿厭憎地摔門而去,她也就能得到片刻的寧靜。而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讓林玉珍、陸云、陸緘從此再不想看到她這個人,所以怎么能惹這幾人厭煩她就怎么來。
陸緘卻沒有顯示出林謹容印象中那樣激烈的憤怒,最初那因為被她無端斥罵而產生的憤怒過后,眉頭越發皺得緊了,還帶了一絲困惑。
林謹容也很困惑。他不是應該不屑地冷笑一聲,拂袖而去,以后再看到她就避讓三尺么?為什么事情不挨著她所想象和謀劃的繼續往下?
“你們在說什么?”揚茉從背后走來,將手輕輕抓住林謹容的胳膊,親熱地把下巴放在她的肩頭上,一雙慧黠的眼睛滴溜溜地在二人的臉上好奇地轉了一圈。意料之中的效果不曾收到,林謹容也就十分自然地收回了下巴,回眸無害地朝著楊茶一笑:“在說剛才斗茶的事情呢。”眼角斜膘過去,但見陸緘放在她臉上的目光還沒收回去,只是那困惑的表情更深了。
他大概是沒有想到一個人能變臉如此之快吧?林謹容暗自冷笑,翻臉如翻書,她這可都是和他學的。楊茉也就很聰明地不再追問,而是笑道:“剛才有個人說,他聽人說你吹塤比他吹得好,他不服氣,想和你比試一番,你愿不愿意?”
“我。。。林謹容才說了一個字,就被楊茉伸了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搖著頭笑道:“不準推辭,推辭的就是膽小鬼。”
膽小鬼。林謹容低頭曬然一笑,隨即抬頭道:“其實我比不過吳二哥,且今日不太方便。真是想比,以后也不是沒有機會,何必道在這一時?”
“以后?”楊茉提高聲音:“以后我們漸漸大了,哪里還能有現在這樣容易湊在一處見面說話?明年秋天表哥要去太明府應試,只怕是很快要關起門來苦讀,輕易不得出來的。再說他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最是目中無人,聽不得旁升比他好。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日了。”她壓低了聲音,“你好好地吹,若是勝了他,有了才名。…說不定對你也有些好處,至少你那些妹妹再不敢在你面前狂。”
林謹容淡淡一笑。天真如揚茉,這個世道的女人,并不是僅僅有才就能狂得起來的。不過呢,今日她出格的事情做得已經太多,并不缺這一樁,索性做到底,再湊個趣本內容于55ab社區也無所謂。林謹容再不看陸緘,揚眉一笑:“怎么比?”
楊茉道:“就是我們幾個未免不好玩,人多才熱鬧。
兩位哥哥在這里候著,待我們去把姐妹們都邀出來踏雪看梅,然后再來比試。”說完大聲招呼不遠處玩得正高興的崔真真:“真真,走了!我們去弄點好吃的再米。
崔真真“喂”了一聲,扔了丫鬟跑過來,抓住揚茉的手,跟著楊茉、林謹容一道,往聽雪閣而去。眼看著聽雪閣漸近,楊茉交代林謹容:“等會兒你什么都別說,就由我來說。”
聽雪閣里此時氣氛熱烈而融洽,林五拉著陸云,與陸揚兒以及其他幾個女孩子一道,低聲說著什么,個個都是滿臉的笑容。一見著林謹容三人進來,林五就收了臉上的笑容,微微露出些不屑來,陸云的睫毛顫了顫,起身熱情地招呼:“四姐姐、揚姐姐、真真,快過來熱乎熱乎。”
楊茉朝她擺了擺手,推林謹容過去:“你去暖和暖和,其他的都別管。”
林謹容也就走過去,毫不避諱地坐了,斜瞟著林五,笑看著陸云,低聲遂:“云表妹,我。。。”陸云飛快地垂了睫毛,打斷她的話:“四姐姐多才多藝,日后還請多教教我才是,莫要藏私。”藏私?林謹容一笑,還未開口,就聽得林五同身邊人嘆道:“云表妹的心胸真是萬里挑一。”
眾女聞言,雖是面色各異,卻哪紛紛點頭稱是。陸云低垂了眼眸,小聲道:“你們別再夸我了,愿賭服輸才是正理。”
林七嘴著牙做出一個痛苦到極點的表情來,林六不露聲色地掐了她一下,先朝著陸云微笑著點了點頭,又別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林謹容,示意林謹容看看林五那諂媚相然后表示無奈。
說話間,楊茉笑瞇瞇地跑過來道:“走,走,走,都外頭去。此時雪停了,陸家伯母答應在梅林里給我們設個席面看雪賞梅,各位伯母嬸娘們也都答應了的,不怕冷的都去。”
在座的女孩子們都是十二三四歲的年紀,最是活潑好動的時候,聞言便都紛紛起身,嬌聲叫喚伺候的丫鬟婆子拿上自家的披風和手爐等物,結伴往外頭而去。卻說吳襄目送著林謹容等人的身影漸去,好奇地問陸緘:“你怎么得罪林四了?”
陸緘搖頭:“我也不知。”他不過是先前偶然看到林五逼林謹容去給林玉珍和陸云道歉,又覺著林謹容被逼得也挺無奈的,便暗示她不必擔憂,他自會替她向林玉珍周旋而已。誰知卻得了這樣一個下場,她似對待仇人般的對待他,那種厭憎和恨意還不是故意裝出來的,叫人好生郁悶又奇怪。
“少來!不知道?”吳襄根本不信:“林四的脾氣品性我最清楚,最是溫厚退讓,話又少,是個再沉悶不過的性子,最愛的是息事寧人,最怕的是惹是生非。長這么大,我只看到過她那日為她七弟發了一回脾氣。你要不是狠狠地得罪了她,她又怎會那般待你?她呀,只怕是對待路邊的叫花也比待你客氣幾分。怕是你早前一個人跑進這林子里來,與林五一道欺負她了罷?”一邊說還促狹地擠了擠眼。
說他不如叫花這話刻薄,與林五一道欺負林謹容這話再配著吳襄那表情更是讓人十分不喜,陸緘非常不悅,卻并不正面解釋,只淡淡地掃了吳襄一眼:“你不信我的話,說她吹塤不如你,非得和她比,我賭你今日一定要輸!”
吳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好似渾不在意,眼里卻閃著兩簇火:“好!我們就賭上一賭!我若是輸了,我那孤本棋譜就是你的了!若是贏了。。。你那套珍本就是我的!你敢不敢?”
陸緘思忖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吳襄哈哈大笑。仿佛已經看到那套珍貴難得,他四處搜尋許久也不曾披集齊全的珍本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陸緘的唇邊露出一絲幾不可見的淡笑,吳襄一定會后悔得吐血的。想到這里,他又蹙了眉頭,林謹容,個個說她溫厚沉默,他每次見她都是張牙舞爪,哪怕就是被林五等人相逼,雖然無奈卻能看得出她其實并不怕,而是冷眼在看笑話。她為何這么討厭他?是因為林玉珍?還是因為什么原因?
忽見楊茉的丫頭匆匆奔來,行禮笑道:“我們姑娘讓奴婢和二少爺說,她們在南邊竹亭里設了席面。請您吹塤,她好使人來請二位。”楊茉考慮得極其周全,雙方無意間碰上的,總比她毫不遮掩地表現出專程來梅林里與他二人相會,再讓林謹容和吳襄比試吹塤更合情理。吳襄便笑:“這丫頭的鬼主意真多。”從袖里摸出兩只塤,仔細看了看,挑了一只出來,將一方雪白的絲帕擦了擦,放在唇邊試了試音,氣沉丹田,吹奏起來。陸緘在一旁專注地盯著他的指法變幻,藏在袖里的手也在不自覺地跟著變幻。吳襄吹到高興處,無意之中瞟到陸緘的小動作,眉頭一挑,故意背過身去吹,不叫陸緘看到他的指法。
他二人都是年少氣盛有才之人,表面上即便交好,其實卻也暗暗存了爭比之心。好似下棋,吳襄有那孤本譜,自小研習,棋高一著:陸緘卻是個溫吞纏綿性子,輸了一次不要緊,接著下,不停地下,不焦不躁,直到吳襄頭暈眼花,體力不支輸了為止。這明顯就是另類的耍賴,其他人卻都認為這是吳襄的耐性不如陸緘才導致的。吳襄忿忿巳久,現在陸緘又想偷學他的吹塤絕技,他就不讓陸緘學,除非陸緘求他!
陸緘發現吳襄的小動作,也不言語,只垂了眼眸,袖了雙手,淡然看向梅林深處。
第45章落梅(三)
第46章聽雪
吳襄悄悄側過臉來張望陸緘的動作,見他再不看自己,臉上也沒什么生氣或是尷尬之類的表情,不由又覺著有些無趣,索性又轉過身來對著陸緘吹,想引得陸緘再來看,陸緘卻再不肯看他一眼了。
一曲終了,果然又有小婢踏雪而來,鄭重邀請二人:“姑娘們都在竹亭里圍爐賞雪觀梅,聽聞如此塤聲,都很敬佩,有請二位少爺過去湊個熱鬧。”
吳襄收了塤,才踏出一步,就聽陸緘沉聲道:“就以你適才的心境,你就已經輸了一大截。你必然要輸!”
他還偏要贏!吳襄微怒,駐足回頭看向陸緘,陸緘卻已施施然往前自去了。
七八只黃銅大炭盆里頭的銀絲淡炭燃得紅彤彤的,把這四面透風的竹亭里烘得暖意融融。少女們裹著輕裘大氅,懷抱著精致的手爐,團團圍坐在一起說笑。
身后有丫頭們伺立擋風,前頭有精致美食并熱茶,抬眼還可觀看雪中美景,鼻端又有臘梅冷香。此情此景,就算是心緒不佳如陸云,林五,也都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微笑。
而梅林深處緩緩走來的一雙少年更是讓眾人雙眼發光。有人含蓄些,只偷偷瞟了一眼就低頭微笑,有人膽子大些,借了女伴身形遮擋,一直盯著看。
林五自認為與那二人都沾親帶故,更熟悉些,便起身熱情招呼,引得眾人側目羨慕,面上眼里不由帶了幾分超然得意之色。
楊茉突然起身,指定眾人對面的鵝頸欄桿道:“二哥你們坐那里!”
吳襄笑笑,也就依言坐了,陸緘自不必說,也是挨了他坐下,男女間涇渭分明,隔著幾個大炭盆并茶床,糕點熱茶若干。
陸云默不作聲,親手倒了熱茶兩杯,交與丫鬟送至吳襄和陸緘面前。陸緘捧定熱茶暖著手,對她微微一笑,陸云回他一笑,隨即飛速地瞟了吳襄一眼,但見吳襄只管望著楊茉使眼色,楊茉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便垂了眼眸,盯著面前的炭盆,一雙素手無意識地扯著手里的錦帕。
林五看看她,又看看吳襄,低咳一聲,望向楊茉:“茉茉?”
楊茉方清清嗓子,道:“二哥,剛才大家聽到你吹塤,都覺得,咳,咳,是哪個天外之音,難得相聞。你能不能再吹一曲給我們聽?”
女孩子們都期盼地看著吳襄空上平洲第一少年才子。陸云手里的錦帕又被絞了幾下。
林謹容冷眼旁觀,突然覺得,她似乎發現了一件前世所未曾發現過的小秘密。
難得吳襄當著這么多女孩子的面,再聽了楊茉那“天外之音”的小夸贊,卻半點不臉紅,半點不難為情,坦然一笑,團團作揖:“微末小技,擾了諸位的清聽,實在太過慚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只襄一人吹,未免太過無趣,這樣罷,我們這邊出一人,諸位那邊也出一人,分個輸贏,可否?”
眾人都笑了起來,陸云正要開口,林七就搶在前頭清脆地道:“行啊,行啊,我們這邊先出我家五姐!她也會吹塤!”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林五,林五氣得臉色緋紅,恨恨地看著林七,生硬地道:“我不會。”這分明就是要她當眾出丑。她不過跟著林謹容學了不到半個月,還未入門陶氏就病了,林謹容就再也沒心思和時間教她,她會什么?
林六天真無邪地笑:“五姐姐,你就別謙虛了,前些日子,我們可是天天都聽見你吹塤的,哪天早上不吹小半個時辰?你的塤還是四姐姐送的古塤,是吧?四姐姐?”說著就看向林謹容,要林謹容作證的樣子。
林謹容自不會摻和她們之間的小心機,只笑不語。
林五氣得咬著唇瓣,委委屈屈,求教地看著陸云:“我真是不會,若是其他的,我倒也能試試。”
陸云安撫地看了她一眼,揚眉笑道:“吹塤是吳二哥的家傳技藝,畢竟是少數人才會的。吳二哥若是不嫌棄,我愿意奉上瑟曲一首。我雖學藝不精,卻也算是熟練。”
“自不嫌棄,不過那個稍后再說。”此刻吳襄滿門心思都是要同林謹容光明正大地比試一場,在所有人面前贏了林謹容,好叫陸緘再無話可說,哪里會對陸云的提議感興趣?當下便直接點林謹容的名:“四表妹,你是自小就學的,怎地躲在那里裝暈不說話?”林七立即快言快語地道:“就是,就是,我家四姐姐自小就愛吹塤的,吹唄。”
林謹容也不推辭,只道:“可我沒有帶著塤。”
吳襄立刻從袖中掏出另外一只塤來遞過去:“我這里有!”
陸云看看林謹容,又看看吳襄,突然掩口笑道:“吳二哥,你好不仔細!你自家用過的,怎能給我四姐姐用?”那不是男女授受不清是什么?
吳襄一怔,正要說自己這只塤是新的,卻聽陸緘道:“阿云,你房里不是有好幾只塤么?揀只好的出來給你四姐用。”
“去把我房里那只最好的塤拿來,再把我的瑟和哥哥析玉簫一并帶過來。”陸云立即應了,又殷勤相問眾人:“各位姐姐妹妹可有什么喜歡的樂器?我讓人一起拿了來。”
平日里學這些做什么用的?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在人前露個臉么?當下有人要了簫,有人要了箏,又有人要了笛,也有人表示要借用陸云的瑟。
林謹容聽吹了一首曲子《聽雪》。
雪光梅影里,少女表情沉靜,眼神幽遠,好似神游九天,又似專心專意,纖纖十指冷若素,悠悠塤聲如天籟,塤聲里,飛雪冷梅逝水長天,紅顏如夢人生寂寞。
之后,無論是誰用何種樂器奏了何首曲子,大家都已經不太關心。她們只記得陸緘久久不發一言,吳襄一臉的震驚,一臉的不敢相信,即便是有林五打圓場,說是不相上下,吳襄終是起身對著林謹容誠心誠意地一揖,朗聲道:“我輸了。心服口服。”
楊茉得意之極,仿佛贏了吳襄的人是她,俏生生地道:“哎呀,二哥你平日里瞧不起我這個小女子,這回終于有個小女子贏了你一回!”
林謹容斂容誠心誠意地深深一福:“吳二哥承讓。”這不比先前她勝過陸云那般無愧,對著陸云,她自信從始至終陸云在茶道一途上都不是她的對手,而對著吳襄,她卻是真真正正地借了重生的光。
論技藝,他們算是師出一門,他有天賦,她亦有天賦,但他年紀比她大,占了先機,又是男子,長年游走在外,眼界心境比她開闊,曲由心生,她自不是他的對手。而此時,她隔了一世,歷經生死,技藝嫻熟,心境不同,早就上了一個層次,縱是無意,終是作弊,受之有愧。
吳襄卻不知這其中的緣由,只知先前說了大話,此刻頗有些無地自容。但他生來傲氣,就是輸了也姿態極高,只笑道:“改日愚兄自當再向四妹妹討教。”意思很明朗,他相信他不會一直輸。
林謹容苦笑,以吳襄的脾氣,以后怕是要常常找她切磋了。不過這樣也好,總歸是機會。
陸緘眼里閃過一絲笑意,拿了玉簫,示意陸云:“我們兄妹合奏一曲,為大家湊興。”
陸云垂著眸,定定地看著面前的古琴,聲音低沉地緩緩道:“好。”
琴聲響起,陸緘的笛聲也迅速跟上。兄妹二人配合得十分精妙嫻熟,林謹容聽得清楚,陸緘在刻意突出陸云的琴聲,刻意襯托陸非常。還是如同從前一般,陸緘和陸云感情總是很好的,互相體貼,很為彼此著想。
一曲終了,滿堂喝彩。懷春的少女們忍不住回味陸緘適才持簫奏曲的瀟灑風姿,林五看著陸緘的眼神又多了幾分熱度,吳襄卻沒什么精神頭,懶洋洋地拍了幾下手后就道:“我還有事,告辭了。”然后對著陸緘道:“我回去后就讓人把東西給你送過來。”
陸緘朝眾人微微一頷首:“我送他出去。”
目送這二人的背影走遠,陸云回頭看著林謹容,眼神憂郁,笑容卻甜美:“四姐姐,你真厲害,以后有機會你一定要多教教我,莫要藏私。”
今日陸云是第二次和林謹容說,叫她莫要藏私了。林謹容自知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不地道,卻想不出自己此外還能有什么更好的路可走,只能是胡亂點了點頭。
陸云看定了林謹容,唇角微翹,露出一個極淺極淺的笑來。這笑容是如此的熟悉,林謹容突然想起來,前世時,陸云就曾無數次地對著她這樣笑。電光火石間,有什么飛速地從她腦海里一閃而過,她竭力想去抓住,卻抓不住。
林謹容正在走神,突然身子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接著身邊的林六爆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暴跳而起,再接著,林謹容就被人一巴掌推開,然后是林七憤怒地指著她罵:“四姐姐,你怎么搞的,沒看見我六姐正喝茶呢嗎?你想燙死她呀!”
祝大家新年快樂!!
第46章聽雪
第47章聽雪(2)
楊茉一手擋在林謹容和林七之間,插進去大聲道:“是我的錯,是我不小心撞了容容,林六妹,讓我看看傷了哪里?快抓點雪來。”
跟了雙胞胎來的羅氏的心腹崔嬤嬤匆忙擠開眾人上前,一手扶住林六,一迭聲地道:“六姑娘,傷了哪里?”
林五擠過來,不露聲色地踩了林謹容一腳,把她擠到一旁,焦急地道:“我看看,我看看!嘖!四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看贏了吳二哥,把你高興得……”
林謹容仿佛沒聽見林五這難聽得過分的話,只定定地看著陸云。但陸云那笑容只是倏忽就不見,眨眼間,陸云就已經一臉擔憂地走過來:“燙傷了哪里?”又大聲叫丫鬟:“還不趕緊去拿燙傷藥來?”
林謹容收回目光,面向林六,語調冷靜,聲音清晰:“六妹妹,對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剛才是有人突然撞了我,我沒注意。”冬天里的茶,會燙到什么程度?她是有數的。她被人暗算了。
林五冷笑:“茉茉剛才已經說了啊,是她撞了四姐,不過四姐在想什么呢?這大半日了,才想起來問自家親妹子被燙得如何了。”
其實從事情發生到現在,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罷了,她字字句句都針對林謹容,叫楊茉實在聽不下去。楊茉看了看沒有任何表情的林謹容,知她是不打算爭辯了,當下暗自嘆息一聲,大聲道:“林五妹!現在最緊要的是六妹的傷,不是吵鬧和追究誰的時候!”.
陸云扯了林五一把,林五這才悻悻地閉了嘴。
林謹容根本不打算理睬林五。林五在她眼里,已經徹底成了個可笑之極的跳梁小丑。自梅林中林五要她給林玉珍母女道歉的時候開始,她們之間那種虛假的和睦共處的關系就已經被徹底打破,更不論后來林五露出本性的一系列表現。
出乎意料的是林六的表現,她不氣不惱,一手扯住林七,看著林謹容一笑:“我穿得厚,茶水并不燙,傷得不重,就是紅了紅皮兒,被嚇了一跳而已,四姐你不必擔憂。”又大方地對著楊茉道:“茉茉,你又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別自責了。”接著再對眾人盈盈一笑:“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太過大驚小怪,擾了大家的雅興。”
當事人不追究和稀泥,其他想渾水摸魚的人都沒了主張。吵嚷一陣后,終是平靜下來。然,再也沒了留在此處玩耍的心情,眾人便都由丫頭婆子們簇擁著回了聽雪閣。
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瞞過林玉珍,林玉珍很快就指派人把林六帶入里面驗傷上藥,留在聽雪閣里的文氏見公婆的掌上明珠傷了,嚇得和什么似的,全程守護,急得要不得。
因為事情又和楊茉有關,楊氏難免罵楊茉:“怎么這般不小心?好端端地站著,干什么會去撞上林四姑娘?”
楊茉委屈萬分,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好好地坐著,突然就被人從后頭撞了一下,受不住,就撞著了阿容。恰逢那時候林六妹剛好端了茶,因緣巧合才成這樣子。”
林家姑娘們就沒一盞省油的燈,那林四恰恰又是個有才還木訥的呆木頭,自家這個看著聰明,卻沒經過這些厲害的,今日事事因她而起,別人不算計她兩個還算計誰?楊氏心里雖然相信楊茉的話,卻仍然罵她:“大姑娘了,還這么不小心。快給你林家兩位姐妹賠禮去!”
林玉珍忍住煩躁攔住了:“什么大事兒,牙齒也會碰著舌頭,別太苛刻啦。茉茉呀,真是太磊落大方了,遇事兒敢擔責,不巧言令色,我真是喜歡。這么好的孩子,你就別說她了。看看,委屈得,讓我真心疼。”
林謹容在一旁聽著,淡淡地翹了翹唇角。她可不就是那犯了錯還巧言令色,不敢擔責的人么?
楊氏嘆了口氣:“您快別夸她了,我娘家七八個侄兒,只得她一個侄女,自小被嬌寵慣了,終日總是闖禍,我也沒臉再在這里呆下去,這就帶她回去了。茉茉,快過來給你陸家大伯母行禮。”
楊茉與林玉珍屈膝行了禮,轉過身就抓住了林謹容的手,親密地貼著林謹容的耳朵低聲道:“我沒看清楚是誰干的,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的,等我回去問了身邊的丫頭誰看清楚了,再給你說。我本是好意,但終究是害了你,對不起了。你自家小心些。”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是她自己上趕著被害的,這個道理林謹容還懂。林謹容輕笑道:“茉茉,我怪誰也不會怪你。多虧得還是你撞的我,若是換了其他人,指不定不會站出來替我作證。”
楊茉見她不氣不惱,反而還能笑出來,也隨之輕松了許多:“這樣說來,你反而該感激我了?”
“你信不信?我今日很歡喜,都是因為你。”林謹容低聲道:“我這一回去,怕是很久都沒有機會再出門了,你若是回了江南,莫要忘了我。”
楊茉沉默片刻,緊緊握了握林謹容的手:“嗯!”
此時楊氏與林玉珍已寒暄完畢,走將過來摸了摸林謹容的頭發,親切地道:“容容,茉茉不懂事,今日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你看在你舅母的面子上,莫和她計較。”
林謹容抬眼看著楊氏坦然一笑:“茉茉是我最好的朋友。”
楊氏滿意地點點頭,摸摸林謹容的頭,想說什么終是未說,攜了楊茉的手辭去。
林玉珍厭棄地看了林謹容一眼,冷聲道:“容丫頭,你是姐姐,也不小心護著妹妹們些,就只顧著自己玩。多虧你六妹只是紅了皮,人也大方不嬌氣,不然我看你怎么和你二伯父、二伯母交待?往日里看著你是個老實憨厚沉穩的性子,誰知竟這樣不識大體,不知輕重,沒有分寸!”
還不知進退,沒有眼色,惹人厭煩吧?林謹容微微頷首,肅顏道:“姑母說得是,謹容愚鈍,羞愧萬分,回去后就準備向祖母請罪,面壁思過。”
林玉珍被她把想說的都說完了,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其他話可以說,便氣道:“算了,年紀大了,被你們姐妹這一吵,我耳朵嗡嗡作響,頭疼。就讓你三嫂領了你們先回去吧。真掃興!”
文氏忙站起身來,恭敬地道:“是,姑母。”
林五大為不甘,恨恨地瞪了林謹容一眼,滿面委屈之色。陸云輕輕握了她的手,低聲道:“改日我又邀你來玩。”
林五這才面色稍霽,貼著陸云的耳朵低聲道:“看她那輕狂樣兒,往日里我當她是個老實心善的,誰知道卻是個心機深沉狠毒的小人。此后,我再不要和她一起玩的。”
陸云一本正經地道:“五姐這話差了,四姐姐本來就比你我有才氣許多,多得大家幾分稱贊也是該的,我輸給她是心服口服的。經過這一次,她是要才名遠揚了。”
“就你心好!”林五神色間更見嫉恨:“她不過僥幸而已,也敢說什么才名遠揚?”
陸云淡淡一笑,抬眼看著林謹容那只被林五踩了個腳印的小鹿皮靴子,低聲道:“五姐你小心了,這種事情以后不要再做,若是因此被責罰,多不好。”
林五輕蔑地道:“她自身難保,還敢多嘴?”雙胞胎曾經用在她身上的招式,一朝有了機會,她便毫不猶豫地用在了林謹容的身上。原因無他,柿子撿軟的捏。
陸云也就不再言語。笑盈盈地把文氏并林家姐妹四人送到垂花門口,方才轉身回去。也不去見林玉珍,徑自回了房,叫貼身丫鬟簡兒:“把適才林四吹過的那只塤拿過來我看。”
簡兒忙道:“姑娘,還沒清洗呢。”
陸云拔高聲音:“你沒聽見我說的話?”
簡兒忙默了聲息,去拿了來放在陸云面前的鶴膝棹上。
陸云定定地看了那塤許久,緩緩伸手,將兩根青蔥玉指捏了那塤,高高舉起,手一松,“啪!”那塤跌落在青磚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簡兒習以為常,也不勸,只蹲下去慢慢收拾干凈了。
林五不肯和林謹容坐一張車,理由是林謹容今日丟了林家姑娘的臉,她不屑與林謹容坐一張車。文氏萬般無奈,今日來的一共就是三張馬車,因為害怕林五和雙胞胎又起紛爭,早前是她和雙胞胎坐一處,林五和林謹容坐一處,丫頭婆子們擠一處,這會兒又該怎么安排才好?
荔枝和桂圓憤恨不平,林謹容理也不理,徑自就上了車,林五不愿意和她坐車,又與雙胞胎不和,干脆就留在這里好了,要不然就去和丫頭婆子們擠一張車,再不然,也許可以讓陸云專門替她派張車。又干她什么事?林五,也不過只有這點水平而已。
文氏為難之極,只能去和雙胞胎商量,林七脆生生地道:“才不要哈叭兒狗和我坐車!她不肯走就留在這里好了!反正她也不想走的。”
林五氣急:“你罵誰?是女誡還沒抄夠呢吧?”
林七道:“誰是哈叭兒狗我就罵誰。誰答我的話就是誰。”
文氏急得直冒冷汗:“姑娘們,這是要叫人笑話么?你們和你四姐坐一張車好么?”
林六燦然笑道:“行。三嫂你讓四姐過來。正好的,我也有句話要和她說。”邊說邊別有意味地看了林五一眼。
林五攥緊了袖子,仇恨地瞪著雙胞胎。
第47章聽雪2
第48章聽雪(三)
文氏虛抹了一把冷汗,又跑過去同林謹容商量:“四妹妹,還要煩勞你過去和六妹、七妹坐。本來該做妹妹的過來,但是你也曉得,六妹被燙傷了。。。。”
林謹容似笑非笑地看著文氏,文氏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也是沒法。”林謹容卻已經起身往下走:“今日給三嫂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不為難三嫂。”同樣給人做過兒媳,又怎不知媳婦難為?她為難文氏做什么?
雙胞胎見她上車,倒是沒為難她,只林七道:“四姐你干嘛讓那叭兒狗?你就該在車里一直坐著,她有本事就站在外頭好了!”林謹容不答。這姐妹幾人之間的關系真是奇怪,早前是雙胞胎兇蠻,不把她放在眼里,總是把林五給欺負得夠嗆。
現在卻是隨著雙胞胎被狠罰那一回,林五和陸云的關系越來越好,幾人都發生了變化。當然,這其中變化最大的人是林六,林五么,應該說是浙漸露出了她本來就有的劣根性和小人樣。
折騰一番,馬車終于靜行,行程過半,林六輕輕挑了挑窗簾子:“又下雪了。四姐姐,你猜今日是誰框揚茶來撞的你?”
林謹容道:“我不知道,楊茉也說她沒看見。大概是誰不小心吧。畢竟人多地方小,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其實她仔細一想來林六、林五、陸云都脫不了干系,一切皆有可能。
林六反常的大度得體無疑讓她順利脫穎而出,成為今日林家四姐妹中品行最溫厚之人,回去后若是老太太要夸人第一個就是林六。林五今日恨極了自己,早都就要自己和林玉珍、陸云道歉,瞧瞧她后來嚷嚷出那幾句難聽話,真是怎么難聽就怎么說。所以也不排除林五為陸云出氣,討好陸云的可能。
至于陸云……林謹容有些怔忪。自己兩次奪了陸云的風頭,讓陸家這個暖爐會相當于專為自己開的了,陸云恨自己也不奇怪,再加上自己偶然間發現的那個小秘密假如是真的,陸云更有理由。且陸云是在自家地盤上,做什么都最方便。可是,猜測僅僅是猜測她不能僅憑這個就能斷定是陸云搞的鬼。
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屬于林家姐妹的內斗,林五使壞,被林六窺破,果然打翻了手里的茶盞卻很有技巧地掛自己只是受了些微燙傷,然后利用林七沖動的脾氣嚷嚷出來一舉成為最后的贏家,現在又打算來挑撥自己和林五對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想到這里,林謹容輕輕打了個寒顫。原來一件小事,仔細分析,也可以分拆出這么多的可能和彎彎道道來。可從前她只知盡量遠離是非被人害了也只是暗自生氣難過,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現在看來一般情況下遠離是非是應該的,卻不該做個糊涂鬼。
林六緩緩道:“我知道是誰。”
林謹容迅速抬眼看著林六。
林六一笑:“是信兒。”
林七大叫一聲:“什么?竟是她?看我不去告訴祖母,把這賤婢給打個半死,再拖出去賣了!”
“閉嘴!”林六瞪了孿生妹妹一眼,認真地看著林謹容:“四姐姐,你是個實誠人,認不得這其中的彎彎道道。以往我們不懂事,經常欺負你和七弟還有五姐。興許你還很替五姐不平。”
她有些羞怯地一笑,壓低了聲音:“我禁足這兩個月,父母親和我說了許多,我很后悔待你不好。可是五姐,她是咎由自取。她沒你想象的那么好,她都是裝的。你還不知道吧?她表面上和你好,背里常常在祖母面前說你和我們的壞話。你要不信,就去問祖母房里的。林謹容垂眼看著自家小鹿皮靴子上的那個腳印,面無表情地道:“她的變化是挺大的。比陸云表妹還恨我,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說那些難聽的話。”
“看看她逼迫你的樣子……嘖,真是丟盡了林家姑娘的臉,好似林家姑娘就比陸家矮了一截似的。對待她這樣的小人,你就該比她還兇她才會怕你。”林六不屑地彎了彎唇角:“你別怕,今日的事情經過我會和祖母說的。她是沒挨過罰,所以不知宗族一體,但今日以后,她就該知道了。”
柞謹容一言不發。誰的話她都不信。她只從今日的事情中看出一件事來,三房要重點推出的是明顯聰明許多的林六,林七只是個輔助的:她們早前也要防著她,但自從她分茶勝出徹底得罪了林玉珍后,她就成了三房拉攏來一起對付林五的工具。至于嗎?林家的女兒是不是除了陸緘可嫁,就再也嫁不出去了?卻又聽林七輕輕嘆了一聲:“我母親去了姑母的房中,姑母房里的陳設我好多都沒見過,嶄新的鋪翠銷金料子整整兩大箱,手都插不下去。還有陸云今兒穿的那條灑金榴花裙,聽說是京中最流行的款式,要值兩萬錢。我也想要。”林六瞅了她一眼,輕啐道:“眼皮字淺。”
林謹容撫了撫額頭,陸老太爺善于經營積下萬貫家私;陸建新在外為官多年,油水撈足:林玉珍嫁妝豐厚,管理陸緘極嚴格,丫頭不能輕易近身:陸緘是長房唯一的子嗣,漂亮有才,看似前途無量:陸云年齡差不多,嫁出去就沒哈影響。這么好的婚事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果然都應該全力以赴地為自家的女兒謀算。
但假如他們知道,有朝一日,陸家的萬貫家私會全數打了水漂,甚至動起了女人們嫁妝的念頭,他們還會不會如此趨之如鶩?
林謹容歪靠在車壁上,看著沉厚的夾棉青錦車簾子閉著眼睛輕輕翹起了唇角。
馬車停下,林謹容扶著荔枝的手下車,正好看到林五扶著信兒的手,冷笑著,威脅地朝她看了過來,似乎是在說,你等著瞧,有你好看的。林謹容面無表情地與文氏、林六、林七道了別,徑白去探望陶氏,準備迎接下一場戰斗。
林六下了馬車,皺眉看著遠去的林五,崔嬤嬤上前扶定了她,悄聲道:“姑娘放心,這次保叫她逃不過。”
陶氏的屋子里靜悄悄的,林謹容輕輕打起簾子往里看去。但見林謹音摟了林慎之坐在榻上讀書,火氣把姐弟二人的臉頰烤得粉生生的,聽見聲響,二人同時抬起頭來看著她笑,榻邊火籠上烤著的兩只金燦燦的橘子散發出淡淡的橘香味,沖散了屋子里濃濃的中藥味。
靜謐美好。這是她的家。她的親人所在的地方。
林謹容心里身上緊繃著的那根弦突然松了下來,輕輕解了披風,挨著二人坐了,低聲道:“母親怎樣了?”
林謹音指指屋里,低聲笑道:“和舅舅說了大半日的話,心緒好了許多,又吃了水老先生的藥,睡著了。”
“這樣就好。”林謹容摸摸林慎之的頭:“今日怎地沒和祖父一起讀書習字?”
林慎之得意地笑道:“我最近很乖,進步很大,祖父跟了老友出去賞雪,放我半日假。”
“舅舅和大表哥想必是去吳家了罷?”得到林謹音肯定的回答后,林謹容微微垂了頭,低聲道:“我有一件事要和姐姐說,姐姐聽了不要急也不要大聲嚷嚷。”
林謹音猶如驚弓之鳥,呼地坐直了,睜大了眼睛看著林謹容:“怎么了?是不是她們又欺負你了?”
林謹容搖頭:“不是,我無意之中犯了錯,得罪了姑母和云表妹,五妹也恨上了我。”遂掩去她自己暗自操作的一段,只把表面上的經過說給林謹音聽了。
“五妹實在太過分了,真是沒有想到她會是這樣的人,果然關鍵時刻才見人心。”林謹音聽得臉色忽白忽青的,愣怔了許久,方啞著聲音道“你既不是故意的,也怪不得你。只是……”只是林謹容破壞了陸云的暖爐會,又有林五攛掇,老太太想必不會輕易放過此事。“還有六妹被燙傷呢……”林謹容假裝沮喪地輕輕嘆了口氣:“我想過了,事情已然發生,無論如何都不及挽回。祖母要怎么罰我我都認了,大不了再禁足。”
林謹音將整個事情仔細思索一遍,揉了揉額頭:“這樣也要,等下你服個軟,別犟著。”
林慎之聽了個國圖,眨巴著眼睛道:“怎么了?四姐姐你分茶、吹塤都贏了,很有出息,應該得到夸贊才對呀。”
林謹音不知駭怎么和他解釋,便摸摸他的頭:“小孩子不懂就別多問。
林慎之做了個鬼臉:“我問祖父去。”
卻聽陶氏在里頭咳嗽了一聲:“囡囡!你怕什么?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她家自己叫人斗茶,還不許人贏么?你吹塤勝了吳襄,那更是你該得的才名!她的女兒是寶,可不能委屈我的姑娘去陪襯!要怪就怪自己技不如人!總不能叫賢人裝蠢人吧?我就不信她家好意思來讓你認這個錯。”
陶氏每次都是有理的,這次也是有理的,人心同此理,若是陶氏專為林謹容辦個暖爐會,卻被自家人給奪盡了風頭,看她依是不依。林謹音喟然嘆道:“娘,您不是睡著了么?怎么又聽見了?”
陶氏道:“我心里有事兒,哪里能睡得著?都進來,趁著你們三姐弟都在,我有件事和你們說。
林謹容姐弟三人不敢耽擱,趕緊入內。
第48章聽雪(三)
第49章聽雪(四)
陶氏就著春芽的手起身靠好,掠了掠耳發,低聲道:“我和你舅舅商量好了,等過兩日雪停天晴,我就會去我的陪嫁莊子住著養病。你們祖父已經同意了。”
這是陶舜欽的主意,他進門后所有的隱忍都只是為了能讓愛面子勝過一切的林老太爺同意陶氏離家去養病。在外人看來,陶氏搬去陪嫁莊子,仿似被放逐一般,但恰恰,這才是對陶氏這種性子的人最好的養病方式,眼不見心不煩,去了心病自然好得快,且那莊子附近有個溫泉,很是舒坦。
林謹容兩眼發亮。如她所愿,事情朝著好的一面發展。前世時,陶氏病倒,陶舜欽彼時也曾向林老太爺提出讓陶氏去這莊子里養病,卻得到林老太爺無情的拒絕,在平洲盤桓了一兩個月,最終也只能是無功而返,之后便是時不時派人送錢送物,此外再無他法,可現在,不管是因為陶氏占了理,還是為了林慎之,林老太爺終究是同意了。
而她,也給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機會。林慎之必是要留在老太爺身邊讀書的,林謹音這個即將出閣,又可以威懾黃姨娘的長女也要留在家中看住林慎之。
她呢,就該跟著陶氏去盡孝道。自由自不秘說,她還有幾樁橫在心上的事情,一日不得落實,一日不得實現,她連睡覺也不安穩。
安樂居里,林五坐在林老太面前,滿面愧色地道:“祖母,今日都是我的錯。我勸不住四姐姐,生生辜負了姑母的一片好心,這也倒罷了,姑母和表妹都是大度的,不會和她計較。可她真不該因為吹塤贏了吳家二少爺,就歡喜到燙得六妹大叫,惹得七妹當場發作丟丑也不懂得道歉心疼人,害得人家都笑話我們林家的姑娘沒有眼色,不知進退。多虧楊茉替她打圓場,不然我們的臉面真是不知該往哪里放……”林老太陰沉著臉,垂眼盯著指上那顆鵪鶉蛋大小,如同一汪碧水的翡翠戒面,不發一言。
林五見她遲遲不語,漸漸有些不安,不由悄悄抬眼偷覷她的神色。
林老太長長嘆了口氣:“你不必說了,今日這事兒說到底是對不起陸云,總要給她一個交代。”
務必要趁這機會一腳把林謹容這陰險小人給踩得死死的!林五大喜過望,正要再添補上兩句,就見林老太屋里的另一個大丫鬟白果進來道:“老太太,四姑娘來給您請安。”
林老太抬了抬松馳的眼皮,淡淡地道:“讓她進來。”
“祖母,孫女兒給您請安。”林謹容進門來,低眉順眼地給林老太行禮問安。
林老太冷著臉不理睬她,就讓她在那里站著。林五見林謹容衣服也未曾換,就連腳上那雙被自己踩臟了的鹿皮靴子也不曾換去,不由微微冷笑:“四姐姐,六妹和七妹是要去上藥,你怎地也這時候才來給祖母請安?還連衣服也不曾換?這么臟的靴子也敢穿到祖母面前來。”
林謹容早已拿定主意,自是不慌,正嫌自個兒呆站著無聊,索性逗她玩:“五妹妹,我呆頭呆腦做錯了事情,被你罵了又說要告訴祖母之后心里難免慌張,便去尋我娘。我娘卻罵我,既不是故意的,你姑母和表妹都不和你計較,你怕什么?自去同你祖母認錯,我這便來了。”
“……”林五聽這話就曉得是假話,當下哂笑道:“真是奇怪了,悶葫蘆一樣的四姐姐今日不但大出風頭,嘴皮子也挺利索的,就和平日里仿若兩個人一般。四姐姐,你也別不好意思,你是去尋陶家舅舅了吧?說來也巧,你每次犯錯,都是在清州來人的時候……”其中的挑拔之意再是明白不過,就是三房母女都趁著娘家人在,有恃無恐慌地大肆和林家二老作對。
林謹容看著林五,緩緩道:“的確,我沒本事,每次都給家里人丟臉,叫舅舅,舅母操心。我很害怕再這樣下去,我再也沒臉去見他們。”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傷感低沉起來:“五妹妹,往日里你待我那么好,怎么今日就這么恨我呢?就算是我做錯了事情,我也和你說過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今日當著那么多人罵我,我很難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就算是姑母和云表妹,六妹和七妹,也都沒像你這樣罵我。你到底對我有什么誤會,你直接和我說好么?我改了就是。”裝什么裝啊?林五已然把林謹容劃分為陰劍狡詐之人,沒好氣地道:“我什么時候罵你去來?我是看你發呆,找不著北了,好心提醒你!”
“閉嘴!”林老太猛然一拍坐榻,厲聲道:“還嫌你們今日給我丟的臉不夠么?都給我跪下!”
林五被唬了一跳,抬起頭來不敢相信地看著林老太,委屈地道:“祖母,我……”她又沒做錯事情,為何要她跪?“跪下!”林老太一聲暴喝,林五唬得一激靈,噗通一下就跪在了林老太面前,也顧不得膝蓋生疼,只是委屈地咬了嘴唇,含了淚狠狠地瞪著林謹容。
林謹容不緊不慢地跪了,雙目直視面前的青磚,一顆心卻飛揚了上天。
林老太罵道:“都不是好東西歁我老了什么都不知道?今日之事,誰都不用說了,我全知道!”然后指定了林五,厲聲道:“有人看見是你身邊的丫頭信兒去撞了楊茉,然后楊茉才撞上你四姐,接著傷了你六妹。你七妹年幼脾氣火爆不知輕重,你不但不曉得攔著,還添油加醋,當眾說出那么難聽的話來,挑撥你幾個姐妹爭吵,你可知道你丟的是誰的臉?你丟的是林家的臉面!下作東西!”言罷對著林五的臉就是一巴掌。
下作東西,下作東西,祖母怎能這樣罵她?她長這么大,也從來沒人這樣罵過她,還打她的耳光……奇恥大辱。林五捂住臉,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滿面,失聲道:“不!我沒有!信兒也沒有!誰看見的?叫她出來和我對質!祖母,您不要誤聽他人讒言,受了蒙蔽,我自來曉得輕重,怎會去做這種事情?害得姐妹失和,對我又有什么好處?”接著回頭瞪著林謹容,厲聲道:“是不是你?你為了推脫罪責就冤枉我!”
林謹容長長的睫毛懶洋洋地一顫,極淡地瞟了林五一眼,垂著眸子不說話,活該啊!心術不正又還#,你不倒霉誰倒霉。
“你是說我冤枉你了?”林老太冷冷地看著林五:“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我給你留臉面,就不細說了,我只想要你們無論怎么時候都明白一件事,我和你們祖父還活著!不是你們想怎樣就怎么樣的。心里沒有家族,沒有父兄骨肉的人,不配做林家的女兒!更不配享受林家的錦衣玉食!”
林五深知老太太的脾性,曉得她既然已給自己定了罪,那便再無翻身的可能。當下哭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一塌糊涂,口里還不忘拼命喊冤。
林謹容面無表情地看著林五,她早在前世的時候就知道,在別人已經給你定了罪的情況下,這種毫無意義的喊冤,根本就沒有半點作用,不過是讓人更輕視自己,哪怕就是背后獨自流淚,也比這樣更有尊嚴吧?
大太太周氏得到風聲趕淶,看到林五幾乎哭暈的樣子,心疼得眉頭都蹙成了一團,卻不敢開口求情,只敢站在一旁可憐兮兮地看著林老太。
林老太見周氏這么快得了消息,更是寒了臉,根本不看周氏和林五,只把目光落在林謹容的身上,林謹容曉得要到自己了,忙垂了眉眼,裝出一副忐忑不安的害怕樣來,低低叫了聲:“祖母。”
林老太冷聲道:“伸出左手來!”
林謹容吸了一口涼氣,顫巍巍地伸了手出去,林老太一把攥住了,變對法兒似掏出一把鐵戒尺,“啪!”地就是一下。
林謹容疼得差點沒跳起來,咬著嘴唇忍住了,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
林老太瞇了眼睛瞪著她:“疼了?走的時候我怎么交代你們的?謙和守禮,你做到哪一件了?你上門做客,連最起碼的尊重主人的禮儀都做不到,也好意思說是書香門第的姑娘?再有才能又如何?無德無行照樣讓人瞧不起!以后還有誰敢請你上門做客?”
林五看見林謹容也被打,心里的難受勁兒好歹輕松了許多,大哭變成小聲抽泣,側著臉偷看好戲。
林謹容吸了吸鼻子堅持道:“祖母,您既然都知道了經過,就該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是不參與的,又自來不喜出門,沒甚見識,只聽五妹說云表妹是江南名家指點過的,心想她怎么都比我強,我輸也不能輸得太難看,讓人瞧不起林家女兒,遂放開了手腳去做,哪知會成這樣?您可以罵我呆傻笨,卻不能說我有意去害姑母和云表妹。我不認。”
她早就計算過,要說分茶之事,林老太的確有理由責罰她,也該給陸家一個交代,表示歉意,和吳襄比試吹塤贏了,誰也怨不上她,又不是她一個人偷偷摸摸與吳襄相會,也不是她非得和吳襄比試強出風頭,有目共睹,而林六被燙傷,有楊茉作證,林六又表示不追究,林老太的話里也似乎是認定了就是林五搞的鬼,誰還能奈她其何?
“這樣說來,反倒是你姑母自不量力,你云表妹活該丟臉受委屈了?誰教你的歪道理?我今日就教教你什么是為人處世的正理!”林老太氣極反笑,手里的戒尺又高高舉了起來。
第49章聽雪(四)
第五十章勝負
林謹容一橫心閉了眼,一口氣不歇地大聲道:“祖母您別打我了打壞了我的手做不了女紅分不了茶吹不了塤怎么辦我承認我錯了我承認我笨我承認我拿捏不住分寸您說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四姑娘平日里所有的隱忍低調統統不見,這聲大叫好似深得陶氏的真傳,卻又比陶氏多了一分柔軟和識時務。
林老太手里的戒尺一頓,林六和林七一陣風地卷了進來,林六巧笑嫣然地抱住了林老太的胳膊,軟語相求:“祖母,四姐已經認錯了,她也不是有意的,她就是憨直了點,您就饒了她這一遭吧?”眼角得意地瞟過地上狼狽不堪的林五,微微笑道:“五姐姐再有不是也該知錯了,天寒地凍的,凍壞了身子始終不好,我不怨他,您也饒了她罷。”
林老太看向林六的目光明顯柔和了許多,“去!別給我添亂,仔細別把皮給擦破了,留下疤痕可難看。”又叫一旁低眉垂眼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青梨,“去后頭去拿瓶玉肌膏來給六姑娘用。”
想那玉肌膏,都是從京城里來的,途經萬里,貴也不必說,真正有價無市,老太太身邊也不過兩三瓶,祛疤那是再好不過,今日老太太賞一瓶給只不過是紅了皮兒的林六,其中的褒獎之意再明白不過。
林五的眼里立時露出掩蓋不住的嫉恨來,摸著被老太太打得紅腫的臉,又“嚶嚶”哭了起來,周氏也暗自咬緊了牙關,林六開心萬分,撒嬌道,“祖母呀,真的沒怎么啦,就是紅了紅皮兒,不如給五姐搽臉罷。您老人家快別生氣了,讓四姐和五姐都起來吧。”
林七不失時機地奪了林老太手里的戒尺,輕輕替她揉手,“我的好祖母誒,您手疼不疼?”
林老太終于忍不住房“撲哧”一聲笑起來,”兩個活寶,被你們祖父關這兩個月真是懂事了,看來那女誡沒白抄林六歪倒在她懷里,笑道,“祖母您終于笑了。”
祖孫三人頓時其樂融融,經過精心謀劃,雙胞胎終于又成功地奪回了林老太面前的第一把交椅。
林謹容冷眼旁觀,選了一個被她認為最合適的機會,輕聲道,“祖母,就讓孫女跟著母親去鄉下莊子里去罷,一則可以伺奉母親盡孝道,讓母親早日養好身子歸家伺奉祖母,二則可以面壁思過,修身養性,以后再不至于出現今日這樣給林家丟臉的事情。還請祖母應允。”
林老太收了臉上的笑容,轉過頭來看著林謹容。
她自也知道陶氏去鄉下養病的事,很難形容她是一個什么心情。又覺著陶氏這樣陰郁暴躁的脾氣難纏,總養不好病也不是回事;又怕陶氏病著大冬天的去了鄉下,會被平洲城里其他人家詬病,說她們虐待兒媳。可是林老太爺已經允了,陶家也沒說什么,她自不會再跳出來表示反對。
陶氏病得不輕,這一去,少則幾個月,多則半年以上,鄉下寂寞冷清,林謹容這一去,相當于長時間的禁足。待到歸來,今日闖出來的才名只怕也被人給忘得差不多了。早前她還懷疑林謹容今日故意大出風頭是別有居心,隱隱還有幾分不喜之意,此時見林謹容主動提出愿意跟了陶氏去鄉下,不由又打消了那想法,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這一去,并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回來的。”
林謹容坦然道,“想好了,少則幾月,多則年余,總是要母親養好病才會回來的。”
林老太一雙老眼緩緩掃過屋子里的其他幾個人,但見林五已然收了戚色,正不錯眼的看著林謹容,眼里滿含期待,林六一臉的惋惜狀,林七一臉的無趣狀,周氏垂著眼,把所有情緒都掩藏得干干凈凈。這家不好當,人口眾多,操不完的心,林老太不由微微嘆了口氣,“那就這樣定了罷,你回去就呆在屋里收拾東西,少出來走動。你記好了,有才無行會被唾沫淹死,才行兼備才是正途。”
“是,孫女兒謹遵祖母教誨。”林謹容低頭行禮告退,雖然又一次被禁足,但轉身走出安樂居的那一刻,她卻覺著自己仿佛是踩上了云朵一樣,已然飄在了半空中,這下子,林五和林六要怎么斗,大房和三房要怎么斗,都和她們三房沒有任何關系了。兩條狗搶一泡屎,干她什么事?
林謹音翹首以待,見林謹容唇角微翹,顯見心情不錯,不由暗自詫異老太太竟就這么放過了她。待聽明事情經過,心疼地拿了林謹容的手看,怨責道,“你怎地這么不小心,說來,你還是年幼不知輕重,拿捏不住分寸。”她只當林謹容分茶是不會看頭勢,而非有意為之。
林謹容不在意的揉揉手心,笑道,“莫要同母親說我挨了打的事情。你只和她說五妹被訓斥懲罰,信兒大概也留不得了,她就高興了。”
林謹音微微皺了眉頭,“真是信兒?五丫頭也太膽大妄為了些!不但害自家姐妹,還下頭的人,她怎么做得出來!”
林謹容低聲道,“是不是都不要緊,承不承認也不要緊,關鍵是看祖母信什么。”很多時候真相并不是真相,眼前的勝負未必就是一生的勝負,她不需要去追究到底是誰干的,她只需要按著計劃繼續前行。
夜里,有人給林謹容送來早前她送林五的那只塤,那塤已成了碎片。
看來前世里就莫名不見的東西,這輩子也終究不能保存下來。林謹容一挑唇角,“送了人的,哪有再拿回來的道理?拿回去,不拿回去,我就使人放在五妹的院子前頭。”
來人無法,只得又把那碎片抱了回去。
次日,雪停天晴,卻猶自比下雪之時更冷了幾分。
林謹容和桂嬤嬤商量,“我的意思是嬤嬤就留在這里替我看著屋子,豆兒留給你作伴,我領了荔枝和桂圓去就行。”因見桂嬤嬤似要反對,她立即攔住,“嬤嬤休要覺得這事兒簡單,我和太太住在鄉下,就留三姐姐一人看顧著,你要給她搭把手,有事兒的時候好送信去。
桂嬤嬤左思右想,終是應了,見桂圓滿臉帶笑地同荔枝在一旁收拾箱籠,躊躇良久,終是低聲央告,“姑娘,桂圓這丫頭又懶又饞,還偷奸耍滑,您該管教的別留情。”
林謹容笑,“嬤嬤放心。”路在前頭,她尚不知會走向何方,但如果桂圓還是要走那一條老路,也怪不得她。
“豆兒,四姑娘在么?”黃姨娘獨自一人,嬌嬌怯怯地在門口問豆兒。
林謹容便示意桂嬤嬤讓她進來,黃姨娘瘦得弱不勝衣,蒼白著臉兒,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備因為收拾箱籠而顯得有些凌亂的房間,親熱地問林謹容,“四姑娘,聽說您要同太太一道去莊子里?”
是不放心那些金銀罷?林謹容暗笑,“是。所以我們走了以后,要煩勞姨娘伺候好老爺了。”陶氏一走,三房的妾室通房就屬黃姨娘一枝獨大,若是從前林謹容自然擔憂,可在飛紅事件之后,她卻是不怕了。
黃姨娘微微有些尷尬,將話錯開去,“奴會做好分內之事,伺候好老爺,照顧好三姑娘和五少爺,七少爺……”
林謹容聽不得她這一連串的表忠心,爽快地道,“此番舅老爺和大表哥會親自送我們去鄉下,春天他們還會來瞧我們。若是有什么信,我自會托人來與姨娘,耽擱不了姨娘。”
黃姨娘掩了口笑,“四姑娘爽快人,但奴非是擔憂那事兒,是聽人說,這會子吳家大太太領了位姑娘上門來賠禮,還有,信兒今早被帶走了,五姑娘也要潛心抄女誡,還要抄點經書之類的,怕是元宵節都出不來了。大太太心情不大好……豆兒她們仔細別沖撞了。當然,您約莫是早就知道了的,奴就是多句嘴。”
林謹容起身送她出去,“還是姨娘周到,謝了。”
黃姨娘翩然而去。
林謹容命荔枝把從楊氏那里贏來的玉燕釵拿出來,用塊自家繡的絲帕包了,“你去安樂居附近轉轉,想法子把這個給楊姑娘,就說我那時就想給她的,但不方便。”
楊茉若是見著這玉釵,必會來看她。她前生也沒什么朋友,只有楊茉,林謹容寂寞地想,以前生的經歷來看,這大概會是二人最后一面,真想有生之年,能夠一直保持這份友情,能夠有機會再見到楊茉。
荔枝察覺到她情緒低落,以為她是被罰心中不忿,默然拿了那玉釵,自往外頭去,才去了沒多久就折了回來,“姑娘,楊姑娘和六姑娘,七姑娘一道來瞧您啦。”
林謹容驚喜地跳將起來,也不覺聰慧雙胞胎礙事,吩咐眾人,“快快把這些東西都先拿開,把好吃的都拿出來。”
楊茉的目光在微顯凌亂的屋子里掃了一圈,微微皺眉,“聽說你要去鄉下?”
林謹容笑道,“大夫說我母親的病要靜養,我怕她寂寞。”
林六含笑道,“我四姐姐最是孝順不過的一個人。”
楊茉又內疚又同情,當著雙胞胎卻不好細說,遺憾地道,“我等你回來,你教我分茶之技。”
“好。”林謹容也想有那么一天。
幾個少女隨意說了些閑話,少傾,就有人來催,道是林老太留楊氏用午飯,催幾個姑娘趕緊過去。
楊茉怕給林謹容再添麻煩,不敢再留,內疚地告辭而去,臨行前貼著林謹容的耳朵極快的輕聲說了句,“我的丫頭也沒看清楚是誰推的我。”
這個結局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荔枝和桂圓不也是什么都沒瞧見么?林謹容飛快把那玉釵塞進楊茉手里,“去罷。”
第五十章勝負
第五十一章病癥(一)粉紅200
轉眼間,雪化泥干。
陶氏的陪嫁莊子里來人稟明房屋已然收拾妥當,陶舜欽協同林三老爺,送陶氏與林謹容去莊子里養病。
分別之際,雖然早就同林慎之說好,讓他好好讀書,隔個十天半月就來接他去莊子里住一住的,他仍然眼淚汪汪,跺著腳死死拽著陶氏的手不放。
陶氏也舍不得他,但卻知曉什么都比不過兒子的前途更緊要,當下狠了心命林謹音把林慎之帶走,頭也不回地扶著龔媽媽的手上了馬車。
“好大一個泡泡!”林謹容刮著臉嘲笑林慎之,眾人一瞧,林慎之哭得鼻涕流了老長,還吹了一個泡泡,怎么看怎么好笑,眾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林慎之羞澀,一頭扎在林謹音懷里,蹭了林謹音滿懷鼻涕,驚得林謹音嫌棄地低叫,越發惹得眾人大笑不已,就是陶氏在車上瞧著,也忍不住大笑出聲。如此一來,倒也消散了幾分離別傷情。
因擔心陶氏病弱支撐不住,以往兩個時辰的路程硬生生走了近三個時辰還沒走完。路程漫長且無聊,馬車里被上等的銀絲炭哄得暖意融融,陶氏早就沉沉睡去,龔媽媽也有些打盹兒,林謹容悄悄將窗簾子掀開一小條細縫,望將出去。
馬車正沿著一條河道不緊不慢地走,河道對面是一大片望不到頭,荒無人煙的地,凸起的封上白色的結晶在日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仿佛是不曾化盡的雪。林謹容輕聲問騎馬走在一旁的陶舜欽:“舅舅,這地上是什么?為何這么亮閃閃的?”
陶舜欽瞇了眼低笑:“囡囡,這是鹽堿地,也就是斥鹵之地。你看到的那些亮閃閃的東西,是浸出來的鹽。這種地,什么都不長的。”
原來這就是斥鹵之地?林謹容睜大了眼睛:“我聽說淤過的斥鹵之地也能成沃土良田,長出上等的米谷?”
陶舜欽見多識廣,朗朗而談:“對,那叫淤田。在有些地方,每年四月以后,雨季到來,水最渾濁的時候,就將礬山水放來灌淤田地,久而久之自成了良田。”
林謹容認真道:“什么是礬山水呢?”
“就是四月后的河水。”陶舜欽倒也不嫌她煩,耐著性子解釋:“那時候的河水最渾濁,有礬腥氣味,所以又稱礬山水或天河水。”
林謹容的思維跳躍極快,立刻就道:“那么,早前花了地價買鹽堿地的人不是賺了?”
陶舜欽一愣,轉瞬才跟上了她的想法,因見林謹容牢牢盯著那片鹽堿地,兩眼發光,隱隱露出幾分興奮之色。想到她之前纏著陶鳳棠換金銀,誓言旦旦要賺錢的舉動,立刻笑彎了眉眼:“囡囡啊,淤田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一要有天河水,二要筑渠設堰,能蓄水還要能排水,非一家一戶之力所能成。”他帶了善意的調侃:“要不然,這一大片鹽堿地還不早就被人買去淤成良田了?清州和平洲沒淤田那個條件,沒人會要這些鹽堿地!”
林謹容淡淡一笑,縮回了頭。清洲和平洲現在的確沒淤田這個條件,可是后來,分明也實行了這淤田之法的。林謹容垂眸盯著銅手爐蓋子上繁瑣的樓空卷草紋,思緒又飄回了從前。
那時候安兒剛滿月,陸緘和她關系尚且還好。
那日早上,他遞給她一小碗晶瑩的米飯:“阿容,你來嘗嘗這個米的味道如何?”
他一向沉默寡言,恪守禮儀,笑也只是淺笑,似這般形喜于色的歡喜當真是少見。她微笑著嘗了一口,細細口味,沒吃出什么區別:“和平日里吃的差不多。”
他臉上那絲得意更加明顯:“吃不出來吧?這是淤過的斥鹵之地長的。誰會想得到什么也不生的斥鹵之地也會變成生長良稻的良田?”
可那個時候的她,長于學閨,并不知道什么是斥鹵之地,也不知道什么叫淤過的就鹵之地,所以她只是笑:“是啊。”
她想他不會莫名其妙只讓她嘗嘗這米如何,希望他再說下去,陸緘卻不再計言語了,只埋著頭吃飯,食不言,寢不語,本是從小就守的規矩,她也就不再問他。之后,再無人提起這件事。
過了些日子,就傳出陸緘的生母涂氏撿了個大便宜的消息。涂氏只拿出極少的嫁妝錢,就買了十多傾連成一大片的斥鹵之地,接著那斥鹵之地被新任的太明府提舉一聲令下,廣征民夫,利用渚江淤成了良田,身份百倍。陸家三房對外宣稱是涂氏夜來得夢,福至心靈。林鳳珍斷然不信,認定是陸緘吃里扒外,肥水落了外人田,心中十分不忿,苦于抓不到陸緘的尾巴,少不得拿她出氣,罵她忘恩負義,故意知情不報。
她自是委屈不已,躲在屋里流淚,陸緘問她為何,她好面子,也不想再惹麻煩,自是什么都不肯說。二人相對枯坐了半日,陸緘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什么都沒說就走了。之后林玉珍雖沒再就此事罵她,卻總是夾槍帶棒,隨時提醒她莫忘姑侄之情,她簡直無所適從。
現在想來,可笑是她,他們吵啊鬧啊爭啊什么的,干她什么事?她果真是閑吃蘿卜淡操心啊。
噯,扯遠了,林謹容再次掀起簾子,認真地打量著外頭那片閃著銀光的鹽堿地,不知這地此刻尚是誰家的呢?價值幾何?她怎么也得設法把這塊地給弄到手。
未到莊子,就有陶氏的陪房兼莊子的管事鐵槐領著幾個小管事來接人。這鐵槐四十來歲的年紀,長得又黑又胖,是跟著陶氏從清洲來的,陶家的舊人兒,對陶氏及陶舜欽父子的到來由衷地高興。鞍前馬后,殷勤奔波,接了一群人入了莊子,很快就安置妥當。
這莊子雖是陶氏的陪嫁,陰差陽錯,兩世為人,林謹容聽說無數次,卻是第一次,難免存了許多新奇,四處張望不已。
只見莊子不大,卻也五臟俱全。
三進的院子,陪毒害兩個小跨院,林三老爺,陶氏自然住正院,陶舜欽被安置在西跨院,水老先生為了避嫌,則是住在鐵槐家里,林謹容住的東跨院,正房,廂房,凈房加上耳房,雖統共只有六間,但院墻上爬滿迎春花,院子里青麻石鋪地,種了株老石榴和一株正在盛開的素心臘梅。石榴樹下有張石桌,配了四個石凳,素心臘梅滿綴枝頭,馨香撲鼻,正正開在林謹容臥房的窗下。
西邊墻下,還有一口井,聽說有些年頭了,井石磨得光滑之極,早已沒了鑿痕,里頭的井水甘冽清甜,乃是難得的好水。林謹容不信,當即就叫掃院子的粗使婆子打了半桶水上來嘗,嘗過之后眉開眼笑。
是夜,鐵槐家的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新鮮的鄉村家常菜,比如現宰的活羊,附近河里才打撈起來的肥美鯉魚,莊子里自家喂的柴雞,剛從地里拔出來的被冰雪凍得甜絲絲的白菘,還有泡發的野木耳,新做的豆腐。
做法簡單,味道卻是鮮美之極,林謹容食指大動,不但多吃了一碗飯,還勸著陶氏也多吃了半碗,外加一碗紅棗烏雞湯。
她和陶氏這里人少,又不飲酒,很快吃好,外間林三老爺和陶舜欽卻是一直喝酒喝到二更時分還未散去。陶氏體乏早早睡下,林謹容自然而然擔當起女主人的責任來,不時命人去探查一番,看炭盆是否燒得好,酒水熱菜是否及時送上,又命廚房備下醒酒湯。
如此幾番,龔媽媽驚訝于她的懂事周全,有心要看她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便交代眾人都按四姑娘的要求去做。因見她布置得妥妥當當,條理分明,不由暗自詫異。
少傾,陶舜欽讓人進來叮囑:“舅老爺說四姑娘年幼,今日趕路乏了,不必再等著伺候,先行歇下,有龔媽媽和鐵槐家的看顧就可以了。”
龔媽媽得了吩咐,拼命相勸林謹容去歇,林謹容心想林三老爺那個酒鬼嗜酒,陶舜欽只怕也有許多話要交代林三老爺,也就不再堅持,自洗漱了去躺下。
一夜好眠。
天色微明,荔枝進來伺候林謹容起身:“昨夜里姑娘可被吵著了?”
林謹容聽她似是話里有話,忙問:“怎么了?”
荔枝握了楊木梳子將林謹容烏黑濃密的長發一梳到底:“也沒什么,就是昨兒夜里老爺喝多了,后來有些不好,連夜又去把水老先生請起來替他扶脈開藥。這地兒小,有個風吹草動都能聽見,婆子們也沒甚規矩,進進出出,粗聲大氣的,奴婢怕吵著了您。”
婦科圣手給林三老爺看病?林謹容有些想笑,又想林三老爺這大概是路上吹了風著了涼,夜里飲酒過多,寒熱相交才生的病,人家水老先生既然號稱婦科圣手,總不至于連這么個簡單的癥候都看不好。遂又收住了笑容:“我倒是睡得極熟,什么都不曾聽見。只怕太太被吵著了罷?”
荔枝道:“不要說太太,就是舅老爺也被驚動了。奴婢夜里聽見他在正院里說話來著。”
林謹容收拾妥當,叫桂圓打掃,領了荔枝往正院去尋龔媽媽打聽情況。未到正房,就聞到了股濃郁的中藥味,龔媽媽蹲在廊下避風處,守著兩只小火爐并兩只藥罐子,手里握著一柄蒲扇,眼睛也不眨地盯著其中一罐藥,神色極其認真謹慎。
第五十一章病癥(一)粉紅200
第52章病癥(二)
林謹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輕輕一拍龔媽媽的肩頭,笑道:“媽媽辛苦,大清早就起來熬藥。你年紀大了,這些事情就讓夏葉或是春芽來做罷?”
龔媽媽被唬了一跳,臉呼地一沉,待看清楚是林謹容,方露出幾分笑意來:“姑娘垂憐我這把老骨頭,可兩位主子都病著呢,這煎藥是要看火候的,老奴哪兒敢偷懶?”
說話間,那藥翻滾起來,林謹容隨手拿了筷子去撥早前龔媽媽盯得最仔細的那一罐藥:“這是太太的藥?”
龔媽媽緊緊盯著林謹容手里的筷子,笑道:“不是,這是老爺的藥。太太的是旁邊這一罐。”
林謹容不由怔住,龔媽媽自來對陶氏忠誠無比,經過上次的事情更是恨透了林三爺,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竟對林三爺的藥比陶氏的藥還上心,委實奇怪了。她略微思考片刻,道:“水老先生剛開的藥方,真難為這個地方還能翻出這么齊全的藥來。我還以為得回城去抓。”
龔媽媽一邊去接林謹容手里的筷子,一邊謙恭地笑:“當然不只靠咱們家,這過去幾里路,是族里林昌爺的宅子,他家里常年住在鄉間,經常備得有些風寒鬧熱肚疼之類的藥,鐵管事拿了藥房去尋,剛好備齊。”
林昌爺?林謹容立刻想起這個無意中讓她有了第一個賺錢主意的遠房族親來:“他家宅子和田地就在這附近?”
龔媽媽小心翼翼地攪了幾下林三爺的藥罐子,道:“可不是,等會子定是要前來探望老爺和太太的。”然后用哄小孩的口吻道:“這里煙熏火燎的,姑娘就莫要在這里了。想吃什么就讓丫頭去和鐵槐家的說,這不比在府里,自在著呢。”
林謹容又看了那藥罐子兩眼,輕輕搖頭:“我不挑食,廚房里呈什么就是什么。太太昨兒夜里被鬧了,后來是什么時候睡下的?”陶氏病后睡眠不好,一旦驚醒就極難入睡,故而她有此一問。
龔媽媽笑道:“姑娘放心吧,太太就是夜里醒了那一頭,聽說林三爺不過是尋常風寒,就有睡下了,睡得還好,這多半也快要起身了的。”
正說著,春芽過來扶定林謹容的胳膊笑道:“姑娘,太太醒了,聽見您的聲音,讓您屋子里去呢。”邊說邊同龔媽媽交換了一個眼神,眼神很是凝重。
林謹容默然打量了這二人一回,也就往陶氏屋里去了。陶氏著了件杏色織金領棉襖,配著條嶄新的暗紅百褶裙,坐在照臺前由夏葉幫著梳頭,聽見聲響,柔聲道:“囡囡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娘呢?”林謹容靠過去挨著陶氏坐了,抬眼打量陶氏的神色。但見陶氏的氣色明顯比往日好了許多,唇角微微翹著,眼里流動著許久不見的光華,果然半點不見睡眠不好的樣子,心情還十分好,一掃往日的陰郁,不由暗暗生奇。
“我很好。”陶氏好心情地拉開奩盒:“今日有客來,囡囡幫我選枝頭釵。”
林謹容見她興致出奇的好,心情也跟著放松泰半。在奩盒里撥了幾下,找出一枝銜珠釵,端端正正第給陶氏插在發間,笑道:“我適才來時,看到門口一盆茶花開得正艷,母親若是有意,不如讓夏葉姐姐去挑一朵開得最好的剪來插鬢?”
不待陶氏開口,夏葉便笑嘻嘻第自針線筐里拿了銀剪:“姑娘好主意,那茶花真正新鮮。”
不多時,夏葉送了茶花進來,陶氏看著心里也歡喜,親自插上了,對著鏡子前后左右地照。春芽捧了只小青瓷碗進來,低聲道:“太太,藥得了。”
陶氏收了笑容,捧定藥碗,垂了眸子道:“老爺那邊的藥呢?”
春芽道:“也得了,龔媽媽親自送過去的,已經服了。”
陶氏默不作聲地盯著手里的湯藥看了半響,一仰頭將碗黑黝黝的湯藥吃了個干干凈凈。
林謹容忙捧茶與她漱口:“爹爹既已醒了,我還是先過去問安吧。”
陶氏沉默良久方將帕子掩了口,把含在口里的茶水吐入痰盂里,低聲道:“去罷。”
地方小,林三老爺就住在陶氏隔壁,林謹容不過是從一道門出來就踏入另一道門。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林三老爺頭上扎著白綢,盤著腿坐在窗前的榻上,抱著個湯婆子,皺著眉頭挑挑揀揀第從漆盒里找果脯吃,一邊翻撿一邊同一旁低眉順眼的龔媽媽道:“這藥忒難吃,也就沒吃過這么難吃的藥。趁著天氣好,爺等會子吃了午飯就回城去。”龔媽媽干笑:“良藥苦口利于病,老爺身體金貴,還是該養好病再回去的。不然太太怎么放心?”抬頭看到林謹容,忙道:“四姑娘來得正好,快勸勸老爺。”
林謹容曉得林三老爺吃藥是要黃姨娘哄的,便道:“爹爹,養好身子才是正途。家里無憂,大表哥已然先行歸去了,舅舅不會急,定會等您養好身子一起走的。”
這話提醒了林三老爺,他要陪客呢,陶順欽不說走,他又豈能獨自先跑了。想到這里冷清寂寞,又沒個善解人衣暖床添香的,不由長嘆一聲,歪在榻上,滿臉的無趣,指使林謹容:“你去請你舅舅過來,就說我請他下棋。”興許可以說動陶順欽趕緊回清州去也不一定。
“是。”林謹容緊緊盯著他的臉色看了幾分,見他除了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之外,一切再正常不過,方才轉身出了房門。
陶順欽果然應約而來,任由林三老爺如何旁敲側擊,絲毫不提什么時候走,只是滿面笑容,天南地北地瞎侃。
林謹容陪陶氏吃了早飯出來,又見龔媽媽蹲在火爐前賣力地煎藥,對著林三老爺那罐子藥如同伺候小孩兒一樣的精心細致。
反常即為妖,雖然前世林三老爺一直到她死都還禍害人間,但這一生很多都不一樣了。林謹容在廊下立了許久,心中終是不安,便吩咐荔枝:“你去同廚房說,晚上再熬點昨夜那種紅棗烏雞湯。”然后獨自一人走到龔媽媽身邊蹲下去接蒲扇:“媽媽,我來熬罷,也算是盡點孝心。”
龔媽媽自是不答應,去奪林謹容手里的蒲扇:“這怎么使得?這是下人做的事情。”
林謹容一閃:“媽媽此言差矣,給父母雙親伺藥,是兒女該盡的孝道。我不會,媽媽您就教我。說來,這是什么藥?媽媽可認識?”說著手里的筷子又往林三爺的藥罐子里一插一翻。
“這種藥奴婢認不得,但卻是鐵槐家的陪您往外頭去走走如何?這會兒天氣正好,田里挺好玩兒的,可以抓了秕谷去喂麻雀。”
林謹容不退讓,直視著龔媽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田里再好玩,也比不過父母雙親的身子更緊要。”以前她不知道許多事,不懂得觀察分析,現在她卻能看出許多不同來……
龔媽媽的眼神閃了閃,拿捏良久,斟字酌句:“姑娘孝順。但太太病著,三姑娘明年要出閣,您尚未定親,七少爺還太小……舅老爺也不能在這里久留,一等這里安置妥當就要趕回去,所以三老爺的病得趕緊治好,耽擱不得。您,就別添亂了。”
這解釋合情合理,三房此時離林三老爺不得,既然龔媽媽都懂,陶氏和陶順欽不會不懂,陶氏不聰明,陶順欽卻不笨。林謹容沉默片刻,終是縮回手,不再多問,低聲道:“好,我就聽媽媽的,且去田里走走。”
龔媽媽輕輕頷首,目送林謹容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繼續伺弄那兩罐子藥。許久,春芽出來接了她手里的蒲扇:“媽媽去歇息,陪太太說說話,我來。”
龔媽媽望著春芽,春芽心領神會第點點頭。龔媽媽方金了陶氏的屋子,但見陶氏手里握了一卷書,眼睛卻沒放在書上,而是盯著地上的青磚發呆。
“太太?”龔媽媽捧了一盞茶送過去,給夏葉遞了個眼色,夏葉趕緊往外頭去站了,留她二人說話。
陶氏放了書,并不接茶,只皺著眉頭看著龔媽媽低聲道:“你說,真的有用?”
龔媽媽毫不遲疑地道:“舅老爺說有用,就一定不會錯。您就安安心心地養病就好。早前不是都放心了么?這會兒怎么又擔憂上了?”
陶氏輕輕嘆了口氣:“我高興過后,這左眼皮兒就一直跳。”
龔媽媽笑了:“好太太,左眼跳是發財,這以后,您保證順順當當的……”見陶氏眉間的陰霾去了些,壓低了聲音道:“奴婢看著,四姑娘似是太聰慧了些。一直就守著那藥,還要親手熬藥呢。”
陶氏的眉頭一跳:“她終究還是個孩子,應是見到我們都病了,擔憂而已。”話雖如此,她還是忍不住道:“你……小心了。”
龔媽媽肅顏道:“您放心。”
陶氏閉了眼,輕嘆一聲。陶順欽的話是對的,既然她再也生不了,也沒精力和實力去和林三爺爭,為了這三個兒女,就徹底斷了這源頭罷,大家都不要生了!
隔壁傳來林三老爺不服氣地喊聲:“我落錯子了,這個不算!”
陶順欽暢快的笑道:“妹夫、落子無悔!”
第52章病癥(二)
第53章傍水(一)粉紅240
林謹容依了龔媽媽之言,換了靴子,著了兜帽披風,由鐵槐家的領著從后頭角門里走了出去。
這鄉下房子修得簡單,不似城里的高墻大院,后院出去順著一排柳樹走不多遠就是一大片水田。如今冬閑,水田里的水早就干了,地里長著些不知名的野草,黃中猶帶了幾分綠色,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淡黃色溫暖的光。也沒什么人出入,唯有幾只灰的白的野鳥不停起飛降落,清凈得很。天空碧藍,萬里無云,空氣寒涼中又帶了幾分清冽,完全不同于林家大院的感覺。
林謹容深深呼吸,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來。
鐵槐家的原來本是陶氏身邊的二等丫頭,知情識趣,曉得城里來的姑娘少爺們都喜歡什么,口里說些好玩的鄉村趣事給林謹容聽,不時又隨意從地頭摳出個草芽兒或是摘片干葉子給林謹容看,道是什么野草野菜的葉和芽,什么可以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季節味最美。
鄉村趣事倒也罷了,林謹容最是喜愛她說的這些野菜,一本正經地桂圓用帕子包了,道是要回去仔細研究,惹得眾人竊笑不已。
一行人說著話,順著田埂往前走,不知不覺就走了老遠,林謹容正想引著鐵槐家的再帶她走遠些,就聽有人在后頭大聲喊:“鐵槐家的,昌大爺和大奶奶來探老爺和太太。太太讓你速速引著姑娘去會客。你怎地領著姑娘走這么遠,倒叫我好找。”
鐵槐家回頭一瞧,身后的房子早就成了小小的一片,是去得比意料之中的遠了許多,不由得一拍腦袋,叫道:“哎呀,我這腦子!早就料到他家必然要使人過來拜望的,怎地還引著姑娘走這么遠?只顧著和姑娘說這些野草野菜了,難為姑娘不嫌奴婢煩,能聽奴婢嘮叨這許久。”
林謹容柔聲道:“媽媽休要謙虛,我這也是長見識。興許哪日就能用得上也不一定呢。”
鐵槐家的含笑看了林謹容一眼,覺著這溫柔和氣又好看的小姑娘真是順眼:“四姑娘說話真讓人舒心。姑娘想必不知這昌大爺和昌大奶奶是誰吧?”
“早起聽龔媽媽提了一下。是族里的伯伯伯母吧。”林謹容的語氣越發溫和:“日后母親要在這里養病,少不得要經常麻煩他們,媽媽給我說說他們家的事情,我好記在心頭,省得失禮。”
“前年他家來投親,大老爺替他安置家業,正好太太這莊子附近有田要賣,便置在了這附近。”鐵槐家的虛虛指了指東南方向:“從這里過去約有七八里遠,就是他們家了。他們家的地也挨著太太的地。姑娘只需記住了,這昌大奶奶是續弦,他家大少爺和二少爺都不是她生養的,三少爺才是她生養的就夠啦。”
林謹容極目遠眺,但見東南方向一大片田地綿延開去,幾排光禿禿的楊柳靜靜地矗立在地平線上,往遠了有座小山包擋著,并看不見林昌家的房子。便收回了目光,問鐵槐家的:“不是說這附近有溫泉么?都是在哪里?”
“姑娘仔細這鐵線草的根絆腳。”鐵槐家的扶定林謹容,往西邊遙遙一指:”姑娘看那里,那里有座清涼寺,泉眼就在里頭。”
林謹容瞇了眼細看,果然能看到一座粉墻黛瓦的小寺廟掩映在一排茂密的松柏之中,便隨口問道:“我聽舅老爺說,太太還可以去泡泡溫泉的……”
鐵槐家的一聽就知道她打聽什么,便道:“是個尼姑庵,里頭只有兩個上了年歲的老尼姑。地兒不大,香火不旺,房屋破舊,兩個老尼姑太老實,又懶得很,故而不顯,不然城里頭的太太姑娘們只怕也會經常來玩的。”
林謹容暗忖,是了,地兒不大,香火不旺,里頭的屋舍齋飯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有溫泉人家也不喜歡來,比如說陶氏,不可能不知道這處溫泉,卻從來沒有帶著兒女們來玩過一回。若不是此番陶舜欽提起,只怕陶氏也根本想不到要來這里。
鐵槐家的又嘮叨:“這溫泉的水從清涼寺流出來,繞過清涼山,順著清涼河一直往下淌,下面一里半處,是諸老先生家,老先生德高望重,免費建了個學堂,不收束修,平白教窮人子弟讀書寫字,見了我等,也是謙和得不得了。他家老太太,是個善心人兒,經常會布施這清涼寺里的老尼姑。說起來,太太這處陪嫁莊子,依山傍水,人杰地靈,真是塊寶地……”“諸先生?諸夢萼先生么?”林謹容的眼睛又是一亮,那不是平洲極有名望的大儒么?怎會想得又是鄰居?林謹容踮起腳來,往西邊看過去,妄圖能看到點什么。可是清涼寺后面那座不算高的小山,把那邊的風光給完全擋住了,她只能看到遠處有水波在陽光下散發著粼粼的光芒。
“四姑娘,諸先生在清涼山上種了一大片桃樹和梨樹,等到春天花開的時候,白的梨花瓣,粉的桃花瓣順著河水一直流下來,河里的魚兒會冒出頭來吃花瓣,那時候結好網,拿柳枝往水里一抽,魚兒四處驚逃,一不小心就落了網,成了油炸酥魚兒,真是又好吃又好玩兒極了!您和太太留到春天嗎?”這聲音又清脆又急促,生生為林謹容描述了一副美麗的圖畫。
林謹容回眸,但見一個穿半舊粉色襖裙,扎著丫髻,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從鐵槐家的身后探出頭來看著自己笑,黝黑的臉蛋上一個靨窩格外分明。
“你個死丫頭!誰叫你多嘴?姑娘面前也沒大沒小的。”鐵槐家的嘴里在罵,眼里的笑意和疼愛卻是忍都忍不住,“叫姑娘笑話了,這是奴婢家的三丫頭,她最小,給慣壞了。”
“無妨,我覺著她挺招喜的。”林謹容朝那女孩兒一笑:“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兒大大方方地道:“回姑娘的話,我叫苗丫。”
桂圓便“嗤”地一聲笑出來,“要自稱奴婢,哪兒能和姑娘你啊我的?”眼睛只一溜就落到了女孩兒的腳上,發現那女孩兒長了一雙迥異于常人的大腳,不由掩口偷笑。
苗丫此時方才紅了臉,將腳往裙子下縮了縮,但見林謹容笑得溫和,并沒有怪罪她的意思,便朝桂圓吐了吐舌頭,歡歡喜喜地撒開一雙大腳丫子朝前頭一溜煙奔去:“我給姑娘帶路。”
照舊是大大咧咧的“我”。
林謹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愛上這個地方了,她回頭快活地問鐵槐家的:“媽媽,我來的時候,經過一條河,那河邊有一大片鹽堿地,那是誰家的?”
鐵槐家的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哪塊地,笑道:“不知道呢,那地一直就那樣荒著,怕是無主的罷?”
林謹容皺了皺眉:“無主的?”她記得本朝有律法,無主之地,墾荒可提,賦稅也極低,甚至于有些地,是不需要上賦稅。但這個對旁人來說是好事,對她來說反而更棘手。
她能以什么理由打動陶氏,安排人手跟她去墾荒呢?那鹽堿地不毛之地,又怎能墾什么荒!
果然鐵槐家的隨之笑道:“那個樣子的地,誰會要啊。”
林謹容笑著拜托她:“我和舅老爺打了個賭。煩勞鐵媽媽替我打聽打聽那地兒是誰家的,問仔細一點,我少不得要謝你的。”偏著頭想了想,又道:“這附近也不知還有多少這樣的地?也一并問了來罷。”
鐵槐家的很好奇林謹容和陶舜欽打了個什么賭,卻沒膽子細問,只應下不提,林謹容怕她也和別人一樣,把自己當成小孩子敷衍了事,又再三叮囑方才放下。
一行人回了莊子,昌大奶奶還陪著陶氏坐在那里吃茶說閑話:“日子艱難,人生地不熟的,去年托府上的福,安定下來還給老大娶了媳婦兒,抱了大孫子,老二近二十了卻還是無著落,聘禮要得太高,我那三小子又該說親了……這肚里又有了一個,他爹愁得要不得……”
陶氏深表同情:“都會好起來的。”
見一群人簇擁著林謹容進來,昌大奶奶立刻收了話頭,由婆子扶了站起身來,客氣地笑道:“這就是四姑娘?長得真好。”
陶氏忙道:“她一個小輩,你理她作甚,快坐好了。”
昌大奶奶笑得歡暢:“沒事兒,沒事兒。”
“伯母萬福。”林謹容一絲不芶地把禮行了,待昌大奶奶坐定,方站到陶氏身后,一眼就看清了昌大奶奶的扮相。
這婦人年約三十來歲,長相僅只是清秀而已,一窩絲綰了一枝金簪子,插戴了兩朵珠花,身上穿了件半新的淡藍色綢褙子,系著條綠裙子,最打眼的是那個在得出奇的肚子。
身邊伺候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婆子,并一個才八九歲的小丫頭,那婆子身上半舊不新的襖裙上頭猶帶折痕,小丫頭懵頭懵腦,只顧著吃果子。
林謹容不由暗想,看來自己這位族伯的家境不怎么寬裕,日子也過得不是甚好。
第53章傍水(一)粉紅240
第54章傍水(二)
昌大奶奶轉換了個話題同陶氏磕叨:“身子重了,天氣又冷,都在家里貓著,若非是三叔和三弟妹來了,也不得出門跑這一趟。”
陶氏含笑道:“閑來還是多動動的好。產婆可請下了?”
昌大奶奶笑道:“早就請好的,過些日子少不得要請你們去吃湯餅。”
本朝風俗,生兒三朝親友要送粟米炭醋慶賀,主人設宴招待,主食為湯餅,稱湯餅會,請人吃湯餅也就是這個意思。
陶氏微微一笑:“添丁進口是大喜事,是要去沾點喜氣的。”說著又想到了自家那個可憐的孩兒,不由自責怨憤又浮上心頭。
龔媽媽一瞧就知道陶氏不舒坦了,便朝春牙使了個眼色,叫點湯來吃。
客來奉茶,點湯即辭。
昌大奶奶知機,忙使人去問林昌爺是否要走了,恰逢那邊探病完畢也剛好出來。
陶氏忙命人給昌大奶奶裝了一大盒干果作回禮,林謹容上前扶定昌大奶奶,將她送至門前,看到一個穿青綢綿袍,有些發胖,鬢發已見花白,細眼高鼻的男子領著個小童立在門前,知是林昌,少不得又行禮問安,待到客走,方趕將回來問又躺上了床的陶氏,”娘還好么?“陶氏心里本極是煩躁,聽得林謹容軟軟糯糯,充滿擔憂的這一問,心中一軟,少不得強打起精神笑道,”我很好,囡囡剛才做得很好,就算是窮親戚,也要以禮相待,這人呢,說不準什么時候求著人家了,多結善緣總是好的。和娘說說,你早前都做了什么?“林謹容有心逗她歡喜,便掰著手指頭,小到一片草芯芽兒,大到清凈寺的溫泉,還有苗丫口里的桃花魚兒都嘰嘰呱呱諮了一遍給陶氏聽。
陶氏托著腮靜靜地聽,不時憐愛地捏捏愛女的臉蛋:”看你高興的,我還擔憂你會嫌這里冷清,誰知你竟這樣頑皮,倒是如魚得水了。“如此這般,也叫她拖累兒女的內疚少了許多。
林謹容眼睛亮亮地看著陶氏,突然抱定了陶氏的胳膊,低聲道,”娘,我很喜歡這樣,你好久沒這樣笑了,前些日子我和姐姐好怕。“稚子無辜,這孩子果然敏感又聰明,只可惜投錯了胎,落到自家這樣的父母手中,不然什么陸云,什么林五,六,七,又算得什么?!陶氏撫著林謹容又黑又軟的頭發,驕傲又愛憐,有萬千的話涌在喉頭,終是無以言表,輕輕一嘆,語氣堅定地道,”囡囡不要怕,娘一定會好起來的。“還會好生護著你們,不看到你們長大成人,我死不瞑目。
林謹容趴在陶氏懷里,嗅著她身上的藥香味兒,只覺無盡滿足平靜,”娘,明日您想不想去清涼寺里頭看看?聽說那里頭還清凈,有個溫泉。“陶氏一連吃了好些天水老先生開的藥,那紅已經止住了,卻仍是沒什么精神,哪里有閑心和力氣去游什么清涼寺和泡溫泉?當下輕輕的搖頭,”我沒什么精神,囡囡若是想去,就讓鐵槐家的帶幾個得力的婆子護著,帶點香燭銀錢去罷。“林謹容得了允許,高興不已。
晚飯后,林謹容瞅了個機會尋到陶舜欽,又舊話重提那多買進金銀,把金銀留到次年的事。陶大舅性子好,隨她怎么說都不阻止,卻也只是笑著聽聽而已,并不放在心上。反過來吩咐林謹容,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陶氏,有事情只管寫信去清洲,又拍著林謹容的頭頂笑道,”囡囡不要著急,到時候舅舅給你添妝!“他自來大方,又只有陶氏一個親妹子,說了給自己添妝必然不會少。
就是前世,他雖未曾許諾,卻也給了她數百金壓箱底,只是她沒能守住。可是。。。林謹容無奈嘆氣,有句話說的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陶家看來暫時是沒法子和她一起發這筆財了,且待以后罷。心中是如此想,卻還得假裝嬌羞不依,以滿足陶舜欽成功調笑小外甥女的自得感。
待到陶舜欽高興了,林謹容方小聲問他,”舅舅,我爹那是什么病?不會有什么大事吧?“陶舜欽眼皮一撩,坦然自若,如智珠在手,”就是一小病,囡囡莫要擔心,水老先生醫術極其高明,并不亞于平洲的名醫,且舅舅待他有恩,他少不得要盡十二分的力。莫說你爹爹,待你娘此番調理好身子,以后也難得生病了。“大人們和孩子們說的話自來隱蔽,但其實中間可以聽出若干意味來。也就是說,這個病不會把林三老爺咋滴,也不會引起大轟動,而且這水老先生還挺可信的。林謹容徹底放心了。她撐著下巴使勁回憶當年的事情,那時候林三爺病過這一場沒有?好似不曾病,但卻是日日都跟著陶大舅出門去喝酒,經常廝混一處的。反正,三房的女人們再也沒有誰的肚子鼓起來就是了。
忽忽過了兩日,林三爺耐不住寂寞,還吃著藥就把鐵槐叫去問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也不知鐵槐怎么和他說的,死活不聽勸告,非得拉了陶舜欽一道去清涼寺里泡溫泉。
陶舜欽也不多語,就叫人去喊林謹容,”前兩日聽你娘說你想去清涼寺看看,可想與我們一起去?“林謹容笑瞇瞇地道,”我長這么大,可從來沒機會同父親一起出過門。倒是舅舅,小時候一起帶了去看過元宵花燈的。“這便是要去了。
林三老爺聞言,一臉的不耐煩,卻說不出不許女兒跟了一起去的話來,只板著臉道,”你爹我忙。既要走,便趕緊收拾妥當了走。路途遙遠,又是走路的,可別抱怨說腳疼走不動。“林謹容也不戳穿他的”良苦用心“,微微一笑,乖巧地行禮出去,招手叫了個粗使婆子過來,“去把苗丫找來,讓她陪我去清涼寺玩。”
陶舜欽目光沉沉地看著林三老爺,林三老爺卻什么都不曾發覺,還在低頭撥弄漆盒里的干果子,暗自計算到時候要怎么把林謹容甩給陶舜欽,他好方便行事,一想到可能會有年輕漂亮的小尼姑,吃不到看看也好,不由忍不住笑了。
從莊子到那清涼寺,不過是三四里路的光景,林謹容放了腳,并不喊累和腳疼,反而興致勃勃地問苗丫一些瑣事,不時從田埂拔了草問苗丫這是什么,那是什么,又趁著陶舜欽和林三老爺不注意,悄悄從苗丫那里抓了秕谷往田里灑,驚起一大群覓食的麻雀,笑彎了眉眼。
林三老爺和陶舜欽見周圍沒什么農人出沒,她的頭臉又被兜帽掩得嚴實,倒也沒怎么管她。
一行人進了寺廟,兩個臉皮蒼老如樹皮的老尼姑宣佛號迎了出來,陶舜欽立即肅了神色,規矩應對,林謹容自重生后,也是有些信鬼神的,自是斂了心神,跟著陶舜欽有樣學樣。
林三爺卻是吃了一大驚,完全沒了來時那樣的興奮期待勁兒--本以為會看到年輕美貌的小尼姑,結果卻受了驚嚇,好容易等到陶舜欽和老尼姑寒暄完畢,他方才假作無意地道,“聽說這寺里有溫泉。。。”
當家老尼姑名智清,知是對面莊子里的男主人,不敢怠慢,忙叫另一個老尼姑智平,“師妹領林施主去后頭瞧瞧,”邊說邊親自給陶舜欽和林謹容上茶,“寺中簡陋,又只得我師姐妹二人,怠慢之處還請施主莫怪。”
林三老爺本還抱著點希望,但愿兩個老尼姑有個把年輕的小尼姑伺候起居,這引客人后頭玩耍便該是那小尼姑來,誰知竟沒有,失望也就罷了,還要他看那皺巴巴的老尼姑。。。。當下一擺手,“罷了,你們忙,我自己四處走走。”
智清還怕怠慢于他,微有為難之色,陶舜欽忙道,“隨他去,我今日來,是要發個愿,求佛祖保佑舍妹和拙荊早日病愈,平安康泰,孩子們一生喜樂無憂。。。。”
智清和智平聞言頓時大喜過望,哪里還顧得上什么林三老爺,也不顧體面,圍在陶舜欽身邊好一陣吹捧,拼命想勸他就把這心愿落實在這清涼寺里,施舍得越多越好。
林謹容在一旁聽著,控制不住的酸了鼻腔,不是重生,她不知道無論有效無效,親人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盡量默默守護著她,那時匪亂來襲,失散的陶氏等人是不是也在替她日夜擔憂祈福?
林謹容正在怔忪間,只見鐵槐進來賠笑道,“我家三爺聽說這溫泉可以去乏,想泡泡,不知庵主可方便?”
智清怎會拒絕?滿臉堆笑地道,“那池子平日里幾乎沒人去,昨日才洗過,水又是流動的,但就怕施主金貴,嫌棄那池子臟污。。。”
鐵槐看了陶舜欽一眼,笑得如同一朵花兒似的,“不嫌,不嫌。”
林謹容趁著陶舜欽與兩個老尼姑商量為殿中大佛重塑金身之事,招手叫苗丫過去相問,“這溫泉池子你見過么?大不大?水深不深?”
第54章傍水(二)
第55章傍水(三)粉紅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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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丫咬著手指道:“當然見過,是青麻石砌成的,不小也不大,水不淺呢,這般今天進去泡澡那是再舒服不過。只可惜三老爺在里面,不然我領姑娘去看個好玩的。我可以閉著眼睛扶著墻壁不出頭在里頭走一圈。
林謹容心思一助,低聲道:“改日我們又來?就我帶你們來。”
“好呀。”苗丫笑昧了眼晴,熱情地朝林謹容伸出手:“姑娘,我們那邊去喂麻雀?我兜里的秕谷還有好些,這也是做善事呢。”
苗丫的指尖尤帶著口水,指甲縫也有些不太于凈,淤著幾道黑,林謹容猶豫了一下,微微一笑,握住了苗丫的手。苗丫猛地將她一扯,撒開腳丫子朝著大殿后就是一趟。
荔枝看到林謹容不適應卻又明顯很喜歡的樣子,不由有些好笑,桂圓卻是眼睛都噴出火來了,低聲篤道:“小蹄子,又在姑娘面前做精作怪,明明是個奴才,總是我啊我的,該找個機會好生教她些規拒……”
荔枝好笑地瞅了她一眼,低聲勸道:“姑娘可不是我們倆的,我們倆,才是她的。”
桂圓咬緊嘴唇,紅了眼眶:“荔枝,你趁著我娘不在,也來欺負我。”
荔枝忙擺手表示投降,扔了句硬話過去:“得,我們這會兒可不是在府里,總有大事兒小事兒要尋鐵媽媽幫忙的,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可別說我和你一氣。”
桂圓跺了跺腳,咬牙拔足追去:“姑娘跑慢點兒,等等奴婢。”
大殷后頭是個小天并,也沒鋪青石磚之類的,只是把泥土夯實了而已,上頭匍匐著好些枯了的野草。有幾只麻雀曬著太陽,懶洋洋地在草叢里跳躍找草籽兒吃。果然破舊荒涼。
苗丫拉著林謹容站定了,抓了一把秕谷塞進她手里,笑道:“看這兩個老尼姑懶的,草都舍不得拔干凈。你別看前頭打掃得干干凈凈,這后頭卻是又臟又破,再往后就更不必說了,那房梁上的灰能有兩尺厚,耗子跑過去能一路撒下一層灰來。只有裝著那溫泉池子的偏殷,她們還指望它能賺點錢,收拾得還算干凈。”
林謹容隨意把那秕谷朝麻雀們扔過去,驚得麻雀們四處飛起:“這溫泉經常會有人來么?”
苗丫道:“不算多吧?老尼姑要收錢的,昌大奶奶、褚先生家的女眷會來,我和我娘也不時會來,村子里其他人卻是除非有大事,比如出嫁辦喜事才舍得出錢來了。
麻雀們驚起落在墻頭觀望一歇,見幾個小姑娘并沒有其他舉動,也就又飛下來,開開心心尋那秕谷吃。
林謹容發了一陣呆,忍不住滿含期待得輕聲道:“苗丫,你下河打過桃花魚?”
說起打桃花魚來,苗丫兩眼放光:“走啊,我爹爹和哥哥們閑了的時候會領我去,我自己也會偷偷去。”
“那……你不怕被水沖走?水深不深?冰不冰?”林謹容的雙眼沒有焦距,又是一把秕谷朝著麻雀們身上扔去,可憐那麻雀剛吃了幾嘴,又驚得飛了起來。
“姑娘別這樣呀,浪費呢。”苗丫自林謹容手里把剩下的秕谷拿回來,認真答道:“那清涼河有深有淺,不往深的地方去就行了,水有一半多是從這里流出去溫泉水,不冰。還有……”她踮起腳尖附在林謹容的耳邊輕聲笑道:“我會水,哥哥教的,所以我不柏。別叫我娘知道,不然一頓好打。”
林謹容的心一陣狂跳,猶如看金銀元寶一樣得看著苗丫。
苗丫傻傻地問:“姑娘,您怎么啦?”
林謹容控制住狂瀉而出的喜悅,輕輕搖頭:“沒什么。
”她想學鳧水,上輩子是被水淹死的,這輩子總不能再被水淹死一回。早就聽說河邊長大的村姑們多少會點水性,她本想著機會合適再讓苗丫幫忙找一個,誰知老天果然偏疼她……
林謹容兩手交握在胸前,默默念叨了兩聲,回頭看著苗丫的眼種更親切了:“苗丫,你想不想來我身邊?我也沒多少事給你做,你陪我玩就夠了。”
苗丫驚喜地道:“姑娘真的要我?”
林謹容笑道:“比真金還真。”桂圓在后頭聽見,委屈得眼睛又紅了。
苗丫偏還回頭指著桂圓身上那條新裙子,期待得道:“姑娘,我跟了您,您是不是也給我我穿這樣的好看裙子?”
林謹容看到桂圓那憋屈又不敢發作的樣子,忍不住一聲笑將出來:“比這個還要好,我送你一套我的裙子。你看好么?”
苗丫快活地往地上翻了一串空心跟頭,瘋子一樣的轉了個圈:“我告訴爹娘去!”然后一陣風似的跑了開去。
林謹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風一樣野的女孩子,也從來沒見過除了伶人之外的人能這樣利索地翻空心跟頭,吃驚得要不行怔怔地看著苗丫的背影,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好半天,才暢快地笑出聲來。人生,也可以這樣快活!
桂圓咬著帕子糾結地道:“姑娘,她,她可真是個野丫頭呀!您真要帶她回去?指不定不到半日功夫就要給您闖禍的。”
林謹容笑而不答。苗丫這樣的女孩子,暫時做她的玩伴很好,若真跟了她回林家,那不得被活生生憋死?還是算了吧,她喜歡的是這如同小鳥一樣自由自在,聰敏快活的苗丫,而不是在后宅里被規矩束搏得不敢笑,不敢哭,一句話要在肚子里里打幾個來回才敢說出來的苗丫。
大抵是那溫泉水果然舒坦,林三老爺這一泡就泡了半日,也不知怎么搞的,回去后當天夜里又發了高熱。幸虧水老先生果然有兩下子,一副藥下去,第二天早上就退了熱,只是頭疼,人也懶懶的沒什么力氣,少不得又多逗留了幾日,服用的藥越發濃稠,弄得他鬼叫不已。
陶舜欽也不急,先是布施錢糧給清靜寺,替佛祖重塑金身,又讓她們把那溫泉池子并外頭的門窗修好,方便以后陶氏和林謹容過去消遣。
如此又過了幾日,林三老爺總算是痊愈了,陶舜欽再三叮囑過陶氏要放開心胸好生養病,林謹容自個兒小心,與水老先生打過交道,便由林三老爺陪著回了平洲,自回清州不提。
自此,林謹容隔三差五總要去清涼寺燒柱香,為陶氏祈福。當然這一去,總少不得要在那溫泉池子里泡上許久,由著苗丫教那鳧水入門之術。她早前就已經學會閉氣,這會兒學起來雖不算快,卻也不是太笨。每日里從溫泉里出來,總是臉兒紅撲撲的,又有苗丫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陪著,競似開朗了不少,身子更是康健了許多。
兩個老尼姑得了無數好處,十分上心,才不管她們喜歡玩多久,只細心謹慎地把那后殿守好了,不叫人隨便進出。
如此幾次,陶氏難免知道些梗概,但也只是知道林謹容愛泡溫泉,并不知她偷偷學鳧水。饒走如此,卻也有些放心不下,某日打起精神跟著林謹容去了一趟清涼寺,燒了一柱香,又捐了香油錢若于,與兩個老尼姑坐談半日,四處游走一圈,與林謹容一同泡了一回。
陶氏回來沉思許久,掂量再三,吩咐龔媽媽:“囡囡跟著我住在這鄉下,爭日奉湯伺藥,那性子太靜太悶得過分了。偶然看著天真,卻是故意裝了討我歡喜的。這樣乖巧體貼的女兒,別家都是捧在手心里疼的,唯獨她和她姐姐跟著我受這委屈。難得她喜歡,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兒,就由得她罷。讓鐵槐家的多派幾個得力的人跟著,吩咐下去,都給我伺候好了,少了一根寒毛,我叫他什么都不剩。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算來林家在這一片就是大地主,陶氏這個命令下來,每逢固定的日子,那溫泉相當于林謹容一個人的,再沒有人敢輕易進清涼寺去。
林謹容不期能得到陶氏這樣的嬌縱疼寵,越發謹慎小心,只恐不注意就給陶氏和身邊人惹了麻煩,更怕失去這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每次去了清涼寺便是老老實實抄經書燒香,規規矩矩在溫泉池子里刨幾圈,其余時候除了陪陶氏下下棋,看看書,管些七零八碎卻很勞心勞力的家事,又將每日的開銷自己做了個賬本來記著,還教荔枝也在一旁看著,偶爾也讓荔枝添上幾筆。
日子過得輕松愜意而且充實無比,前生后世,林謹容不管過得如此舒擔,于是,笑容越發燦爛,腳步越發輕盈,語氣越發柔軟。久而久之,她與兩個老尼姑并莊子里的人熟悉起來,少不得經常問些農桑之術。她待人親切有禮,對田間地頭的事情還異常地感興趣,莊子里的人雖覺得她頗有些奇怪,卻也都還喜歡她,并不排斥她,有問必答。林謹容便將那節令播種,畝產升斗,都一一熟記在心自不必說。
好運從來不會平白無故地降落在一個普通人的身上,機會從來只給有準備的人。假如,她拗不過鐵一般冷硬的命運,那么她將用她自己的雙手,她自己的力量去為自己拼下一方天地。她要看,她還會不會被淹死在那條冰冷的江里!她要看,還才誰能夠不假思量,隨隨便便就左右了她的性命和心情!柔弱之時的不得不從不是認命,而是為下一次崛起凝聚的力量!
她再不要做那個躲在深閨,凡事退讓,死體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風花雪月,只知道順從,以為一切得到都是應該的,以為一切付出都是必須的女子。
林謹容深呼吸,閉眼,一頭扎進溫泉水里,在苗丫的鼓勵聲中,用力踩著水,劃動胳膊,像一尾笨拙的魚,從池子的一頭游向另一頭。
第55章傍水(三)粉紅280
第56章爭取(給小夜夜的無茶樓)
日子這般過著去得極快,轉眼月余,這一日天空突然收了晴,紛紛揚揚地下起大雪來。這鄉下的雪又與城里的不同,更大更猛,不過半日光景就四處白茫茫一片,萬籟俱靜,不聞人聲。
這樣的天氣,陶氏是絕對不會出門的,林謹容倒是由苗丫用稻草繩綁在靴子上防了滑,照舊出門,去清涼寺里上香兼鳧水。
陶氏獨自歪在榻上無聊地將只小金橘拋上拋下,擔憂地道:“不知阿音和慎之現在如何?在做什么?”她本來早前與林慎之說好,過個十天半月就接林慎之來住兩日的,怎奈林老太爺卻是不許,每次放假只放半日。大有她要看孩子,就得自家趕緊回去的趨勢。
龔媽媽將手里的大針往頭皮上刮了刮,利落地刺進鞋底里,再將夾子夾緊了針頭使勁拔出來,狠狠拽了兩下麻線,壓緊了納了一半的鞋底,笑道,“前幾日三姑娘不是才來過信,道是一切都好么?太太莫要憂心,總是要回去過年的,只怕到時候您見著了七少爺,就要感嘆他長大了。”
陶氏蹙眉道,“我不想回去過年,祭祖待客,守不完的規矩,做不完的事,煩也煩死了。”
龔媽媽嘆了口氣,“只怕老太爺,老太太是怎么都不會允許的。答應讓您出來養這么久的病,已是不易,團年飯是怎么都要回去吃的。您不回去,傳言出去對姑娘和七少爺也不好。”
二人一時沉默了。
龔媽媽好容易想出一句可以安慰陶氏的話來,“太太,回去也有好處,聽說這些日子那兩邊斗得歡,五姑娘一直沒放出來,就是表小姐去求情老太太也沒應,大太太病了,二太太出來理事,兩邊明里暗里已是斗了好幾回,咱們無聊了正好看戲。”
陶氏道,“周氏倒霉我有啥歡喜的,她好歹還曉得點人事兒,那羅氏卻自來不是個好東西,她倒霉我才高興呢。”
忽春芽在外頭笑道,“鐵媽媽,看您眉開眼笑的,可是有什么好事?”
鐵槐家的笑道,”是四姑娘讓我打聽的一件事兒可問著了,這不,趕緊來和她報信呢。“春芽道,”不巧,姑娘剛帶著苗丫和方婆子幾個去寺里了。“鐵槐家的便罵,”這個苗丫忒沒眼色,這樣的天氣也敢唆使姑娘出門,看她回來我不好好收拾她一頓。太太在不,我給太太行個禮,有孢子呢,晚上做來吃火鍋子如何?“陶氏便朝龔媽媽抬了抬下巴,龔媽媽起身打起簾子,笑道,”油嘴滑舌的東西,太太不在屋里會去哪里?還不趕緊進來?“她二人是昔年的姐妹,自然沒那么多講究,鐵槐家的便笑嘻嘻地走了進來,行禮問好,又依著陶氏的吩咐在炭盆邊斜簽著身子坐了。
陶氏道,”你替四姑娘打聽到什么事?“鐵槐家的便把林謹容的請托一五一十地說了,”哎呀呀,本想著那鹽堿地是沒人要的,誰知竟然也有主。聽說平洲城背面還有一大片無主的,一望不到頭,少說也有幾十傾,也不曉得姑娘和舅老爺打的什么賭。“陶氏和龔媽媽對視一眼,都覺著十分驚奇,這小丫頭想干嘛呢?
于是打雪仗打得臉紅撲撲的林謹容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陶氏抓去拷問,打聽那鹽堿地做什么?和陶舜欽又打了什么樣的賭。
林謹容本來正在思忖該怎么才能說動陶氏,此刻見陶氏這樣感興趣的樣子,索性打蛇隨棍上,去探陶氏的口風,”舅舅告訴我,別看那地現在不值錢,經天河水淤過之后就是良田,我就說,既然如此,為何不把它買下來?舅舅說了,那不容易啊,得有天河水,還要筑渠設堰,非一家一戶之力所能成,我就想,那地兒挨著河灘呢,天河水來得便宜之極,只需出些工錢飯錢使人筑渠高堰就行,誰說不能成?他笑話我,我不服,我們就打上了賭。待我把那地買下來,日后淤成了良田看他怎么說。“陶氏皺著眉頭看了她一會兒,突地看著龔媽媽和春芽等人笑了,”這么說,四姑娘是想自個兒買地置業了?“龔媽媽和春芽等人俱都掩口笑了起來,滿屋子的人都在覺得四姑娘孩子氣得要不得。需知,陶舜欽那樣精明的人都說不成,那就一定不能成。陶氏還捏著林謹容的小臉蛋兒笑,”囡囡就算是想為娘省錢,也不在這上頭,娘要為你準備的是上等良田,而不是這種被人笑掉大牙的斥鹵之地。“林謹容突然很生氣,這種生氣不是因為陶氏等人善意的嘲笑,而是對她自己生氣,明明知道很多,明明看到很多機會,但是她沒有辦法順利實現!沒有辦法說動身邊的親人跟著她一起發財!上次的事是絞盡腦汁才勉強咬了一小口,難道這次還要叫她眼睜睜看著這機會在她面前溜走,她卻只能嘆氣?
不!這種被動的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她要轉變自己小孩子的形象,才能得到更多的機會,林謹容很快收斂心情,認真地看著陶氏,”既然外地已經有了淤田之法,為什么我們這里就不成?難道平洲人都是傻子嗎?會白白放棄這些可以變成好地的土地?娘,你們都笑話我,我還偏要買了這地,將來好給你們瞧。“”喲?還真賭上氣了?“陶氏的情緒一掃之前的低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那么囡囡倒是說給我聽聽,你打算怎么買這地?你知不知道買地需要做些什么?這地又值幾何?你的錢從哪里來?“這話一說,所有人都含笑看著林謹容,看這個近來越來越小大人樣,老氣橫秋狀的四姑娘到底會怎么回答。
林謹容繃著臉道,”我曉得要找中間人,找保人,還要寫契書,還要去官府備案。這地值幾何,真要想買請人去問不就知道了?他漫天要價我也就地還錢,反正要買也要劃算才買,總不能按良田的價格給我。我的錢從哪里來?“她抬眼看著陶氏,臉上突然露出一個諂媚到了極點的笑容來,”娘,我生日要到了!你上次說過會給我做新衣,打全套金首飾的。“陶氏一怔,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著林謹容道,”你們瞧瞧,原來是打我的主意。“林謹容一不做二不休,利落地爬上榻,跪坐在陶氏身邊,緊緊纏住她的胳膊使勁地說:”我不要那些東西了,娘就買這塊地給我好不好?“陶氏只是笑而不語,那些地買了就是扔著,等于浪費,逗孩子好玩歸好玩,要真金白銀地扔出去不符合她理家的觀念。
林謹容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也不氣餒,坐直了身子,用前所未有的堅定的語氣認真道,”那我自己拿錢去買,娘可不可以幫我?“她沒有獨立的戶籍,就算是想方設法買了這地,也還得掛在陶氏的名下才行。
陶氏皺眉看著小女兒。
林謹容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直視著陶氏,白里透紅的小臉上半點開玩笑和退讓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適才那種賭氣式的嬌嗔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有的,只有堅定和決心。
陶氏突然想起來,自己近來似乎極少看到這嬌滴滴的小女兒流淚了,總是她每日監督自己按時吃藥,不進硬拉著自己出去走動曬太陽,又替自己承擔了許多莊子里的許多瑣事,雖然龔媽媽說她每做一件事總要想上一段時間才會發號施令,但她最終還是做得很好,沒有半點孩子氣。
她的身上發生了某種很明顯的變化,就如同林謹音所說的,就如同龔媽媽所說的,她依舊沉默安靜,但她的聰敏沉著卻在自壽宴之后的一系列事件中充分展現出來。
她有主見,只是表面的柔軟。
不得不說,這種改變正是讓自己同意她自由出入莊子,前往清涼寺上香泡溫泉的原因之一。因為早在不知不覺中,自己就已經相信了她不會給自己惹任何麻煩。意識到這一點,陶氏疲倦地揉了揉額頭,朝龔媽媽等人擺了擺手,”你們都退下。“隨著門被關上,林謹容全身的肌肉和神經都繃緊起來,一雙眼睛睜得溜圓,她知道接下來會是一場至關重要的較量,她已經打動了陶氏,爭取到了這個機會,但是能不能徹底說服陶氏,就看她接下來如何表現了。
陶氏從來直來直去,”我的妝奩有限,是要留著做大用的,不該花的錢,一文也是浪費。我不會浪費。“林謹容沉默許久,突地一笑,”娘,假如我說我夜里做了個夢,夢見那地閃著銀光,里頭埋著銀子,您一定會說我是個傻子,認定我就是個一心想發財,為了和舅舅賭氣專想贏的傻小孩。事實上,我也不會這么說。我知道娘的妝奩要留大用,而這地不會花多少錢,所以我決定節衣縮食,用我的月錢和衣服首飾去買這地。“她抬眼看著陶氏,”不管娘給我多少,我都必須得有本事守得住,有本事把它變多,不然金山銀山也終有一日被吃光拉空。經過這么多正中下懷,娘應該知道,我長大了,正是學本領的時候,而這塊地,就是我練手的機會,它一定會成良田!“
第56章爭取(給小夜夜的無茶樓)
第57章雪夜
母女倆面對面的靜靜坐,一個看著一個不說話。
林謹容的嘴唇抿得很緊,帶有一種不顧一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拗,陶氏的嘴唇也抿得很緊,她疼孩子,想盡力給孩子最好的,盡力為他們計劃周全。
但是很多時候,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最好。她想要孩子們不要受人欺負,偏偏孩子總是受人欺負,還不敢和她說,她想讓孩子們才名遠揚,偏偏孩子們展現一下才能就要被人嫉妒被人罰。陶氏的眉頭越蹙越緊。
林謹容看得出陶氏的猶豫,輕言細語地道:“大表哥很小就跟著舅舅出門學做事了,幫著舅舅做生意,管鋪子。我聽說,有些小事情舅舅根本不管,都是丟給他去做,所以他才能有如今出息。可見不練是不成的。我也知道,他是男子,我是女兒,我們不同,可會和不會終究是兩回事,誰又能說得清楚我將來會遇到什么事呢?未雨綢繆總是好的。就像是前些日子我去做客那事兒,若我經常出門做客,不就能拿捏住分寸了?”她可真是絞盡腦汁,啥都拿出來說,各種裝了。
聽林謹容提起那件事,陶氏不由輕嘆一口氣,女兒能夠彰顯才名她心里自然歡喜,但這為客之道她當然也懂,只是當時就認為女兒是無心之過,不能怪女兒,要怪也怪林玉珍自己不會安排失了手,所以怎么也要護著。不過如果能讓女兒在為人處世上再熟稔一點,那自然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陶氏又擔心林謹容是小孩子心性,一時興趣,隨便弄弄就丟開,便沉聲道:“我答應你了。但我先說明,既然你說用你的錢來辦,就用你自己的錢,不夠的我借你,慢慢地從你月錢衣服錢里扣。當然,我會把地契給你,就算是你十三歲的生日禮。”
林謹容一直勾著脖子緊張地打量陶氏的神色,聞言差點沒跳起來,好容易才控制住喜悅之情,嚴肅認真地對陶氏點頭:“我一定不會讓娘失望。”就算是陶氏不給她,留著將來給林慎之,也很好啊,肥水不落外人田,才不要便宜陸家人。
陶氏沒有說話,只是摸了摸林謹容的頭發。
母女二人的晚飯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陶氏在想她該不該讓步,做得對不對,女兒和男子的教養方式不同,但管理嫁妝的確也是一門技藝。不知吳氏是怎么教養她那幾個外甥女的,她想寫信去探討一下。
林謹容想的則是,她想做的事情還很多,總不能事事都求著陶氏命陶氏手下的管事去做,這種舉步維艱,處處掣肘的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得找個人專替她跑腿才行。這個人,必須是品行端正還有能力還要信得過的,但她又從哪里去找這個人呢?
于是這母女倆都只吃了半碗飯就放了碗。
冬日里天氣黑得早,不過一更,陶氏就服了藥早早上床將息。林謹容這些天身子養壯了,情緒又激動,哪能這么早就睡得著?命人關好了門,把炭盆燒得旺旺的,讓荔枝,桂圓,苗丫團團圍坐在一起,她烹茶給三人喝,荔枝烤栗子,桂圓烤紅薯,苗兒講那鄉村趣事,正在高興之時,忽聽外頭狗兒亂吠,有人急急拍門,口口聲聲喊的都是救命。
林謹容驚起,忙叫荔枝:“取了蓑衣斗笠,打了燈籠去瞅瞅是怎么回事?”
荔枝依言拉開門,一股冷風卷著雪花劈頭蓋臉地撲過來,冷得她猛地打了個寒顫,回頭看林謹容道:“風冷雪大,姑娘在屋里呆著,莫要出去了,待奴婢與桂圓去瞅瞅就來。”
桂圓看到雪大風冷,就有些不想去,拿眼去瞟苗丫,苗丫爽快地站起來一拍手:“桂圓姐姐陪著姑娘在屋子里罷,待我與荔枝姐姐一同去。”說著飛奔出去,須臾在門邊墻上取了蓑衣斗笠,與荔枝一同穿戴了,二人手牽著手,嘻嘻哈哈地開了院門往外而去。
桂圓看到她二人好,又不舒坦了,噘著嘴去關門,林謹容忙制止她:“不忙,我聽聽。”
有腳步聲雜亂地走進隔壁陶氏的院子里,龔媽媽威嚴地道:“怎么回事?”
鐵槐家的道:“是林昌爺家里的人。”
接著就聽有人打著哭腔道:“求三太太救救我們奶奶,人生地不熟的,她也沒個娘家人……”林謹容忙起身扶著門站定了,側耳細聽。那邊的聲音越來越低,她雖聽不清是什么,卻約莫能猜到些,定是那昌大奶奶生產出了問題。按著那日昌大奶奶與陶氏的對答,產婆是早就定下的,此時來此地,必是要請水老先生。
果然荔枝和苗丫頂著風雪碎步跑將進來,道:“是昌大奶奶難產,要請水老先生去幫忙……水老先生已然前頭去了,太太也要跟過去看看。”
兩家本不熟,陶氏與這昌大奶奶更是只見過兩次面,能過下人打過幾次交道,但因著是族人,又是鄰里,還同為女人,陶氏深知生產的辛苦與危險,憐惜這昌大奶奶一個女人離了娘家在外不容易,能幫手的都愿意幫手。
林謹容發愁地看著外頭紛飛的大雪,這般天氣陶氏要去操勞,若是不小心冷著凍著,豈不是這些日子的調養全都白費功夫了?不成,她得跟著。當下便命趕緊給她拿靴子披子來,穿戴完畢一溜小跑奔將出去,正好遇到陶氏裹得嚴嚴實實的,由龔媽媽等人簇擁著走了出來。
林謹容忙上前緊緊抓住陶氏的胳膊:“娘,我與你一同去。”
這可不比她纏著要買地來練手腳那么簡單,陶氏神色冷肅,一揮袖子,呵斥道:“胡鬧,你去做什么?進屋睡覺去!”
龔媽媽也勸道:“姑娘,太太去了是有正事兒,您過那邊去沒人招呼您,聽話。”
林謹容再次抱定陶氏的胳膊,疾步跟著她奔走,緊持道:“不,我就要和你一起去!你身子不好,這般大雪,路也不算近,讓我陪著你看著你,我才放心,不然我害怕。去了我在外候著,不纏你,一定不會添亂的。”
這四丫頭越管越寬了,陶氏有些煩躁,又有些好笑,本是堅決不許的,但看到林謹容已經十分自覺地往車上爬了,要扯她下來終究要花許多時候還很難看,便板著臉不理林謹容。
這便是默許了。
林謹容并沒有想到,因為要守護母親而堅持走出的這一步,竟無意中為她的將來打開了另一扇門。
風大雪大,路面根本看不清,車夫并不敢走得太快,陶氏與林謹容互相依偎著,都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陶氏有些困乏了方聽得外頭狗兒亂吠,鐵槐在外大聲道:“太太,到了。”接著馬車在一處不算大的院子門口停下,立刻就有人打了傘舉著燈籠上前來接人。
“三弟妹,真是對不住了,總給您添麻煩,這種天氣還害您跑這一趟……”林昌裹著件氈衣,縮手縮脖地迎上來給陶氏行禮,一眼瞧見陶氏身邊站著林謹容,忍不住微微吃了一驚。
陶氏看了林謹容一眼,踏步向里:“她獨自留在家中有些害怕,煩勞三伯給她和丫頭找個熱乎點的地方就行。我帶了一只老參過來,怕是會用得著,人在哪里?”
“多謝,三弟妹這邊請。”林昌千恩萬謝,尾隨陶氏快步進了后院,隨手指了一個在房檐下站著的年輕婦人:“你領你四妹妹去你屋里烤火。仔細招待好了。”
“我是你大嫂。”那年輕婦人忙上前來與林謹容見禮:“四妹妹,請隨奴來。”
林謹容有些發怔,她本以為婆婆難產,兒媳等人就該近前伺候,在廊下候客的應是仆婦一類,誰知竟是林昌家的大兒媳馬氏。
馬氏長得細高個兒,皮膚微白,長臉,嘴有些大,顴骨微高,看似極其精明能干的樣子。林謹容聽她口音似是本地人,不似林昌與昌大奶奶那般操著一口外地腔,便道:“嫂嫂是本地人么?”
馬氏“嗯”了一聲,道:“我娘家在離這里五十里遠的座腳村。”
林謹容越往里越不安,林昌家的這房子分明不算大,但她一路往里,卻并未聽見婦人痛苦的叫聲,一切都安靜得有些詭異。
馬氏的屋子里坐著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長得有五六分像林昌似的高鼻細目,懷里抱著個一歲左右的胖娃娃正在含笑逗弄,馬氏進來,朝他使了個眼色:“這是三嬸娘家的四妹妹。”
那年輕男人忙將小娃娃放在小床上,起身朝林謹容作了個揖,說了兩句客套話,自往外頭去了。
“我家地兒狹窄,腳都落不下去,叫您見笑了。”馬氏端了個凳子請林謹容坐,轉身取了床小被子,將那小妹妹包裹起來,大聲喊道:“小包子,小包子,過來抱人!”
“來啦,來啦。”隨著這聲喊,那日跟了昌大奶奶去做客,光顧著埋頭吃果子的那個七八歲的小丫頭一頭撞將進來,也不同林謹容行禮,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接了小娃娃就退了出去。
林謹容知道這是為了給自己騰地兒,過意不去,忙道:“不必麻煩,我挺喜歡小孩子的,熱乎乎的把他抱出去多不好啊。”
“不麻煩,隔壁也熱乎。”馬氏把炭盆往林謹容和荔枝跟前推了推,陪笑道:“四妹妹難得來一趟,按理該好好招待。只是正好遇上這事兒,實在是沒法子。您暖和暖和,我去給您煎茶。”
林謹容心中不安,趕緊道:“不必啦,嫂嫂你自個兒忙,不必管我。”
馬氏利落地打起簾子出去,語氣堅定:“要的。”
林謹容和荔枝這才有機會打量這屋子。
第57章雪夜
第58章不舉
這屋子雖不寬敞,卻還嶄新著,一進兩間,林謹容等坐的是外間。倚墻放著個書柜,稀稀拉拉放著幾本舊書,書柜旁放著幾個上了鎖的大箱子并柜子,上面還貼著發了黃的喜字,又有一張長條桌,上面放著花瓶香爐等物,另有幾個六面開光漆凳。雖然齊整,該有的都有,但卻看得出木料做工都只是極一般。
不多時,馬氏提了個黃銅壺進來,道:“真是對不住,沒甚好茶,妹妹隨便暖暖胃罷。”給林謹容倒了一杯熱茶,又遞上一碟瓜子,才說得兩句話,就有人輕輕敲了兩下窗子,馬氏呼地站將起來,風風火火地往外走:“怕是有什么事,四妹妹慢坐。要是熬不住,就往床上去躺躺,才換洗的被子,干凈的。”
“大嫂嫂你忙,莫要管我。”林謹容倒了一杯熱茶,親手遞給荔枝:“大半夜的讓你跟我出來吹冷風,也喝一杯暖暖胃罷。端個凳子過來坐。”
“姑娘說哪里話,您和太太都不怕,奴婢還怕么?”荔枝謝過她捧定茶盞,斜簽著身子在炭盆邊坐了,低聲道:“這家里好安靜。”
看來不是她一個人覺得奇怪,林謹容輕輕撫了撫荔枝的手。主仆二人意味著盯著那銅炭盆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得外頭哭聲震天。接著春芽蒼白著臉走將進來道:“不成了,太太讓姑娘好生在這里坐著,莫要出去,別沖撞了。”
果然是一只腳踏進鬼門關,收不回來就死了。林謹容默然片刻,喟然一嘆:“孩子呢?”
春芽低聲道:“是個姑娘,聽說有些孱弱。”原來是早前水老先生來時,這昌大奶奶就已經暈厥了的。施了針,用了陶氏帶去的參,也不過是把那孩子生下來而已。
林謹容不由暗想,這樣的家庭,那昌大奶奶又是個續弦,除非長嫂長兄仁慈,不然這女孩兒的日子要難過了,但先前看著馬氏和林家大少那副半點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怕是難了。
沒過多久,陶氏由龔媽媽和鐵槐家的扶著走了進來,神色很是慘然,嘴唇煞白,一雙手哆嗦著,看得出來適才的情景讓她很受刺激。
林謹容趕緊起身扶陶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倒了杯熱茶遞過去,不知該說些什么,想來想去,只得道:“娘,我們留在這里也是給人家添麻煩,不如先回去,準備些東西,等他們鋪陳開再過來。問問是不是需要人手,也好一并拔付了過來幫忙。”
陶氏也不想再在這里呆下去,便應了。幾人行至外間,林昌趕過來相送,涕淚交流,滿臉愴然地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陶氏少不得停下安撫他幾句:“盡人事知天命,節哀順便才是正理……”
忽聽得里頭咋呼呼一聲喊叫,有男人喊,有女人叫,夾雜著狗叫噪雜成一片,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年從內院沖將出來,一頭朝陶氏奔將過去,“吧嗒”跪下了,沙啞著嗓子大聲道:“三太太,三太太,您大慈大悲,救下我這苦命的妹妹罷,我給你做牛做馬!”
林謹容看得分明,這少年身上的白衣不過是將外衣反過來里子向外充當孝服而已,他懷里還緊抱個裹在襁褓之中的小嬰兒,在他身后,馬氏以及林家大少,還有一個二十來歲,長相類似,大約是林家二少的年輕男人狂奔出來,見到這個情形,都站定了,表情頗有幾分不自在。
馬氏鐵青著臉,厲聲道:“三弟,你別不懂事亂說話,驚了三嬸娘!”
林昌看看陶氏,咬牙一腳踢在那少年的胸前,怒罵道:“小畜牲!給我滾進去!小心驚著你妹子!”
“他還抱著孩子呢!”林謹容弄不清楚這是個什么狀況,卻下意識地驚呼了一聲。卻見那少年雖被林昌踢得身子一歪,卻仍然固執地高高托起那嬰兒,睜大眼睛死死盯著陶氏,襁褓中的嬰兒發出小貓一樣微弱的哭叫聲。
林昌板著臉去扯少年:“滾進去!”
那少年一張臉白得如雪,一邊掙扎一邊沙啞著嗓子道:“三太太,三太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娘尸骨未寒……”剩下的話被林昌捂在了嘴里,馬氏趁機上前將那嬰兒奪了過去,一溜煙地往里頭跑了。
這是上演的什么戲?陶氏皺了眉頭:“怎么回事?”林昌一邊示意身后兩個兒子來把少年拖進去,一邊陪笑道:“讓三弟妹見笑了,這孩子受不住他母親沒了,神志不表,有點瘋,聽說他妹子身子孱弱,以為我們不管……莫要在意,莫要在意。”
林大少帶了幾分嘲諷道:“可不是,這是親骨肉呢,誰會不管?”
那少年拼命掙扎,一張被捂住嘴的臉在燈光下顯得萬分扭曲,雪花落在他頭上,臉上,很快化成了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他卻半點感覺不到冷意,只是拼命掙扎,一雙長得像極昌大奶奶的眼睛一直盯著陶氏和林謹容,眼神悲傷絕望到了極點。
林謹容再不是從前那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她前世后期也曾聽得人言,這世上有那狠心父母生子不舉,遇到兇年災害,青黃不接,生活艱難之時,每每將那孩兒溺死于水盆之中。更有一咱本來較為富裕,卻因為婚姻論財,厚嫁成風,女方妝奩往往是男方聘財的雙倍,父母兄長不愿分薄家產,所以也是同樣狠心。這其中,有兒有女,女兒更是被溺死拋棄的大多數。
如今林昌家就明顯非常符合這條件,薄有資產,年齡已經老邁的父親,兩個原配生的年長的兒子,其中一個剛生了兒子,一個年齡已大尚未說親,續弦身死,留下一個未成年的兒子和剛出生的女兒……本來就已經傳出孱弱之語,事后夭折更是順理成章。這少年分明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會趁著這機會奔逃出來求救,若是她們不管,那剛出生的嬰兒便是難逃一死。
她若是不曾遇到也就算了,可既然遇上,怎樣也不能裝作不知道。林謹容跨前一步大聲道:“族伯,這是我那三哥罷?他年少遭逢大變,有些神志不清是難免的,正好水老先生還在,請老先生給他診脈,開張方子?”話音未落,就見那少年的眼睛亮了起來。
林昌一怔,隨即斬釘截鐵地命人打開大門:“不用了,多謝四姑娘的好意,今日已經麻煩你們太多,不敢再耽擱你們。倘若三弟妹因此被拖累,我就是罪人,我先送你們回去。”
他的家庭情況復雜,陶氏雖知空穴不來風,但她一個外人婦人委實不好多言,更不好去插手這樣的事情——牽扯到前后妻子之爭,家產之爭,那是無盡的麻煩,她心中雖惻然不忍卻也扯了林謹容的手,朝林昌點點頭:“不必了,你忙著,我們先走了。有話好好說,那孩子怪可憐的。”
林昌垂著眼,隨意答應了一聲。
林謹容被陶氏扯著往外走,眼看著那少年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卻還不曾放棄掙扎,在兩個成年兄長的禁錮下瘋狂踢打,猶如一頭絕望的,可憐到了極點的困獸。
兩道映著雪光,猶自嶄新的大門漸漸合攏關上,把拼命掙扎的少年隔絕在里面,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上鋪天蓋地的落下,有冷風在不遠處的山野上呼嘯著,卷起一陣又一陣的雪霧。
這世上有一種滋味叫絕望,真真切切的絕望,你看得到希望,它甚至于就在你身邊,你感覺到它的存在,但是無論你怎么用力,卻都抓不住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你的指縫間無情地溜走……這樣的滋味,一生嘗過一次就已經足夠。林謹容想起當聽到陸家那個遠親和她說,陸緘已經帶著他父母先行逃走時自己的心情,又想到在江水中拼命掙扎的自己,眼眶不由有些微濕。
她拽緊了陶氏的胳膊,苦苦哀求:“娘,咱們來也來啦,索性好人做到底,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吧?我覺著真不對勁,這族伯說是叫他莫傷了那孩子,卻仍往他身上踢,半點不擔憂沒分寸……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哪怕真是誤會,也該弄清楚了才好,省得夜里睡不著覺,過后又后悔。他和這孩子沒了娘護著,怪可憐的。他家若真心待這孩子好,不會怨我們多事,若起了歹心,我們便是行善積德,我求求您啦……”
不知是否是林謹容最后那句“沒了娘護著怪可憐”的話打動了陶氏,陶氏躊躇許久,眉頭皺緊又松開,低聲同龔媽媽商量:“既然遇上了總不能裝聾作啞,要不,咱們去問問?實在不行,這女孩子的乳娘我替他請。那也花不了多少錢。”
龔媽媽的神色很為難:“好太太,這雖是在行善積德,可也是無窮盡的麻煩,誰知道將來……”她言猶未盡,但卻是行善積德也要量力而行的意思。
一點說明,表錢的字
請不要質疑,這生子不舉的風俗有據可考。
這種情況在宋代很流行,猶以福建為重,江南東路、兩浙路等比較富庶的地方也存在這種情況,是個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
生子不舉之“子”不單指男子,亦包括女子,而且溺殺女嬰比男嬰更為嚴重,主要原因有兇年災害、青黃不接、生活艱難等緣故。還有一種,是因為老年得子,面臨財產分割的問題,父母兄長不愿多子去分薄家產。至于溺殺女嬰,則是因為除了傳統的重男輕女思想外,還由于婚姻論財,厚嫁成風,不愿意將家庭財產分割出去的目的,所以不愿意撫養女兒。
第58章不舉
第59章族兄
林謹容蹙眉接上龔媽媽的話:“誰不怕惹麻煩?這行善積德若是那么好做,這世上就全都是善人了。遇上了不管,就是做給佛祖再塑十次金身也抵不過。說句不客氣的話,咱們家養著那么多人口,略微伸手就能活了一個人,為什么不?”
陶氏沉聲道:“以后又再說以后的話。”
龔媽媽曉得她的脾氣,知是擰不過了,不由輕輕嘆了口氣,轉身登上林昌家的臺階,使勁拍門:“開門!開門!”
許久,那道緊閉的大門才緩緩打開,看門的老頭子與林昌二人手提著個氣死風燈,從門縫里探頭看出來。
陶氏握緊了林謹容的手,鎮定地道:“大伯,我剛才忘了件事。”
林昌的神情驚愕,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敷衍的道,“三弟妹,怎了?”
陶氏嚴肅地道,“大嫂剛去,想必你們也不曾備得有乳娘,我家有新鮮羊奶,又有仆婦若干,不如讓三侄兒把她抱了跟我去,一則是不至于餓著孩子,二則你們正好給大嫂辦身后事,也免得另花心思去安慰照顧這兩個孩子。”
林昌眼里閃過一絲極為復雜的情緒,正要開口婉轉謝絕,就聽林謹容脆生生的道,“族伯,您不要推辭,說什么麻煩不麻煩之類的客氣話。祖父曾經交代過,我們是族人,怎么相幫都是應該的。”
聽到林謹容搬出他家在此地最大的靠山林老太爺來,林昌的眼神又忽閃了幾下,沉聲道,“你們的美意我心領了,可這倆孩子還得給他們母親守靈送葬。。。”
“我明日自會送他們過來!至于今夜,一個神志不清,一個孱弱不堪,都得好生照顧才行。照料孩子這種事兒,你們三爺們能做么?我看你家就是一個大侄兒媳婦能理事,但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兒可不會少,你早前都不怕麻煩我,這會兒怎地又這么客氣?可是怕我搶你孩兒呀?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陶氏一旦決定做某件事,氣勢就很強橫,根本不給林昌拒絕的機會,直接牽了林謹容的手往里走,命龔媽媽和春芽,“去呀,把三少爺和姑娘尋出來。”
林昌聽到陶氏這不講理的話,又想到傳聞中這位三太太那擰巴暴躁的脾氣,不由長嘆了一聲,佝僂著背領著陶氏等人往里走,“府上的大恩,我是不敢輕易相忘的,但是。。。”
陶氏淡淡的打斷他的話,“你們人生地不熟的,想來要辦這喪事也不容易,今夜我就把鐵槐家的留在這里聽你使喚,明日再點些人過來相幫,你仔細想想,族里有哪些人要通知的,我派人幫你去說。這身后事總得辦妥帖了,以后你們才好為人的。”
本朝風俗,婚姻論財,厚葬成風,人世間最看重的就是這兩件事,喜事喪事若是不能辦體面了,也就別怪當地人瞧不起。初來乍到,這面子還真得硬撐起來才行。林昌又是一聲長嘆,朝陶氏作了個揖,低聲吩咐立在門廊下的二兒子:“去把你三弟和妹妹帶出來,你三嬸娘想接他們過去住一夜。”
林二少明顯十分不樂意,猛地豎起眉頭來,哼哧著要開腔,林昌冷了臉沉聲喝道,“快去!
林二少咬緊牙關,厭惡的掃了陶氏和林謹容一眼,陰沉了臉往里面去。
林謹容握了陶氏的手,偷偷沖她豎起一個大拇指,眼里全是崇敬。
陶氏一怔,隨即無聲地翹起了唇角,她連林老太太都敢惹,又何論這林昌?這家人從南方逃來此地投奔親友,扎根不穩,若非依靠著林老太爺和族里,且喝西北風去罷。他又怎敢強硬地謝絕她的好意?別家扔孩子,溺亡孩子,那都是背著人干的,可沒誰敢明目張膽地干,特別是在林家這樣的望族里,除非他家以后不想見人了。
沒多少時候,唇角猶帶血污的少年一襲白衣,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小嬰兒,有些蹣跚地出現在了廊下。他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淡淡掃過,最終落在了陶氏和林謹容的身上,來回逡巡幾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林昌的表情頓時格外難看。
陶氏嘆了口氣,上前扶起這倔強少年,柔聲道,”走罷,想必你妹子早就餓狠了。“那少年起身,頭也不回的跟著陶氏等人出了大門。
”三郎!“林昌從后頭追上來,低聲道,”你要懂事,莫給你三嬸娘和四妹妹添麻煩。。。我。。。“林三郎恍似根本不曾聽見,腳步半點不停歇,一直走到車前才停住了。龔媽媽去接他懷里的孩子,他也不說話,就是側身一讓,緊緊抱著不松手。
陶氏看看他懷中的那個嬰兒,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輕嘆一口氣,”你和水老先生坐后面那張車罷。“林三郎對她倒是表現出足夠的尊重,微微一躬身,沙啞著嗓子道,”三太太,大恩不言謝。“”你叫什么名字?“陶氏聽他稱呼自己為三太太,而非是如同他家的人一般稱自己嬸娘,就有些贊賞這孩子。林昌等人攀親,并不是有多親,只不過是需要,他這樣的態度,卻是表明不看所謂的族親,不是親幫親的理所當然,而是真正的記恩情。
”林世全。“陶氏道,”你不必謝我,要謝就謝你四妹妹,說實話,我本來怕惹麻煩,是她苦苦求的我。“這話一說,龔媽媽就朝她擠眼睛,意思是,說林謹容為他求情也就罷了,為啥還說怕惹麻煩之類的話?豈不是半點人情都不剩?
陶氏無所謂的上了車,丑話還是說在前頭的好。
龔媽媽下意識地去打量林世全的神情,去沒有從林世全的臉上看出任何生氣或是不高興的痕跡來,他只是抬眼認真地看著林謹容。
林謹容正就著馬車上的氣死風燈仔細打量自己的這位族兄,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高鼻梁,唇上才有一圈淡青色的絨毛,眼睛不似林昌父子幾個那么細長,是一又杏仁眼,長得也比她那些正經堂兄壯實得多。。。
二人的目光對上,林世全挪開目光,準備給林謹容行禮,林謹容側身讓過,”三哥先上車吧,什么事回去再說。“林世全垂下睫毛,抱穩懷里的孩子,轉身上了車。
一路無語.
回了莊子陶氏已是疲憊不堪,下車的時候全身酸痛得幾乎挪不動,卻還顧著要安排林世全兩兄妹。!
林謹容忙推她入內,”娘您快去歇著,都交給我來辦。“陶氏遲疑道,”你能行么?“林謹容笑道,”不是還有龔媽媽么?“隨即回身有條不紊地指揮眾人,”去把西跨院收拾出來,取新鮮羊奶煮沸,再讓廚房做點清淡好吃的過來。“然后將手伸到林世全面前,”三哥,你還是把妹妹交給我吧。你要不放心,就在一旁看著。“林世全乖乖交出了孩子,卻不是給林謹容,而是給龔媽媽的。
陶氏見狀,頗有幾分欣慰,交代龔媽媽幾句,也就放心去休息不提。
林謹容湊過去一瞧,那孩子根本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睡得極熟,皺巴巴的小臉不過巴掌大,疏淡的眉頭緊緊蹙著。這可憐的小東西,林謹容嘆了口氣,示意林世全跟她去東跨院,”委屈三哥暫時先在我那里暖和一下。“_
林世全遲疑了一下,悶頭跟上。
才行兩步,苗丫和桂圓就撲了出來,”姑娘可回來了。。。“桂圓詫異萬分,沉默著仔細打量林世全,苗丫卻是一聲喊出來,”咦,這不是林三少爺么?你怎么成了這樣子?這是。。。“荔枝白了她一眼,苗丫迅速反應過來,立刻掩住了口,林世全的嘴唇顫抖了幾下,到底忍住了,沒流淚,只低聲道,”我娘沒了。“苗丫嚇得不敢說話,看看林謹容懷里的孩子,又看看林世全,倏地一下藏到了桂圓身后。
林世全也不言語,繼續跟在林謹容身后往里而行。
林謹容默然旁觀下來,對這位族兄的印象真不錯。敢大著膽子反抗父兄救下親妹,到了這里還能忍住悲痛說清事由,沒有失態哭出聲來,年紀雖然不大,卻還懂事知禮。
羊奶很快熱來,龔媽媽親手給那女嬰喂羊奶,看到妹子吃飽喝足又睡過去,林世全松了一口氣,大口吃光廚房煮來的東西,隨即起身對著林謹容長長一揖,”四姑娘,按理說,你們救了我妹子的性命,我就該知足,不該再給你們添麻煩。。。。“龔媽媽一聽這話有下著啊,這孩子是趁著陶氏不在,專找心軟的四姑娘呢,于是趕緊朝林謹容拼命使眼色,意思是不管林世全說什么,都不要先應下來。
林謹容沒理龔媽媽,繼續聽林世全說話,”可如今我們怕是回不去了,少不得要厚著臉皮賴著府上幫這個忙活命。我身無長物,養不活我妹子,卻不能讓你們白白養活她和我,我。。。。“他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愿意與你家做工。我識字會算賬,不過就是地里的活兒我也能干。“
第59章族兄
第60章春光
林世全對著林謹容說出這番話來,其實多少有些撒賴的意思。因為他知道,林昌絕對不會允許他帶著妹妹長期住在林三太太的莊子里,那得引起多少閑話啊。只等喪事辦妥,林昌和林大少等人必然會千方百計把他兄妹二人弄回去,一旦離開這庇護,妹妹就算是僥幸躲過此番,將來也難免會不小心夭折。
十多年間,他已經失去了兩個妹妹。
同樣的事情他想得到,林三太太不會想不到。幫人也許是一時興起,一時可憐,但要長期、不怕麻煩的幫一個非親非故的人,不管是誰都要仔細思量才能下定決心的。但他已經無路可走,所以不管林謹容和林三太太同意不同意,他都要賴著她們不求陶氏直接求林謹容,這來源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他覺得林謹容這樣柔軟的小姑娘,一定不忍心拒絕他。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沉默不語的林謹容,生氣憤怒的龔媽媽,準備破落到底,掃盡所有尊嚴,拼命苦求。就他即將跪下的時候,林謹容平靜的開口了,“好。憑自己的努力養活自己和至親的人,應該得到尊重。我會替三哥和母親說,母親這里不好處理,我和祖父說。“林世全驚喜萬分,早前一直忍著的眼淚沒有任何預兆的流了滿面,他將袖子使勁抹了一把,認真作揖,”多謝四姑娘,不拘何種活兒,我都不會挑揀,等母親入葬,我就可以開工,早前的這些開銷,請記在賬上,總有一日,我能雙倍奉還。“他會為了妹妹的生存下跪哀求陶氏和林謹容,卻不愿意厚著臉皮跟著父兄一口一聲”三嬸娘,四妹妹。“他再清楚不過,隔了好幾代的親,沒有任何感情,沒有任何來往,算是什么親?喊著底氣不足太拗口,不如喊三太太和四姑娘更踏實更順口。
林謹容淡淡的道,”三哥,我敬你愛惜手足,有志氣,憐惜小妹妹生而喪母,孤苦無依,并不是貪圖你們報恩。這些情分,你將來若是能還,我很高興,因為說明你有出息;若是不能,我也不氣。一切自在人心,所以,一個所謂的稱呼,其實并不能說明什么。“林世全沉默許多,終于低低喊了一聲,”四妹妹。“林謹容微微一笑,認真起身對他行禮,答曰:”三哥。“這一夜,剛出生的小女孩兒得了個名字:留兒。取其留存于世艱辛不易之意。
第二日陶氏最終聽了林謹容的勸:”已經走到這一步,也不怕多走幾步。。。識字又能吃苦,念情,有志氣,是個值得拔拉的,將來會是七弟得力的幫手。他家那邊就說娘和留兒很投緣,她沒了娘,有長輩愿意照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至于三哥,就說要請他幫忙,他家根本不可能不許。“于是,林世全自此成了這莊子里的一份子。
事情傳回林家老宅,林家上下一片嘩然。有人道是陶氏起心不良想搏賢名;有人挑唆林亦之,道是陶氏這是防著他,不把他當兒子,幫林慎之找幫手對付他;有人挑唆林慎之,說是陶氏收了個干兒,不要他了;有人去尋林三老爺,道是陶氏不把他放在眼里,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他這個做丈夫的商量一下,她的妝奩要被不相干的外人給哄走了,林三老爺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殺到了莊子里去振振夫綱,被林謹音苦苦勸住。
事情通過林慎之落到林老太爺耳中,林老太爺思量許多,只道了一句,”行善積德是好事。多個人多口飯,我林家的人怎能看著族人犯錯而不聞不問,從而落下罵名?小老七你要記住,日后若是有了出息,就該盡力幫助族人才是,聲望不是一天一日累積起來的,行善積德之家才有善報。“
于是這事兒不了了之。沒有人再敢說陶氏不對。
過年,陶氏在臘月二十才帶著林謹容回的老宅,不過呆到初五,就又領著林謹容回了莊子里繼續養病。林慎之照舊的哭鼻子連著口,陶氏照舊的狠心不回頭--雖然在家里的時候,她恨不得每天每夜都守著林慎之不放手,但看到長女更加沉穩的作派,林慎之越寫越好的字和背得越來越多的書,她越發下定決心,早日斷了病根,早日殺回來!林謹容只在著和林謹音說悄悄話,逗著林慎之玩耍,并沒有和來拜年的林玉珍等人會面,自然也不知道,陸緘和陸云都雙雙學會了吹塤。
春雷乍響,帶著清新氣息的春雨瀝瀝地落了下來。仿佛是在一夜之間,田野里的草和樹木就紛紛蘇醒過來,把田間地頭,庭院花園都染上了一層柔和油嫩的綠色。緊接著,粉白的櫻桃花,白的梨花,紅的杏花,嬌艷的桃花紛紛在枝頭招展著自己嫵媚清新,正是春光無限。
午后,天氣晴好,微風習習,田地里忙碌的農人們也懶得回家,就在田埂上坐了,就著葫蘆里的水,吃著家人送來的飯食,開開心心地說著農事,議論著別人家的長短,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母親死了以后,突然跑到陶氏莊子里來幫忙的林世全和他那個”克死生母“的妹子留兒,以及林昌爺家的事情。
有感嘆林昌爺狠心,林大少等人黑心,林世全和小姑娘可憐的,也有贊嘆陶氏和林謹容好心的。也有人羨慕林世全靠上了林家這顆大樹的,還有人操心林世全這個少爺能不能忍下給人做管事的苦頭。
但不管別人用何種目光來看待,青衣布鞋的林世全仍然盡職盡責地守在田埂旁的樹蔭下,熱情的和從身旁經過的佃戶打招呼道辛苦,目光銳利地檢查著地里的農活兒是否做得精細。
偶爾他舉目遠眺,看到掩映在青松翠柏間的那座小小的寺廟,想到自己那位好心腸的族妹此時正在里面燒香拜佛,為母祈福,心里就是一片寧靜。縱然世間有百種不如意之處,但好人還是很多的。
此時的清涼寺里清凈到了極點--又是林謹容來燒香拜佛泡溫泉的日子,兩個老尼姑自是緊閉廟門,不許人出入。
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穿著一身粗布衣裳的林謹容趴在清涼寺不算高的后墻頭上,膽怯地看著站在墻外的苗丫。
苗丫朝她伸開手,低聲鼓勵,”跳呀,跳呀,像我一樣的,閉上眼睛就跳下來了,你別害怕,我接著你。。。。“林謹容臉色寡白,一雙手緊緊攥著墻瓦,雙腿在打哆嗦,”你的胳膊細得像麻花。。。。“苗丫又好氣又好笑,”我的好姑娘啊,我的胳膊細得像麻花,也可以在你跌倒的時候扯你一把。你要不去就算了,回去吧。“林謹容的腳底板在抽筋,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來,弄得她滿手都是冷汗,背脊涼幽幽的,她幾乎想流淚,”我不敢轉身。“苗丫看到她那狼狽樣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那就往前跳吧,像我早前那樣,快點,當心給人瞧見,以后就再也不能出來啦。“林謹容咬緊牙關,小心翼翼地調整了身形姿勢,閉著眼睛往下跳。
“咚”的一聲悶響,除了雙腳落地時震得雙腿有些麻以外,并沒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生。她竟然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了!還沒有摔倒!林謹容定了定神,歡喜得眉眼飛揚,“苗丫,剛才那種感覺好奇怪哦,好像飛了起來,但是心又好緊,幾乎要跳出來似的。”
“是啊,姑娘真厲害。”苗丫早就習慣了她的一驚一乍,迅速牽了她的手往前跑,“快,我二哥在那邊等著我們的。他昨兒補網補了半宿呢,等會兒下了河,你別亂動,要聽我的。咱們走這條道要經過一座木頭搭成的橋,有些朽了,上次我差點沒掉下去,你別走右邊。”
“好。”林謹容笑得眉眼彎彎,學著苗丫的樣兒,撒開腳丫子朝著背后的清涼山跑去。暖暖的春風從她臉上掠過,她聞到了從來沒有聞這的自由的,肆無忌憚的味道。
這一跳,她拋棄了從前許多奉為至理的東西。
從前那個循規蹈矩的林謹容,靜悄悄的死了。
二人走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一個半大小子從路旁的樹下站起身來往林謹容身上打量:“怎么才來,還以為不來了。”正是苗丫的二哥鐵二牛。
苗丫道,“姑娘不敢跳墻,二哥你等會兒找個梯子去。”
鐵二牛“哦”了一聲,抓了地上的砍柴刀和魚簍,紅著臉悶著頭往前走。
苗丫威脅道,“二哥,說過的哈,今日的事情不許說出去,不然我就和爹說你偷狍子肉和銀絲碳跑到雪地里去烤來吃,還偷了酒,吃得爛醉的事情。”
鐵二牛惡狠狠的回頭瞪著她:“死丫頭,你有完沒完?說過不說就不說,你不信我就別要我跟著,我回去了。”罵完以后又經著臉偷偷瞟了林謹容一眼,做出要走的姿勢。
林謹容看了一眼靜寂的山道,心里到底還是有些害怕,忙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苗丫你錯了。”
苗丫毫無誠意地和她哥虛虛行了個禮,道,“看在姑娘的份上,別置氣了,趕緊的,時間緊得很。”
于是三人都不再說話,靜悄悄的沿著山道而去。
春光里,有個青衣少年帶著個小廝,慢吞吞地走到廟門緊閉的清涼寺外,詫異地看了看緊閉的廟門,讓小廝去拍門。
第60章春光
第61章春光(二)
坐在大殿外曬太陽打瞌睡的兩個老尼姑被拍門聲驚醒,智平匆忙起身,將門開了一條縫:“誰呀?”
但見青衣少年彬彬有禮:“敢問老師太,這里是否清涼寺?”
智平被打攪了好夢,本來想說你看著像個讀書人,難道不識字?可看到少年沉靜如玉的臉和從容優雅的舉止,這話自然就說不出來,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好:“我佛慈悲,這里正是清涼寺,敢問施主從哪里來?”
少年又回了個禮:“小生從諸先生那里來。聽說這后殿有塊古碑,寫得甚好。不知師太可否行個方便?”
智平聽說是諸老先生那里來的,又是來看碑文,而非是泡甚溫泉的,頓時肅然起敬:“老尼有眼不識泰山,失禮了,按理施主是從諸老先生那里來的,無論如何也要讓您進去觀摩這古碑,怎奈今日不巧……”
少年很是詫異:“如何?我看這廟門緊閉,莫非是有事不開門?”
智平道:“有位女施主在里頭誦經念佛,不想要人擾了清凈。要煩勞施主稍候或是改日再來。”雖然感嘆,雖然尊重,卻是半點放他們進去的意思都沒有。
“什么人這樣霸道?”小廝不平,掏出錢袋,“佛門八面開,誰人進不得?!這廟又不是她家修的,她念她的佛誦她的經,我們少爺自去看我們的古碑,兩不相干,若要香油錢,我們也不是施舍不起。”
少年忙止住了小廝的無禮,“長壽休得無禮!”隨即對著智平一揖:“小廝無禮,師太休要怪罪。”
“不怪,不怪。”智平道,“出家人清苦,是靠各位施主施舍,但就算是做生意,也有先來后到,信守承諾之義。實是早就答應過的,不敢私放人進去。這位女施主今日來得早,大概再待上一個時辰就會走了,施主若是愿意等候,便可往后山一行。后山風光優美,施主游玩下來,興許老尼也能掃地待客了。”
少年聞言,抬眼看向清涼寺后的那座小山,但見山上白的梨花,粉紅的桃花,一簇簇一團團的,看著實是清新可愛。又看到一條河從清涼寺旁流淌過去,蜿蜿蜒蜒繞進了那山中,不由欣然一笑,“有山有水有花想來風景不會太差,既如此,我便去游游又有何妨?長壽,走,咱們順著河道走下去。”智平宣了聲佛號,目送少年走遠,緊緊關上大門。這個時候,林家把守后面偏殿的婆子們正坐在后院門口磕著瓜子,喝著茶,說著長短,不時往四周的墻頭上掃一眼,也是昏昏欲睡。
偏殿里,荔枝和桂圓二人百無聊賴地坐在溫泉池子邊上,將腳泡在水里,撩動著水花,陽光透過房頂上的明瓦照耀下來,又從池中晃動的水波上折射回去,把整個偏殿照得光亮閃閃。二人卻都無心享受這美好一刻,偶爾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擔憂和害怕,還有無可奈何。
桂圓的目光落在身邊白藤椅上疊放著的那套櫻紅繡梨花綢緞春衣上,拼命舔著嘴唇:“荔枝,我好害怕,姑娘不會怎樣吧?”話音未落,她自己又“呸呸”兩聲,“姑娘才不會怎樣呢。”又打了哭腔怪荔枝,“都是怪你,你為什么要答應姑娘?要是。。。要是。。。我看你怎么辦?”
荔枝沒有說話,只是垂下眼簾盯著池水。
桂圓見她不答話,十分生氣,猛地推了她一把,“都是你!若是太太知道了,我就說是你先答應姑娘的。”
荔枝被她弄得心煩,皺起眉頭發怒道,“你若不肯,當時就該同姑娘說你不肯,死死攔住姑娘,以盡忠仆之義才是,當時不說,這會兒背里害怕抱怨,總想推到別人身上去,有意思么?我若是主犯,你就是個同犯!我若挨了二十板子,你也要挨十五板子!我還非得打著你不可了!”
可是姑娘根本不聽她的啊,姑娘明明就是早就打主意要跟著苗丫偷偷溜去清涼山里玩兒的,要不怎會連換的衣服都準備好了?荔枝都答應了,她敢不答應嗎?苗丫越來越得寵,她要不答應就要被擠走了。桂圓越想越委屈,眼圈一紅,嘴一張就要哭,“都是苗丫那個死丫頭把姑娘帶壞了!”
荔枝低聲呵斥道,“閉嘴,你想把外頭的婆子招進來?”
桂圓果然閉了嘴,只是那淚珠兒一顆一顆不停往下掉,落在冒著熱氣的池子里,蕩起一片漣漪。林謹容自然不知道這些,她快活地蹲在清涼河最寂靜,最狹窄的河道中的石頭上,與苗丫一同拿著長長的柳枝往河水里使勁抽打,水渾濁一片,驚慌失措的小魚兒紛紛不要命的往下逃竄,下游鐵二牛將褲腳挽得高高的,手忙腳亂地來回檢查他布下的網,不讓狡猾的錢兒溜過那明顯網眼大小不均的網。
苗丫挽了褲腳站在水中,一邊抽打柳枝,一邊指揮她哥:“快點啦!那里有條魚要跑了!笨死了!真不知道你怎么織的網,大得可以鉆過蛙去,你真的是來捕魚的?那里又有一條!噯,你真是不如爹爹誒!白白長了一又牛眼睛!”
鐵二牛忙得不亦樂乎,還不忘回頭狠狠痛罵苗丫:“閉嘴,爹會陪著你胡鬧?再叫就自己來!”又偷偷看了林謹容一眼。四姑娘真好看,就是穿著粗布衣衫也比苗丫好看得多……
林謹容快活地抽打著柳枝,不時看斗嘴的兄妹二人一眼,一張臉因為興奮和歡喜顯得燦若桃花,眼睛黑得發亮,嘴更是從來就沒有合攏過。
不是沒有遺憾--她有膽子翻墻,卻不敢如同苗丫一樣脫了鞋子,卷起褲腳走入水中,雖然她希望能夠如此,但她知道她不能,鐵二牛是苗丫的哥哥,卻是她家的男仆。她不能,但就是這樣,她已經心滿意足,快活到了極點,這樣的快活,甚至于從來沒有在她的夢里出現過,可是此刻卻活生生地展現在她的面前,叫她怎能不快活?那點遺憾相比較而言,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了。
有梨花和桃花瓣順著河水流下來,在被攪得渾濁的河水中浮浮沉沉,林謹容開心地伸手去撈:“被擋住道了吧?不過我難得有機會出來一次,你們就讓我一回。”
苗丫看見她和花瓣說話,朝鐵二牛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四姑娘又開始奇怪了。
這叫風雅!你懂不懂!你個俗人!野丫頭!在諸老先生的私塾里念過兩年書的鐵二牛無聲地狠狠蔑視了苗丫一回,再抬頭,就看到不遠處的一棵桃花樹下,站著兩個人,正傻傻地往這邊張望。特別是當先那個穿青色袍子的少年,死死盯著林謹容,連眼睛都不眨。鐵二牛不干了。什么地方來的野男人,懂不懂規矩?盯著人家姑娘看,簡直就是斯文敗類!他陰沉著臉喊了一聲:“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苗丫迅速看了一眼,趕緊將褲腳放下,抬眼看過去,然后驚奇了:“這種地方怎會有這樣的人?是從畫里走出來的吧?”
林謹容的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識地看過去。
滿樹桃花下,陸緘靜靜地站在那里,皺著眉頭死死盯著她。
苗丫說這個地方清凈極少有人來,他怎會出現在這里?真是陰魂不散。林謹容手里的柳枝落入河中,夾雜著桃花瓣和梨花瓣順流而去,又被漁網給擋住,被河水沖刷得浮浮沉沉。
那邊鐵二牛已經上了岸,陰沉著臉提著柴刀朝那兩個人走了過去,兇神惡煞的道:“干嘛盯著人家姑娘看啊?懂不懂規矩?再看把你們的眼睛挖出來!”
“你可別亂來啊!”陸緘身后的小廝忙道,“我們是諸先生家的客人,來游山玩水的!”然后又指定了林謹容,“還有,我們是這位姑娘家的親戚!”
鐵二牛狐疑地回頭看著林謹容,見林謹容垂著眼蹲在石頭上一動不動,并沒有反駁這句話,立刻就蔫了。但還不肯讓開,就在那里站著,瞪大一雙被苗丫形容為牛眼睛的眼睛死死盯著陸緘主仆。
“四妹妹,你怎會在這里?荔枝她們呢?三舅母可知道你在這里?”陸緘緩緩走了出去,在離林謹容不遠的河邊站定了,看著林謹容身上那套不合身的粗布衣裳又皺起了眉頭。
林謹容死死盯著腳下那塊石頭上的青苔,一言不發。既然被陸緘看到,無論她說什么,都遮掩不住,因為現在的情形就已經暴露了一切。現在最實際的做法就是求陸緘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但求誰都可以,這世上她最不愿求的人就是他!
她的沉默明顯讓陸緘很不耐煩,還很生氣,提高了聲音道,“你總不至于不承認你是林謹容吧?你怎會在這里?荔枝她們呢?為何沒有陪著你?這兩個人是什么人?”
嗯,他這樣的男子,當然看不慣這樣不守規矩的女子,林謹容一瞬間下定了決心,抬頭看著陸緘道,“沒錯,是我,二表哥要如何?”
第61章春光(二)
第62章風景(一)
這樣子,是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了。但就是不說,他也能猜到。陸緘瞟了苗丫兄妹二人一眼,伸手給林謹容:“過來。”
他以為他是誰啊?咸吃蘿卜淡操心!還真把自己當人家表哥了?!林謹容側開臉,不理陸緘,自顧自地拍了拍手,瀟灑地從石頭上跳了過去。只是姿勢沒擺好,業務不熟,跳的時候滑了一下,一腳踩到了水里,一只鞋濕了。她惱恨地提起腳來,想踢那故意和她作對的石頭一腳,又想著這舉動挺無聊的,悻悻地收回了腳,假裝根本不在意地對著苗丫和鐵二牛道:“趕緊的,該干嘛干嘛。弄完了我們趕緊走!”無視他,無視他就對了!
苗丫和鐵二牛交換了一下眼神,確定這事兒不是他們能管的,于是繼續干活。只是心思已經不在上面了,于是一個拿著柳枝有氣無力地抽打著,一個每每總是讓狡猾的魚兒從手邊溜走,尋了半天,那魚簍也沒有裝滿。
真掃興!林謹容悻悻地坐在河邊的石頭上,脫下那只被浸透了的鞋子,將腳收在裙子下,大喇喇的當著陸緘的面倒出里面的水,又舉起那鞋子使勁的甩,水甩到了陸緘的臉上,陸緘臉色微變,忙忙往旁一讓,長壽不滿的白了林謹容一眼,遞過一塊帕子:“少爺你擦擦臉。”
陸緘剛擦了臉,又一串水珠落在了他臉上,有一滴還在嘴邊,他終于有些怒了,惱怒地抬起眼來,只見林謹容又換了個方向,還是朝著他甩。
長壽憤恨地道:“四姑娘你干嘛亂甩啊?”話音未落,他的臉上也濕漉漉一片。
“對不住啊,不知道你們站這么近。”林謹容停下動作遺憾地看著那只鞋,怎么就沒水可甩了?真想再扔進水里泡泡啊。她將鞋放在地上,迎著太陽曬著,擰了擰裙邊上的水,抱著膝蓋抬眼望天。
陸緘皺眉看了看那只鞋,又看了看她那濕了小半的裙子,走過去遮住了長壽等人的視線,嚴厲地道:“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你定然是瞞著三舅母偷偷溜出來的。不但如此,荔枝和桂圓還是你的幫兇。”他打量著林謹容的神色,“清涼寺里念佛誦經的人是你吧?好個金蟬脫殼之計!”
他怎么又會知道清涼寺?是了,他應該是從那邊來,老尼姑不放他進去,他才往這里來的。真是倒霉。林謹容的心情無限糟糕。眉眼也懶得抬,淡淡道:“煩勞讓讓,別擋著我曬鞋。”
陸緘果然讓了讓,也不看她,抬眼看著河道里歡快流淌的水,淡然道:“我知道你看不慣我,雖然不知什么原因,可我好歹也是你表哥,這事兒既然遇到了,就不能不管。”他頓了一頓,厲聲道:“雖然你年紀小貪玩,但也該知道分寸。你一個女孩子,丟了丫頭瞞著大人獨自偷偷跑到這山野里來,站到河中玩耍,全然不顧安危,簡直就是個傻大膽!你就不怕被人販子給拐走綁走?你曉不曉得后果會有多嚴重?那叫生不如死!”
他這話說出來,一直偷窺兼偷聽的苗丫兄妹倆不樂意了,鐵二牛粗聲大氣地道:“這位表少爺說什么呢?咱雖是鄉下人,可也曉得忠義二字,又怎會讓我家姑娘給人販子拐走綁走?要先問我手里的柴刀答應不答應!”
苗丫難得地和她哥站在一條線上,贊同地點了點頭:“姑娘也不是一個人,有我們倆陪著呢,我哥還帶著刀呢。方才要不是你是表少爺,就砍你一刀!叫人把你綁出去打一頓!”
長壽聞言,氣憤地朝苗丫揮了揮袖子,輕蔑地道:“鄉下野丫頭,懂得什么?主子說話哪兒有你說話的份?懂不懂規矩?”
話音未落,就被一個小石子砸在膝蓋上,疼得他大叫:“好個野丫頭!”
苗丫不屑地朝他吐舌頭:“嘴巴放干凈點!不然把你的牙齒打下來,叫你說話關不住風!”
林謹容突然很想笑,實際上她也笑出聲來了。苗丫和鐵二牛見狀,放了一半多心。看來四姑娘并不是很害怕這表少爺,也不樂意他們被這小廝給欺負。
長壽被林謹容笑得惱羞成怒,又不敢沖林謹容發作,只得委屈地看著陸緘:“少爺?”
陸緘朝他揮揮手,示意他閉嘴,回頭對著林謹容道:“你也別讓他們作怪,我管不了你,自有三舅母會管你。”林謹容的心咯噔了一下,抬眼看著他:“你要告我?你是不是男人啊?沒事兒學著別人告嘴管閑事。”
陸緘板著臉:“我本來想給你個機會改過自新的,但是你不需要。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這樣胡鬧,鬧出事兒來,又叫三舅母傷心。”
這個人真做得出來的。有一年林慎之在外頭干了壞事,他替林慎之擦干凈了,他們姐弟二人都求他別說出去,他硬是不答應,說什么不能再助紂為虐,從而告訴了林老太爺,林慎之被狠揍一頓,打得半個月起不來身,陶氏差點沒哭死。且不論那事兒他做得對不對,反正他做得出來就是了。林謹容冷笑:“你還挺好心的。說吧,你要怎樣?”
陸緘清了清嗓子:“我剛才順著河道來,想過去看那邊的風景,但是找不到路,你如果答應下次不在亂跑,再幫我領路,我也不是不通情理,非要讓三舅母擔憂生氣。”
林謹容抬眼看過去,但見兩片山崖夾著清涼河,清涼河過了鐵二牛設網的那個隘口,往下就開闊了去,水流也湍急起來,崖上有許多道勁的山木和野花探出頭去,在微風里搖曳生姿。難得的清幽美麗。
這貨早前大概是真的想管閑事,擺表哥的譜,后來就是純粹想利用她的害怕恐懼領他游山玩水吧?一輩子都當他自己最聰明呢。行!這次就好好給你個教訓,看你以后看見我還敢不敢上來湊熱鬧。林謹容掀起唇角輕輕笑了:“好說。”
“苗丫,收拾好咱們走。”林謹容朝河里的兄妹倆招呼了一聲,忍著不適將濕鞋穿了。
陸緘明知濕鞋穿著不舒服,卻也不言語。他聽說林四這丫頭因為上次的事情不但挨了打,還被遣到了鄉下莊子里,他還以為不知有多難過委屈呢,誰知人家過得這樣暢快,根本沒放在心上。他早前看到那個蹲在石頭上笑得無憂無慮的林謹容,心里竟然生出了淡淡的嫉妒和濃濃的羨慕——有母親護著的人,才能把膽子養得這么肥。
從七歲那年成了林玉珍的兒子后,他從來,從來也沒有這樣快活過,不管隆冬酷暑,他都是每天很晚才睡覺,很早就起床,拼命讀書習字學才藝,在陸建新和林玉珍面前恪盡孝道,規規矩矩當好這個兒子的角色,為了不給親生父母添麻煩,他甚至不敢詢問來往于兩地的家奴父母親弟的情況如何。
他已經忘了開懷大笑的滋味是什么,更忘記了在親生母親的面前調皮搗蛋之后那種雖然還怕被罰,但是被打狠了還可以遍地撒潑,反過來不饒母親,要母親哄的滋味。因為他知道他沒有資格,他只是別人用來傳承香火的繼子,地位隨時岌岌可危。他像一匹上了戰場的馬,只許往前走,不能后退,只能比別人更好,不能比別人差,就算是差,也不能差太多。
他最恨的是,林玉珍和陸建新看著他語重心長地說誰誰年紀輕輕就中了兩榜進士,誰誰孝道感動天地,誰誰長袖善舞無數好人緣。但他只能沉默,他的反抗就是拼命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更強,讓人挑不出錯來。
他做的是很成功的,林玉珍那樣挑剔的人都很少能挑出他的錯,陸建新就算拼命想生出自己的兒子,也掩飾不了對他的欣賞和期盼,陸云更是真心把他當同胞哥哥對待,家里的長輩兄弟們都看重他。可是她的親生父母不敢當著別人的面和他親熱,表示關懷,圣母一看到他就眼淚汪汪,幼弟不和他親近,一看到他就跑得老遠。
他不快活,但他卻是極驕傲地。他的才名不是浪得虛名,他是憑著自己的真才實學努力得到的。就是諸夢萼先生,也極喜歡他。但也就是這位諸夢萼先生,看出了他的不快活,硬勸著他往這里來游一游,散散心。
寧靜美麗的景色,的確讓他的心情平靜了許多。
可他遇到了這個從來對著他就沒有好臉色的林四。他的好心好意每每就是被她當作驢肝肺來踩踏,既然如此,就讓她穿一回濕鞋子,走一回山道又如何?總能叫她記住這教訓,以后再不敢輕易跑出來頑皮。
片刻后,苗丫上岸來,見到林謹容濕了的鞋襪,死活要拿她的給林謹容穿:“穿我的,干凈的,今早才換的。病了怎么好?”
林謹容看著她那雙比自家的鞋子大了許多的鞋,低笑道:“你怎么辦?趿拉著我的鞋走?就這樣吧。”
說話間,鐵二牛已經收好了半簍子活蹦亂跳的小河魚,又把網收好了放在腰間掛著,提起柴刀道:“四姑娘,是要往哪里去?”
“下游。”林謹容抿了抿唇,道:“就從我們來時的那條路繞過去,我記得過了那道橋,風景極好……”
第62章風景(一)
第63章風景(二)
一聽林謹容說要從那條橋上過去,苗丫和鐵二牛不由對視了一眼,默然片刻,鐵二牛率先道:“好,聽姑娘的。”
幽靜的小道,蜿蜒著住山林里而去,湮沒在絢爛的桃花梨花之中,暖風拂動,吹落滿地繁花,偶然響起幾聲鳥鳴,越發顯得清幽寧靜。
但有個聲音和環境十分不協調——林謹容的濕鞋每走一步,就會發出“啪嘰”一聲響,引得眾人紛紛側目,陸緘淡淡地道:“四妹妹這鞋子還會唱歌。”
林謹容反唇相譏:“二表哥真是雅人,這樣的聲音都能聽出音律之美來,回去后不妨作曲一首,叫做鞋子歌。”
鐵二牛憋紅了臉,想笑又不敢笑,放慢了腳步;苗丫則輕輕握住林謹容的手,小聲道:“姑娘,要不,就和表少爺說,我們先回去,讓哥哥帶他去好不好?”
林謹容咬著牙笑:“不用。我沒事兒。”
陸緘也不管臉色明顯不好看的林謹容,自顧自慢吞吞地走著,偶爾還停下張望一下周圍的風景。
長壽不過一個半大小子,對風景不感興趣,對鐵二牛的魚簍更感興趣——有種魚好奇怪,頭是扁平的,好像還沒鱗片,饒是他跟著陸緘從江南來,自認為比一般仆役更見多識廣,也從來沒見過。有心要問鐵二牛,又覺得丟臉。
苗丫發現,冷哼一聲,掩住魚簍:“看什么看?沒見過魚啊?”
“我沒見過魚?這么長,這么粗的魚我不知見識了凡幾!”長壽撇著嘴比劃著:“看看這簍子里的魚,能吃么?不過一些爛魚爛嚇,手指寬的魚就要吃,餓瘋了吧?鄉下土包子!沒見過世面的。”
苗丫語塞,她的確沒見過那么長,那么粗的魚。
林謹容淡然道:“嗯,這魚就是我要吃的,我還真有點餓了,也沒見過什么世面。”
長壽一怔,勉強道:“四姑娘,小的可不是說您。”可不知道林四姑娘原來是這么討嫌占強的人,只許她家的下人欺負他,就不許他回嘴。
鐵二牛附在苗丫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苗丫立刻回道:“長壽你吃過大魚算你厲害,但你可吃過這種桃花魚么?看你那少見多怪的樣子,必然見都沒見過!z花ng什么z花ng!”“桃花魚?”陸緘好奇道,“你把魚簍給我看看。”
鐵二牛并沒有立刻解開,而是去看林謹容的臉色,見林謹容板著臉不說話,便粗聲粗氣地道:“表少爺,這魚臟污腥臭,莫要臟了您的手。”
長壽“嗬”了一聲,眼睛一瞪就要發話,陸緘淡淡掃了他一眼,他只得閉上嘴悶聲走路。
在一片“啪嘰”聲中,幾人穿花拂柳,繞過幾道彎,終于又聽見了水響。
林謹容抬頭對著陸緘一笑:“就快要到了。二表哥,你說話算數的吧?”
“當然算數。”
“無論如何都不會和我娘說?不和別人說?長壽比擬亂說?”
陸緘看了林謹容一眼,認真道:“不說。長壽不敢。他若是說出半個字,我打斷他的腿。”
林謹容微微一笑:“那好,今日的所有事情若是泄露半個字,叫你這輩子都考不上進士!”她太清楚科舉對于陸緘的重要意義。不要說進士,最好是連舉子也別考上才好。
今年秋天陸緘就要去府里應試,世人都樂意討個好彩頭,這四姑娘怎么這么刻薄呢?長壽急了:“四姑娘,您怎能這樣呢?我家少爺可是好心來著。要是你們這邊的人自己說出去的,也要怪在我們少爺頭上啊?哪有這種道理?”
林謹容淡然道:“我怎么啦?你不服啊?主子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誰家的規矩?我身邊人自不會透露半個字,我就信不過你們。”
長壽被她嗆得無話可說,呼哧呼哧喘小粗氣。這個四姑娘,比她那三個堂妹更難纏!
陸緘的嘴唇抿了又抿,終究是什么都沒說,只平靜地道:“好。”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今日不拉著這死丫頭走遍這山,走得她鬼哭狼嚎,走到她苦苦哀求他放她回去,他就不姓陸!一句話,他是出來游玩的,時間充足,林謹容卻是溜出來的,時間有限,看誰拖過誰。
二人各自心懷鬼胎間,腳下已然轉過一個彎,但見一片瑩潤如碧玉的綠意帶著幽幽的涼意乍然傾瀉而來。
清澈的河水如濺珠碎玉一般從高處唱著歡歌騰躍而來,到了這里,偏又緩了,化作一汪緩緩流動的碧玉。碧玉旁,一株參天的古樹新發的芽葉綠油油的占據了半片天空,青苔野草青翠欲滴,不遠處的山崖上探出一枝開得正熱鬧的桃花,綠葉粉花,藍天白云倒映在水中,道不盡的幽美明媚。林謹容雖然早前就驚嘆過一回,此時照舊忍不住又小小的驚嘆一回,再看陸緘的表情,雖然沒什么大的變化,但是她看到,他的眼睛從來就沒有眨過。這說明,他果然被這景色給折服了。
“很美吧?”林謹容微微一笑,指著不遠處的木橋:“從這里走過去,前頭更美!”
陸緘看過去,但見那木橋并沒有圍欄之類的物事,乃是由三四根胳膊粗細的木頭簡單搭建成的,木頭上長滿了濕滑厚重的青苔,木質已經被風雨侵蝕成了糟朽的深褐色,寬窄只容得一人通過,看著就挺危險的,好似一不小心就會滑落到水里去。那水也不知有多深?他一時下不定決心該不該過去,便試探著道:“是一起過去還是一個個的過?”
林謹容譏笑他:“二表哥讀書讀傻了吧,這么細的木頭搭成的橋,也不知在這里橫了多少年,風吹日曬雨淋的,內里只怕早就糟朽了,哪兒禁受得住我們幾個人?自然是要一個個的過去。”
鐵二牛的嘴略微動了動,想提醒陸緘那橋右邊不好走,卻見林謹容黑黑的眼珠子盯著他,里頭還反射著綠色的光,雖然是周圍的綠色折射的,他卻覺得好嚇人,于是下意識地閉緊了嘴。
說實在的,這條河對于他們來說真的算不得什么,他和小伙伴們從前也會一個把一個折騰進水里,甚至于就在河水里打架。四姑娘要整人就整罷,水不算很深,里頭也沒石頭什么的,大不了他下去救起來就是了。叫這個看起來很討厭的漂亮少爺和他那個鼻孔朝天的小廝跟班吃一回虧還是比較符合他的夢想的。
苗丫卻是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問林謹容:“姑娘,咱們出來許久了,再不回去只怕荔枝姐姐她們擋不住。讓我哥哥陪表少爺去吧,我們倆先回去。”“說話要算數。”林謹容安撫地握了握苗丫的手,朝陸緘一笑:“我先過去!”然后大搖大擺地上了橋,不露痕跡地避開苗丫所說要注意的右邊那根木頭,利索地走到了對面,望著陸緘挑釁地道:“怎樣?二表哥是不敢過來了吧?不敢來就回去,今日的事情到此為止。”
陸緘表面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實則就是個禁不住激的。林謹容都能利索地跑過去,他還不能么?即使是覺得林謹容必然不安好必,他也淡淡一笑,一撩袍子穩穩地上了橋。
長壽忙道:“少爺,慢點!小的扶著你!”
林謹容淡淡地警告:“我說過了,這橋不能一次過兩人的。”
長壽唬得又縮回了腳。
陸緘已然走到了橋中間,林謹容默默計算著。
一、二、三、四、五、六,著!“啪哧!”一聲響,陸緘的身子猛地一歪,一腳踏空,歪來歪去尋找平衡之際,林謹容捂著嘴尖叫起來:“小心!橋要垮啦!”
“少爺!”長壽尖叫一聲,也不管什么只能容得一人通過之類的話,呼啦啦就沖上了橋,直朝陸緘撲將過去。
“嘩啦啦”一聲響,“撲哧、撲哧”兩聲悶響,兩個驚慌失措的人影落入了碧綠如玉的水中,有根腐斷了的木頭差點沒砸在陸緘的頭上。
落水不可怕,倒是那木頭險些砸著人看著真是可怕。苗丫和鐵二牛同時驚呼了一聲,鐵二牛立刻解下腰間的網和魚簍遞給了苗丫,蹬掉鞋子,準備往下跳。這水雖然不算很深,到底也會淹死水性不通之人的。下面胡亂撲騰呼救的兩人明顯都是旱鴨子。
苗丫沒有去接漁網和魚簍,而是傻傻地看著河對面的林謹容。鐵二牛順著苗丫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林謹容立在那里,紋絲不動地看著在水里撲騰掙扎的陸緘。她的臉上甚至還帶著早前驚異失措喊出那一聲時的夸張驚色,但是她整個人就是給人一種很冷靜,根本不害怕,還甚至于有點期待和享受的感覺,特別是那雙半垂的眼睛,仿似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林謹容卻覺得過了千年之久。
看到水里掙扎浮沉的陸緘,所有的關于冰冷的水的記憶,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鋪天蓋地朝她襲來。陸緘啊陸緘,你有沒有嘗過這種滋味?好受么?是不是很害怕?是不是很絕望?是不是很委屈?
第63章風景(二)
第64章憤怒
鐵二牛不喜歡這種感覺。
對面站著的那個女孩子容顏依舊,卻不是平日那個溫和近人,一說話就笑瞇瞇,專問一些很簡單,很奇怪的問題,讓本來擔憂自己答不上,結果很輕松就回答上了的四姑娘。這個四姑娘,有點嚇人。或許是嚇呆了?或許是錯覺?因著四姑娘早前分明就是故意想引陸緘落水的一系列表現,鐵二牛很快認定她不可能是被嚇呆了。
那是什么呢?鐵二牛不及細想,他只是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氣來,仿佛是他最喜歡的某件東西被人給砸碎了一樣。他生硬地抓住了苗丫的手,把魚簍等物事統統塞進她手里,飛步向前準備跳水救人。
與此同時,林謹容恍若夢醒,語氣倉促地喊了一聲:“快!快!救人!”她的神色間終于露出了一絲慌亂和害怕,她開始在周圍尋找是否有樹枝之類的東西。
鐵二牛跳入水中之時,欣慰地想,四姑娘應該是被嚇壞了。所謂的有賊心無賊膽,就是這種了。
水不是很深,水流也不湍急,鐵二牛水性很好,對這片也是極熟識的,救人并不難,很快就從后頭抓住了陸緘,把他推到了林謹容這邊的岸上——這里的地勢不同于早前捕魚處,更像是一條深溝,從水面到岸上,苗丫那邊少說也有兩尺半深,林謹容這邊稍淺,卻也有兩尺深左右。因而,拼命把陸緘拉上岸就成了林謹容的事情。
由于救助及時,陸緘并沒有出現昏迷什么的,但他顯然被嚇得不輕,臉色寡白,嘴唇發青,濕散的頭發貼在臉龐上,顯得十分狼狽。他一手緊緊摳住岸邊的泥土,一手緊緊攥住林謹容的手,大口喘著氣,回頭去看又折回去救長壽的鐵二牛。看到鐵二牛抓住了長壽,托著往這邊來了,他方回過頭來靜靜地看著林謹容,握著她手的那只手也漸漸地收緊。
有一瞬間,林謹容認為陸緘是非常想把她拉下河去的。他那么聰明,前因后果一想就能猜到她是故意算計他的。可是那又怎么樣?他沒有任何證據,之前她還反復提醒了他。長壽吃了虧,他卻是半點也不冤枉,她還嫌不夠!
林謹容平靜地迎著陸緘的目光,平靜地道:“二表哥,你用點力,不然我拉不上你來。”
陸緘的睫毛慢慢地垂了下去,悶不作聲地配合林謹容的動作,姿勢絕對不優雅地爬到了岸上。林謹容沒問他有事沒事兒,直接松開他的手就去幫鐵二牛拉長壽上來。
陸緘沉默地看著林謹容雖然已經開長,但還顯示得很瘦小的背影,抿緊了嘴唇,神色意味不明。林謹容雖然忙乎著,卻也能感受到背后那兩道讓人極不舒服的目光。
苗丫從另一個地方繞過來,見狀感嘆道:“還好,還好……”話音戛然而止,她有些無措地看看面無表情的林謹容,又看看沉默的陸緘,害怕地悄悄往林謹容身邊縮了縮。后知后覺地想,大概他們所有人都要被罰了吧?
長壽的水灌得比陸緘多,年齡更小,膽子也更小,上了岸就有些渾渾噩噩人事不省的,由鐵二牛弄出好幾口餿臭的臟水來才算是哭出聲來:“少爺,少爺,我這不是在黃泉下吧?算命先生不是說我要活到七十歲的么?怎么就死啦!可憐您還沒中狀元呢!”
苗丫轉眼忘了憂愁,“撲哧”一聲笑將出來:“你被水灌暈了吧?胡說些什么呢?”
長壽這才清醒了些,連滾帶爬地朝一旁的陸緘奔將過去,死死抱住陸緘的大腿驚喜地哭道:“少爺,少爺,您還活著太好了,小的被嚇死了……您沒有什么事吧?”邊說邊往陸緘身上到處亂摸。
陸緘又惱又好笑,喝道:“住手!我好得很!”
“這活寶!”苗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鐵二牛也是唇角帶笑,林謹容沒有笑,只垂著眼看著那汪碧綠的水,一動不動。她現在只想離開這個地方,不要再看見這個人。
長壽哭夠了,回頭指著林謹容:“四姑娘,開玩笑也要個限度,都是你害的,算你運氣好,不然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是我害的怎么啦?”林謹容的情緒此時已然惡劣到了極點,掀了掀眼皮子,無比兇狠地道:“拿命去抵啊!是我硬拉著你們跟我來游山玩水的!是我沒告訴你們那橋不好過,硬拉著你們過的!是我沒提醒你們那橋不能上兩個人,硬拉著你主仆二人一同上橋的!還是我把你們推下河里去的!我還見死不救呢!鐵二牛,你是沒事兒做了吧?誰叫你拉他們起來的?走啦!還等著人家謝你啊?”說完轉身就走,苗丫見狀,趕緊跟上。
“你,你,你……少爺,四姑娘她,她……”長壽的腦子還不太靈光,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林謹容的話,但就是覺得自己吃了大虧,不狠狠還回去就是對不起少爺,對不起他自己。“不要說了。是我硬拉著四表妹來這里游玩的,也是我自己要過橋的,還是你不聽勸,我們二人才一同掉進河里的。”陸緘止住長壽,起身對著鐵二牛深深一揖:“二牛兄弟,多謝你的搭救之恩。”
鐵二牛早前沒有提醒他那橋有問題,本來就做賊心虛,此刻得了他這一禮,臉一下子就漲得血紅,連連擺手道:“我,那個,我,本來就是應該的,表少爺不要多禮。”然后摸著頭道:“到底是春天,涼著冷,趕緊換衣服去罷,要不會們病的。”
長壽嘟噥:“去哪里啊?我們的行李都在諸先生家,難道這樣子回去?好幾里路呢,走回去都已經風干了吧,不病才怪!我倒是無所謂,我家少爺要考功名的,可耽擱不得。”
諸先生家的確比自家莊子里遠得多,可是沒得四姑娘的吩咐,他也不敢做主。鐵二牛摸著頭不知該怎么辦,只見苗丫又折了回來道:“二哥,姑娘讓你找條近路先把表少爺領回莊子里去,直接就找太太,再請水老先生開服湯藥。”
鐵二牛見陸緘沒有表示反對,心里松了一口氣,問苗丫:“那你們呢?”
苗丫不自在地道:“我們還要先回清涼寺呢,出來這么久,荔枝姐姐她們該急了。”
鐵二牛前頭引路,長壽擠眉弄眼地和陸緘低聲道:“少爺,等會兒舅太太問起來,我們就說……”
陸緘冷冷地道:“你忘了,我答應過不說的。”
長壽郁悶道:“我們只是說不泄露四姑娘偷溜出來在河里玩的事情,又沒說她害得你差點沒了命都不能說。”
林謹容早前說的是,今日的事情都不許說出去,而且說了她害他掉進河里去不是照舊得扯出她偷溜出來玩的事情么?她早就已經算計好要讓他出丑了吧?陸緘心情很不好:“不要你多嘴,等會兒我怎么說你就怎么聽。”
“哦。”長壽委屈地閉緊了嘴。
鐵二牛一直豎著耳朵聽,聽到陸緘說不會告狀,一顆心方才放了下來,轉而厚著臉皮問陸緘:“表少爺,等會兒見了我家太太,該怎么說才好?”
陸緘平靜地道:“就說我游山玩水,走到此處橋塌了,不小心掉進了河。你剛巧遇到,救了我二人就行了。”他的目光落在鐵二牛腰間的漁網和魚簍上,心想這話應該不會有破綻。
他這樣平靜淡然,還教自己怎么說話應對,鐵二牛心里越發愧疚,摸著耳朵道:“表少爺,你莫怪我家姑娘。她心腸很好的,是想和你開個玩笑,只是年紀還小,拿不住輕重而已。她曉得我和苗丫都會水,不會有大礙……”
陸緘還沒說話,長壽就爆發了:“她心腸好?你哪只眼睛看到她心腸好?再有她惡毒的人沒有了。不會有大礙?你沒看到那爛木頭差點沒砸上我家少爺啊?砸壞了她賠得起么?我家少爺可金貴著呢……”
鐵二牛又尷尬又憤怒,尷尬的是的確出了險情,憤怒的是說林謹容惡毒。林謹容的心腸分明就很好,從來不會為難人。于是他也對長壽怒目而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家姑娘心腸不好?我家姑娘明明就叫你別往橋上跑的,你偏不聽!就是你害了你家少爺,這會兒還要推給我家姑娘。哪兒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我害的?”長壽一挽袖子,就要去推鐵二牛:“你再說一遍!”
陸緘皺眉道:“長壽,閉嘴!退下!”
長壽委屈地住了手,鐵二牛自然也不會再纏著他。三個人都是沉著臉悶著聲走路,身上的濕衣濕鞋被冷風一吹,都在打顫。鐵二牛是個不肯吃虧的,故意問陸緘:“表少爺,濕衣服濕鞋子穿著不好走吧?”
長壽又要發蠻,陸緘卻平心靜氣地回答了一聲:“是。很冷,很不舒服。”
行至一半,忽聽前頭有腳步聲傳來,緊接著,一個少年出現在小路盡頭,腳步匆匆,東張西望。
鐵二牛看到來人,驚喜地喊道:“三少,我們在這里。”
那人趕緊跑過來,看到三人的狼狽樣并不驚奇,只道:“四妹妹讓我來接你們。”
第64章憤怒
第65章舊事
林謹容沉默地和智平、智清二人道了別,將紫羅面幕戴上,領著幾個婆子和明顯是鬧了矛盾的荔枝和桂圓回了莊子。
才進了門,就見早前被她遣去尋林世全的苗丫“刺溜”一下從門旁陰影里鉆了出來,一邊朝她擠眼睛一邊道:“姑娘,來客人了。陸家表少爺帶著小書童游山玩水,不期那橋腐朽塌了掉入河是。我哥哥去捉桃花魚兒恰好遇到,救了他們。這會兒太太正陪著表少爺說話,讓您回來就過去。”
看著苗丫那笑嘻嘻的輕松樣,林謹容就曉得陸緘沒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卻并不立即就去陶氏那里,而是自顧自回了屋,對著窗外那株已經凋謝發芽的臘梅樹發呆。
“姑娘若是不想過去,不如洗個腳睡上一覺,我去和太太說您累了,吃晚飯再過去?”荔枝不知林謹容今日在外遇到了什么事情,但看到她沾滿泥土的濕鞋子和陰郁的表情,也能猜到不會好到哪里去。后來又見她把苗丫打發出去找林世全,就又猜到了幾分——多半陸緘主仆落水和她有關。這會兒見這林謹容這樣子,下意識地就猜她是不敢過去。
“嗯。”林謹容這會兒的確也不想過去見到陸緘那張臉,她需要平復一下心情。再加上折騰了許久,爬高下低的,的確也是累極了,頭挨著枕頭沒多會兒就睡著了。
陰沉沉的天,干得硬白的地,枯黃的蘆葦,在冷風中默然矗立的江神廟,四處奔逃哭號的災民。
刺眼的雪地里鮮血滿目,一片血紅。
荔枝在拼命地喊:“快跑,快跑……”
她拼命的逃,拼命的逃,腳好痛,胸口如同有一團火在燒,燒得五臟六腑和咽喉都在抽痛……
“嘶……”林謹容疼得坐了起來,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周圍的環境。
日影西斜,窗外綠意盈然,窗下有鋪著石青色半舊萬字不到頭錦席白藤坐榻,角落里的青瓷刻花卷草紋香爐在吐納著百花香,條舊上的聳肩美人瓶里桃花燦爛,一切都在告訴她,她是在自己的屋子里。
她輕輕舒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擁緊被子,盯著被面上的梅花紋發呆。她近來忙著莊子里的事情,已經很少想起從前的事,可剛才這個夢,卻是如此的真實,甚至于半點夢里常有的變形扭曲都沒有。
她竭力不想去回那場景,那場景卻總是固執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在等候陸緘的那幾天是她印象中兩世加起來最為寒冷的幾天。每天總有等船的災民不顧守江神廟廟祝的阻止,把江神廟中能夠生火御寒的東西拆個干凈。把江神像身上穿著的衣服和帳幔撕下來墊著蓋著,把木門、窗戶、供桌統統拆下,就在大殿里燃起火堆。在火堆上煮湯熬藥烤餅,四處充斥著怪異的味道和孩子的哭聲,老人們高一聲低一聲的哼哼聲,以及男人們的怒罵聲,女人們低低的抱怨聲。
她和荔枝算是幸運的,不用和那些人擠。不外出的時候,她們就躲在江神廟那間隱蔽的雜物間里,廟祝和他的養女把門一鎖,堆上幾堆干草,外面的世界就完全和她們兩個隔絕開來。雖然沒有取暖的火盆,小床上的被褥也很單薄,但是主仆二人緊緊靠在一起,卻也并不冷,也不用擔心誰會來侵擾她們,飯食雖然不好,卻能吃飽,她真的很滿足了。
只是她總是很擔心,看到無數人拖家帶口來了又去,總也看不見一張熟悉的面孔,也就無從打聽家里人和陸緘的情形。直到那一天早上,她們的眼睛都看酸了,才終于看到一張熟面孔,那是一個叫陸績的陸家旁支子弟。
陸績雖是旁支子弟,家中貧寒,之前卻也經常去陸家走動,直到陸綸身死,陸家很長一段時間都關門不納客,這才不見他去了。她和陸績雖沒交集,只是見過幾次面,可在這樣風雨飄搖,人人自危的時刻,見了熟面孔兼族親心里總是比平時更歡喜幾分,更親切幾分的。
她驚喜地讓荔枝把陸績請過來相問。
陸績看到她們主仆的時候,明顯吃了一驚:“二嫂怎會在這里?”
她滿懷希望地同他打聽家里人和陸緘的消息,陸績很干脆地告訴她,只知道林家也遭了災,但是沒見著林家人。說到陸緘的時候卻瞄著她遲遲不語,許久不嘆息道:“二嫂,情況危急得很,匪兵馬上就要殺過來了,你還是不要等了吧,不如先跟我來,慢慢又和二哥匯合。我雖然不才,也沒甚本事,好歹也能顧得你們兩弱女子的周全。”
她向來比較笨,聽不懂話里的含義,只是搖頭:“不行,我答應過要等你二哥的。他要是找不到我,怎么辦?”“二嫂啊……”陸績長嘆了一聲,搖搖頭,欲言又止,滿臉的同情。
她下意識地覺得害怕,心里揪緊起來,顫抖著聲音道:“怎么啦?”
陸績嘆道:“沒事兒,沒事兒,你們先風走就是了,躲過這場災難,我再幫你找二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匪兵來了可嚇人。”
他越是不說,她越是害怕,以為陸緘是遭了不測,苦苦哀求他一定要說。
“我實是不忍心和你說……可是二哥的做法真不地道,我親眼瞧見,他帶著三伯父和三伯母坐著驢車往另一條路去了,這會兒怕是已經過江了。”
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震得她的腦子里頃刻間一片空白,她不信,明明他把身上大半的錢的值錢的玉佩都給了她,又重金托付廟祝照顧她,還請廟祝幫忙找船家的,他怎可能就這樣扔了她走了?難道那錢和玉佩是留給她生活的?找船也是幌子?他其實是要她相信他一定會回來?
之后她只看到陸績的嘴唇不停地動,好像是在安慰她,又好像是在勸她和荔枝趕緊跟他走。荔枝拉著她使勁搖晃,大聲喊她的名字,她勉強聚攏精神,抱著最后一分希望問陸績:“聊了你看見,還有誰?”
陸績苦笑:“二嫂,我早前不敢和你說就是怕你不信。看吧,果然不信了吧。可我憑什么騙你啊?我問你,我二哥是不是穿件天青色銀鼠出鋒的袍子,腳上是烏皮靴,頭上戴個青色結帶巾?”又隨手抓過他身邊的同伴:“我問你,前日我們是不是看到陸二哥陪著兩個老人坐著驢車往南邊那條路去了?”
他那同伴她雖不認識,但那人的表情卻是萬分地肯定:“沒錯兒,我們親眼看到的。還喊他來著,他假裝沒聽見。”
荔枝顫抖著聲音道:“會不會看錯了啊?”
“看錯了?”陸績冷笑:“我們是親戚,不是仇人,我騙你們做什么?愿不愿意跟著我們走,是你們的自由。我是看在都是族人,你們又是兩個弱女子的份上才肯管這閑事兒,不然我是吃多了吧?”
他的同伴忙上前打圓場:“何必生氣呢?嫂夫人不妨好好想想吧,匪兵真的馬上就要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你們兩個單身女子,夫人又年輕貌美,若是沒有人護著,怕是不好周全,這里已經沒有船了,我們有馬,可以到前頭的縣府去坐船……”
她拒絕了他們。她想再等等。
陸績又勸了兩回,勸不動,徑自走了。
她靠在荔枝的肩頭上哭不出來。荔枝安慰她,說興許是看錯了或者是陸績騙她也不一定。可是她想,怎會看錯呢?她和陸績也是無冤無仇,她想不出陸績為什么要騙她,有什么理由騙她。
她和荔枝一直等到黃昏,等到雪落滿地,等到人越來越少,終于也沒等到陸緘。等來的是匪兵,等來的是死。
到此為止!林謹容疲倦地揉了揉額頭,翻身下床,禁止自己再往下想。
桂圓從聽到動靜,忙笑嘻嘻地走進來,笑道:“姑娘,太太已經讓人過來問過兩次了,您睡得好么?”
林謹容悶悶地道:“問什么?”
桂圓就沒停止過笑:“問您怎么還不過去呀?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請水老先生來扶脈。”
“我很好。”林謹容一想到自己早前因為月事不調,請水老先生開的那難吃無比,又麻又酸又苦的藥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難怪當初林三老爺會抱怨藥難吃,果然是很難吃。真難為陶氏這樣長年累月地吃,還眉頭都不皺。
“表少爺著了涼,水老先生開了方子,他們要在咱們莊子里住兩日呢。太太向表少爺打聽諸先生的事情,聽那意思,好像想讓咱們七少爺也跟著諸先生讀書似的。”
這丫頭,連陶氏和陸緘說什么都清楚,百分百在自己睡著的這段時辰里就一直在陶氏的院子里出沒,光顧著去看陸緘了。林謹容不悅地皺了皺眉頭:“那也是好幾年以后的事情。七少爺還這么小,不過剛開蒙,諸先生不會收的。”
她當初聽鐵槐家的提起諸夢萼時就已經想過這事,但考慮到林慎之年紀太小,跟著林老太爺更好,要拜師也是十歲以后的事情,也就沒有提。
第65章舊事
第66章直接
桂圓半點沒注意到林謹容的情緒,只顧自己開心:“要說表少爺真是倒霉,清涼山上那么多路,他怎么偏偏就走了那一條路,那橋怎么偏偏就塌了……哎呀,聽人說,鐵二牛遇到他們倆的時候,長壽幾乎都要咽氣了。不過他們還真是福大命大呢,要是鐵二牛不去為您抓桃花魚,他們被淹死都沒人知道,姑太太還不得哭死?”她的思維跳躍極快,從陸緘遇險突然又轉到陸緘的文采功名問題:“姑娘,聽說諸老先生夸贊表少爺的文章,說他一定能考上呢。”
林謹容垂眸穿衣洗漱,并不答話。她當然知道陸緘能考上,吳襄也能考上,而且吳襄比陸緘還考得好。
荔枝托著一盞桂花湯進來,見狀忙道:“桂圓,那迎春花的鞋樣你放哪兒了?怎么找不到?早前春芽姐姐來問,想借去繡一雙呢。”
桂圓果然止住聒噪,跑到外面去翻鞋樣。
林謹容輕輕嘆了口氣:“總算是清凈了。”
荔枝把桂花湯遞進她手中,低聲道:“姑娘,今日出了什么事?我看苗丫鬼鬼祟祟的,總往西跨院那邊跑,然后又跑外頭去和她二哥嘀嘀咕咕的。那長壽見了苗丫,就和個斗雞似的。”
林謹容接過湯喝了,輕描淡寫地道:“沒什么,就是我在河里玩,不巧被他主仆撞破,他要我陪他游山玩水,我只得答應,接著他運氣不好掉河里了。其間長壽和苗丫斗了幾句嘴。”
她說得輕巧,荔枝卻倒吸了一口涼氣,正要再深入挖掘一下,林謹容已經放了碗盞,起身道:“走罷,去太太那里。”
陶氏閑極無聊,正和龔媽媽一起逗弄留兒,見林謹容進去就讓乳母將留兒抱下去,拉著林謹容上下打量,又去探她的額頭:“一回來就睡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謹容側身挨著她坐了:“沒什么,不過是溫泉水泡多了,有些疲軟,才一進眼皮兒就和粘著了似的。”
荔枝在一旁賠笑道:“姑娘怕是春困呢。”
陶氏試著林謹容的體溫正常,也就不再追究,只吩咐道:“什么事都是過猶不及,以后少泡久了。”林謹容應了,抓起一把松子慢慢兒地剝:“聽說二表哥要在我們這里住兩日?這樣不好吧?他不是來拜訪諸先生,跟著諸先生學本事的么?姑母話多不講理,要是給她知道,指不定還會說咱們耽擱他的學業。”
陶氏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嘆道:“你這個孩子,平日里挺懂事的,怎么這話聽著不對味兒?諸先生那里我自然有交割。他和咱們是正經親戚,不在我們這里養病,難道還要去麻煩諸先生?你姑母雖然脾氣不好很不講理,但若是這倦她都要找話說,以后也就再無人敢接待她家的人了。”
林謹容埋頭苦剝松子,沒有吭氣。
陶氏又喜滋滋地道:“我剛才問了陸緘,諸先生平易近人,對上門求學的學子很是關照。我就想,將來讓你七弟也來跟著諸先生學點本事。他答應引薦呢。”
林謹容把剝好的松子遞過去:“哪兒用得著他引薦?他都是別人引薦的吧?等七弟大了懂事些,請祖父領著他直接來就是了,諸先生連佃戶家里的孩子都肯救,難道還會拒絕七弟?”
“那倒也是。這會兒說這些還太早。”陶氏早前光顧著高興了,還沒想到這個,遂道:“來者是客,你去看看你二表哥。問他晚飯想吃什么?”
林謹容沉默片刻,起了身。
龔媽媽看著她的背景,低聲同陶氏:“太太,老奴看著四姑娘似是極不喜歡表少爺。”
陶氏嘆道:“你忘了囡囡被老太太打,受委屈是為著什么了?雖然她沒細說,但我能猜到她出了那種風頭,林玉珍肯定不會讓她好過,不喜歡他家的人不奇怪。”又輕嘆了一聲:“這孩子其實沒林玉珍那種討厭勁兒。真是可惜是了。要是我,殺了我,我也不會把自己的孩子平白給人的。”
龔媽媽笑道:“太太又說這些有的沒有,這是各人的命,半點由不得人的。”
西跨院里的結構和東跨院的差不多,只種的樹不同,一株是杏花,一株是木槿。此時杏花盛放,映夕陽,半院嬌艷。陸緘一身素衣,獨自坐在樹下竹椅上看書;不遠處春芽蹲在廊下煽火熬藥;正房大門敞開,依稀可見長壽在里面收拾行李。
林謹容立在門口輕咳了一聲,生硬地道:“二表哥,聽說你病了,我娘讓我來看你,問你晚上想吃什么。”
陸緘抬起頭,審視地看著林謹容,好一會兒才緩緩收了手中書卷:“過來坐。”
林謹容默了一默,緩步過去,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陸緘沒有看她,而是看向對面院墻上的一處泥污道:“為什么?我記不得我得罪過你或是你家的人。”林謹容沒有回答,事實上她想說的很多,卻不知該怎么說。她沉默地盯著墻上那道越來越淡的夕陽光影看,一直到看不見了,方才道:“不為什么,就因為你看上去很惹人討厭。”
“姑娘……”荔枝在身后輕輕扯了扯她的衣服,林謹容不理,繼續道:“我每次遇到你都要倒大霉。沒有人會喜歡和掃把星在一起,所以我希望你能離我遠一點兒,你明白了么。”
“嘶……”荔枝倒吸了一口涼氣,害怕地看著陸緘,生怕陸緘會當場發作。因為以林謹容剛才的表現,已經算是非常失禮了。假如早前陸緘落水還是林謹容導致的,陸緘怎么發作都不為過。
陸緘卻只是垂下睫毛,許久都沒有說話,臉上神色未明。
林謹容并不奇怪于他的沉默,只問:“你想吃什么?我還要和我娘交差。”
陸緘這才抬起眼來看著她:“油酥桃花魚。你族兄說很好吃。”
你也配?林謹容一怔,隨即冷笑:“那魚是我的。”
“油酥桃花魚。”陸緘很肯定地重復了一遍:“你不說,我就讓春芽去和三舅母說。也許明天、后天我都會想吃。可能鐵二牛和苗丫也會很樂意去替我抓魚。”
林謹容冷笑:“你威脅我?”她自己是無所謂,大不了以后被牢牢看起來。但這件事對于鐵二牛、苗丫、荔枝等人來說卻是兩回事。
“我只是想吃桃花魚。”陸緘淡然拿起書,繼續看書,不再理睬她。
話不投機半句多,林謹容也不多言,起身往外。
出門正巧遇到林世全抱著留兒游過來,朝她笑道:“四妹妹,正好的,有件事我要問問你。”
林謹容忙道:“三哥有什么事兒?”
留兒細聲哼唧起來,林世全一邊拍著她的背哄她,一邊道:“就是那塊鹽堿地的事。我看人手有多余的,不如撥幾個去把溝壩早日修筑起來,等天河水來了,多灌上幾次,也好早點種莊稼。但不知這溝壩要怎么建造才好,我問嬸娘,嬸娘說是你的地,讓我來問你。”
還早著呢,這於田的事兒的確不是只靠一家一戶之力能成的,這會兒開始修筑溝壩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一來成本會變高;二來以后她再想買同樣的地就費力了。林謹容一笑:“這個暫時不急,待我尋人去打聽一下別處的溝壩怎么建,咱們再動手。三哥有空不妨多看看書,別總想著干活兒,以后的日子長著呢。”因見留兒越哭越厲害,便道:“怎么啦?”
林世全皺起鼻子來:“哎呀好臭,怕是拉屎了。”
“留兒是個愛干凈的姑娘,不舒服了呢。”林謹容伸手去接:“待我抱去給乳娘罷。”
林世全也不推辭,將留兒交給她,有些猶豫地道:“四妹妹,有句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
林謹容一笑:“三哥有話直講無妨。”
林世全掃了一眼西跨院的門,輕聲道:“到底是親戚,他將來若是考取了功名,對七弟也是有些好處的。”
林謹容沉默片刻,朝林世全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知道了,謝謝三哥提醒我。”
林世全轉身進了西跨院,和陸緘打招呼:“陸二哥感了風寒就不該坐在院子里吹涼風。風寒這種事情,可大可小,拖久了也會成大病的,耽擱了你考試,那就不好了。”
陸緘放了書道:“不過小病,沒有大礙。”
林世全笑笑,在林謹容早前坐過的石凳上坐下,道:“請不要和我四妹妹見識,她只是個小姑娘。她早前受了氣,所以見了你難免有些小脾氣……”
陸緘垂眸一笑:“我知道。”
林世全還是有些不放心。有些人嘴里說得好聽,誰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呢?于是特意問陸緘:“這附近的風景真不錯,我同我三嬸娘說過了,可以領你四處走走看看,想拓碑也行的。”
陸緘早前曾在林家聽說過林世全兄妹倆的事情,自是知曉林世全是維護林謹容的意思,當下淡然一笑,算是答允。
第66章直接
第67章嫣紅(一)
卻說林謹容回了陶氏的屋子,倒是再沒做出什么明顯的反感陸緘之類的行為表情,只同陶氏回道:“二表哥說他要吃油酥桃花魚。”
“油酥桃花魚?”陶氏顯然覺得有些匪夷所思,隨即搖頭輕笑:“我還擔心他養得嬌,病了要忌口,或是有特殊喜好什么的。既如此,就讓鐵槐家的做幾個鄉野小菜,給他換換胃口。”
她的擔憂不是沒道理,據她所知,林玉珍夭折過太多孩子,所以在起居飲食上對陸緘和陸云那是周全到了極致。
龔媽媽突然想起一件事來,笑道:“太太,說起姑太太養這雙兒女,那也真是不容易。”
陶氏這些日子閑得牙疼,聞言忙問:“怎么說?”
龔媽媽小聲道:“黃姨娘不是和姑太太身邊的方嬤嬤好么?方嬤嬤上次過年的時候跟著去拜年,往黃姨娘那里去坐了坐。就提起上次咱們姑娘斗茶和吹塤的事情來,恰好給小丫頭聽見了,就多嘴說給我聽……”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越發太低了聲音:“其實也不怪姑太太生氣。您知道,姑太太自來是個極好強的人,最不能容忍別人道一句不好或是不如人。她只得表姑娘一個親骨肉,自是希望表姑娘極有出息的。方嬤嬤講,表姑娘還握不住筆,拿不穩針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學字學女紅,每次姑太太出門做客都要帶在身邊,一舉一動不許有任何不妥。再大些兒了,就請了名家來教導,琴棋書畫,針黹女工,一件不許落下,務必要出類拔萃,比別人強。表姑娘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十分刻苦,這才有了現在的模樣,就盼著那一刻彰顯才名,將來說一門好親呢。”
陶氏對林玉珍的品性清楚得很,早前二人之所以不和睦,一是因為她容貌比林玉珍強,文采不比林玉珍差;二是因為她眼里容不得沙子,不似周氏那般圓滑,不學羅氏那般諂媚。所以二人彼此不服氣,看不順眼,經常對著干。比容貌,比才氣,比丈夫各有輸贏高低,可說到這兒女緣,她二人真是半斤八兩。
但無論如何,她雖然受盡委屈,終還有兩個女兒和一個親兒傍身,三個孩兒都和她一條心,聽話乖巧,聽話乖巧。林玉珍卻是只得一個女兒,陸緘這個用來撐門戶、只能算半個的兒子還是從別人那里搶來的,得日夜防著他生出異心,日夜防著被人家搶回去;又要操心陸建新那些嬌滴滴的小妾們什么時候不小心生出一個兒子來,就母以子貴,母子同心妨害了正室的利益;還得防著陸家另外兩房算計大房的財產,嚴防死守。所以,林玉珍過得真是很心苦。
人到了這個年紀,要比的就是兒女,陶氏才不同情林玉珍,有些得意地笑道:“其實是她太為難自己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看看,我可從來沒有硬逼著孩子們做什么,學什么。阿音照舊得體能干,有一門好姻緣,囡囡的才氣更是擋都擋不住!小老七輕輕兒就得了他祖父的疼愛,可是我硬逼出來的?”
林謹容看到陶氏那得意樣兒,暗道前世她還真不比林玉珍好過多少。三個兒女,只成功了一個,一個窩囊早死,一個紈绔不成器,卻也不說什么,只順勢勸道:“既然母親能夠這樣想,那就更好了,好日子都是自己過出來的。何必硬逼別人,又苦逼自己?”
陶氏聞言,笑容稍斂,輕輕拍了拍林謹容的頭,道:“這丫頭,自滿了十三歲之后,越發像個老迂夫子,又說教起我來啦。知道了,知道了,安排晚飯去!讓他們取那套粉彩桃枝碗碟來用。”
林謹容在外間指著荔枝等人布桌,還聽見龔媽媽在里頭八卦:“要說這表姑娘,還真是有姑太太那不服輸的性情。整個冬天,都在苦練茶藝,苦練吹塤,她屋子里的丫頭婆子們喝茶都喝飽了……”
陶氏大拽拽地道:“要我說,她與其弄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不如來學學我閨女怎么理家待人,她永遠也別想超過……”
林謹容聽得十分好笑,同樣的事情,落到她身上就是才氣橫溢,落到別人身上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東西,自家這個母親可真讓人沒話說,護短算是護到了極致。
荔枝聽得分明,小聲道:“姑娘,看表姑娘這勁頭,只怕是盡早還要再找您比試的。”
已然走了第一步,自不怕第二步,林謹容淡然道:“我隨時奉陪。”
剛布好碗筷,飯菜就送了來。鐵槐家的整治鄉野小菜果然有一套,焦黃鮮香的油酥桃花魚,涼攔香椿,醬爆梨花蒂,醬香核桃花,油浸浸的咸鴨蛋,新點的菜豆腐,油潑辣子香蔥蘸水,配著粉彩桃枝碗碟,嬌媚清新,讓人食指大動。林謹容指派苗丫:“你去請三少爺和表少爺過來吃飯。”
苗丫迅速往后退了退,使勁搖頭:“我才不要見長壽。他一看到我就惹我,我一回嘴我娘就要掐我耳朵。”
桂圓忙道:“姑娘,奴婢去罷。”隨即快步出了門,走到轉角無人處站住了,小心翼翼地理了理鬢角那朵珠花,又整整裙子,從懷里摸出一盒胭脂,將指尖抹了一點往唇上擦了,方又繼續挪動步子。
西跨院中,傍晚的涼風把石桌上的書頁卷起來,林世全看著頁扉上那顆小小的印章笑道:“是諸先生家的書罷?早前我也在諸先生的私塾里讀了兩年書。”
“是,諸先生借我看的。”陸緘沉默片刻,忍不住問道:“何不繼續讀下去?有先生指點,不愁沒有功名。若有難處……”
林世全見他同情自己,不由哈哈一笑打斷他的話:“非也,不是我想讀而不能讀。先生早就說過我雖有恒心,卻無慧根。既然如此,何必強求?我現在就想把妹妹養大,為她掙一份體面的嫁妝。”
陸緘眼里閃過一絲贊賞,笑道:“有志者事竟成,你一定能成!”
“那是一定的。”林世全話鋒一轉:“陸二哥從外地來,可曾聽過這筑壩於田之事?”
陸緘答道:“聽過,去年春天,京東有崔提舉征用民工,隨地形筑堤,借灞水於田八萬頃,盡成膏腴之地,民眾得利極大。”
林世全心中一動,沉吟道:“我平洲的鹽堿地不少,光是北面就有幾十頃,西邊還有上千頃,為何無人如此?”
陸緘聽他提起這個問題,神色也嚴肅起來,認真道:“平洲離渚江太遠,要把河水引來不容易,非一家一戶之力能成。除非上頭真動了心思去做。”
林世全忙道:“非得渚江水不可么?難道尋常的河,好像似你來時路上見到的那條河不行?”
“那河還是太小,充其量只能作為引水排水的河渠而已。”陸緘見林世全滿臉的可惜,隨口道:“怎么,有人要於田?我來時見著那河邊正好有一大塊鹽堿地。”
林世全替林謹容可惜得厲害,本想告訴他是林謹容的地,話已到口邊,又覺不妥,轉而笑道:“我就是聽人說了這於田之事,覺著這鹽堿地白白放著真是太可惜了。要是上頭趕緊下命征發民夫筑渠壩就好了。”
不直接回答,那就是有了。陸緘淡淡一笑:“是太可惜了,但此任提舉年已老邁,又極迂腐,只等任期一滿就可致仕享福,恐怕在他的任期內,這兩三年間都不會有多余的舉動。且看下任提舉是否熱衷農事,真想為百姓做點實事。”
也就是說,林謹容這塊地還得等著撞大運才能成良田?林世全不禁暗自嘆息了一聲,勉強打起精神朝陸緘一揖,贊道:“陸二哥真是博聞廣識,受教了。”
“林三弟謬贊。我是有一位師兄熱衷農事,和我說了不少,恰好知道罷了。”陸緘起身回了一禮:“不知你是聽何人說起這於田之事的?我自回到平洲,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起這事兒。”
聽他說了這許多,總不能連這個問題都不回答,林世全無奈,只得道:“聽四妹妹隨口提的。我就記在了心上。”
“哦。”陸緘修長白凈的手指在石桌上輕輕敲擊了兩下,淡淡地道:“她知道的東西可真不少。”
“那是,她什么都好奇,認識的野菜野草恐怕比我還多。”林世全輕笑一聲,眼角瞥到一個水紅色的身影在院子門口一晃一晃的,念著馬上就是飯點,猜是丫頭們來請吃飯,看到自己二人說話不敢隨便打擾,便道:“是誰在那里?”
那人方走進來,臉上堆滿了笑蹲下行禮:“奴婢桂圓見過表少爺,三少爺。晚飯好了,太太請二位過去吃晚飯呢。”
林世全也就請陸緘:“陸二哥請,鐵媽媽做的家常菜別具風味,你平日吃不到的。”
陸緘正好去收書,桂圓已然湊了過去,笑道:“表少爺去罷,這里就由奴婢來收好了。”
丫頭小廝收拾東西很正常,陸緘本來無所謂,誰知一錯眼見竟看到桂圓指尖微微一點嫣紅,鮮明無緣地印在了書頁上,不由勃然大怒,斥道:“下去!誰讓你碰我的書了!”
第67章嫣紅(一)
第68章嫣紅(二)
桂圓本來正暗自歡喜中,心想表少爺真好看,身上的味兒真好聞,是沉香味兒吧?乍然聽得這一聲怒喝,不由唬得神魂俱滅,手一抖,那書就從指尖滑落。
林世全手疾眼快,在那書落地之前搶先一撈撈在了手里,只一眼,就瞧見了書頁上那點嫣紅。再抬頭,就看到了桂圓唇上的胭脂,不由陰沉了臉,沉聲道:“下去!”
轉眼間,兩個面帶微笑的少爺全都翻臉作色,好似要把人撕來吃了一般。桂圓嚇得面無人色,微張著嘴唇害怕地看著二人,眼里迅速浮上一層淚光,手足無措:“表少爺,您饒了奴婢吧,奴婢不是故意的……”
陸緘看也不看她,陰沉著臉從袖里摸出一張白絲帕,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去擦書頁上那點嫣紅。
林世全見桂圓還杵在那里不動,恨不得抬起腳將這輕浮不知羞,給林謹容臉上抹了黑的丫頭給踹出去。
一旁熬藥的春芽發現不對勁,趕緊捏著蒲扇上來賠笑道:“怎么了?這是?”
桂圓猶如見了親人,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春芽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
春芽的目光從她的唇上、陸緘手里的書上緩緩掃過,突地笑了一聲:“你這丫頭,懶得手都不洗就來干活兒?看你干的這糟心事兒,還不趕緊給表少爺磕頭認錯?自己去龔媽媽那里領罰?”
桂圓立即跪了下去,響亮地給陸緘磕了個頭:“表少爺,您饒恕奴婢吧?”
陸緘連眼角都沒掃她一下,只垂著眼繼續擦書。
春芽賠笑道:“表少爺,您莫急,先去吃晚飯,待奴婢來想法子。”
陸緘沉默片刻,將那張白絲帕隨手往石桌上一扔,把書交給春芽,轉身往外。
“春芽姐姐,多謝你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桂圓爬起身來向春芽道謝,春芽蹙著眉頭盯著她淡淡地道:“不知你還記得早前大姑娘身邊伺候的葡萄不?”
桂圓一怔,隨即臉色死灰一樣白。“大姑娘出嫁早,你年幼,可能已經記不得了。那時候大姑娘有個最得寵的丫頭叫葡萄,是個貌美愛俏的,可惜一夜之間暴病而亡。”春芽的聲音冷颼颼的:“她就和你一樣,喜歡有事沒事兒調點胭脂弄點粉。平日里和半個姑娘似的講究得意,可死了后,就得了一床破席子。桂嬤嬤平時里待我好,我也不想姑娘的聲名因此受損,所以才多這句嘴,言盡于此,聽是不聽由得你。”也不等桂圓回話,皺著眉頭拿著那本書自行走了。
桂圓呆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許久,方從袖子里掏出絲帕來使勁地搽嘴上的胭脂,直到嘴唇被擦得火辣辣地疼了,才做賊一樣地溜出西跨院,并不敢回正院去伺候,而是躲進了東跨院,坐在那口古井邊發了許久的呆,才想起去把泥污了的裙子換掉。表少爺再好看,也沒有自個兒的命來得更重要。
林謹容沉默地端著碗,看著林世全先將最大的一條油酥桃花魚夾在陸緘的碟子里,又給陸緘舀了一勺菜豆腐,陸緘則一副明顯吃得很爽口很滿意,怎么也吃不夠的樣子,不由一陣郁卒,輕輕放了碗,要茶水漱口。
陶氏見狀,忙道:“怎么不吃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說著又要探手去摸林謹容的額頭。
林謹容微微不耐地側開臉:“沒有,我飽了。”
陶氏奇怪不已:“飽了?往日總要吃上兩三碗的,今日才吃一碗呢。”
陸緘聞言,不由停了筷子上下打量了林謹容一回。在八九歲就想著要苗條,要纖瘦的這些富家姑娘中,很少聽說誰會似她這般吃得這么多的。
看什么看?林謹容白了他一眼,起身行禮告退。才進了東跨院,就見桂圓殷勤上來相迎,端茶遞水,好不勤快,想到適才她還一門心思往陸緘跟前湊的情形,不由很是好奇:“你剛才為何不去我跟前伺候?”
桂圓偷偷打量著林謹容的神色,揪著袖子道:“奴婢突然來葵水了。”看樣子,表少爺沒有把事情說出來,她現在只求清涼寺里供著的菩薩能保佑春芽把那書上的胭脂弄干凈,不要把事情鬧出來。
林謹容見她果然新換了條深色的裙子,遂也不再多問,走到窗邊坐榻上坐下,趴在窗臺上看著臘梅樹綠綠的枝芽道:“荔枝,這一季的賦稅什么時候才上呀?”怎么還沒聽見買銀入貢的事情呢?“還早著呢。得芒種前后吧?”荔枝揉了塊熱帕子遞過去:“三少爺不是說了么,要等冬小麥和春蠶絲上了才行。”
林謹容毫無形象地歪倒在坐榻上,看著青瓷香爐里裊裊冉冉,忽而盤旋,忽而直上的青煙,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她真是等不得了。
春芽呆呆地看著手里的書,她想盡了法子,也不能在不傷書的情況下把那點嫣紅去掉。正在為難間,突聽得陸緘吩咐長壽下去吃飯,她趕緊站起來,緊張地看著陸緘,正想替桂圓求情,就見陸緘淡淡掃了那書一眼,道:“拿去給你家四姑娘,就說這是諸先生的藏書,問她怎么辦?惡作劇也要有個限度。”
春芽一怔,隨即歡喜起來,屈膝行禮:“是,奴婢這就拿去給姑娘。”把桂圓的不檢點規劃為林謹容示意的惡作劇,真是大家都體面,也不用處心積慮地瞞著陶氏。
惡作劇?這是要她賠他書了。或者是,提醒她管束好身邊的丫頭?林謹容諷刺一笑,將那書翻來看,但見裝幀精美,用紙講究,還是手抄本,字寫得極有風骨,再翻看到那個印章,確認果是諸家的藏書,且價值不菲,便隨手放到桌上,道:“好辦得很,春芽姐姐你稍等。”
起身尋了銀刀,埋頭對著那點嫣紅刮了一陣,拿布擦了兩下紙,轉手交給春芽:“好了。”
春芽驚喜地道:“姑娘真聰明。奴婢這就拿去給表少爺。”
其實這個法子太簡單不過,只不過丫頭們不敢用這法子而已,書在她們的眼中,那都是貴重嬌弱的東西。
林謹容回眸看著桂圓,淡淡地道:“我去同太太說,打發你出去如何?”
桂圓一聽,平日里的精靈勁兒和嬌氣統統都不見了,“啪嗒”一聲跪下去,膝行著爬到林謹容面前,牢牢抱住林謹容的腿,涕淚交流,悔恨交加:“姑娘,姑娘,奴婢不想死,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林謹容漠然地看著桂圓,就好似是在看一件東西,沒有半點感情。那一年,寧兒沒了,陸緘和她形同陌路,某夜,他突然一腳踹開她的門,死死瞪著被驚醒茫然不知所措的她,咬著牙不說話。
荔枝和桂嬤嬤撲上來,一左一右死死拉住他苦苦相勸,他卻回頭對著桂嬤嬤笑:“你們主仆真是情比金堅。不就是一個丫頭么,算什么,行,給我我就接著。”隨即揚長而去。
第二天一早,林玉珍就找她說話,夸她做得好,因為寧兒沒了之后,陸緘就已經不再和她同房,陸家怎能絕后呢?接著桂圓就抬了姨娘,所有人都夸她賢惠,但她根本解釋都無從解釋。陪嫁丫頭背叛了她,偷偷爬了男主人的床就已經是讓人很丟臉的事了,她再出來鬧騰澄清一回,不過是白白讓人看她的笑話和熱鬧而已,她丟不起那個臉。她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桂嬤嬤關在屋里哭了一天一夜,夾著小包袱在她面前磕頭懇請離去,說是再沒臉見到她,怎么也留不住。陸云勸她放桂嬤嬤走,不然兩母女,一個是她房里的嬤嬤,一個是妾室,算是什么事?她也就應了。
那時候桂圓也是這樣抱著她的膝蓋苦苦哀求,說都是自己的錯,一時鬼迷心竅,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又保證將來生了兒子就交給她養,保證什么都不和她爭……
可到底,爭也沒甚可爭的,她也不屑于與誰爭,這點骨氣她還是有的。陸緘三天后就帶著長壽離開了家,直到陸老太爺死了才回家奔喪,二人更是見面不相識。
狗改不了吃屎的性。
林謹容掀了掀眼皮子,低聲道:“你知道自己犯的是要命的錯就好。我念桂嬤嬤的情,這次就先饒過你,若有下次……最好自己尋個干凈些的死法,死得利落點,莫要拖累了別人。”與陸緘無關,而是她恨透了這種被親近之人背叛,被人當做白癡,耍弄于鼓掌間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她這幾句話,不要說桂圓,就是荔枝都嚇得睜大了眼睛。林謹容朝桂圓笑著:“被嚇著了是不是?我說的可是真心話,你要知道,姑娘家的名聲最重要。想死,早點說。”
桂圓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不自禁地松開了林謹容的手,顫抖著嘴唇道:“是……姑娘,再,再沒有下次了。”
林謹容冷冷地道:“下去把臉收拾干凈!我不喜歡看到人哭喪著臉。”
桂圓抖抖索索地退了下去,林謹容煩躁地捏了捏眉間,抬眼看到苗丫站在門邊膽怯地看著自己,下意識的就以為給這丫頭看到自己剛才的所為了,就有些責怪地看了荔枝一眼,柔聲道:“苗丫,怎么了?”
苗丫猛地拿出一本書來,擔憂地道:“姑娘,表少爺說您太可惡了,不賠書也就算了,干嘛把這書給弄破了?”
表示身體狀態還沒緩過來,勁椎咔擦作響,全身無力,明天再加更。雙倍粉紅害死人哦,老命都去了一小半了。
第68章嫣紅(二)
第69章糖果
林謹容鐵青著臉看著面前的書。
在她用銀刀刮過的地方,赫然是一個洞,破得不明顯,但的確是被刀刮得過火了之后的破。這個洞,完全不用問來歷,除了陸緘再無人敢下這個毒手。
苗丫膽怯地覷著林謹容的表情,小聲道:“表少爺說,這是諸先生珍藏的書,不是阿貓阿狗的,隨便賠個禮或者是給點錢就可以解決了,七少爺將來還要拜諸先生為師呢,這印象差了怎可以?他是沒法子了,問姑娘要不要請太太設法?”
“他要如何?”林謹容舊恨未消,又添新仇。她印象中的陸緘有兩大愛好,一是下棋,二是藏書,下棋必然要下贏,愛書猶如是性命。所以陸緘為了這書發怒,她并不奇怪,卻沒想到他居然會為逼她道歉而去拿諸先生好心借他的珍貴藏本來糟蹋。他自己的書輕易舍不得給人看,別人的書卻用來隨意糟踐,看來,她還是低估了他的無恥程度。
苗丫低頭玩著手指,硬著頭皮低聲道:“表少爺說只要姑娘真心悔過,向他賠禮道歉,他便不再追究。”
“他做夢!”林謹容猙獰一笑:“你去告訴他,既然他這么不愛惜,這書就留在我這里好了。我看他拿什么去還諸先生!將來七少爺要拜師,我讓七少爺把這書拿去給諸先生,就說從我家西跨院的角落里找到的!”以為她是尋常干了壞事怕被大人知曉挨罰的小女孩?她不是!她就不信諸先生會去聽陸緘慢慢解釋,說是表妹頑皮,把那書給扣了或是什么的。這種話若是能從陸緘的口里出來,他也就不是陸緘了。
苗丫看了那書兩眼,嘴唇嚅動了兩下,想說什么到底又忍了下去,輕輕答了一聲,自去回話不提。
林謹容抓起那本書來,想狠狠砸在地上,但出于對諸先生的尊敬和天性愛惜東西的習慣,又生生忍住了,轉而回頭看著窗外已經變成墨藍色的天幕長長吐了一口濁氣。
荔枝忍不住問道:“姑娘,您為何這么討厭表少爺?”不想嫁進陸家和與陸緘結仇,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她很迷茫。
林謹容收回目光,恨恨道:“因為有些人天生就長著一張惹人厭的臉。”
這一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荔枝的心情也頗有些不平靜,便去取了針線來守在林謹容身邊,邊做針線邊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您說表少爺把這書給弄成這個樣子,打算怎么向諸先生交代?”即便是林謹容向他賠禮道歉了,到底也還是要和諸先生交代的吧?
林謹容沒好氣地道:“還用問?他是看上人家的藏本了,想借機昧下來,然后把事兒全推到我身上,叫我又挨罰,又向他賠禮,一箭三雕。”
“啊?他這么壞?”荔枝吃了一驚,看上去斯文干凈的表少爺竟是這么個心思曲折陰暗的壞東西?
陸緘當然不至于真昧了諸先生的藏書。但林謹容就要這樣說著才舒服,其實她也很想知道,如果她真的如了陸緘的愿,陸緘又怎么解決書上這個洞?請人修補?
燈花“啪”地炸了一下,苗丫歡歡喜喜地走進來,將個漆盒往林謹容面前一放,笑嘻嘻地道:“姑娘吃果子。”接著又招呼荔枝,問桂圓往哪里去了。
“她身子不舒坦,姑娘許她先下去歇著了。”荔枝敷衍著往漆盒里一看,見里頭裝著烏梅糖、糖豌豆、蜜彈彈、蜜棗兒、乳糖獅兒等五種果子糖,便笑道:“哎呦,苗丫,這么多好吃的,誰給你的?”
苗丫呢……姑娘,您嘗嘗,真的很好吃。”剛才她空著手回去,提心吊膽地把林謹容的話說給陸緘聽了,也沒見陸緘生氣發怒什么的,反而叫長壽拿果子給她吃,倒是長壽,沖她橫木怒目的,忒討厭。
林謹容起身往里:“你們吃吧,我今日有些累了。”
苗丫忙道:“姑娘,這書可不可以讓我拿回去?”林謹容沒回答,大力把簾子一摔。青布簾子在空中飛起半個圓弧,猶如蕩秋千一樣蕩了幾個來回,才緩緩停下。
姑娘還是第一次沖自己發火,雖然發的是啞火,苗丫還是覺得很委屈,難過地看著荔枝道:“荔枝姐姐。”
荔枝輕嘆一口氣,低聲道:“傻丫頭,一張漁網和一盒子糖就把你給收買了?”林謹容這樣恨陸緘,她身邊的人卻接著倒戈,先是桂圓不要臉——雖然陸緘把賬算在她頭上,給了大家臺階下,但總歸真相就是真相,日后林謹容見了陸緘平白也要不舒服的;接著苗丫輕易就被收買了,還替他說起了好話,林謹容不氣才怪。
苗丫委屈至極:“我哪兒是那樣的人?金山銀海也比不過姑娘待我的好。我只是,只是覺得,表少爺真不壞。姑娘早前那樣待他,他也沒怎么樣,姑娘把這書給弄破了,還罵他,他還是沒怎樣,反而給我和哥哥好東西,我只是想讓姑娘生氣了,和人家生氣,難過的不還是自個兒么……”說來,這丫頭是因為早前陸緘落水,不但沒找他們兄妹的麻煩,反而和顏悅色地給他們東西而內疚了。
傻丫頭,這洞可是這位“好”表少爺自家弄破的,早前這表少爺也曾用他們兄妹倆來威脅姑娘來著。苗丫都天真可愛得讓荔枝不忍心告訴她真相了,笑著拿了一顆烏梅糖塞進苗丫口里,哄她道:“好苗丫,姑娘曉得你的心,她只是這會兒累了。抬著糖下去吃吧,表少爺再要你做什么,你就直接告訴他,說姑娘不喜歡就行了。”
苗丫破涕為笑:“正是呢,我好為難的。”
神仙打架,可不是小鬼遭殃么?這還是這兩位主子心腸不狠,若是遇到林五、六、七那般的,這點委屈簡直不能叫委屈。荔枝笑了笑,又把那本書將塊白絹包了遞給苗丫,小聲道:“拿去吧,就和表少爺說,姑娘不會再調皮了。她只是嘴里好強呢,其實心里早后悔了,擱不下臉來。”
“嗯!”苗丫興奮地抱著書和漆盒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荔枝輕輕掀起簾子往里看去,但見林謹容側身躺在床上,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突然就有些想笑,姑娘很久不曾這樣孩子氣了。
苗丫一口氣奔到西跨院門口,埋著頭就要往里鉆,迎面走出一個人來一把揪住她的肩膀把她扯住了,笑罵道:“小丫頭,亂跑什么?半點規矩都沒有的。”正是龔媽媽。
“媽媽好。”苗丫除了她娘以外最怕的就是這個什么都要講規矩的龔媽媽,干笑了一聲,眼珠子一轉就從龔媽媽肋旁矮身鉆過去。
龔媽媽看得分明,一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領,喝道:“干什么呢?手里拿的什么?”
苗丫忙道:“是表少爺賞的糖果呀!”
龔媽媽一揚那本白絹包著的書,眼睛一瞇:“這是什么?”
苗丫心虛地眨巴著眼睛正在思忖如何對答間,就見陸緘從里頭走出來笑道:“苗丫,你們姑娘看完了?”然后朝龔媽媽一伸手,大大方方地道:“媽媽,這是諸先生的藏書,可珍貴著呢。四妹妹好奇,借去看了看。”
龔媽媽默了一默,笑著將書遞給陸緘,沉默著打量了苗丫一眼,行禮告退。
陸緘掃了一眼書上的白絹,問苗丫:“怎么說?”
苗丫忙道:“我們姑娘以后不會再調皮了。她只是嘴里要強,其實早就后悔了,就是擱不下臉來。”
陸緘許久方翹了翹唇角,笑容猶如云破月來:“好,你和她說,我不和她一般見識。”
苗丫點了點頭,好奇地道:“表少爺,您打算怎么補那洞兒呢?要用針線和布頭么?要不要我去幫您找點來啊?”
陸緘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卻也不答苗丫的話,徑自往屋里去了。長壽在一旁鄙視地低聲道:“說你傻你就果然傻,說你村你還不服氣!用針線和布頭補書?虧你想得出來,那不是補書而是補書包吧?想知道?求我啊?”
苗丫大怒,卻強烈地想知道這書要怎么補,于是忍了氣道:“長壽,求你告訴我好么?”
“你聽好了。”長壽鼻孔朝天:“告訴你你也不懂,傻丫!”
苗丫的腮幫子鼓得像金魚,猛地舉起手里的漆盒,朝長壽當頭一砸,烏梅糖、糖豌豆、蜜彈彈、蜜棗兒、乳糖獅兒稀里嘩啦掉出來,砸得長壽滿身都是。
苗丫哈哈大笑,抬著下巴道:“甜不甜啊?我吃剩下的,賞你了!不用謝啦。”
“死丫頭!你找死!”長壽偷看了窗上陸緘的身影一眼,壓低了嗓子狠罵一聲,探手去捉苗丫。
苗丫早跑到了院子門口,朝他吐口水:“長壽長,短命短……”
他這個名字可是老太爺特意賜的,為的就是討個好彩頭,讓二少爺長命百歲的意思。這死丫頭怎能如此嘴賤?長壽出離憤怒,也顧不得是在人家做客,脫了鞋子就朝苗丫砸去,苗丫靈活一讓,那鞋砸在門上,一聲悶響。
苗丫捏著鼻子撿起來,哈哈一笑,看也不看地往遠處一拋。長壽大叫一聲,正準備不顧一切沖過去報仇,就聽陸緘在屋里沉聲道:“長壽,你進來。”
長壽無奈站住腳,死死瞪著得意跑開的苗丫,恨得眼淚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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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糖果
第70章好人
陶氏語重心長地教訓面前的林謹容:“你十三,他十六,年齡已然不小,雖說是至親,卻也要注意避嫌,不該胡鬧的不要胡鬧……”
“我哪有?如果不是您讓我去瞧他,我才懶得去。”林謹容心中暗恨,她什么時候和陸緘不避嫌了?陶氏昨日還叫她去看陸緘呢,這會兒卻又這樣說,是什么人亂嚼舌頭呢?
陶氏不悅地皺起眉頭看著女兒:“還學會回嘴了么?我問你,為何要讓桂圓去污了他的書?又要刮破他的書?幸虧他是個大度的孩子,不但不計較,還護著你。本來沒有什么,你只是頑皮,可一來一往的,傳到有些人耳朵里,又不知要說什么。到時候你又要難過。”
他是個大度的,不計較,還護著她?偽君子!看吧,所有人都覺著他好,光憑一個色相,就可以讓桂圓發蠢;憑著一張嘴,又讓林世全對他刮目相看;一張漁網和一盒糖果就讓苗丫可憐上了他;現在他栽贓陷害了她,陶氏還說他大度護著她。他可真成功,永遠都這么成功。惹不起還躲不起么?林謹容氣急反笑,認真回答陶氏:“娘教訓得是,女兒以后不會了。為了避嫌,以后女兒都在自己房里吃飯吧,他出門我再出來。”
“那也不至于做得這樣刻意,你少頑皮就是了,大姑娘就要有大姑娘的樣子。我回去就要給你五哥說親,接著就是你了。”陶氏說了半日,有些倦了,便揮手叫林謹容出去:“去吧,桂圓留下。”
桂圓害怕地看著林謹容,林謹容不看她,徑自出了門。到了外頭,正好瞧見林世全陪著陸緘主仆二人從西跨院走出來,旁邊還站著個鐵二牛,鐵二牛腰間掛著漁網和魚簍子,笑得見牙不見眼的,瞧見她便笑嘻嘻地朝她彎腰行禮:“姑娘好。”
憑什么自己費了那么大的力氣才得到現在這一切,陸緘一來就搶走了大半?林謹容即便是理智上知道在林世全等人的心目中陸緘的份量未必超過了她,心里終究頗不是滋味兒,臭著臉誰也不看轉身進了東跨院。
陸緘瞥了她一眼,回頭問林世全:“林三弟,我們今日先去清涼寺里拓碑,然后再去河里捉桃花魚,我要親自試試。”聲音比平日平白高了許多。
腫著臉的桂圓從陶氏院子里回來后就發起了高熱,口里不停地喊胡話,不住地喊:太太我不敢了,姑娘救救我,又哭著喊娘。
荔枝雖然厭憎她年紀小小就輕薄不守規矩,給林謹容臉上抹黑,卻又念著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少不得精心照顧,怕她就此死掉。
林謹容已知并不是胭脂事件發作,陶氏只是讓龔媽媽使勁搧了桂圓幾個大耳光,問她以后姑娘再犯橫,她是還要助紂為虐呢,還是要攔著?桂圓當場立了保證發了誓,也就給放了回來。這癥狀看著兇險,也不過是因為她心里有鬼,自家把自家嚇壞了,緩過來就好了。不過說起來,這桂圓如此蠢笨加膽小怕死,當初怎會有那膽子去爬床?是因為確信有人會保她呢,還是確信自己不會把她怎么樣?林謹容淡淡地道:“有水老先生在她就死不了。她這都是心虛的。”荔枝看了林謹容一眼,垂下了眼簾。
林謹容曉得她在想什么,無非就是原來自己那般縱容桂圓,此刻卻如此無情。卻也不想解釋什么,對著桂圓的耳朵道:“你若是再不好起來,太太就要把你趕到外院去。再想回到我身邊過清閑日子,可就難了。”
果然桂圓的眼珠子在眼皮下迅速轉了幾轉,就不再喊胡話了,再過了一會兒,就連早先急促的呼吸都顯得平緩了許多。
林謹容直起身來,低聲道:“荔枝,凡是心里真念著我的,我也會念著她,心里沒有我的,我也不會念著她。”
荔枝立刻就原諒了她,扶著她柔聲道:“好姑娘,奴婢都知道,桂圓太給您丟臉啦。留著她已然太讓您為難了,您放心,日后奴婢會好好看著她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你不用看著她。路是自己選的,想死的人,誰也攔不住。”
當天晚上,林謹容說到做到,果然不去陶氏房里吃晚飯。陶氏曉得她犯了擰巴,也不和她計較,只叫人給她送了飯菜來。林謹容看到那碟子焦黃酥香的油酥桃花魚,想到是某人捉來的,本想叫人端出去喂貓,轉念一想,昨日那人不要臉地吃了她那許多魚,還不要臉的栽贓陷害她,不吃白不吃,她不能吃這個虧,當下恨恨地將那魚吃了個干干凈凈。
過得兩日,陸緘養好了病,卻不提回諸先生那里去住的事情,而是問陶氏要了一匹馬,每日天未明就去諸先生那里求學,散了學又回來協同林世全或是鐵二牛四處游玩。笑容竟是多了許多,飯量也好了許多,連連說鐵槐家的手藝好,經常賞錢賞物,刺激得鐵槐家的拿出渾身解數,絞盡腦汁日日翻新變花樣,恨不得把山野里的所有能吃的野菜山花都弄來給他嘗一遍。
飯菜的味道好得連帶著陶氏和林謹容都長胖了一圈,林謹容原本只是小窩窩頭的胸部也開始往小饅頭的方向發展,內衣漸漸緊了起來,心情也跟著發生了變化。
她先是盡量避開與陸緘見面,后來也就視他為空氣,反正見面不相識,她不是沒有做過,不是做不到,苗丫說得好,和人家生氣不過是自己難過而已,何必呢?陶氏怪她做得不好看,她十分嚴肅地道:“女兒大了,端莊嫻靜第一。”
陶氏也拿她沒轍,只得任由她去。
于是日子照舊地過,林謹容除了再沒有機會爬墻往山里河里去玩以外,隔三岔五仍然去清涼寺里燒香拜佛誦經鳧水。轉眼過了月余,清涼山上的桃花梨花早已經敗了,氣溫越來越高,林謹容在池子里游上一圈之后就熱得不行,終于耐不住,爬上岸去躺在椅子上喘氣。
苗丫體力比她好,在池子里游了兩圈才停下來,趴在她腳邊神秘兮兮地道:“姑娘,您知道么,表少爺在跟我哥哥學鳧水。”
林謹容大驚,立時坐了起來:“真的?”
苗丫十分不滿:“當然是真的。難道我還會騙姑娘?他們每天就在上次落水的那個地方游。比我們好玩多了。”
“你就知足吧你,能有這么個地方已經是菩薩的恩惠了。”林謹容點了苗丫的頭一下,腦子迅速開動起來,哼哼,他以為他是什么呀?什么都想學?
苗丫見她突然沉默下來,眼珠子盯著明瓦不動了,忙輕輕推推她:“姑娘,您想什么那?”
林謹容回頭看著苗丫親切一笑:“苗丫,有件事我沒和你說過,你知道表少爺為何會在這里賴著就不走了嗎?”
苗丫想當然地道:“當然知道啊,他要和諸先生學本領嘛。每次要考試,諸先生這里總是會有許多人來求學的。”
“錯!這只是原因之一。”林謹容附在她耳邊低聲道:“主要的原因是,我姑母太厲害了。有一年,他家一個家仆禁不住他的哀求,領著他上街玩了一趟,回來就被我姑母打個半死賣了。我為什么會到這里來?為什么會那么恨他?也是因為我姑母。她要是知道你二哥教他游水,再有我娘護著,一頓打是少不掉的……”
“啊?!”苗丫嚇了一跳,“姑太太這么兇?”
“不信你可以去打聽打聽。你沒見表少爺上次回家去來,臉色陰沉了好幾日才緩過來?”林謹容無視荔枝不贊同的眼神,很肯定地點頭:“你讓你二哥小心些吧。挨打是小事,就怕背后被陰。”
苗丫坐著想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我讓我二哥把表少爺送他的東西全還回去。雖然很對不起表少爺,但是姑太太實在太兇了,我們惹不起……”
林謹容道:“他送了你二哥什么,我回頭讓人也給你二哥一份就是了。”
“其實送的也不是什么值錢的,只是我二哥喜歡,卻沒什么用,我爹娘舍不得給他買。”苗丫抱著林謹容,感動地道:“姑娘,您真是個大好人。”
“呵呵……”林謹容兩眼望天,摸了摸頭:“太熱了,收拾收拾,回吧。”
苗丫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鐵二牛。
陸緘主仆二人滿臉細汗,歡天喜地的回來,就見鐵二牛拿了一大堆東西站在門口,紅著臉不敢看他,結結巴巴地話都說不明白。雖然之后鐵二牛還是又紅著臉把東西拿走了,但陸緘這日下午就沒有再出過門,西跨院安靜得如同沒有人住。
林謹容決定去吃晚飯,趁著陶氏還沒上桌,她笑瞇瞇地看著膚色明顯變黑了,明顯很沉默的陸緘道:“二表哥,今日下午怎么不見你出去游玩,陶冶情操?”
她本以為陸緘會沉默不語,誰知陸緘只是沉默片刻就抬起眼來看著她道:“被狗咬了,心情不好。”
“咳!”林世全見林謹容眼里露出殺氣來,趕緊咳嗽了一聲:“陸二哥,你聽說了嗎?從今年的春賦開始,就要買銀入貢了。外面現在都鬧翻了,不過兩日功夫,銀價已經從每兩八百文漲到了九百文,看樣子還要漲,那些沒銀子的又要倒霉了。”
“真的?”林謹容激動地握緊雙手,甚至忘了自己才被陸緘罵,歡喜得不知該怎么辦才好。見陸緘和林世全都奇怪地看著自己,索性飯也不吃了,樂顛顛地回了房,一頭扎在床上,打了兩個滾。
第70章好人
第71章破臉
又過得幾日,銀價竟然漲到了一千文一兩,且各大銀鋪還供不應求,紛紛脫銷,有許多富貴人家趁此機會拿了存銀賺了一把。陶氏得知,頗為后悔當初沒聽林謹容的勸:“早知如此,就該留留才好。留一留,不漲又賣也不吃虧啊?我當時是怎么想的?”又怪林三爺:“就是那混賬東西礙著我,害得我不得不到處操心,讓我顧不得細想!”林謹容見她懊惱抓狂,遷怒于人,不由暗自好笑:“我怎么說你們都不聽……”
陶氏心里不得勁,又朝林謹容潑冷水:“雖說你是猜中了這金銀要漲價,但你看看你買的鹽堿地,你不是說必成良田么?我聽阿全說了,三五年之內別想有動靜!即便是換了一個熱衷農事的提舉來,也不見得就肯把水引到這一片來!”
林謹容本想告訴她,這地成良田還真是板子上釘釘子的事,可轉念一想,買銀入貢這件事已然被自己說中,再加上一件鹽堿地的事,別人不生疑都難,還是低調穩妥一點的好。遂只是笑笑:“說過了是練手,我又不是鐵口直斷,哪能事事都猜著?且不是徹底沒了希望,留著總會成良田的。”
“也是,買都買了,反正也沒花多少錢,留著看看吧。”陶氏嘆了口氣,又開始抓狂:“我當時怎么就那么糊涂?那么多金銀呢,若是按現在這價格,可以給你打一整套最體面的紫檀家具了。”
林謹容的心突然軟得如同一汪春水,輕輕抱住了陶氏的腰,將頭埋在她懷里,低聲道:“娘,我只要你和姐姐、弟弟好好的,其他的我不稀罕,錢永遠都掙不完,多有多用,少有少用,這次錯過機會,還有下次。”
陶氏扎著手愣了片刻,突地一笑,摟住林謹容朝龔媽媽等人道:“瞧這話說的,讓我……噯……”說著眼角就濕潤了,喃喃地道:“囡囡,娘沒白生養你一場。”
林謹容抬頭朝她笑:“娘是沒掙著錢,氣哭了吧?”
“你這個丫頭!”陶氏沒好氣地朝林謹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林謹容夸張地叫。正在熱鬧間,就聽夏葉在簾外道:“太太,姑太太家里來接表少爺,等著給您磕頭呢。”
陸緘不是說還要在此處住上一個月么?怎地這會兒陸家就派人來接了?陶氏一怔,松開林謹容,起身坐正了,抿了抿發鬢,道:“進來。”
門簾打起,進來的是林玉珍的心腹方嬤嬤。
方嬤嬤只和黃姨娘一般年紀,卻因為做了管事媽媽的關系,打扮比較老氣。穿著件半新不舊的藍色綢褙子,配著青色百褶裙,一窩絲上頭插了根明晃晃的雙股金釵,看著就比黃姨娘生生老了幾歲。
林謹容瞥了方嬤嬤一眼就垂了眼睛。她前世與方嬤嬤打過無數交道,知曉此人之秉性——緊隨林玉珍走,能夠清晰傳神地把林玉珍的旨意傳到,卻又能憑著一張不怕打的笑臉和裝出來的憨相,盡量將自己只是傳話人,身為奴才的不得已擺明出來,盡量減少別人對她的惡感。嚴格說來,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卻也不是可以托靠信任之人。故而,林謹容對方嬤嬤沒好感,卻也不痛恨。
方嬤嬤滿臉堆笑地給陶氏和林謹容行禮問了好,雙手奉上個黑漆拜匣,道:“我家太太早前并不知曉舅太太的莊子就在這附近,只當二少爺一直是住在諸先生家中。昨日才知二少爺不懂事,竟麻煩了舅太太這么久,心中委實過意不去。讓老奴送上這份謝禮,感謝舅太太照顧了二少爺這么久。”說到這里,她略微頓了頓,覷著陶氏的表情道:“眼看著就要考試了,太太怕二少爺玩心太重荒了學業,讓老奴來接他回去,先送去太明府適應適應。”
這么說來陸緘住在這里,竟然是半點沒讓林玉珍知曉?不懂事?麻煩她這許久?荒廢了學業?什么意思啊?當她上趕著去舔人呢!陶氏頓時火起,也不讓人去接那拜匣,冷笑道:“姑太太客氣了,謝什么啊?若不是我家的小子恰好遇到陸緘落了水,好心救起來,我還不知他們主仆在諸先生家里求學呢。我并不敢留他在這里住,怎奈他感了風寒,我這個舅母要是不聞不問,人家要說我狠心做得出……”二少爺竟然落了水?二少爺是個話少的性子,從來不喜歡多說話也就罷了,怎地長壽這個短命的也半點沒提?方嬤嬤頓時吃了一大驚,連裝憨都忘了。
陶氏覷著她的驚色,越發肯定陸緘啥都沒和林玉珍說,母子間到了這個地步,真是好笑之極。本想再添一句“陸緘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只怕你家太太又要哭鬧不饒我,說我害她絕了后。”話到嘴邊,到底又想著陸緘這孩子不討厭,何必咒他,遂硬邦邦地扔了一句:“又不是我強留他在我這里住,要接回去就接回去罷,東西拿走。我又不是開客棧的!笑死人!”
好心照料親戚,卻得了這么一個下場,任是誰都會不舒坦,何況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陶氏。方嬤嬤雖覺得陶氏說話難聽,不留情面,到底自知理虧,只是一味憨笑:“舅太太說笑,舅太太說笑。我們太太真是感謝舅太太,她本想親自來謝,奈何家中有事,來不了……”
“方嬤嬤,真不用謝,我娘和我都信善有善報,不要說是自家親戚,就是阿貓阿狗和乞丐病倒在我家門前,也少不得要給碗飯吃。”林謹容冷幽幽地插了一句,她早知林玉珍會是個什么反應,無非就是想著陸緘是個寶,凡是姑娘們都擠破腦袋,挖空心思地想嫁給他;又或是,陸緘若是此番考不好就絕對饒不了誰之類的狠話而已。
方嬤嬤詫異打量著林謹容。林謹容穿著件鵝黃色的羅襦,配著條翠綠繡梔子花的百褶裙,腳下銀紅繡鞋,臉色白里透紅,唇角帶著笑,一雙漂亮的長眉舒展開去,眼睛亮晶晶的,半點膽怯周圓之意都沒有,有的只是調侃和嘲笑。
林四姑娘這個樣子,和半年前相比簡直是脫胎換骨,難怪得黃姨娘會說她厲害。方嬤嬤暗贊了一聲,又有些憋氣,好好的小姑娘,嘴巴怎么這么損?不過到底是可以和太太交差了,人家姑娘可未必看上二少爺,不然哪兒會這樣肆無忌憚的說話?想到此,方嬤嬤也就不再多語,只是憨笑著把那拜匣放在茶床上。
春芽在門口喊了聲:“太太,表少爺來了。”
陸緘走進來,淡淡瞥了方嬤嬤一眼,朝陶氏擠出一個笑,行禮下去:“舅母,承蒙您照顧許久,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外甥這就要去了,不知舅母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去了就好好考吧,省得有人怪住在我這里耽擱你的學業。”陶氏沒好氣地朝他揮了揮手,猶自氣不順。
“是。”陸緘垂下睫毛沉默片刻,看向林謹容,林謹容不看他,指著那拜匣道:“方嬤嬤,這個記得帶走。”
方嬤嬤尷尬地道:“四姑娘,莫要為難老奴……”
林謹容沒聽見似的看著她笑:“嬤嬤是打算馬上就回去的吧?怕耽擱你們趕路就不留飯了。”隨即吩咐荔枝:“幫方嬤嬤把這個放到車上去。”
方嬤嬤一張臉漲得通紅,這種得罪人的事情她也不想做,但她不做誰又來做?有心想再說幾句軟話緩和一下,陸緘已然掉頭往外:“走吧。”
方嬤嬤只得憨笑著行了一禮,趕緊追出去。荔枝緊隨其后,抱著拜匣,指揮人把方嬤嬤帶來的禮物統統搬回陸家的車上去,徑自回了房。馬車啟動,沒有人去送行。只有苗丫和鐵二牛兄妹二人站在樹蔭下一直看著,鐵二牛幾次想上前去和陸緘打招呼,但看到臉色慘白、明顯害怕到了極點的長壽,最終還是放棄了。
這回陶氏和林玉珍之間算是把臉給撕破了。
陶氏沉著臉生悶氣,越想越氣,越想越不甘心,林謹容笑道:“喏,我當時就勸了您的,就說招惹不得,您還不信。”
陶氏氣道:“我這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以后他家的人就是病死在我面前,哭著求我,我都懶得看一眼。”
龔媽媽勸道:“太太,這是她不講道理,您何必和她一般見識?傳出去人家只會說她不知恩,咱氣什么啊?”
“就是,值得氣么?別浪費精神。以后不要和他家打交道就是了!”林謹容笑嘻嘻地站起來,“我讓人去把西跨院好生打掃一番,去去晦氣!”
陶氏郁悶了些日子,得到清州陶家送來的信,得知自己的金銀雖不曾賣了高價,卻也得了個不錯的價格——當初她只想一兩銀多換50文,得到850文的價格就已經很滿意,但陶舜欽竟給她換到了900文,已是超出她的預期兩倍,怎不值得人高興?
林謹容更高興,她也收到了陶鳳棠寫給她的信,陶鳳棠是個守信之人,真的將她的金子換成了銀子,又留到了近日才出的手,算起來,她一兩銀子竟然賣了1020文!她開始想念平洲城西的上千傾鹽堿地。她目前雖沒那個財力,胃口也沒有那么大,并不想全部吃下,但,她總歸是有了基礎。
第71章破臉
第72章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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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石榴花開,翠葉滿枝,滿樹嫣紅。
水老先生斷定陶氏的病已經完全痊愈,陶氏立即命人去翻黃歷選定日子,送信回去讓林謹音收拾房子,只等吉日一到就要搬回去。與此同時,陶家把幫陶氏買的木料、毛皮、香藥等物裝了車,由陶舜欽押著親自送到平洲,卻不去林家,而是找了個倉庫存著,轉身先去莊子里見陶氏。
時隔半年,林謹容見著舅舅,極為興奮。陶舜欽看到長高了半個頭的她和面色紅潤的陶氏,心情也極好,放下東西就特意先跑去謝水老先生。
飯桌上,陶氏嘮嘮叨叨地把林謹容買了鹽堿地的事情說給陶舜欽聽,陶舜欽訝異地看著林謹容,林謹容忙朝他討好一笑,于是舅甥倆都很有默契地沒有當著陶氏的面提起那筆金銀。飯后,陶舜欽問林謹容:“可想陪舅舅去田邊走走?”
林謹容曉得是有話要和她說,豈有不應之理?當下叫桂圓取了紫羅面幕來,跟著陶舜欽出了后角門,往田埂上走去。
此時佃農已然歸家,四下靜寂,彩霞滿天,綠油油的禾苗迎風招展,一切靜謐而美好。舅甥倆一前一后悠哉樂哉地走了約有盞茶功夫,陶舜欽方站住了腳,極目四眺:“還是鄉下養人。你長高了,你娘也好了,我很高興。”
林謹容笑道:“那是。但實際上都是托了舅舅的福。我娘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在于有您和舅母這樣的兄嫂。”
陶舜欽搖頭輕笑:“錯了,囡囡。我顧不得她一輩子,她的福氣還要著落在你們身上。”他回眸看著林謹容,探究地道:“你的錢,我全給你帶來了,你打算怎么處理?還要換銀子等著秋天賺錢么?”
林謹容認真道:“不,現在銀價已經回落,聽說已有人往京城去販銀,只等著秋賦時再賺錢,大家都在做,那就得有大宗的銀錢才能賺到錢。舅舅若是要做這銀錢生意倒是有可能,我的錢太少,不適合做了。”
“哦?”陶舜欽眼睛一亮,很感興趣地道:“那你打算怎么辦?你覺得你那點錢適合做什么?”從買銀入貢到鹽堿地,他對這個外甥女多了許多興趣。他是讀書人,也是生意人,他明白一個道理,即便就是偶然,也要有抓住偶然的決心;即便是孩子式的異想天開,也要這孩子有實現夢想的信心和能力。
她是一個女子,是一個孩子,男人們也許會稱贊她良善大方,善于理家,卻不會隨便就生意上的事情來問她的想法和意見。假設她能得到陶舜欽的信任和幫助,以后想做什么就會事半功倍。林謹容再清楚不過這個機會的難得之處,沉思許久方慎重道:“我想做的很多,但那些錢多數是借來的,還了之后我就沒剩多少了。只能從最簡單的做起,比如說……”
陶舜欽注意到她的緊張小心,便調侃道:“比如說,沒有人要,不值錢的鹽堿地?”
林謹容抿唇一笑,抬眼認真看著陶舜欽:“舅舅不要笑話我。我還想要更多的鹽堿地。我聽哥哥們說了,今上重視水利灌溉,休養民生,既然其他地方都在於田,誰能說得清楚我們平洲和清州就不會?如果我們沒有可供放水的大江大河也就不說了,可明明我們離渚江并不遠。就像是做生意,誰也不敢保證次次都賺錢,總有走眼賠本的時候,但卻不能因為怕賠本,就不做生意了。既然購買鹽堿地所需的資財并不多,為什么不可以試試?”陶舜欽認真聽完,肯定道:“你說得很對。囡囡雖然是個女孩子,但比許多男兒有想法。舅舅很喜歡。”
林謹容好容易得到陶舜欽的肯定,心中暗自歡喜,正要把盤算了許久的事情說出來,以期謀求陶舜欽的支持,卻聽陶舜欽道:“我承認你很聰明,但真的很可惜,你是個女孩子。如果你是個男孩子,我會傾盡全力去教你。”
一盆冷水兜頭淋下來,淋得林謹容的笑都顯得慘兮兮的:“舅舅,我是女孩子有錯嗎?”
陶舜欽溫和地看著她:“天地生萬物,萬物生陰陽。你是女孩子,半點錯都沒有。但在世人眼中,男女不同,職責不同。男人養家糊口,建功立業,橫行于天下才是正經,女子就該恪守婦道,相夫教子才是本分。你懂得太多,太強,反而是害了你。”
“怎么會呢?”林謹容的鼻腔一酸,低聲道:“舅舅,人家都說技多不壓身,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想多學一點本領,多掙點錢,幫母親分憂,不叫自己被人騙了都不知道,不叫自己靠著別人吃飯怎么會是錯?”
陶舜欽嘆了口氣,摸摸她的丫髻,低聲道:“不是錯,是世道如此。你不能拋頭露面,你不能獨立支撐起一份家業,這世上有很多地方,女子寸步難行。”
林謹容深吸了一口氣,紅著眼睛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些窩囊男人容忍不得女子比他強,不許女子比他強!我就想賺錢怎么了?我就不想靠著別人的施舍,看別人的臉色過一輩子怎么了?”當著陶舜欽的面,她第一次當著人喊出了她的心聲。
陶舜欽怔住,片刻之后竟哈哈大笑起來。
林謹容咬著嘴唇委屈地看著陶舜欽:“舅舅是第一個聽我說這話的人,我以為您沒有那許多迂腐想法這才和您說的,誰知您卻這樣笑話我。”
陶舜欽終于停住了笑,伸手按著林謹容的肩頭道:“好,有志氣!其他的舅舅不能幫你,再幫你買點鹽堿地還是可以的。等到你的鹽堿地都成了良田,你只需守著它就好,不用看別人的臉色!”
這說法還是換湯不換藥,林謹容憋氣道:“只需舅舅幫忙買下就行,不要您出錢,我就用我的錢,不夠的我自己會想辦法。當然,舅舅若是愿意自己或是勸我娘也買些放著那也極好。”她怎甘心守著一片鹽堿地就到此為止?她明明還知道很多事情,有很多的賺錢機會。
陶舜欽不置可否,抬步繼續往前:“走吧,陪我走到清涼寺去,我要檢查一下我的錢可落到了實處。”
這代表剛才的話題到此為止。林謹容也就不再提,只說些鄉野趣事給陶舜欽聽。
從清涼寺回來,天色已黑,林謹容吩咐荔枝:“去和三少爺說,讓他明日早上晚些出去,我有事要找她。”
第二日清早天尚且未亮林謹容就起了身,備下茶點等候林世全。
林世全遲遲未到,反倒是大門口突然熱鬧起來。苗丫跑過來道:“姑娘,林昌爺家的大少奶奶來了,說是要接留姑娘回去。三少爺攔住了大門,不許她進來呢。”
林謹容趕緊起身出去,但見林世全站在門邊,手里拿著一根扁擔,橫橫地擋住門口,也不多話,就不許馬氏進來。
小包子站在一旁看熱鬧,馬氏緊緊攥著那根扁擔,使勁往后推,大聲喊道:“小叔,長嫂如母,你怎能如此待我?我要見三嬸娘!三嬸娘知書識禮,絕對不會答應你這樣不懂規矩的!”
林世全一張臉漲得通紅,咬著牙和他嫂嫂互相用勁,誰也讓誰。他雖然體壯,卻還是個未成年的少年,馬氏卻生得高大,又有一股不要命的潑勁兒,一時之間二人推磨似地一進一退,簡直難分高下。莊子里的人心里是向著林世全的,卻不好上去幫忙,只能勸道:“有話好好說,這樣多難看。”
馬氏吼道:“你們看見的,這個白眼兒狼,我好心來接小姑回去,他卻連爹和親哥嫂都不認了,這是想打死我呢!”
林謹容走上前去笑道:“大嫂真早。”
馬氏看見她,忙收回了攥著扁擔的手,站定了,撫了撫鬢角,滿臉堆笑地道:“四妹妹,我是聽說你們要走了,特意來送行的。”
“請。”林謹容朝林世全使了個眼色,小聲道:“三哥,這樣鬧著難看,讓她進來再說。”
林世全猶豫片刻,收回了扁擔。
馬氏得意地朝他瞟了一眼,整了整衣裙,大步往里走,鐵槐便朝看熱鬧的下人們一揮手:“該干嘛干嘛去,杵在這里干嘛?”眾人一哄而散。
馬氏站在院壩里看了看,堅定地抬步朝正院走去,林謹容朝一抬下巴,荔枝便皮笑肉不笑地上去攔住了,道:“大少奶奶,真是對不住了,我們太太還沒起身呢,煩勞您先等等。這邊來喝著茶,且耐心地候著罷。”也不管馬氏是個什么神情,就扯著往耳房里去。
林世全白著一張臉走過來,垂著頭道:“四妹妹,我又給你和嬸娘添麻煩了。不知她是聽什么人說了什么,突然要接留兒回去。”
“你無需自責,也無需擔憂。這事兒當初是經過了我祖父允許的,誰也不能怎樣。倒是你,”林謹容正色道:“三哥,你是怎么打算的?真的想這樣替我家看一輩子的地,做一輩子的管事?”
第72章難行
第73章涼薄
林世全沉默片刻,抬眼看著林謹容道:“四妹妹覺得我能做什么?功名與我無緣,做生意無本錢。”他頓了頓,加重語氣:“若是我獨自一人,自然走到哪里算哪里,總不能把自己給餓死了。可是留兒怎么辦?”難得他年紀不大,遇到此種事情,眼里有憤怒有不甘,卻無戾氣。
林謹容看得清楚,低聲道:“這些都是可以解決的問題,不是難事。重要的是三哥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林世全認真想了想,道:“無愧于心,豐衣足食,受人尊敬。”
還好,這個愿望容易實現。林謹容輕輕吐了口氣,“這些都簡單,日后必然能實現。我們先去見我娘。”
林世全被她沒頭沒腦地這一問,頗有些莫名,但到底心中憂煩,也就拋之腦后。
進了正房,陶氏正吩咐龔媽媽:“你親自跑一趟,務必要把林昌爺請來。你問他,這么久都沒上過門,突然弄個女人大清早的來我門口鬧騰,做的什么事兒?!他不給我面子,我也不給他面子!”
林世全上前一揖,低聲道:“嬸娘,我們兄妹給您添麻煩了。但我還要再肯求嬸娘一回,求您幫我過了這個難關。”
陶氏馬上就可以回家去見兒子女兒,又賺了錢,還見著了長兄,心情極好,并不因此而生氣,呵呵一笑:“阿全莫擔憂,既然早前我已經管了這事兒,自然要管到底。”
林世全想說點什么,但又覺得說什么都不妥,索性閉了嘴,沉默地看著腳下的青磚。
坐了一歇,忽聽耳房里一陣喧嘩,馬氏高聲道:“你們為何攔著我不許我見三嬸娘?三嬸娘,是我啊,我是您大侄兒媳婦。”
這大侄兒媳婦叫得真順溜……林世全頓時臉火一樣的熱,尷尬地站起身去:“我去看看……”
陶氏輕笑一聲:“不必,夏葉,你去把大少奶奶請過來。”少傾,馬氏進來,眼睛先溜溜地往林世全身上溜了一圈,與陶氏見過禮后,單刀直入:“三嬸娘,侄兒媳婦今日來是為著兩件事,一是聽說您和四妹妹這就要搬回去住,來給你們送行,二是感謝您照顧了阿全和留兒這么久,奴來接他們回去。”
陶氏淡然一笑:“你是世全和留兒的嫂子?”
馬氏一怔,隨即道:“是呀,是奴家。上次您和四妹妹去我們家里見過的。我還給四妹妹倒過茶,扶過您來著,您忘了?”
陶氏笑了一聲沒說話。
夏葉在一旁笑道:“大少奶奶,其實不怪我們太太忘了,主要這半年多不曾見著了,一時之間有些想不起來。”
馬氏并不見半點尷尬,道:“三嬸娘富貴,不知我們小門小戶的難處。我們平日里忙碌生計就夠得從早忙到晚,哪里有空走門串戶?這幾日正薅草呢,家里病的病,忙的忙,若不是記掛著給您送行,要接小叔和小姑回去,我也沒空來的。”隨即抬眼看著林世全:“小叔,你有什么氣,這大半年的功夫也該消散了,跟嫂子回去罷。雖然我們養不起奶娘,但你也別怕小姑餓著。前日公爹特意買了兩只羊給她喂奶,管飽。小包子可以照顧你侄兒和她。”
林謹容聽馬氏這話怎么都覺得不對味,先聲明養不起奶娘,用羊來代替,這也倒罷了,但那個憨癡癡,見著果子就什么都忘了,年齡不會超過九歲,瘦得干柴一樣的小包子能同時照顧兩個小孩子么?其實馬氏是想說,你不怕留兒吃苦你就回來呀!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林世全自然也聽出了其中的味道,忍著氣生硬地道:“不去。”
馬氏“嘖”了一聲,道:“小叔,你別不懂事,雖然你別扭,在外頭說得那么難聽,可公爹一直記掛著你們。家里是窮,但你總不能在別人家里一輩子,總有一日還是要回家的。你再有什么氣不能消,也不能不顧骨肉親情,壞了父兄的名聲。對你和小姑又有什么好處?”
實在欺人太甚,林世全再也忍受不住,起身咬牙瞪著馬氏:“你們不就是怕我回去么?我告訴你,討口要飯我都不會回去,死也死在外面!滾!別在這兒丟人現眼!”“噯,噯……小叔,看你說的什么話?我什么時候說不要你回去了?看看,傳到外頭去又要說我容不下你們。”馬氏的一張大嘴夸張地張到最大,高顴骨在晨光下閃著微光,她回過頭看著陶氏和林謹容,高聲道:“三嬸娘,四妹妹,你們看,我這冤屈得……簡直沒地方找話說!多虧得有你們作證,不然我得冤枉死掉!都說我容不下他們,我好心來接,就這樣待我!”
沒規矩,沒見識,黑心爛腸的東西,和昌大奶奶簡直不能相提并論。陶氏無限鄙夷地掃了馬氏一眼,蹙起眉頭道:“侄兒媳婦聲音小點,我被你吵得腦仁疼。哎,還是你婆婆說話好聽,又軟又柔,又懂禮,可惜她去得早,不然也可以教你點規矩和為人處世的道理。”
馬氏的臉終于抽搐了一下,透出了一絲紅色,仍堅定地挺起胸脯,道:“三嬸娘,奴是個粗人,原不懂得這些的。”她只知道,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多占一份家產,好留給她的兒子。本來好好兒的,不理睬就是了,偏偏老頭子還顧什么名聲,要顧著族里怎樣怎樣,跑去買什么羊!那掃把星接回去還能輕易擺脫得了么?不如拼著這次不要臉,逼著陶氏好人做到底。
陶氏冷笑一聲:“既是如此,那你就不配和我說話。你上頭還有公公在,尚輪不到你來做主!”
馬氏猛吸了一口氣,生生把氣咽下去,擠出一個笑來:“嬸娘有所不知,就是我公爹讓我來接他們的。小叔,你回是不回?別過后又后悔。”
林世全將頭上的木簪拔下,猛地將木簪掰成兩半,狠狠扔在馬氏臉上,恨聲道:“后悔當如此簪!”
馬氏被砸了這一下,并不生氣,反而有些歡喜:“好,好,你自己說的,可不是我逼你的。不服人尊敬,有你后悔的。”隨即朝陶氏行了個禮,道:“三嬸娘看著我不喜歡,我也不礙三嬸娘的眼了。”
馬氏才一轉身,就看到龔媽媽立在庭院里幸災樂禍地看著她,身邊站著氣喘吁吁,滿臉怒色的林昌爺。
馬氏暗自吃了一驚,怎么這么快就來了?臉上卻堆了一個笑,道:“公爹,您怎么來啦?”
林昌爺氣得渾身發抖,掄起拐杖朝她狠狠砸去:“蠢貨!毒婦!沒規矩,沒見識的東西!還不趕緊給你三嬸娘賠禮道歉?”
馬氏不敢躲開,硬生生挨了這一下,轉過頭去朝陶氏磕頭認錯:“三嬸娘,是我的錯,您大人大量,莫要與我一般見識!”
林昌爺內疚地朝陶氏拱手:“三弟妹,真是對不住,讓你看笑話了。”
長子長媳謀算家產,想逼走幼弟幼妹,做父母的可以推說不知,但在已經得知真相的情況下,心疼孩子的父母第一件事難道不應該是先去哄受了傷害的小兒子么?可林昌爺這表現,最怕的還是得罪了自己,得罪了林家,以后再沒有靠山。
本是骨肉至親,卻涼薄至斯……陶氏諷刺一笑:“我是做長輩的,自不和她計較。大伯要教訓小輩,自帶回去教訓罷,在這里不好看。阿全和留兒說過不回去了,你也別為難他們。我累了,你們請便。”言罷果真起身入內。
林昌爺豈能看不出陶氏的厭憎之意,默了一默,看向林世全:“三郎,我是真心想接你們回去的。我買了兩只羊,奶盡夠留兒吃了。”
林世全默然地垂著眸子一句話不說。
林昌爺又站了一會兒,低低嘆了口氣,轉身往外。馬氏見狀,忙招呼小包子跟上,迅速撤退。
屋子里突然安靜了下來,林謹容擔憂地看著坐著一動不動的林世全,勸道:“三哥,你別往心里去。其實,族伯還是關心你和留兒的。”
龔媽媽也好心道:“是呀,老奴才出去沒多遠就遇到了昌大爺,他是早起發現您家嫂子不見了,就忙著趕來的。只是來遲了。”
林世全忽而一翹嘴唇:“不用勸我,我心里都明白。誰知道是不是合伙兒演戲給你們看的?他們如愿以償了,我也如愿以償了。”隨即起身慢悠悠地往外去了。
林謹容忙追出去:“三哥,三哥……”
“你不必勸我。”林世全回頭看著林謹容,低聲道:“他第一件事,不是擔心我是不是受了委屈,而是怕得罪了三嬸娘,在老太爺那里說了難聽話,從此以后他們沒了靠山。他說真心要接我們回去,卻沒有提出去看留兒一眼。”
他再表現得激烈決然,其實還是想回到自己的家里的,但今日恐怕是徹底被傷透了心,林謹容不知該怎么勸林世全才好,怎么說都覺著太蒼白無力。
林世全看著她微微一笑:“三妹妹,你可能不明白是為什么。我說給你聽。在他眼里,留兒是賠錢貨,他從始至終就沒打算要,自然沒把她當女兒看,死活都沒關系,才會不肯看一眼;我和他呢,朝夕相處了十幾年,他未必是不想要我了,但他覺得我已經靠上了你們家這棵大樹,日后必然衣食無憂,何必又去和哥哥們爭那點少得可憐的家產呢?所以,”林世全一字一頓地道,“以后我不要他了。”.
第73章涼薄
第74章歸去
“問清楚三少爺去哪里了么?”林謹容午睡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林世全的去向。早前林世全心中難過,說是要出去走走,她也不好硬跟著。
“去了地里。”荔枝滿是佩服,“本來以為會跑到哪里去躲起來難過,誰知竟去地里干起了活兒。大家問他,什么都沒說。”
林謹容撐著下巴想了片刻,命荔枝和桂圓把茶具準備好,自去西跨院尋陶舜欽。
陶舜欽正在翻看一本書,見林謹容進去,放下書道:“這本書是誰的?”
林謹容湊過去一瞧,卻是一本《齊民要術》。便道:“約莫是我族兄的。”再一看,就瞧見頁扉上寫了一行小字,筆鋒熟悉,分明是陸緘的字,不由暗自冷笑一聲,問道:“舅舅從哪里找到的?”
陶舜欽指指坐榻:“在角落里找到的。你這族兄字寫得很不錯。”
“舅舅,我分茶給您喝,好么?”林謹容無意糾正這個誤會,起身凈手焚香煮水分茶,待到湯花幻出一個壽字,便盈盈奉上:“舅舅長命百歲。”
這馬屁當真拍得不錯。陶舜欽微笑著接過兔毫盞,嗅過茶香又品茶味,贊道:“真不錯。你倒真有幾分本領。”
“我吹塤也比從前吹得好,改時又吹給您聽?”林謹容厚著臉皮夸了自己兩句,轉入正題:“舅舅,今年舅母生辰,您打算怎么辦?”
陶舜欽挑了挑眉:“你有什么主意?”
林謹容挨著他坐下:“我繡了一座枕屏,一百個福字,打算送給舅母做壽禮。您看怎樣?”
“很好啊。字是你寫的?”陶舜欽幾乎已經能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么,心中暗自好笑,卻又有幾分欣慰。看來讓陶氏來鄉下莊子里養病真是做對了,看看這孩子,活潑許多呢。
“當然是我寫的啊,雖然不是那么好,但一針一線都是我的心意。”林謹容見陶舜欽露出滿意的神色來,接著道:“今年讓我去清州給舅母拜壽,好不好?我不喜歡呆在家里。”
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陶舜欽心中已經肯了,偏故意吊林謹容的胃口:“你姐姐臘月十六就要和你大表哥辦喜事,你母親忙不完的事情,恐怕沒空帶你去吧?”
林謹容早就計算妥當:“姐姐的嫁妝早就備齊了的。母親前些日子還和我念叨,說想去給舅母慶生,讓七弟認認門。我也是好些年沒去了,舅舅不想成全一下我們么?”
話說到這個份上,陶舜欽也就收了和她玩笑的心:“我自是喜歡你們去玩的,但還要看你祖父母是否同意。”
“母親多年未曾歸省,只要時間不長料想不會拒絕。”林謹容仰了頭看著陶舜欽:“舅舅,你知道我那個族兄林世全吧?他很聰明,很能吃苦,有韌性,您可不可以順便提攜他一下?比如說去買鹽堿地的時候,讓他跟著您一起去,學學怎么談價,怎么交易。行么?”
她沒有辦法了,昨日與陶舜欽談話之后,她更加深刻地認知到這個世道對于女子的不公。就算是陶舜欽,也認為她不必要懂得太多,也認為給她足夠的嫁妝,她有能力管好就已經足夠。他們能給她的自由和保障,只是在一個有限的范圍內,她要得到她想要的,必須另辟蹊徑。
她迫切地需要一個人在外面幫她做事管事,這個人必須依附于她,卻不能是家仆,畢竟有些場合仆人是應付不來的。她沒機會和外面能干的大管事們接觸,也沒辦法駕馭和掌控那些人,她只能把目光投向林世全,她覺得他雖青澀沒有經驗,但能吃苦,踏實聰明,人品也不錯。她并不知道這個選擇對不對,但她沒有其他路可走,她只能放手一試。
“行,小伙子看著還不錯。”陶舜欽根本沒意識到這對于林謹容來說意味著什么,只認為這是外甥女良善的一個表現,不過舉手之勞自然樂意滿足,繼續翻看那本齊民要術:“再去給舅舅分兩杯好茶來。林世全這字寫得真不錯……”
林謹容揮動茶筅認真地攪拌著茶,眉眼漸漸湮沒在裊裊的水汽之中。當年,她非常想去清州,發了瘋似地想脫離那個令人窒息的家,但她根本不敢提出這個要求,因為她想,以陶氏在林家尷尬的情形,她就算提出要求也不過是為難陶舜欽,給別人一個拒絕她,嘲笑她的機會而已。但現在,她不這樣想了,自家的事情都不敢開口爭取,誰又會把她放在心上呢?林世全頂著一身的臭汗,疲憊地踏著夕陽回到自己住的房間,隨了一桶井水兜頭淋下。冰涼的井水令他全身的肌膚神經都戰栗緊縮起來,也令他的情緒平靜了許多,他怔怔地看著睫毛上那顆將滴未滴的水珠輕輕吹了一口氣。
適才林謹容的話還在他的耳邊回蕩:“我需要人幫我一個忙,我不需要他做到盡善盡美,只需他盡職盡責。如果有一天他不想幫我了,我希望能好聚好散。作為回報,他一定會衣食無憂,但受人尊敬這事兒,還得靠他自己。但我想,他只要真的能做到問心無愧,被人尊敬這事兒想必是手到擒來。三哥,不知你是否愿意一試?”
他當然愿意一試。雖然他很懷疑,這位年幼的族妹怎樣才能讓他豐衣足食,但他的確沒有其他更好的機會——林謹容說得對,他不甘于守一輩子的地,不甘于給人做一輩子的管事。他想得到世人的尊敬,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庇護留兒,不叫別人再踩在他們的頭上,想怎樣就怎樣。
輸的結果不過是他又重新回來做個管事而已,總餓不死他。有機會總比沒有機會的好。要知道,一無所有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
“不想像狗一樣的活著,就要像狼一樣的撕咬。”林世全盯著泛著血紅的夕陽露齒一笑,白森森的牙齒閃著紅光。一天之中,他幾乎失去了所有,卻也得到了所有。很多年之后,林世全想起這戲劇化的一天,仍然不勝感概。
三日后。
林三老爺和林亦之一大早就來接陶氏和林謹容歸家,林謹容辭別了依依不舍的苗丫等人,踏上回平洲城的路。途經那片鹽堿地時,她從車簾縫隙里脈脈含情地看著它,摸著地契的感覺與真正看到這塊地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她有些心安,又有些興奮。她仿佛已經看到渾黃的天河水順著柳葉河滔滔而來,淹沒這片土地,留下細面一樣細潤的泥土,在泥土上又長出青翠繁茂的小麥,等到小麥成熟的時候,從這里經過的每一個人都將被那片金黃晃花了眼睛。
林謹容撫著因為歡喜而微微發燙的臉頰,低頭抿唇笑了。
陶氏注意到女兒的神情,略帶興奮地道:“囡囡,馬上就要回家是不是很高興?我也很高興。這里雖然幽靜養人,委實也太寂寞了些。”半年多的休養不但養好了她的身子,也養回了她的性子。她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要殺回去。
“是。”林謹容輕易就看透了陶氏眼里的亮光,卻不想打擾她的興致。
馬車從林家的側門里駛進去,一直駛到了垂花門口方才停了下來。林謹音牽著林慎之的手,滿臉含笑地迎了上來,親起了車簾子:“娘,四妹妹,一路安好?”語氣里的激動和歡喜怎么都掩蓋不住。
“好,都好。小老七長胖了啊,有沒有想娘?”陶氏激動地捏了一下林慎之白胖粉嫩的臉頰,扶著長女的手下了車,淡淡瞥了一眼趕上前來行禮問好做低伏小的黃姨娘,驕傲地抬起下巴,穩穩朝里走去:“囡囡,快跟上。”
“嗯。”林謹容緊隨其后下了車,微瞇了眼打量著林府。正當午時,暴烈的日光透過覆蓋在林府上方的那些百年老樹,在房檐、墻頭、地上落下點點斑駁,風一吹,仿佛整個宅子都跟著晃了起來。
她抿唇一笑,看向一旁眼巴巴地看著她的黃姨娘,柔聲道:“姨娘別來無恙?”
黃姨娘趕緊湊上前來,親熱地道:“四姑娘,您和太太終于回來了,奴的心里真是歡喜啊。”
歡喜?歡喜的是錢吧?林謹容看了一眼前頭拽得像只鵝似的陶氏,笑道:“姨娘想我啦?”
黃姨娘的眼睛眨了眨,清脆地道:“真是想了。聽說舅老爺來啦,怎么不見?”
“舅舅和父親在外院。”林謹容也就不再逗弄她,干脆地道:“我今日要歸置東西,還要去給幾位長輩請安問好,怕是沒有什么空閑。姨娘若是不急,不妨明日午后過來,我們清清帳。”
“不急不急。”黃姨娘的眉間有些淡淡的愁意和后悔:“聽說今春銀價大漲……”
林謹容站住腳,冷睨了她一眼:“是啊,漲得還真不少,太太后悔得不行,可惜沒有后悔藥吃。姨娘也后悔啦?”
黃姨娘本就是試探一下林謹容的口風,見她立即翻臉,趕緊停住了粲然一笑:“不后悔,不后悔,多虧姑娘給奴機會,不然怕是連這點都賺不著。”
“不客氣。”林謹容悠然抬步跟上陶氏。
周末去買年貨,超市真是人山人海,雖然買的東西并不多,還是花了不少時候。不知大家存夠好吃的米有?要趕早去哦,不然越往后人越多,會被擠成相片的。
第74章歸去
第75章點名
林謹音趁著陶氏和林謹容梳洗的時候,小聲和陶氏報備家里的情況:“前些日子,二伯母管事出了點問題,祖父發話,又換大伯母出來管事。交賬時,兩位伯母當著祖母的面鬧了不愉快,到現在也沒和好。當著人的面還勉強會扯扯嘴角,背里話都不說的。”
陶氏很驚奇也很愉快:“賬出了問題?真丟臉!這可是大事兒呢,你祖母就沒說什么?就這樣算了啊?”
林謹音小聲道:“春天不是銀子漲價么?二伯母和人合伙在外頭開了個銀鋪,賺了很多錢……”然后附在陶氏耳邊低聲道:“聽說她私底下用金和銅錢換出公中的現銀,拿到外頭鋪子里去賣,只留了很少的一點銀子裝樣子。事情捅出來后,祖父發話,讓大伯母盤算到底被挪了多少銀子,按照銀價最高時的數目讓二伯母拿出來。二伯母說只有一萬兩,大伯母說挪了二萬兩,二人互不相讓,當著祖母的面就吵了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大伯母原來吵架那么厲害的。最后祖母折中,讓二伯母補了一萬五千兩的差價。”
“她好肥的膽子!真把自己當作管家兒媳,可以一手遮天了。這才管家幾天,就迫不及待地露出這樣一副難看的吃相,是在打你祖母的臉呢。”陶氏好笑之極:“她絞盡腦汁地辛苦了許久,卻給公中平白送了三四千兩銀子,想必恨透了你大伯母吧。”林謹音笑道:“大伯母還恨她盡賺了上千兩銀子呢。又恨祖母偏心,這一向在祖母面前都經常板著臉。祖母也沒太計較,只是又對著二伯母板臉。這一向,六妹和七妹都不怎么敢往祖母面前湊。”
一回家就聽見這么好玩的事情,陶氏笑得打跌,撫掌道:“你祖母包庇了你二伯母,心中有愧,自不好和你大伯母計較。這一巴掌搧得好,活該呀活該!我這等人雖不討人喜歡,這種腌臜事體倒真是做不出來。”
走時大房失意,二房得意,來時二房丟丑,大房得意。這半年里,家里的情形又顛了個兒。林謹容在一旁默默聽著,輕笑道:“要是每年二伯母都來這么一回,想必發月錢和逢年過節的時候,大伯母會爽快很多,咱們家也不用那么節省了。”
“你呀……”陶氏越想越好笑,把一枝喜慶的紅珊瑚釵子插上發鬢,眉眼飛揚地道:“走,咱們去給老太太請安。”
林謹容便牽了林慎之的手,與陶氏一道往和樂堂而去。
和樂堂里還是老樣子,丫頭婆子還是那幾個,空氣中彌漫著一成不變的檀香味兒,銅瓶里插著鮮妍的時新鮮花,只有那坐墊椅袱比之從前舊了許多。
林老太太剛午休起來,還沒什么精神,半歪在榻上飲茶提神。見陶氏等人進來請安,臉上堆出一個稱不上歡喜,也稱不上不歡喜的笑容:“坐吧。都痊愈了吧?身子養好了就好,日后好好過日子。四丫頭長高了,臉色也挺好的。”邊說邊朝林慎之張開手臂,道:“小老七到祖母這里來,你祖父放你假啦?”林慎之舍不得地看了陶氏一眼,提步上前靠在林老太身邊,笑道:“是,祖父知道我娘今日回來,說管得住人管不住心,不如放了我,他也清凈,我也歡喜。”
林老太抓了兩個李子遞過去,摸摸他的頭頂,叮囑道:“好好聽你祖父的話,好生念書,將來光宗耀祖。”
林謹容在一旁瞧著林老太這樣子,待林慎之竟似是比從前親熱了許多,心知這是因為林慎之跟著林老太爺一處,書也念得不錯的緣由,于是很高興,朝林謹音擠了擠眼睛,姐妹倆會心一笑,都有些與有榮焉的意思。
林老太哄過了孫子,方掀起眼皮來問陶氏:“聽說你哥哥來了?”
娘家人總往這里跑,是有些不太好看。陶氏本來知道羅氏出丑頗有些幸災樂禍,聽這一問也不得不趕緊解釋:“是,他這會兒在外頭給公爹請安,怕要稍后才能來給婆婆請安。囡囡年紀不小,有些事該準備得了。清州有榷場,東西便宜許多,我便請托我嫂嫂幫忙買了些木料、毛皮和香藥,他正好有事來平洲,順便給我送了來。”
林老太耷拉著眼皮道:“你哥哥年紀也不小了,總是來來回回地跑也真是辛苦,你可要好生招待好了。住宿飲食都要上點心才是。”
若不是她不爭氣,總出事兒,陶舜欽當然用不著總是來來回回地跑。陶氏的臉難得的被敲打得熱了一回,低聲道:“是。”
林老太又道:“說起給四丫頭準備妝奩的事來,我早要問你,三丫頭的東西你全都準備好了?你這一向住在莊子上,我要問也不好問,日日記掛著這事兒,也不得安心。”
“早就準備好了的。”說起這個來,陶氏又添了幾分興奮:“等把行李歸置妥當了,我就單抽個空,把東西再清點一遍,該補的補上,絕對不會出岔子。”
“你的親骨肉,又是長女,我自然放心,就怕疏漏。”林老太探手取了茶盞,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倒是亦之那孩子,我記得今年足足的十四歲了吧?不知你心里是否有合適的人家了呢?你早日把他的事情定了,也好定四丫頭的事。”
陶氏的好心情頓時被這一連串不停歇的敲打給擠得無影無蹤,微微鼓了氣,怏怏地道:“前頭媳婦不是一直病著呢嗎?鄉下地方也不好找人打聽,這回得空了就找人去問。不拘是平洲、清州,總要給他選個家世樣貌人品都合適的。”
“嗯。”林老太語重心長地道:“你真心替他打算,將來他不會不念你的情。”
這話說得,好似她怎么苛刻林亦之了似的,她半年多不在,想苛刻也無法苛刻吧?這老妖婆分明是看到她開心,故意給她找不自在呢,陶氏一張臉頓時黑了,勉強忍著沒說話。
林謹容和林謹音看出林老太故意擠兌陶氏,陶氏不開心,心中雖然不喜,卻還不好打岔,誰叫林老太句句說的都是正事呢?林老太見陶氏再沒有剛進來時的神采飛揚、幸災樂禍狀了,方才滿意地停住了敲打,轉而問道:“聽說春天的時候,陸緘去諸先生那里求學,在山里落了水,被你莊子上的小子給救了?是怎么回事呢?”
說起這事兒來,陶氏總算是找到一個傾泄的理由了,生氣地道:“婆婆,說起這事兒來我現在還生氣……”
林謹容忙看了林老太一眼,但見林老太并沒有不高興,不想聽陶氏告狀的樣子,暗猜林老太大概是早就知道了實情,此刻不過是故意引著陶氏說一遍而已,也就不管,垂目聽著。
“我是好心,姑太太卻覺著我耽擱了那孩子的學業。難道叫我趕那孩子走,不許他住在莊子上?誰做得出這種事情來?再說了,他每日天不亮就往諸先生那里去,哪里又耽擱著了?”陶氏巴拉巴拉地說了一遍,總結道:“這樣的親戚,可也真是難做!我從沒見過這樣不講道理的。”
林老太先前還默然聽著,聽到她最后這一句評述,臉色難免有些難看,但也忍著了,哼哼道:“你誤會啦,玉珍不是這個意思,你曉得她那種情形的,她也有難處憋在心里說不出來,陸緘不懂事,下頭的人也不會辦事兒。她那日還與我說了,見著了你要同你賠禮。咱們娘家人就不要和她多計較了,你不要再放在心上啦,早前四丫頭不懂事,她不也沒說什么?”
這話哄鬼去吧!無非就是做娘的護短,想替林玉珍掩蓋那不適當的行為而已。陶氏心里明白得很,卻因為前頭被林老太敲打擠壓得太兇,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后頭林老太又提了林謹容,不得不勉強哼了一聲算是應答。
林老太也就嗯哼了兩聲,放過此事,讓她們回去休息:“趕了半日的路,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一家子很久不曾團聚過了,我吩咐過你大嫂了,晚上設家宴為你們接風洗塵。他們男人在外頭吃喝,我們女人孩子在里頭吃喝,都放開了玩。”又溫和地看著林謹音道:“三丫頭也很快要出閣了,這樣的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了,留在身邊的孩子們越來越少,真是舍不得。”
陶氏心中的不高興頓時又消散干凈了,轉而變得有些傷感起來。
林謹音忙笑道:“祖母莫難過,我走了,不是還有其他兄妹陪著你們么?過得幾年,弟弟們娶了親,家里人丁興旺,只怕祖母又要嫌煩。”
林謹容看到這時候,真心覺得林老太真厲害。又打又壓又拉,她們娘幾個都該好好和林老太學學。要說林老太這人最大的缺點在什么地方,那就是對喜歡的人太過護短了,要不然林玉珍和羅氏也不至于就到了這個地步。正想著呢,就被點名了。林老太睜著一雙老眼盯著她:“四丫頭,你長大了,怎么還和個悶葫蘆似的?沒事兒多陪你姐姐,跟你姐姐學著點,多說兩句好聽柔軟話誰不愛聽?”.
第75章點名
第76章變化
嫌她不會說好聽話?林謹容怔了一怔,隨即笑了:“是,祖母,孫女兒以后會注意的。”她說的是注意,而不是改。有些東西是天性,但日積月累的習慣會改變最初的愛好。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說話,喜歡說好聽話的人,哪怕也曾有過非常想說話的時候,卻也因為找不到傾訴的對象而自己吞咽下去了,久而久之,才會成了今天的林謹容。人總有不擅長的事情,何必在這種事情上為難自己。但她可以適當注意,在有些場合,應景地說上那么幾句,也不會死人。
林老太見林謹容并沒有按照自己的指點跟上前來說好話,難免有些沒趣,但也深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之說,便揮了揮手:“下去吧。”
林謹音有些事情要和陶氏細說,陶氏也有事要交代林謹音,姐妹二人便約定了晚上一起夜話,然后各回各屋不提。
桂嬤嬤十分能干體貼,在林謹容去安樂堂請安的時候,就已經指揮著眾人先把她臥室里的東西整理清爽,所以林謹容回來,便安安心心地上了床小憩。
只睡了小半個時辰,林謹容就睜開了眼睛。屋子里很安靜,連最細微的腳步聲和衣料摩擦的悉索聲都聽不見。也不知人都去了哪里?她懶懶地想著,也不想喊人,只微瞇了眼睛躺在床上,享受這份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慵懶。
日光透過窗子射進屋里來,落在床前的腳凳上,無數細小的浮塵在光柱里歡快地跳著舞蹈,她把手伸進光柱里,試圖去抓住那些歡快的精靈,浮塵靈巧地躲了開去,她什么都沒抓到。她卻仿佛是找到了樂趣,抓了又抓,看著浮塵隨著她的舉動跳得越發歡快,唇邊的笑容也越來越大。
外面傳來一聲極低極低的抽泣,如果不是因為房里太寂靜,幾乎不會聽到。林謹容卻也沒有因此被影響了好心情,輕手輕腳地穿好了衣服鞋襪,掀起簾子走出去。
如她所料,外面空無一人。這種情況極少出現,但因為剛回家,人手有限,要做的事情很多,在她午睡的時候婆子丫頭們各行其事倒也正常,她也并不計較,順著長廊朝著聲音的來源走去。
長廊盡頭是一間兩進的廂房,住著桂嬤嬤母女二人。微弱的抽泣聲就是從里面傳出來的。窗子半開著,林謹容輕車熟路地避開屋里人的視線,走近了窗子。
屋子里桂嬤嬤緊緊咬著牙,正在撕桂圓的臉,她下手極狠,帶了一種半瘋狂的恨意和痛苦。桂圓流著淚,并不敢掙扎呼痛,任由桂嬤嬤扯著她的臉頰將她推來搡去,盡力讓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來,只是在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才發出一聲低低的抽泣。每當她發出抽泣聲時,桂嬤嬤的動作總要停上一停,緊張地從窗子里往外張望。
許久,屋子里母女間的拉鋸戰終于停了下來。桂嬤嬤沙啞著嗓子道:“你還敢不敢?”
桂圓好一歇才顫抖地“呵……”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哭道:“我不敢了的。娘,我不想和你分開啊……你還得和姑娘說說……不要趕我出去。”
桂嬤嬤沉默片刻,冷冰冰地道:“我自不會和你分開,你不能留在姑娘身邊,我也沒臉呆下去的,我活到今日,也只有這張臉而已,還是在姑娘和太太面前。”
林謹容收回目光,就在窗邊貼著墻壁站定了,抬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院子里那株茂盛的老榆樹。老榆樹枝繁葉茂,青翠欲滴,在離她最近的那根樹枝的葉稍上,停了一只粉蝶,粉蝶的頭正對著她,仿佛在和她對視。
林謹容微微蹙了眉頭,好像,如果再不把桂圓的事情明確下來,她和桂嬤嬤之間的情分大概還等不到她長大就會被磨淡了吧?她是吃桂嬤嬤的奶長大的,桂嬤嬤的奶只夠一個人吃,所以桂圓是吃米糊長大的。她做過娘,很清楚,親骨肉和奶大的孩子之間的區別,就算是中間還有一層依存的主仆關系,也無法代替和改變。
院子門一聲輕響,荔枝和豆兒手里抱著一疊衣料笑嘻嘻地走了進來,一時看到了站在窗邊一動不動的林謹容,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呆滯。
林謹容若無其事地朝她們一笑,沿著來路走了回去。這樣一來,屋里被聲響驚動的母女二人在發現了荔枝和豆兒之后,接著也發現了林謹容的背影。桂圓嚇得臉色慘白,猛地去推桂嬤嬤:“娘,娘,快去求姑娘!”從胭脂事件后林謹容就越發疏遠了她,她心里有鬼,輕易也不敢往林謹容跟前湊,這樣一來,許多本是她份內的事都是荔枝來做,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也給苗丫搶去做了,漸漸的,她就成了無關緊要的人。她原本擔憂林謹容會把苗丫帶回來頂替她的位置,結果苗丫倒是真想來,林謹容卻毫不猶豫地回絕了,理由是苗丫不合適。
她暗自慶幸一回,鼓足勇氣試圖重新討好林謹容,結果林謹容也不罵她,也不說她,照舊的不安排她做事情,她這才真正害怕起來。當時在莊子里不好打發人,不好添補人,可回到林府就不一樣了,無數的人等著填補她的位置,但她不想去做聞到肉香就淌口水的粗使丫頭!
桂嬤嬤惡狠狠地瞪了桂圓一眼,一張臉漲得通紅,猶豫掙扎良久,終是走回桌邊坐下來流淚,她到底張不得這個口。
桂圓無奈,只得捂著臉嚶嚶地哭泣起來。
荔枝打發豆兒看好門,獨自抱了那疊衣料走進屋里去,但見林謹容正跪坐在窗前的坐榻上仔細打量面前的繡品,聽見聲音,頭也不抬地道:“荔枝,你覺得這枕屏該用什么木料做屏架比較好?”不等荔枝回答,又道:“我記得母親藏有一截沉香木,雖然不大,但應該夠做了。沉香香氣入脾、清神理氣、補五臟、止咳化痰、暖胃溫脾、通氣定痛,最是適合舅母用。晚上我就和母親說,想來她也不會舍不得。”
她這樣沒事兒似地說著家常話,倒叫荔枝不知該怎么接口,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沉香木是挺好的,也配這個。想必舅太太一定會很高興。”隨即把那疊衣料往桌上放了,請林謹容過去看:“姑娘,您剛睡著,大太太屋里的石榴就過來,說是您份例里的春裝、夏裝都沒做,請您過去挑挑衣料,索性都做成夏裝。聽說您睡下了,便讓奴婢過去拿了這些樣子來給您挑,您瞧瞧可有喜歡的?花色都挺不錯的。”
林家姑娘公中的份例是一人一季兩套新衣,遇到大事大節又另做。這樣一來,林謹容就可以做四套衣裙。荔枝有著普通女孩子都有的熱愛漂亮首飾和衣裙的愛好,就算是不是給自己選,也很高興。
“正好我長高了,從前的衣裙都有些小啦。”林謹容將繡品收好,走到桌邊去挑衣料。
周氏此番雖然戰勝,心中卻憋了一口惡氣。于是鐵了心拿羅氏貢獻的幾千兩銀子來做人情,既然家賊難防,防來防去都是別人占便宜,還不如大家都沾光,尚得一個好字。故而,今年的衣料和往年相比明顯高了一個檔次不止,不單花色新,質感也極好,林謹容挑著挑著,突然有些感慨。那一年,家中照舊發生了同樣的事情,但衣料到了她這里的時候,都是姐妹們挑剩了的,哪兒有現在這樣的光鮮?更不要說是錯過做新衣再補上了。
并不是說統共就只有那些料子,挑完了就沒了,而是別人不耐煩在她頭上花心思,剩下什么就是什么,她也慣于接受并忍受。今日卻不同,最起碼,當年她最喜歡的那塊玉色荷花暗紋的薄綢和湘色薄羅在里面,而那時這兩種衣料是完全屬于林五的。
既然現在有了這種變化,為什么不能滿足一下自己的喜好?林謹容毫不猶豫地點了那兩塊衣料:“這個不錯。”
荔枝眼睛一亮,隨即嘆道:“姑娘,這個五姑娘也選了的。”她做事向來細心周到,早在之前就已經和石榴打聽過,其他幾位姑娘都選了什么衣料,好提醒林謹容。畢竟姑娘們都不喜歡和人穿一樣的。
“她穿她的,我穿我的。”林謹容無所謂的道:“我就喜歡這個。”
荔枝只當林謹容還記恨林五早前欺負陷害她的事情,有心要慪林五。不由暗想自家姑娘人才本就比五姑娘好,最最適合這些清雅的顏色,五姑娘又小氣,這衣裙一做出來,必是五姑娘被氣得棄之不穿,怎么看都不是自家姑娘吃虧,也就含笑應了,把那兩塊料子挑出來放在一旁,繼續幫著林謹容挑料子。
二人挑夠了四套衣裙的料子,荔枝方小聲道:“姑娘,桂圓的事兒您是怎么打算的?”
“桂嬤嬤沒有做錯什么,我舍不得她受委屈。”林謹容沉靜地道:“龔媽媽念叨過兩回,她手里的雜事太多,需要一個伶俐的丫頭幫著跑腿幫著管事,桂圓比較合適。我打算再添補一個年齡小些的丫頭。”
荔枝輕輕吐了口氣,從姑娘房里去太太房里跟著管事嬤嬤學本領,看著還是升了,格外受主子看重一般,以桂圓的身份,誰也不會懷疑什么。指不定人家還會以為是為林謹容將來出嫁作準備。但實際上,桂圓根本不能和精明強悍的龔嬤嬤過招,等于是被龔嬤嬤看管了起來。這真是一個好辦法,不傷情面又解決了問題,幾乎可以說是兩全其美了。
第76章變化
第77章算術
林府東南角的樸簡居是大房的居處,因為林大老爺向往的是鄉間田園生活,故而這里沒什么奇花異木,有的不過是幾棵有了些年頭,長勢奇特的老杏老梨,庭院里搭的也是葡萄架子,葡萄架子旁還應景地鑿了一口井,轱轆吊桶一應俱全。
林家大太太周氏頂著濃烈的日光帶著一串丫頭婆子走進院子里,一瞧見枝頭上綴滿的青杏兒,聯想到自家那個剛出生不久,粉妝玉琢的大孫子,原本煩悶的心情陡然就輕松了許多:“還是自個兒的屋里舒服,平白就要比外頭清涼了許多。”
眾人忙笑道:“那可不是?難為太太這么辛苦,這般大的日頭還不得清閑。”
周氏便淡淡地道:“有什么辦法呢?三太太才回來,家里又有客人,老太太吩咐要好生熱鬧一回,我怎能讓人失望?少不得要親力親為。”最主要還得防著被那心眼長偏了的死老太婆和那不要臉的羅氏抓了小辮子。
“當家太太就是辛苦。”眾人簇擁著周氏進了房,遞帕子,端茶,打扇子,忙個不休,周氏等著身上那層薄汗消了,方才揮手命閑雜人等下去,問一旁的石榴:“怎樣?”
“太太,四姑娘選定的是這四種衣料。”石榴趕緊把那四樣衣料拿出來給周氏過目。
周氏的目光停頓在那兩款玉色荷花暗紋薄綢和湘色薄羅上,輕輕一笑:“她不知道?”
話未說清,石榴卻是明白她問的什么,便低聲道:“不知具體是怎樣的,但荔枝分明問過奴婢了。”
周氏緊緊抿了唇,手無意識地拂過腕間的金絲蜜蠟念珠,目光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石榴小心翼翼地道:“太太,要不,奴婢去提醒一下荔枝?”
周氏突地一笑,和煦地道:“不必,讓針線房好好地做,不許偷工減料,更不許不用心。做得不好就別想要月錢了,還得賠衣料。”
她這樣的態度令石榴微微有些訝異,輕輕答了一聲是。
“娘,聽說晚上要擺宴席是不是?我要吃酒蒸鰣魚和蝦臘!”林五笑嘻嘻地跑進來,直奔周氏身邊拉住周氏的袖子撒嬌提要求。她自小就最愛吃這兩樣,偏林家如今不比從前,似鰣魚和蝦臘這般名貴食物,除了林老太爺夫妻倆那里及逢年過節以外,飯桌上輕易難見其蹤。
周氏一笑,懶懶地道:“早吩咐下去了。等你想起來時,飯菜都上桌了,哪里還來得及?”要說當家有什么好處,最簡單的就是在這種時候最方便滿足自家人的愛好和口味了。
“就知道娘最疼我。”林五嬌嗲地靠在周氏的肩膀上撒嬌,一眼瞧見了石榴正在收拾的四塊衣料,不由驚異道:“咦,這不是我那兩件衣裙的料子么?怎地還在這里?”
石榴知她素來小氣,不好明說,便只笑不語。
林五卻明白過來了,氣沖沖地上前將那四塊衣料揮落在地:“是給林四做衣服是不是?她怎么這般不要臉啊,什么都跟著別人學!難道這天底下除了這兩種衣料以外就沒別的了?”“住口!”周氏猛地一拍桌子,豎起眉毛道:“你還沒吃夠虧是不是?是不是還想再挨一耳光,再關些日子啊?”
林五立刻紅了眼圈:“娘,你親眼瞧見她是怎么害我的。她去了莊子里泡溫泉逍遙快活,博取賢名孝名,我卻被生生關到大嫂生產才放了出來。好容易有做新衣服這樣一樁快活事,她又來慪我!我不依呀!”還不要臉地趁著機會勾引陸緘呢,只這句話她是不敢說出來的。
豈止是林五被關了這么久?就是周氏的管家之位也才搶回來不久。若非如此,那幾千兩銀子的好處怎會是羅氏給占了去?他們是長房,那些銀子本該更多是他們的,現在卻成了大家的。周氏咬著牙罵道:“胡說八道!她是長姐,本來就該由她先挑才輪到你們這些做妹妹的,現在你已經穿了一個月了她才做,你有什么意見?難道還不許她穿?”
林五聽到周氏這一聲怒罵,更不來勁了,哭道:“我哪敢有什么意見?人家吹塤吹得那么好,點茶又是高手,有才名,又孝順,還好心,哪個不夸她!我就是心里不服氣罷了,為什么祖母那么偏心。”
周氏聽到她說林老太偏心,心里十二分的贊同,但看到她還是一副糊里糊涂的樣子,又實在覺得窩火,便低聲斥道:“你還不明白么?這可不是她一個人的功勞,而是你和她爭,兩敗俱傷,盡給別人落了口實!生生拖累了我!”
林五聽了這話方才住了淚,仰頭望著周氏道:“母親,我也明白不是那么簡單,你教教我怎么辦呀,都是林家的姑娘,祖母怎么就那么偏心呢?”
少女的心,是脆弱的心。她被禁足時,林六、林七往陸家可跑得歡了。雖則出來后陸云待她和從前相比也沒什么兩樣,可是待林六、林七同樣很好,還多了一股子說不出道不明的熟悉親熱勁兒,林六、七經常和陸云說些她不知道的事兒,叫她插也插不上話,這叫她怎么受得了?最嚴重的打擊來源于那日陸緘即將前往太明府趕考來辭行時,她羞答答地上前祝他馬到功成,他卻只是淡淡地謝了一聲,看也不看她,轉身就走,令她滿腹的話盡都憋在了肚子里,無從紓解,好不傷心。最可惡的是林七還來嘲笑她。
周氏淡淡地道:“日子還長著呢。你記好了,上次的事是你不對,你當眾給了你四姐難堪。等下見著了她,記得要好生和她賠禮道歉,然后還和她同從前一樣的好。兩套衣裳算什么?她愛穿就讓她穿個夠!”
林五睜大眼睛:“那是要怎樣?”
周氏認真道:“就是繼續和她做好姐妹,尊敬你三嬸娘,待你七弟好點兒。”林四先是在暖爐會上徹底失了林玉珍的歡心,接著在莊子上又觸了林玉珍的逆鱗。這陸家的兒媳,眼見著林四是做不成的了,不正好幫忙來對付一下二房么?陶氏那個一點就著的脾氣哦,呵呵……
林五撐著下巴想了半晌,方點頭道:“好,就像從前一樣的,只有她才對付得了六妹和七妹。”想那日,她才去招惹林謹容,就吃了個啞巴虧,大好的局勢瞬間翻覆,白白便宜了林六、七。
周氏這才真心露出一個笑容來:“你長大了。”三房人,都是林老太太親生的,一加一等于二,就大于剩下那個一。一減一等于零,全部小于剩下那個一。這個算術題,她是會做的。
林謹容在出門前被針線房的媳婦子堵在了房里量尺寸,針線房的媳婦子前所未有的熱情讓她很有些吃驚,不單是款式,繡花這樣的大事,就是小到內衣的衣帶,扣子都被認真嚴肅地提出來討論研究。
荔枝更是驚奇,然后熱情空前高漲,幫著出謀劃策,林謹容反倒有些意興闌珊:“隨便吧,你們做慣了的,總不可能做出穿不出去的衣服來。”
一個媳婦子笑道:“話是這樣說,但姑娘不知道,大太太吩咐下來了,若是做得您不滿意,不單小的們月錢沒有,還要出錢賠衣料的。”
林謹容這才來了幾分興趣:“大伯母和你們開玩笑呢。”
另一個媳婦子道:“是,主子們都不是苛刻的人,但小的們總要盡力讓主子們滿意不是?要說,大太太待姑娘真是上心。”
林謹容便滿足了她:“大伯母一向都很仁厚周到。”
送走那兩個量尺寸的媳婦子,荔枝奇道:“姑娘,大太太是什么意思?這樣大張旗鼓的。”
“沒意思。”無非就是表示自己賢良淑德,溫厚寬容罷了,林謹容瞟了瞟長廊盡頭那間門戶緊閉的房間:“讓桂嬤嬤來陪我去赴晚宴,你帶著她們把沒收拾好的東西收拾好。舅老爺會讓人送錢進來,你好生看好了,不許任何人去碰,包括桂圓和豆兒。別人若是問起,你知道怎么回答的吧?”
荔枝謹慎地道:“知道。”
少傾,收拾利落的桂嬤嬤走了出來,雖然勉力打足十二分的精神,仍不難看出她的沮喪和擔憂,甚至不敢看林謹容的眼睛。
“嬤嬤這樣很容易被人看出什么來。”林謹容平靜地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桂嬤嬤:“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以后要看她自己。今晚你陪我走這一趟,日后她去太太那里就更沒人會多問。”
桂嬤嬤的眼淚瞬間漫了出來,又趕緊憋了回去,顫抖著聲音道:“姑娘,您的恩德……”
林謹容淡然一笑:“不說這個,怪沒意思的。我只知道嬤嬤不是那樣的人,舍不得你傷心。”親生骨肉和奶大的孩子再有區別,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一二十年如一日,時時記掛著給她蓋被子添衣服,不嫌棄她沒用害得自己受氣吃苦的。見夠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便格外珍惜這一點難得。
桂嬤嬤深深吸了一口氣,笑道:“是,老奴不說了。”不說,她記在心里。
第77章算術
第78章計較(一)
陶氏房里,黃姨娘正在陶氏面前立規矩。
她雙手捧著一盤子新鮮嬌艷的梔子花和月季花,格外諂媚地供陶氏挑選:“太太您瞧這朵開的最新鮮,太太,您瞧這朵最香,要不,這朵最清秀了。呀,太太,鄉下的水土真養人,您還用什么粉啊胭脂的?”
陶氏倒理不理的,開心地享受著黃姨娘的討好諂媚。老太太壓她,她就壓黃姨娘。誰叫林亦之要說親了呢?這生殺大權可在她手里,得盡情報仇哇,就算是要好好說個人家,也得趁此機會可勁兒折騰折騰這裝小白花的老黃花!叫這老黃花也嘗嘗夜里睡不安穩,提心吊膽的滋味兒。
林謹音在一旁歪著,唇角帶著溫和的笑意,拿了算籌教林慎之學算術,林慎之垂著長長的睫毛,粉嫩圓潤的小臉上滿是認真,半點不受那邊的影響。
真好。林謹容瞧著瞧著就笑了,跑過去搬動算籌也小小地為難了林慎之一把,看林慎之急得抓耳撓腮的,莫名的心情大好。然后丟了算籌,瞅空子找到正在忙碌的龔媽媽:“媽媽這幾日可忙壞了吧?”
龔媽媽與她在莊子里近距離接觸了半年多,比從前是親近了許多,也沒怎么再把她當做不懂事的小孩子看,便真心同她嘮叨:“是,說到底,人手還是少了點。春芽要歸置太太的首飾衣服書卷,夏葉要伺候太太起居,下頭的小丫頭婆子們太粗笨,急得人啊……”
林謹容笑道:“要不,我借媽媽一個人使兩日?媽媽用用試試稱手不稱手?”
龔媽媽只當她開玩笑:“好呀,只要姑娘事后別扯著太太哭,說沒人伺候就行。”想當年,陶氏剛嫁進林家的時候,林家姑娘們身邊是一個管事媽媽,四個貼身丫頭,若干粗使婆子小丫頭。可如今,林家姑娘們卻都只得一個管事媽媽,兩個貼身丫頭,一個粗使婆子并一個小丫頭,不說捉襟見肘,也是堪堪夠用,哪兒有人可借?
林謹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媽媽不妨也給我一個來使喚呀,年齡小一點,精靈本分一點,也好用得長久些。”省得才剛用熟了就要配人。
龔媽媽是何等樣人,立時就聽出了異常,瞅了一眼不遠處和春芽低聲說話的桂嬤嬤,低聲問林謹容:“姑娘這是?”
“我覺著,將來母女倆都在我房里管著事不太好,還不如讓桂圓學點實用的,將來更好用。”林謹容神色沉穩,半點看不出端倪:“媽媽為難么?”
“不為難,不為難。老奴明兒就去挑人,姑娘可有自己中意的?”龔媽媽恍然大悟,看向林謹容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層意思,賊賊的,卻又帶著些喜意,四姑娘真正懂事了,會為將來打算了呢。將來一個管事嬤嬤在內宅,一個管事娘子在外宅,正合適。
“我相信媽媽的眼光,荔枝就蠻不錯的。聽說當年桂嬤嬤也是你建議太太留下的。”林謹容這話讓龔媽媽心里十二分的甜,立刻全速轉動心眼過濾起合適的人選來。
那邊陶氏總算是看著天色不早,終于結束了折騰黃姨娘,自家戴了一朵梔子花,又叫兩個女兒過去,給二人分別簪了兩朵粉嫩的珍珠月季,這才滿意地牽著林慎之,起身往和樂堂里去。“四姐姐,你可回來啦,想死我啦!呀,你比我生生高了這么多,鄉下的水土養人吧?聽說你家莊子里的管事娘子有一手好廚藝,是不是?什么時候你也請我去嘗嘗。”林謹容還未踏進和樂堂的門檻,林五就花蝴蝶似地飛了過來,一把扯住她的胳膊,笑得和朵花兒似的,又是和她比高,又是開玩笑的,全身上下都透著親熱。
林謹容吃了一驚。過年時林五被放出來吃年飯,還在飯桌上拿眼刀子殺她,這會兒怎地又笑上了?難道林五還不知道自己也做了同樣花色的衣裙?不正常啊。
林五見她不說話,眼圈一紅,委屈地癟了嘴:“四姐姐,你可是還記恨我?我錯啦,早就知道錯啦。你要不信,我這就當著大家的面端茶給你賠禮道歉。”
正當此時,雙胞胎也走了過來,林六舉著扇子半遮住了口,含笑道:“五姐你悠著點兒,別嚇壞了四姐。四姐玩不來你那一套。”
林七冷笑:“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林五眼里閃過一道寒光,狠命磨了一下牙,強自忍住了,不理雙胞胎,可憐兮兮地看著林謹容:“四姐姐,你原諒我好不好?你是姐姐,又從來大度,不會和我計較的是不是?”
林七做了一個惡心得要吐的表情,林六的扇子掩去半邊臉,沉默地看著林謹容。
才進門,就要站隊?林謹容默然立了片刻,輕輕從林五懷里抽出手,嫣然一笑:“都是自家姐妹,客氣什么。”隨即回頭看著林六和林七:“兩位妹妹許久不見,都還好吧?”也不等三人回答,悠然抬步往里:“我給嫂嫂們和三位妹妹都帶了點心意,等到東西收拾出來,就給你們送過去。鄉下地方,沒甚好物,不要嫌棄。”
這態度不偏不倚,很合林六的意,她輕蔑地掃了林五一眼,快步跟上林謹容:“四姐姐,姑母和云表妹要來。”
林謹容的腳步只微微頓了一頓,并不言語,只抬眼看著林六一笑了事。她早該想得到的,林老太早前既然替林玉珍說了好話,那么要解決姑嫂間的矛盾,自然是要趁熱打鐵。
林六見她淡定從容,并不把這些放在心上的樣子,反倒有些詫異起來。林七小聲道:“我怎么覺著她和從前不一樣了?那股傻氣陰沉氣和畏縮樣兒不見了呢。”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林六搖了搖扇子,掃了一眼正豎著耳朵往這邊聽的林五,淡淡地道:“我覺得我們都想錯了。”
陸緘在陶氏的陪嫁莊子里偷偷住了許久的消息剛傳來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陶氏母女是別有用心,酸的同時難免鄙夷這種不入流的手段。從陸云那里得知林玉珍大怒的時候,她們都等著看笑話,誰知林謹容更絕,連飯都沒留,就把林玉珍面前第一得用的方嬤嬤給趕了出去,還罵陸緘是要飯的。看看她現在這個樣子,不退不讓,不閃不避,真正想進陸家門的人,又怎會是這個樣子?除非她蠢得和陶氏一樣沒有救。
姐妹二人心意相通,林七立刻就明白了林六的意思,低聲道:“娘說過的,人心難測,世事難料,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二表哥為何不在諸先生家里住,偏偏冒著惹姑母生氣發火的危險跑去那里住這么久?這個事情還要弄清楚的好。”
林六輕輕一捏她的臉頰,輕笑道:“終于長點腦子了。”
周氏十分熱情地對著陶氏噓寒問暖,又特別問林謹容針線房的媳婦子有沒有去量尺寸。林謹容便認認真真謝了周氏:“大伯母費心了,衣料我很喜歡,正好個頭長高了,需要另做衣服。”
羅氏才吃了大虧,比之往日安靜了許多,除了給林老太端茶送水以外,并不發表任何意見,只偶爾林謹容會接收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
直到林玉珍母女進來,羅氏方才活潑起來,熱情地撮合見了面互相當彼此是空氣的林玉珍與陶氏和好,一人倒了一杯茶:“沒有解不開的誤會,這杯茶喝過就都忘了!”
林謹容不由又吃了一驚。林玉珍和陶氏這樣的性子,誰也不服誰,誰要來勸,擺明就是兩頭不討好,自己找氣受。羅氏這是要干什么?會不會又想借這個機會弄什么幺蛾子出來?她的眼角輕輕掃過其他人等,但見林老太含笑看著,周氏一臉的不以為然,林謹音則和自己一樣的疑惑。
果然不出林謹容所料,林玉珍一如既往的倨傲,茶是接了,卻翹著唇角不說話。想要她和陶氏低頭,那是不可能的。她來了是給林老太面子,不然,她見著陶氏和林謹容母女就是一肚子的惡氣。她有做官的丈夫,成器的兒子,陶氏有什么?
羅氏便去小聲勸陶氏:“三弟妹,給二嫂一個面子,老太太也是希望你們能盡棄前嫌的,況且說開了,對孩子們也有好處,你主動點兒,人家只會說你氣量大……”意思是說要陶氏主動和林玉珍和好,以討林老太的歡心。
陶氏自顧自地飲了一口茶,連聲贊這茶真好,就是不正眼看羅氏。笑話,又不是她的錯,憑什么要她先向林玉珍低頭?羅氏也太笑話人,自己想討林老太的歡心,何必拿他人作伐?
轉瞬間,氣氛僵到了極點。
林老太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起來,周氏微微冷笑,親切地問林慎之想吃什么。又朝她大兒媳婦奚氏使了個眼色,奚氏忙將懷里的大胖兒子往林老太跟前遞,笑著讓喊老祖宗。于是氣氛便緩和了許多。
這邊羅氏見那二人都不理睬自己,并不著慌,反而朝林謹容和陸云笑道:“兩個傻姑娘,還不去勸勸你們母親?”
陸云立刻站起身來,甜美地笑著,卻并不去勸林玉珍,而是走向陶氏,端端正正地朝陶氏行禮下去:“三舅母,都是我的錯,請你別和我計較。”
陶氏訝異地看著陸云,不得不擠出一個笑來:“你這孩子,你有什么錯?”
第78章計較一
第79章計較(二)
陸云抬頭看著陶氏,情真意切地道:“三舅母,真是我的錯。早前,請了幾位姐姐去家里參加暖爐會……”她的眼圈微微有些發紅,有些說不下去,卻又嫣然一笑:“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我不會做事,讓母親對四姐姐生了誤會,幾位姐姐鬧了不愉快……若是我當時做得好一些,也不至于讓兩位長輩生了罅隙,以至于后來又加深了誤會……究其根由,都是云兒的錯,求三舅母不要生氣了。”
陶氏再是討厭林玉珍,再是護短,對著陸云這樣的態度,這樣含淚帶笑的表情,也說不出一個不字,更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少不得起身扶了陸云,柔聲安撫道:“好孩子,你這胸襟氣度也真是難得,你受委屈了,你四姐姐自來有些傻,拿捏不住分寸,卻也不是故意的,你別和她計較。”
陸云害羞一笑:“舅母說什么話,四姐姐是率真,我不如她就是不如她,難不成硬要她輸給我才叫好?那不合道理。”隨即對了林謹容笑道:“四姐姐,其實我也有些小氣的,當時只想著自己從小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吃盡了苦頭,卻輕易就輸了,便只顧著自己傷心難過,沒顧得上其他。若是我彼時處理好這事兒,五姐不會挨罰,你也不至于去鄉下。待我想通卻已經于事無補了,心里一直不安,早想找機會和你賠禮道歉,但是一直不成行,今日我就借這個機會,同你賠禮道歉,請你原諒我。”言罷深深一福。
她這一席話說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坦然直白,頓時得了所有人的贊許。誰也沒認為她當時生氣難過有錯,這是情理之中的,誰受了那種委屈不難過?刻意否認就是假話,反倒顯得虛偽做作。難得的是有勇氣說出來,還能反省,替人著想,這樣內秀大度,顧全大局的女孩子,又有多少?才氣有高低,品質有高下,德才兼備,德是第一,于是所有人都看著站在那里不動的林謹容,神情各有不同。
林謹容沉默地看著陸云。
好生會做人。只為讓兩位性格素來不相和的長輩和好,就把所有的過錯,不管是她的還是別人的,全都攬在自家身上,卻又明明白白的讓人看出她的委曲求全,誰會怪她?與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無動于衷的自己相比起來,自己這個罪魁禍首可真是厚顏無恥,半點不知悔改,猖狂自大到了極點。其實林謹容真有過愧疚,但她從不后悔暖爐會時的行為,重來一次,她還會再做一次,因為她想不到其他任何辦法,可以讓她遠離陸家,遠離悲慘的命運。然此刻,對著一屋子人或是譴責,或是愧疚,或是不滿,或是厭惡,或是擔憂,或是輕視的目光,她突然很想笑。
真是的,陸云從小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吃盡了苦頭,好心請自家姐妹去助陣,卻被自家姐妹給踩踏了,這個人還不懂得收斂愧疚,更不知賠禮道歉,真是過分……就連她都為自己的行為不齒了,還能怪別人鄙視她,高看陸云么?
她所有的愧疚和疑惑全都煙消云散。
陸云根本不需要她的愧疚,有她不仗義在前,此刻陸云的所為又有什么是可以指責的?而她的疑惑,也在這一刻得到了答案,盡管這個答案是這么模糊,但它卻又是那么清晰的存在。用盡一生一世,也可能無法把一個人看透,她卻在此刻,看透了陸云,看透了很多事情。
有個堵塞著的地方,突然通了,林謹容暢快之至,粲然而笑,對著陸云深深福下去:“云妹妹,你實在太過自謙,原本是我的錯,怎會是你的錯呢?你實在太讓我無地自容了。早前暖爐會的事情是我不對,挨了祖母的責罰,我心服口服;去鄉下莊子是我自己提出來的,母親病弱需要靜養,我正該隨侍在旁,同時也反省自己的錯誤。所以,和你完全無關,你千萬千萬不要自責。”
兩個互相行禮的女孩子互不相讓,誰也不肯先起來。兩雙眼睛隔得從未有過的近,林謹容捕捉到了陸云眼睛深處瞬間閃過的愕然,她想,陸云大概沒有想到她會如此痛快地承認錯誤,如此快地進入角色。
陸云看到了林謹容眼睛深處的冷然,她想,林謹容其實并不笨,但那又怎么樣?今日她完勝。沒有人是完美的,林四敢和她比為人處世之道么?難不成林四真以為,順手幫個族里的窮親戚,就真的能得到賢名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羅氏笑嘻嘻地扶住了二人的胳膊,朝林老太笑道:“老太太您瞧,做妹妹同做姐姐的賠禮道歉,做姐姐的也同做妹妹的賠禮道歉,這正是一段佳話呢。”林老太很滿意,非常滿意,略帶了些威嚴地笑道:“正是,這才是我的好孫女兒!這才是名門望族該有的規儀!”隨即指點了林五、六、七三人,“你們都該向她們學學!”
周氏瞟了林五一眼,林五眨了眨眼,立即倒了一杯茶上前,雙手奉給林謹容:“四姐姐,我適才說要斟茶向你賠禮道歉,不知你是否肯接這杯茶?”
林謹容翹起唇角,雙手接過茶:“五妹妹,你我骨肉至親,我早說過不怪你的,又何需這杯茶?這茶不如借我去敬姑母,向姑母賠禮道歉如何?”不等林五反應過來,她高高舉起那杯茶朝林玉珍走過去:“姑母,都是我的錯,請您不要和我計較。”陸云那樣長篇累牘的好話,她說不來,就算說得來,她也不打算說。說這簡單的一句話,不為別的,只為這一低頭,陶氏和她能在林老太面前真正得到好處。
林玉珍看著林謹容,非常非常膈應。
說林謹容真心吧,這茶都是借來的,這賠禮的話也實在太過簡單,轉折婉轉更談不上,顯得實在不夠鄭重,更沒有絲毫解釋哀求,希望能得到自己原諒的意思;說她不是真心吧,她的姿態和表情,以及語氣都無可挑剔。她整個人都仿佛在說,我已經做了該做的,接不接,氣不氣,全在你。
而事實上,林玉珍也非接這杯茶不可,雖然她很想不接林謹容這杯茶,她想就讓林謹容一直舉著這杯茶,舉到手酸腳軟,不得不哀求她服軟為止。但形勢就在這里,陶氏都能安撫夸贊陸云,她怎能被陶氏比下去?于是她接了林謹容的茶,態度說不上好,但也還說得過去。
沒有人再提陸緘在莊子里的事情。仿佛所有的不愉快都來源于那個暖爐會,也結束于那個暖爐會。
羅氏終于得了林老太一個贊賞的笑臉,于是暗自歡喜。周氏沒看到想看的戲很郁悶。陶氏情緒一般,這頓飯對于她來說,相當于什么好事都沒發生,也什么壞事都沒發生。年輕小姑娘們個個兒都在沉思,只有林老太最歡喜。
東陽酒,味辛不厲,美而不甜,色復金黃,熒澈天香,風味奇絕。真是好喝,林謹容一連喝了三四杯還想喝,正想再要,看到林謹音不贊同的眼神,微微一笑便放了杯,只暗自盤算,什么時候弄點來喝個夠。在莊子的那些日子里,她已經學會凡事要對自己好一點,不要再那么苛刻,因為這世上,沒有人能替自己疼,沒有人能替自己難受,哪怕就是親如骨肉也不能。臨別送行,其樂融融,最起碼表面上是如此。陸云與林六依依惜別后,溫言安撫了幾句抓著她的手不放的林五,走到林謹容面前笑道:“四姐姐,我哥哥和我說,清涼山上的桃花梨花很美麗,清涼寺里的古碑很值得一看,清涼河里的桃花魚很好吃,還聽說,清涼寺中還有溫泉,是么?”
林謹容淡淡一笑:“大抵是習慣了,我沒覺得有什么稀奇的。不過冬天里外面下著雪,泡著溫泉的確是很舒服。”
陸云正要隨著她的話往下繼續深入研討,就聽林玉珍不耐煩地道:“阿云,該走了。”
“來了。”陸云嬌俏地朝林謹容吐了吐舌頭,伸手從她鬢角摘下一朵珍珠月季,笑道:“四姐這花兒真好看,分我一朵戴。”然后拿了那花朝林玉珍奔了過去。
林謹容立在安樂居門前的燈籠下,靜靜目送陸云的背影。林六走過來,輕輕挨近了她,低聲道:“阿云很不錯吧?到底是從小就跟著姑母出門見過世面的人。”
“是,我自愧弗如。”林謹容將頭上剩下的那朵珍珠月季摘下,隨手一揉,扔在了地上。
林六半掩著扇子,打量著林謹容的動作,微微一笑:“四姐,我真佩服你,竟敢那樣對著方嬤嬤說話。”
林謹容回頭看著林六嫵媚一笑:“如果你是我,你也會的。”
燈光下的林謹容,眉眼間已經有了幾分稚嫩的妍麗,這一笑,嫵媚頓生,還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林六形容不出這種感覺來,只怔怔地想,真是好看,于是那句:“那莊子里真有這么好玩?讓二表哥都樂不思蜀了。”的話就沒能出口,眼睜睜地看著林謹容和林謹音手牽手地離去。
第79章計較(二)
第80章合計
夜風吹過,老榆樹慵懶地打了個呵欠,枝葉搖動,發出一陣低沉悅耳的沙沙聲,半輪明月高掛天際,月色傾斜而下,照得屋里屋外猶如下了一層銀霜。
林謹容跪坐在窗前的坐榻上,結束了和林謹音的談話:“就是這樣,我替黃姨娘賺了一筆錢,我自己也賺了一筆。姐姐的那筆錢明日讓人拿回去。”
屋里沒有點燈,月光照得林謹容的表情格外溫潤,林謹音卻覺得妹妹陌生得緊。前因后果林謹容都說得很清楚,黃姨娘留下的那張條子她也看過了,她不是陶氏,不但不抗拒黃姨娘為林亦之的婚事出錢,還很高興,畢竟她是長女,年齡要大那么幾歲,很多事情都想到了,但是不好做。這就是身為女兒的尷尬,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人詬病,說是貪圖算計娘家的財產什么的。可是林謹容不但算到,還做到了,這變化大得叫她實在格外驚奇,也格外的不適應。
林謹容坦然面對林謹音的打量和疑慮,她很清楚,自己和從前差異太大,幾乎是反著來的,林謹音驚奇或者懷疑都是正常的。
半晌,林謹音終于開了口:“那些錢說過是借你的,我只要本錢就行,其他我不會要。你還是好生打算打算,若是娘知道了你幫黃姨娘這事兒,必要生出波瀾。”
林謹容坦然道:“所以我才和姐姐把事情說清楚啊,黃姨娘的錢真不少,下次若是再有這種機會,我還打算再提攜她……”黃姨娘早前那點銀錢不過是小打小鬧,能省多少錢?她需要林謹音幫忙掩飾,瞞著陶氏,她好繼續借黃姨娘的雞生蛋。當然,這些下一步的具體打算她是不會和林謹音說的,只要林謹音知道有這么一回事就是了。
林謹音沉思許久,斷然道:“那就行瞞著,到時候再說,娘雖然生氣,卻也不可能放著黃姨娘的錢不拿,反過來拿自己的錢去貼補。”話雖如此,她還是擔憂,到時候黃姨娘陡然拿出一大筆錢來,陶氏還不得和林三老爺鬧翻了天?又要叫人看笑話。
“怕什么?”林謹容淡然一笑:“一個丫頭出身的賤妾,能拿出這么多私房錢來,明擺著三老爺要寵妾滅妻么。所以,這事兒就用不著我們來操心了,我猜到時候她一定會求三老爺出面,把這錢算作是三老爺給的貼補。三老爺若是答應了,將來他總不能什么都不給七弟。庶子都有了,嫡子沒有,是什么道理?他可站不住腳。”
姐妹二人對視一眼,俱都微笑了。三老爺就算是拿不出現錢來,也能把他收的那些金石家畫弄些出來,不要白不要。
林謹音笑著笑著,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我們這算什么?兩姐妹坐著算計父親的錢財,若是讓人知曉,怕是要被笑死。”
“要笑也是笑他。”林謹容不以為然:“這不是算計,而是替他周圓做父親的臉面,你見過誰這么做父親的么?我沒見過。哦,見過的,那個林昌和他差不多。”
林謹音聽了妹妹這話,忍不住又萬分憂慮了,早前她覺著妹妹太過軟弱安靜,盼著妹妹能強勢精明一點,如今卻覺得林謹容主意太過大了。女子主意過大并不是一件好事,也不知將來人家容不容得下。她想勸林謹容兩句,話到口邊,卻又無從勸起,便默默地想,不然等改個時候和母親說,給妹妹議親的時候,一定要找個寬厚的人家,溫厚的妹夫,其他都是次要的。
第二日午后,黃姨娘果然扶著棗兒,提著個食盒假借送糕溜達到了林謹容的院子。
林謹容命荔枝關好房門守在外頭,和她結清了賬。
不管黃姨娘心里是怎么想的,她都表現出一副心滿意足,感激涕零的樣子,聽說林謹容不要抽成,便死活要送林謹容一只銀鐲子當謝禮,請求林謹容以后再有這樣的機會不要忘了提攜林亦之。
林謹容還顧著日后,自不會收黃姨娘的銀鐲子,和和氣氣地把人送出了門。
食盒很有些沉重,棗兒提著有些吃力,走得就極慢,黃姨娘看著,心里很有些歡喜,又有些難過。她記得當時小丫頭聽到的話是,林謹容求陶鳳棠留到春后交賦稅之時再賣的,陶鳳棠也答應了。可林謹容剛才給她的錢還只是按著去年秋天清州的銀價和金價來折算的,再結合林謹容沒收抽成和禮物的情況來看,可以得知,林謹容分明是借她的錢另外大賺了一把。
雖然她也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飯,林謹容若是半點好處都沒有,又怎會平白幫她和林亦之?且這個賺錢的機會已是難得,可她到底還是有些酸痛,恨不得林亦之趕緊考取個功名,再好好娶個媳婦,然后可以自家出力賺錢做主再不用這般小事都要求人,日子才叫踏實了。
罷了,罷了,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頭,四姑娘這樣子是真不想嫁入陸家,她手里原本握著的方嬤嬤那張牌已經沒了用,在四姑娘面前更說不上話,少不得越發要低頭。只要四姑娘肯在關鍵時刻幫林亦之美言幾句,這虧吃了就吃了吧。還得單找個機會和四姑娘提提,請她幫忙在陶氏面前說說才好,就是不說,幫忙打聽一下情況也好。
黃姨娘正在籌劃間,迎頭走來周氏的心腹婆子許嬤嬤,剛露出一個笑臉,尚來不及問好,許嬤嬤已然風風火火地撞將上來。避開了她,卻撞上了她身后的棗兒,這一撞撞得厲害,棗兒一個趔趄,眼看著她手里的食盒要落地,黃姨娘大急,忙搶前一步,牢牢護住了食盒。
許嬤嬤站住了腳,掃了眼地上的棗兒,目光落在黃姨娘懷里的食盒上,豬肝臉上堆出一個笑來,伸手去拉棗兒:“咦,原來是姨娘。老奴眼瞎了,竟然沒看見你,就這么撞了上來。撞壞了棗兒姑娘,是老奴的不是。”
黃姨娘哪里敢得罪當家太太身邊的心腹?將食盒抱定了,笑道:“嬤嬤這是有事兒急的吧?”
許嬤嬤道:“可不是?大太太娘家來人了。急著去稟報呢。姨娘這是打哪兒來?又是做了什么好吃的?”
“也沒什么,就是蒸了點糕,送給兩位姑娘嘗嘗。嬤嬤你忙,你忙,我就不耽擱你了。”黃姨娘有些受不住許嬤嬤盯在自家食盒上的目光,朝棗兒使了個眼色,一溜煙地走了。
許嬤嬤回頭看著仔細打量著她的動作,思忖片刻,也忘著繼續往里走。進了樸簡居,直接先招呼一個小丫鬟:“去打聽打聽,今日黃姨娘都做了些什么,然后來和我說。”然后腳也不停地往里走,“太太大喜,家里來人啦!”
周氏正在看賬簿,看得火冒三丈。二房可真會省錢,雙胞胎領了月例,卻跑到老太太那里去混吃混喝,什么都敢要,好吃的要吃個夠,半點都不省,羅氏也是三五不時地在那里混著,一應開銷全算在老太太頭上,還經常順東西回去,怎會這么不要臉,算得這么精?死老太婆也太偏心了!正在郁悶間,乍然聽到許嬤嬤這聲喊,便不悅地道:“咋呼什么?”
許嬤嬤看到她黑著臉,方才收斂了神色,道:“大老爺讓老奴進來稟告太太,松州家里來人了。二舅老爺領著三表少爺,預備拜在諸先生名下求學。”
“啊?真的?”周氏是當初林老太爺在任上時做主娶進門的,娘家離得遠,也是很多年不曾見著人了,心里歡喜至極,忘了適才的不愉快,立即起身道:“走,走,我去瞧瞧。”
許嬤嬤忙笑道:“太太,這會兒舅老爺和表少爺正在聽濤居里和老太爺敘話呢。”
周氏一拍腦門,笑道:“看我這糊涂的,不是得先從外院拜見著一路進來么?得,先準備晚飯,二舅老爺喜歡吃雪霞羹,肉線條子,這兩樣一定不能少。表少爺,我倒是沒見過這孩子,你使人去問問他喜歡吃什么,一并交代下去。”
許嬤嬤出去一趟回來,交了差,貼在周氏耳邊低聲道:“太太,老奴早前遇到了黃姨娘,棗兒提著個沉甸甸的食盒,老奴趕著來和您報信,沒注意,撞上了棗兒。您說奇怪不奇怪?黃姨娘平時待那丫頭不是極好的么?她竟然不顧那丫頭摔跤,搶先就抱住了那個食盒,護得那個牢靠啊,就連棗兒摔了爬不起來她都沒管,后來也不給棗兒提,就她自己抱著……”
周氏不耐地道:“說重點!”
許嬤嬤忙收了后面一連串的話;“老奴覺得奇怪,便使人去打探了來,黃姨娘是從四姑娘院子里出來的。”
“食盒里裝的什么?”周氏不耐煩了。
許嬤嬤有些尷尬:“沒打聽出來。所以老奴才覺得奇怪。”
周氏淡淡地道:“那就繼續打聽!總會有人知道點什么。”林四什么時候和黃姨娘攪到一起去了?這太不正常了!
第80章合計
第81章砸鍋
林謹容并不知道周氏在關注她,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請托陶舜欽在城西購買鹽堿地的事情上。
平洲城西,是一片望不到頭的鹽堿地。
已入了夏,幾場大雨下去,鹽堿地里亮晶晶的鹽花或是隨水流走或是滲透到了土層深處,不怕鹽的野草也冒了出來,覆蓋上些許綠色后,這片土地瞧著終于沒了春天返鹽時的耀眼刺目,但東一塊、西一塊的綠色和裸露的土色交替著,仍然顯得無比荒涼。
林世全謹慎地垂著手,老老實實地跟在陶舜欽的身后,一見到陶舜欽停下腳步或是說話,立即打足十二分精神,豎起耳朵,睜大眼睛,充分調動全身的所有力量去聽,去看,去記陶舜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從決定要來買這鹽堿地開始,陶舜欽已經帶著他在這片鹽堿地上走了好幾天。他知道陶舜欽是在選地勢,同一片鹽堿地,可能會因為地勢的原因,筑堤壩的時候會比其他鹽堿地更費力,也有可能會被選作開挖渠壩的地方,還有可能會於田成功,卻變成澇地,一切都是學問。
他不明白陶舜欽一個讀書人,怎會懂得這么多。陶舜欽笑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但也要看是井么人,讀的什么書,又是怎么個讀法。有些人讀了一輩子的書未必就能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甚至連飯都吃不飽,有些人大字不識,卻著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這是為什么?侄兒想明白這個問題就懂了。”幾天下來后,陶舜欽終于看定了西南角一塊近一百傾的地,隨即開始和平洲府衙的人接觸。這城西上千傾的鹽堿地,全是官府的,官府中最不缺少的就是聰明人,幾乎是陶舜欽剛表露出了這種愿望就有人四處打探,問要買了做什么。
陶舜欽便請了府衙里幾個管這事兒的人吃飯喝酒,林世全跟著平生第一次進了花樓,席間看著半露酥胸的妖嬈妓女不敢抬頭,斂了十二分精神去聽陶舜欽怎么和官府的人打交道。酒至半酣,眾人開始稱兄道弟,妓女們把人哄得骨頭酥軟之際,陶舜欽方提起來,說是自家做了個夢,夢見買了那塊地在那里蓋個院子就會順風順水,明確表示不指望這地有產出,只為買一個心安。
有人沒有被酒色迷住,本著雁過拔毛的本能,打算刁難一下,卻被最管事的給呵斥住了,在哥哥弟弟的熱情招呼下,這地買得水到渠成般的自然,地價自是照著最低廉的價格,量地之時八十傾的地其實得了一百傾。陶舜欽讓人將這地平均分成了兩份叫人立了界石。
林世全不明白陶舜欽為何要將這地分成兩份,剛起了個頭,就被陶舜欽拿話岔開:“你記著,這土地買賣有兩種,一是絕賣,二是典當,也叫倚當。這契約必須經過官府加蓋紅印,這叫紅契,若是不曾,就是白契,這種很容易扯皮不可取。”
接著林世全又看到陶舜欽把幾封銀錢塞給了那幾個人,其中管事的那個得的最多。他沒經歷過這些事,不由很是心疼:“官家買賣土地,本是他們該做的,又吃又喝又拿,平白便宜了他們。”
陶舜欽袖著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實我也沒吃虧。”然后算了一筆賬給他聽,地價便宜,多得到的地,關鍵是以后有事再找這些人方便。
“你若真是想走這條路就要記著,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搪。
想做生意人脈最緊要,不過些許小錢,他們少找點麻煩就比什么都強。
況且人有見面之恩,日后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找上他們幫忙了。”
陶舜欽如是說。
林世全牢牢記在心中,覷了空子尋到荔枝,只隱了去花樓喝酒的事情,把這事兒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告訴林謹容:“地才買成70文一畝,一共八十傾地,實際上是一百傾,只花了五百六十貫錢,請客送禮不知道舅老爺花了多少,但估摸著不會少下數十貫。”
林謹容又驚又喜,喜的是這地比她買柳葉河邊的地便宜了許多,驚的她沒有想到陶舜欽會這么大的手筆,這下可好,她從哪里去找這近六百貫錢來還他?
上次賣銀子,她自己的錢賺了58兩銀子不到,從黃姨娘手里賺了46
兩,林謹音的賺了近80兩,加上她自己原有的,統共不過394兩銀子,折算成錢才315貫,這缺口大了去,她早前還在陶舜欽面前夸海口說自己不要他買,會自家找錢,現在這錢從哪里去找?
借,短時間內回不來本,誰會借她?再向馬上就要出嫁的林謹音借,她臉皮沒那么厚,向陶氏,她上次購買柳葉河邊的地的錢都還沒完全付清,月錢還在被扣中。自己真是太窮了。林謹容一下子作了難。
要是陶氏肯把給她預備下的嫁妝交由她處置那就好了,但這明顯不可能,林謹容呆坐良久,開了妝盒對著里面的金銀首飾動起了腦子。
她先把逢年過節必須插戴,不可動的幾件物事挑出來,撿些款式簡單不打眼的釵環放在一旁,打開最下面一層妝盒時,紅綢包裹著的一只八寶赤金瓔珞項圈長命鎖,兩對可以調節大小的赤金手鐲、腳環出現在她面前。
她一時有些怔住,心里一陣鈍痛。
這是她小時候戴的,高僧開過光的,后來跟著她去了陸家。寧兒出生以后,她沒有用其他人送的長命鎖,而是將它給寧兒戴上,希望能保估寧兒長命百歲,百病不生,平安康順。可是寧兒照舊離開了她,怎么喊都喊不醒……
林謹容的指尖觸在長命鎖上,眼前一片血紅,當時寧兒的血就浸染了那個“壽”字,真諷刺!她狠狠地咬住牙,以后不會再有寧兒,這東西也不能保估寧兒,留著何用?就是它了!她垂著眼,逼著自己把目光從那長命鎖上挪回來,親手將紅綢把東西包得嚴嚴實實,遞給荔枝:“你拿去給三少爺,讓他想法子把它換成錢。”
荔枝大驚:“姑娘,其他東西倒也罷了,可這個怕是不妥啊。”
這些東西都有表記,除非毀了,不然被人知道,那閑話就傳得難聽了,可若是毀了,又要貶價。
林謹容淡淡地道:“你讓他把它拆了,先把上頭鑲嵌的寶石珠子拆下來,然后找人把金銀融了,分開賣。這樣誰也認不出來。”她最想賣的是斗茶贏來的水晶蓮花釵子,林玉珍的東西,留著膈應人。
“姑娘,這是太太為您求來的,高僧開過光的,太太若是知曉,會傷透心的。況且,就算是賣了這個,也不夠的,舅老爺不是說買給您么…………”荔枝不能理解,那鹽堿地毛都不長有什么好的,姑娘怎么就這么想買,甚至于到了這個地步。她長期在林謹容身邊伺候,早就發現林謹容的安靜下,掩藏著一種深深的焦慮。在莊子里的時候,她曾以為林謹容已經好了,現在看來,其實是變本加厲,只不過是掩藏得更深而已。究其原因,都在那次被驚嚇生病之后,荔枝一時很有些自責。
她顫著嗓子,小心翼翼地問林謹容:“姑娘,您不缺吃,不缺穿,太太一直在為您準備妝奩,您到底在擔心什么?您就算是不愿意和奴婢說,怕太太擔憂,也該和三姑娘說說,她一定能幫您。
“父母姐弟再親,有些事情也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的。”她的憂慮太多,但不能為外人道,林謹容默了片刻,嫣然一笑:“荔枝,嚇著你了么?我不擔心什么,我就是不想要舅老爺的錢。姐姐要出嫁,我也不是小孩子啦,要舅老爺出力已經不好意思,再要他花錢,清州的表姐妹們怎么看我們姐妹?這點面子我是怎么都要的。”她頓了頓,探詢地問垂著頭的荔枝:,“你不會把這件事說給別人知道的,是不是?
桂圓那樣,除了相信你,我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荔枝的眼神有些躲閃,她剛才是想去和林謹音說,請林謹音來勸林謹容來著,可是林謹容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自然也不忍心讓林謹容失望,萬分不情愿地點了點頭:“姑娘,要不,奴婢手里還存了點“錢,您拿去應急?”林謹容失笑:“我還有辦法,不要你的,趕緊去辦事。”荔枝走后,林謹容趴在榻上愣怔著眼睛出了許久的神,終于想出一個法子來,便揚聲喊道:“櫻桃!”櫻桃是龔媽媽新挑選了送來的,本九歲,穿著翠綠衫子青色裙,單眼皮兒,眼神明亮,長手長腳,長相端正,眉眼舒展,干干凈凈。她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立在榻前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林謹容笑道:“我想請幾位姑娘過來喝茶,你去準備些糕點果子。”
櫻桃應聲而去,林謹容叫了桂嬤嬤進來,打開衣箱翻出那件新做的玉色荷花暗紋薄綢衣裙,薄薄施了一點脂粉,插上那枝水晶蓮花釵,叫豆兒跟著,親自去請林五、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