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舒芬一臉驚訝,對跪在地上的張嬤嬤朗聲道:“張嬤嬤,你可想清楚了。桐葉是先夫人從小的貼身丫鬟,跟了先夫人十幾年,又做了陪嫁丫鬟,跟著嫁到寧遠侯府,從來都是她的心腹。先夫人當年主動給她開臉,把她送給我們侯爺做通房。先夫人這樣抬舉她,她怎么會說出這種無稽的話?我會傳桐葉過來對峙。——若是你有一句謊言,摸摸你腔子上有幾個腦袋”
張嬤嬤嚇得涕淚橫流,哭嚎道:“奴婢不敢撒謊,的確是桐葉所說”
屋里來的客人,大多是大齊朝的武將勛貴。裴舒芬這兩年來因為自己年歲的關系,只能跟一些年紀輕的填房有交情,年紀大一些的原配正室,都不大跟她來往。
而這些勛貴府上,有填房的不多,只有三四家的樣子。如今座上大部分原配正室跟裴舒芬并無交情,不過是看在皇后娘娘和三個嫡出皇子份上,過來觀禮的。
另外還有一些人,是如許夫人一樣文官的家眷。文官家里,小妾不多,規矩比武將勛貴家里也嚴,很少見到這樣亂糟糟的場面,不由都看住了。而武將勛貴家里,都是承爵之家,這等事情是司空見慣的,倒也見怪不怪,都氣定神閑地坐在那里,只當冬日無聊,看場熱鬧罷了。
沒過一會兒,桐葉已經被裴舒芬派的人叫了過來,同張嬤嬤并排跪在太夫人腳邊的空地上。
“大舅奶奶,桐葉帶到了。——您有話可以親自問她。”裴舒芬為了避嫌,居然看都不看桐葉一眼,也不跟她說話。
沈氏卻不上套,道:“自然是要問的。不過之前你派人進去叫她的時候,想必都吩咐好了。——是吧,桐葉?”
桐葉低著頭,恭聲答道:“夫人派的人說是大舅奶奶有話要問,奴婢就過來了。”
沈氏笑道:“果然是好丫頭,說話滴水不漏。好了,我也不繞圈子了,你知道京城里近來有關你們寧遠侯府一品忠貞國夫人的種種謠言吧?”
桐葉搖搖頭,道:“大舅奶奶說哪里話。奴婢在寧遠侯府內院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么曉得外面的人都說些什么。”
沈氏見她一口否認,并不奇怪,點頭道:“說得有理。”轉身問跪在桐葉身旁的張嬤嬤,道:“張嬤嬤,桐葉說并不知道謠言,你怎么看?”
張嬤嬤伸手就在桐葉身上拍了幾下,怒道:“你這下濺的小蹄子,明明是你跟我說……說……的那些話,你還想賴”
“詆毀一品國夫人,乃是大罪……”沈氏在旁又提醒了一句。
張嬤嬤這下急了,在堂上跪著,一五一十地把桐葉在何時何地跟她說得這些話,交待得一清二楚。許是平日里最愛傳小話,張嬤嬤的記性特別好,說得頭頭是道,一清二楚。
沈氏聽完,雙手合起來拍了兩下,贊道:“說得好”又話鋒一轉,對張嬤嬤道:“不過雖然這些話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你的錯也逃不了。人都說謠言止于智者,桐葉跟你說得這些話,完全經不起推敲,都是無中生有,張冠李戴之事。你為何全盤照收,還傳得滿城風雨?——傳這些話,對你到底有何好處?”
張嬤嬤在這些人面前有苦說不出。她是愛傳話,而且經常管不住自己的嘴。可是她也是寧遠侯府的家生子,世代為奴,還是有幾分分寸的。
這一次,她之所以敢昧了良心傳胡話,不就是為了在新夫人面前賣好?——這府里誰看不出來?新夫人年歲雖小,卻行事妥當,為人大方,還得了太夫人的歡心。再說侯爺那里,雖然還沒有圓房,可是侯爺一向對正室高看幾分。這位新夫人既是正室,年歲比幾個妾室都要小,她以后不得寵,還有誰能得寵?
她們這些下人是在寧遠侯府里做老了的,自然知道該如何討好新夫人,也都知道有哪些事,是新夫人的心腹大患。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幫新夫人這個大忙,以后的好處,自然是取之不盡的。
可是這些緣由,她一個字都不敢宣之于口。莫說新夫人并沒有露出一個字讓她們這些下人造勢,就是桐葉,當日跟她抱怨的時候,也是絕口不提新夫人,只說她自己跟先夫人裴舒凡之間的事兒。張嬤嬤是聰明人,正愁找不到事情到新夫人那里上好,聽了桐葉的抱怨,心領神會,便在府里先傳開了,試探夫人的反應。發現夫人無動于衷,才壯了膽子,去東鄉侯府的姻親家走親戚的時候,毫無顧忌地傳了開去。
沈氏見張嬤嬤跪在那里瑟瑟發抖,再不敢狡辯,回頭對裴舒芬道:“你是寧遠侯府的當家人,你說這等以下犯上的奴婢,該怎樣處置?”
裴舒芬見沈氏已經給張嬤嬤定了基調,嘆息一聲,道:“自然是要按家規處置。——也是我年輕,沒有面面俱到,才讓這些下人鉆了空子。”便對自己的管事婆子道:“革了張嬤嬤的差事,把她歸入圊廁一流去。再罰她半年的祿米。——至于我自己,管家不當,也罰半年的月例吧。”
沈氏點頭道:“四姑奶奶管家真是慈善。這等犯了大罪的奴婢,要是上了公堂,性命都不保。可是在你們寧遠侯府,只是革去差事,罰半年的祿米。——這份差事,真是當得不錯。”也不知道是夸裴舒芬呢,還是夸張嬤嬤。
裴舒芬卻正色道:“大舅奶奶過譽了。大舅奶奶熟知律法,如何不知要‘罪罰相當’?——這個奴婢雖然犯了錯,可也只是口舌之爭。再說奴婢下人也是人,若是因為說了幾句話就要對她們趕盡殺絕,請恕我做不出來。”
這話一出,屋里的人都神情各異。有些人開始覺得這位寧遠侯的填房夫人雖說年輕不知事,可是為人和軟,性子實在是敦厚良善。而只有少數人在心底里微微搖頭。
沈氏自然看不慣裴舒芬用大姐的名聲來做人情的偽善,便一頭看著寧遠侯府的下人把張嬤嬤帶了出去,一頭道:“四姑奶奶有空,好好讀讀《御制大誥》,看看我大齊的‘因言獲罪’是怎么一回事。——若是不知道,以后寧遠侯府里下人因了四姑奶奶的寬待,再說出些別的什么來,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太夫人先還聽著沒有說話,等聽到裴舒芬對于下人犯口舌的過錯,處理得輕描淡寫,再也坐不住了,出聲道:“大舅奶奶說得有理。老大媳婦,此風確實不可長。也罷,等今日事了,我親自來處置這個老貨。”將處置張嬤嬤的事接了過去。
裴舒芬自然沒有不應的。
沈氏見張嬤嬤處置了,便轉頭看向跪在地上一直不出聲的桐葉,問道:“你還有什么話說?——還要說自己對此事一無所知?”
桐葉卻抿了唇,一股倔強的樣子抬頭道:“奴婢要說不是奴婢說的,大舅奶奶也不信了。——既然如此,奴婢也用不著為旁人遮著掩著,反正奴婢這一輩子已經沒了指望”
沈氏不動聲色地站到了太夫人所坐的太師椅旁邊,居高臨下地對桐葉冷聲道:“把話說清楚。一碼是一碼,別夾槍帶棒的。”
桐葉眼望著堂上左面的柱子,恨聲道:“奴婢不用夾槍帶棒——這世上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先夫人裴舒凡生榮死哀,享盡生前身后名可是你們知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
“說仔細點,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堂下突然傳來一個軟糯嬌憨的聲音。
沈氏和裴舒芬都是一愣。兩人往堂下看去,正好看見是先前楚謙謙叫“娘”的那位穿蘋果綠衣裙的姑娘。
“這是別人家的家事,別多嘴。”許夫人忙出言護著賀寧馨。
賀寧馨實在很好奇,自己是裴舒凡的時候,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讓桐葉這樣恨她。——她記得能做的她都做了,能給的也都給了,包括自己的丈夫,都讓她分享了……
桐葉聽了堂下的話,有一刻的怔忡。她定了定神,并不回頭,只是斜望著面前左面地上的青磚,語帶哽咽地道:“奴婢已經是個廢人,就是因為先夫人,奴婢這輩子都生不出孩子了,還活著何用?——奴婢只恨自己人微言輕,只得跟人抱怨兩句而已。奴婢不知,說真話也會被腰斬棄市”說著,桐葉突然站起來,往鞠翠軒堂前的楠木大柱子一頭撞了過去。
屋里的人一陣尖叫,都驚得站了起來。
裴舒芬急忙沖過去,抱著桐葉的頭,拿帕子緊緊壓住了她頭上汩汩流血的傷口,又對自己的丫鬟吩咐道:“趕快去請大夫過來”
眼看今日歡歡喜喜的及笄禮,變成了鮮血滿地,屋里的眾人都有些不安起來。
太夫人聽著桐葉的話,驚怒交加。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些謠言還真的是從寧遠侯府傳出來的她和皇后娘娘本來都估摸著,是寧遠侯府的對頭傳得,所以她們將計就計,裝作不知。橫豎裴舒凡已經死了,為她再起干戈,也劃不來。又因為裴舒凡臨死前的陳表,讓皇后娘娘心里也嗔了她。兩人樂得在一旁看熱鬧……
此時見到桐葉的舉動,太夫人惱羞成怒:桐葉怎么這樣大膽子?不僅傳謠言詆毀裴舒凡,還敢在大堂上撞柱明志?
但凡上位
者,最恨被人要挾,就算你是打著為了她/他好的旗號,也是不能容忍的,一定會秋后算帳的。
沈氏卻心里一沉,覺得自己好象上了別人的套子。——在自己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被桐葉的出現攪亂了陣腳。而桐葉故意含糊其辭,自己又沒有來得及對她的謊言一一辯駁,就被她搶先撞了柱子。在人命和鮮血面前,屋里這些貴夫人們,說不定會倒向另一邊,反而對辟謠起了反效果……
屋里的人果然都拿異樣的眼神看著端立在堂上的沈氏。本來之前還有人覺得裴舒凡死后被人污蔑,為她有幾分不平。可是今日的事,又讓她們覺得,謠言未必是空穴來風。——再說在座的人都知道,做主母的,沒有幾分手段和心機是不可能的。主母給妾室通房灌藥,也是司空見慣的……
桐葉額頭上的血被裴舒芬止住了,悠悠地醒轉過來,對裴舒芬泣道:“夫人,讓奴婢去吧。——奴婢活著,也是個廢人了,還要這條命何用?淺愺嶶&虂¥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