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朱老太爺自得了陸仲晗帶回來的信兒,知道陸老太太應下補聘之事,心頭這才算真正松快起來。即是唯一的外孫女“出嫁”,他自然十分重視,又心疼她母亡父遠游,蘇家雖有些銀錢,到底與陸家還有些門戶之差,有心借此機會替她辦得隆重些,也叫徽州陸家人瞧瞧,朱家的外孫女也非無依無靠,日后不可任他們欺負。
因而聘儀之事他格外重視。叫朱大夫人郭氏與王氏將嫁妝單子列了后,由秦氏陪著他,帶著禮單到了陸府。
蘇瑾正和常氏商議著趁這兩日有工夫,請丁氏過府來一敘,正說到興起處,突聽他來了,連忙自塌上起身,迎到正房門外,笑意盈盈地道,“外祖父您怎么了?”
雖這外孫女一直不說委屈,但他心底猜測著,婚姻大事,陸府那般作態,讓她身懷六甲,至今名不正言不順,她心底終還是有憂慮地吧?不少字
現今事情得以解決,她必是放下一樁心事,心頭當是好受些。因而看到她雙頰豐腴紅潤,笑意滿堆,他心頭就愈發安寧,背著雙手,淡淡地“嗯”了一聲當作回答,緩緩踱過來,慢條斯理地問道,“無事來轉轉。你在家里做什么?近日身子可好?”
這時,秦氏則在一旁悄悄地向蘇瑾揚揚了那厚厚的大紅禮單封,蘇瑾向她了然一笑,伸手扶著朱老太爺的胳膊,“相公把生意接了去,我在家里還能做什么?不過是做做針紙彈彈琴罷了。外祖父不必擔心,我身子極好呢……”說著輕拍了下肚子笑道,“……只是這些日子他愈發不安生,一天到晚在肚子里拳打腳踢,大鬧天宮似的,好似他又學會了翻跟頭,天天在肚子里練倒立拿大頂呢”
秦氏聽了這話,抬眸悄悄看了蘇瑾一眼,捂嘴無聲笑起來。因她的話形象生動,也因她的話不避諱,雖說朱老太爺是長輩,到底是男子……
朱老太爺一怔,往她高挺的肚子上瞄了一眼,身子微微一側,掙開她的手,指著葉媽媽和常氏道,“你們快扶了她坐下。”
蘇瑾先是一怔,隨即嘿嘿地笑起來,手又扶住朱老太爺的胳膊,“外祖父放心罷,太醫都說無礙地,還說讓我不要時時坐著,多活動活動才好。”
秦氏想幫腔,又不好開口。倒是葉媽媽和常氏二人見天在跟前兒聽蘇瑾說,自已也經驗,一人笑著去扶蘇瑾,另一人垂手回老太爺的話,“表小姐說的對,老太爺請放心,太醫說這是因表小姐腹中必個小小少爺的緣故,因而活潑些。”
說話間兒,幾人進了正房,蘇瑾將朱老太爺扶到上座,又給秦氏讓了座,這才在老太爺身邊坐了下來。朱老太爺偏頭看了她一會兒,半晌,微微頷道,輕嘆一聲,“要是個男丁才好,你將來也能少些責難”
他當不是擅長說此類話的,因而語調有些別扭,卻讓蘇瑾心頭一熱,看著這個面冷心熱的老人,心中感慨萬千。她雖從不祈求旁人一定要對她好,也不認為,別人對她的好是應當應分的,可,一旦有旁人對她一分好,她便會格外感激。
登時如有什么東西哽在喉頭,一時不能接言。
秦氏趕在氣氛沉默的當口,趕忙起身,將手中禮單遞給蘇瑾,“這是祖父叫人備的聘禮單子,瑾兒你也瞧瞧,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言說。”
蘇瑾向她感激一笑,伸手接過。早先幾人來說嫁妝聘儀時,郭氏和王氏雖說不讓她操心,但她也表了態,只須她們擬了單子即可,現今除了運往忻州的銀錢和用去買茶山的銀子,可動用的還有三四千兩之多,置辦嫁妝的銀子皆從這里面出。
一邊低頭看手中的單子,一面心中盤算價錢。看著看著她的眉頭便緊緊皺起,指著單上列的《墨花墨妙八家》《山水雨雪》《虞山檜并題》《文征明祓禊畫》等十來幅書畫名稱,詫異轉向朱老太爺道,“外祖父,這些可是名人字畫?”
朱老太爺雖知她讀過女學,但心底對那等簡陋女學瞧不上眼兒,又加她只喜經商,雖識得些字兒,卻不見她讀些文雅修身之物,倒是傳記之類的閑書看得多些……朱家子孫豈能只與那些銀錢庸俗之物為伍?再者陸家也是書香門第,相交之家也多是官宦世家,嫁妝之中寧可金銀少些,此類文人雅物卻不可缺。
便哼了一聲,道,“這些皆是你二位舅父的所藏之物,雖比不得唐宋古物,也是本朝文人墨客之中的上乘之作,便是陸家也說不得什么”
說著又斜了她一眼,哼道,“我聽陸小子說,他在徽州找了兩個大掌柜,即如此,便把生意叫人幫你管著,再叫你爹爹早早回來,你日后也要多習女紅琴藝,安心相夫教子,做些婦人該做的事兒,莫叫陸家人拿這些說你的嘴……”
蘇瑾本是正想著他話中的“二位舅父的所藏之物”是何意,聽他又老調重彈,忙抬頭,笑嘻嘻地應道,“外祖的教誨,我記下了”
朱老太爺看她面色無半誠意,氣哼了一聲,便住了嘴。伸手端起杯子吃茶。
蘇瑾悄悄看向秦氏,與她相視一笑。
朱老太爺吃了半杯茶又道,“你父親那里可去了信?叫他及早回來補聘之事,必要他在才行”
蘇瑾忙點頭應下,“這個我已與相公商議好了。待與徽州來的大掌柜見過面兒,定下人選,便叫他帶信去忻州,一是接管生意,二來是給爹爹帶信兒讓他回來。”
朱老太爺就哼一聲,吹起胡子,表達對蘇士貞的不滿。
蘇瑾知他對蘇士貞的氣兒還不消,只好賠著笑,拉老太爺說些閑話兒。朱老太爺聽聞她正在的收拾主院兒給陸三夫人住,便贊許地點了點頭。
實則經過這么些事兒,他也知道這個外孫女雖然不服管教,但通事達理,人情世故也不算糊涂……只是,想起女兒早先在朱府百般嬌養,寫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女紅,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也都是略通的……那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氣度,這外孫女雖有本事,在他看來,仍舊有些不足,若能將其母的才藝都學了來,這才合他的心意。
因而總想說教她——雖然明知說她不動,她亦不會聽。依舊想說一說
想到逝去的朱素馨,朱老太爺的面色就微暗了下來。
本來好好的氣氛,突然就壓抑起來。蘇瑾有些莫不著頭腦,小心覷眼兒瞧了瞧朱老太爺,正想說些什么活躍下氣氛,卻見他站起身子,背著雙手往外走去,“我累了,禮單你與你大表嫂詳細議一議。若有需要添加之處,只管與你大表嫂說。”
蘇瑾忙站起身子,應了一聲,看看秦氏,秦氏也微微搖頭,表示不知內情。
轉眼朱老太爺已走到門口,蘇瑾忙叫葉媽媽,“你快跟了去。老太爺院中的被褥之類可是新換上的?”
“是呢。昨兒天氣好,皆是剛拿到太陽底下曬過地。”葉媽媽應了一聲,便匆匆跟著朱老太去了。
“外祖父這是怎么了?”蘇瑾緩緩回座到椅子上,叫小秀給秦氏添茶,苦笑著道,“莫不是因我不聽話的緣故?”
秦氏此時倒有些回過味兒來了。每回跟著朱老太爺來陸府,回去的時候,他總會沉默一會子,面容肅穆,目光盯著幽幽不知名處,情緒莫名低沉。若說他是不高興,倒也不盡然,后來郭氏與王氏皆說,許是又想起了朱氏的緣故。也是,秦氏雖沒見過朱素馨,但府中的老人,人人都說瑾兒與她面目有八分肖似,老太爺十幾年不見女兒面,再得消息時,已做了他鄉魂,怎能不讓人心里難受。
但這話她也不能說,只是輕笑了一下,安撫她道,“沒事,許是累了的緣故。歇一歇便好了。”
蘇瑾心知他不是累了,但她有話要與秦氏說,便按下這話頭,遣常氏和幾個丫頭到門外候著,這才悄悄地問,“大表嫂,外祖父單上所列的十幾件本朝名人字畫,每卷價值幾何?可是外祖父自大舅母和二舅母那里硬要了來地?”
秦氏自打決定在松江府開鋪子,二人因有了一致的利益,關系便近了不少,因而蘇瑾便也不怎么避諱。
秦氏先是一怔,隨即明了,暗贊她心思靈敏,又知她一向不肯白白沾了旁人地光,便是在朱府住的那些日子,還硬叫葉媽媽取了二百兩銀了送到郭氏處,便猜到她的想法,擺手笑道,“這些字畫都是父親和二叔父搜羅來孝敬祖父的。再者,咱們家中并未分家,府中所有物件皆是公中地。即是祖父給你,你便接著就是了。”
“我是個不懂雅為何物地,白白要這些做什么?”證實了猜測,蘇瑾抿嘴一笑,端想杯子吃了口茶,笑看向秦氏,“這些字畫雖表嫂不說,我也知其價大約是不菲地。府中現尚有梅兒未出閣,一位表弟尚未娶妻,這兩宗事兒不久便要操辦,兩位舅母與二位表嫂已為心不少,早先的銀兩我也已收到,沒有再要二回的道理。”
況且,朱家二位老爺早先官位并不高,府中一直靠著祖上留下的產業過活,現今雖然已到四品,能劃撈些銀子。府中日子好過些,但他們官路尚長,難保不遇上什么事兒。到時仍需上下打點。
最重要的一點是,蘇瑾一向秉承“親兄弟明算帳”的處事哲學,她不想白白占人家的便宜。一則是她的性子所不允許,二來,多年的經驗也告訴她,但凡喜歡占小便宜地人,雖當時能得些利頭,卻會叫人因此而怕了你,從此避著你,他日再有緊急地事,再去求人幫襯,那被求之人心中還能不犯嘀咕?能幫十分的,說不得礙于情面只幫一分或者避而不見的也大有人在
而又有多少親戚也因銀錢之事,徒生間隙?
莫說她現今有些銀錢,便是沒有銀錢,也斷不能因想叫自己的嫁妝體面些而去沾朱府的光。
秦氏卻不理會她,只是擺手笑,“這話你可莫與我說,我也做不得主。你呀,還是自去與祖父說去罷”說著轉身端了杯子吃茶。
蘇瑾笑了笑,也端了杯子,慢慢吃著,好一會兒才抬頭,嗔道,“枉我那么幫著大表嫂,你這會兒倒推得干凈這字畫我不要還有,我看那單中還有一塊田產,那個我也不要”
秦氏只是推說不肯幫她。但蘇瑾心中明白,說白了,這是朱府的東西,白白給了外人,但凡是人,心中都會有不愿的想法,秦氏心中若沒半點不愿,倒讓她好奇了
若易位而處,她自家的祖父母拿著本該留給自己的好東西送人,她定然也不是愿意地。
但也不說破,只與秦氏磨纏耍賴,纏得秦氏最直直揉著額頭,苦笑,“好好好,你即十分不愿,我便與祖父說說,至于能不能說得通,我可不敢打保票”
蘇瑾呵呵一笑,“我也會與外祖父好生說說,若外祖父訓斥,大表嫂只管往我身上推便是。若老太爺執意不許,大表嫂便替我打聽打聽那些字畫值多少銀子便可。”
秦氏無奈一笑,點頭應下。接著又道,“祖父的意思是你的補聘之事,叫父親和你大表哥皆回杭州,與你撐撐場面。因而,我今兒來,還有一事:陸家送聘的日子可有消息了?父親在任上繁忙,告假也不過三五日,得先打探好日子才好給松江府那邊兒送信兒。”
蘇瑾倒是聽陸仲晗說過陸家應當很快就派了中間地人來與朱府商議此事,但具體日子卻不知,想了想便道,“那我等相公回來再詳細問一問,若得了準日子即時叫人給那府上送信兒。”
秦氏眼睛在她身上轉了幾轉,笑嘆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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