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的人肉咀嚼起來總是有些艱難,尤其是對一個牙齒落光的老僧來說,所以他嚼食的很認真,枯瘦的雙頰不停用力地顫抖,慈悲憐憫和貪婪血腥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那雙依舊淡然如春湖的眸子里不停轉換。
隨著被咀嚼成糊的血肉咽入腹中,被吸收,老僧深陷的眼窩精神漸豐,枯瘦干癟的雙頰漸豐,枯槁如木的臉上漸漸露出更濃郁的生氣。
少女的小臂就像一截被湖水洗去泥垢、潔白的蓮藕,伴著那聲令人心悸的嘶啦聲響,便被活生生啃去了一塊血肉。鮮血順著傷口流下,她的臉色蒼白卻極強悍的抿著嘴唇,不肯發出一聲痛呼。
老僧伸出發黑的舌尖舔掉唇角的鮮血,臉上卻依然保持著慈悲憐憫的神情,然而越是如此,這種極鮮明的對照越發令人心寒。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身體一陣寒冷,事態的發展太過出乎意料,無論是他還是葉紅魚,都未曾想過以德行崇高著稱的蓮生大師,竟然會是如此恐怕的魔頭,最關鍵的是,先前這位老僧所流露出來的氣息是那般的純潔慈悲,便是他心中曾經隱有疑惑,本能里卻根本不愿意懷疑這位老僧。
枯皺的臉皮上依然殘著將凝的血漬,已經把那口血肉咽進腹中的蓮生大師,卻仿佛在瞬間之中,重新變成那位德高望重,悲憫世人的佛宗大德。
他看著掌心下的葉紅魚,看著少女眼眸里的絕望與怨毒的詛咒意味,伸出手指緩緩滑過她的細嫩面容,憐憫說道:“如此可愛,我怎能如此對你?”
葉紅魚識海被制,身體失去了控制,但意識和感知卻依然敏銳,她能清晰感覺到自己變得越來越虛弱,更覺得臉上那根細瘦的手指像蛇信一般冰冷恐怖。
“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為什么沒有忍住血食的誘惑?”
老僧的眼眸變得有些空洞,有些惘然,他癡癡喃喃問著自己,忽然間自嘲一笑搖頭感慨說道:“一眼望去,兩個洞玄境的小孩子居然還能活著,數十年時間才凝了這么點可憐的念力盡數消耗一空,蓮生你現在太弱。”
他的神情回復平靜,溫和向自己以及房間里的三個年輕人解釋說道:“數十年在生死邊緣掙扎煎熬,我隨時可能死去,所以我必須吃些東西。”
解釋的語氣很尋常自然,落在寧缺三人耳中卻是格外冷酷。
寧缺此時已經能夠確認,數十年前小師叔單劍破魔宗山門,不知何故沒有殺此人,而是用大禁制把他關在此間,讓他受數十年孤單饑餓煎熬的痛楚。
數十年時光消逝,這位老僧境界再如何高深強大,也挨不住這般非人類能夠承受的折磨,漸漸油盡燈枯將要死亡,便在這時因應天時循環變化,魔宗山門重新開啟,而自己三個人誤打誤撞而來,便成為對方脫困的最大希望。
于是才有先前那么多的論道,老僧便是用慈悲如佛的這一面,讓三人逐漸放松警惕,直至再用傳衣缽為大誘惑,令道癡敞開精神世界,從而一合受制。
寧缺皺眉說道:“無論是蓮生大師還是蓮生神座,在修行世界里都擁有無上的聲望,我未曾聽過你的大名,但這兩個姑娘一見你的面便跪拜叩首,明顯對你非常信任,你完全可以等著我們把你解救出去,何必非要如此行險?”
老僧微笑說道:“因為你們解不開這座陣,只有回復實力的我自己才能破開這道樊籠,而我若要回復實力,便必須吃掉你們。”
“就算我們不能破開這道樊籠,可我們的師門長輩可以。”
老僧大笑說道:“世間能破開軻瘋子親手所設樊籠的,除了我便只有那廖廖數人,你們的師門長輩當中確實也有人可以,然而很不幸的是,這廖廖數人都知曉當年的故事,知曉我的秘密,如果讓他們知道我還活著,他們絕對不會選擇救我,而是不惜讓半個世界陪我毀滅殉葬,也要殺死我然后挫骨揚灰。”
寧缺怔了怔,然后說道:“看來你真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
老僧嘆息一聲,繼續說道:“和尸骨相伴了這么多年,其實心中早已斷了離開的希望,卻沒想到山門會有重啟的這一日,更沒想到,第一批進入山門的竟是三個可愛又可憐的小孩。我想這大概便是命運的安排吧。”
寧缺沉默無語,心想天下三癡加上自己這個書院二層樓弟子,在如今的修行世界里大抵有資格掀起幾場風雨,然而在這個前代強者的眼中,卻只是三個可愛可憐的小孩,時間這種東西對修行者而言,果然是最重要的因素啊。
“我這數十年積凝的念力確實不多,但從你們入殿開始,我便開始用佛宗問心大法,本以為你在三人中境界最弱,應該最先入幻境而難出,卻沒想到最后竟是你一人保持了心境清明,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僧看著他灑然一笑說道,雖然形容依舊枯瘦難看,但那等俯視蒼生的瀟灑驕傲氣息卻是一顯無遺,就仿佛執酒壺坐而論道的一位狂生。
寧缺猜到他此時應該是在抓緊時間吸收腹中那口血食,也并不點破,不停以高頻率放松崩緊身體每一處的細微肌肉群,回答道:“大概是你給出的誘惑不夠。”
老僧微微皺眉,看著他問道:“難道我的衣缽對你都沒有吸引力?”
寧缺微嘲說道:“我當然向往力量,但總得是真的吧。”
老僧微笑說道:“道魔相通便入神,是我多年所悟,并不曾騙你。”
寧缺微微一怔,說道:“但那依然需要先入魔。”
老僧像碧空上的蒼鷹看著籬內土雞,冷漠看著他說道:“先前便說過,書院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居然入魔二字便能把你嚇成這副模樣。”
寧缺搖頭說道:“如果是生死之前的需要,入魔又算得什么,然而首先必須是我自己愿意,不能生出質疑之心,否則便是封神又算得什么?而且既然是誘惑總要有些分量才是,你先前佛門妙音展示的那些誘惑對我而言分量有些不夠。”
這話里隱著輕蔑和不屑。
此時的蓮生不是高僧大德,而是個瀟灑甚至霸氣的狂生,微微瞇起眼睛,不悅嘲諷說道:“難道世界還有什么事物能比我的衣缽更吸引人?”
寧缺忽然笑了起來:“我是書院二層樓弟子,日后是要繼承夫子衣缽的人,就算是入魔,我也可以學小師叔留下的東西,我想這種分量應該更重些。”
老僧聽著這話,竟一時語塞,即便他驕傲到視世間道佛魔三宗為破鞋,也不敢自認比夫子更高,至于一生之敵軻浩然更是給他留下了無盡的羞辱與痛楚。
“而且我這一生從未遇見真正意義上無私的人,我總以為桌上不會平空出現一碗香噴噴的煎蛋面,所以你先前越是悲憫動人我越覺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寧缺繼續說道:“我很好奇你先前說的那些故事,究竟有哪些是真的?還是說那些全部是你為了卸下我們的心防才專門講的鬼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小師叔的影子,所以他很關心,只是枯坐骨山的老僧,箕坐地面的年輕人,明明是在生死關頭的大危局,卻很有閑情逸志說著這些閑話,這個畫面看上去不免有些詭異。
老僧滿臉悲憫神情說道:“先前講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只不過有些關鍵點沒有說透,血洗爛柯寺是我一手籌劃,那個美麗的舞女最后被我吸成了一具干尸,她死后的臉色很蒼白,白的近乎透明,但很奇怪的是,她白到透明的臉上卻依然帶著甜美的笑容,仿佛在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看著寧缺,平靜說道:“我當時很害怕她臉上的笑容,用手去抹卻怎樣也抹不掉,所以我最后把她切成一塊一塊地吃進了肚子里面,那也是我第一次吃人。”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問道:“那個舞女究竟是什么人?”
老僧微笑說道:“想要把軻浩然變成一個瘋子,死的自然他的女人。”
寧缺聽到這個答案,沉默了更長時間,問道:“就是為了挑起書院和神殿之間的戰爭?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
老僧沉默片刻,面無表情說道:“沒有別的原因,只不過這件事情最終被軻浩然識破,而衛光明這個榆木疙瘩也不知如何開始懷疑我的身份,我只好悄然只身離開桃山,遁回魔宗山門,然后便是后面這些事情。”
聽著對方漸趨渾濁的氣息,寧缺確認這位曾經的不世強者,在被小師叔囚禁數十年后,生機已經快要滅絕,如果正面戰斗不可能是自己三人的對手,此人竟是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布了這樣一個局,果然是心思縝密直至恐怖的人物。
不過想到數十年前,此人橫貫佛道魔三宗,最終險些挑拔諸派分裂,讓整個天下陷入血腥地獄之中,有這等大本事的人,對付自己三人便如牛刀對著小雞,輕松便把己等置入如此絕望險境,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寧缺看著老僧,問出自己真正的疑問:“無論在道在魔在佛,你都是備受尊崇的大人物,無論你怎么選立場甚至不用選,都能成為留諸史冊的傳奇,可你偏偏選了一條最血腥最無趣的道路,為什么?你為什么非要與這個世界為敵?”
“這話聽著有些耳熟。”老僧看著他緩聲說道:“很多年前,衛光明這家伙就經常這樣自省,他不惜與全世界為敵是因為他堅信自己是對的,而我不一樣。我與世界為敵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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