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凈房出來時,沈紫言正趴在枕頭上,半合著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杜懷瑾忙扶著她起身,嗔道:“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好生蓋著被子?”沈紫言方才不過是坐得乏了,又見著他一直不回,就想歇歇,也就懶洋洋的趴在一旁。聽見杜懷瑾關切的話語,還是覺得心里暖暖的,笑道:“這屋里燒著地龍,又有火盆,還有暖爐,我身上又穿了厚厚的小襖,不會有事的。”
說話間,杜懷瑾已撩開被子坐了上來,微冷的身子觸到被子里暖和的氣息,愜意的瞇著眼,拉開披在身上的大白狐皮的大襖,將她瘦削的身子裹在了懷中,“真暖和。”沈紫言又是心酸,又是歡喜,最后長長的嘆息:“外面天寒地凍的,哪里比得上家里。”
杜懷瑾唇邊溢出了一絲笑,“紫言,泰王兵敗,在南陽自刎了。”沈紫言心里一動,她早料到如此結局,從杜懷瑾口中聽說,還是覺得心里涌出一股說不出的情愫。似歡喜,又似悲涼。
這場戰爭持續了這么久,現在終于能夠結束,自然是皆大歡喜的事情。可是它留下的創傷還遠遠沒有結束,在一段時期內都將產生不小的影響。想到泰王留下的賬冊,沈紫言心里咯噔一跳,立刻問道:“那賬冊可尋到了?”
杜懷瑾撩著她青絲的手頓了頓,語氣低沉,“還沒有。”沈紫言就緊緊攥住了他的手,“那現在有消息了嗎?”“嗯。”杜懷瑾微微頷首,“泰王一死,他的部下紛紛前來投誠,自然帶著有價值的東西才顯得有誠意,我讓人特地留了心,并未見到賬冊。泰王的兵帳里也沒有,應該是留在了長安的泰王府。”
留在了泰王府……
這事可就麻煩了,也不知道去泰王府抄家的是誰,更不知道賬冊被藏在了哪個地方。
杜懷瑾就嘆了口氣,“去長安的是姜大人,我已經暗示過要將賬冊先交給我看看。”看上一看,不過是舉手之勞,姜大人想來也不會拒絕。沈紫言也如釋重負的松了一口氣,但還是有些擔憂,“萬一長安那邊找不到賬冊……”“不會找不到的。”杜懷瑾的手拍了拍她的肩頭,若有所指,“就是找到了,皇上也不一定會看。”
沈紫言若有所思,難道皇上打算效仿曹操,將賬冊銷毀,從此既往不咎?這樣既能安撫人心,也能揚賢明。皇上會如此做的可能也不是沒有。
不管怎樣,現在總算是有了由頭,比往日沒頭蒼蠅似的焦慮已經好得太多。
沈紫言心里的大石落地,就覺得渾身一松,慵懶的躺在杜懷瑾懷中,輕聲低語:“我這些日子好像好些了,用不了多久,應該就能斷藥了。”杜懷瑾在此事上格外堅持:“再多休養些日子,好利索了再出去。”
沈紫言輕笑,“是藥三分毒,我整日整日喝那苦汁兒,現在一聞見那味道,就覺得苦不堪言。”杜懷瑾憐惜的撫摸著她的頭,“再等等,我會盡快找到配藥的。”沈紫言嗅著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心里一片安然,嘴角高高上揚,“等你尋到了配藥,我就給你生個孩子。”
“真的?”杜懷瑾眼中一亮,一顆心軟成了一片,胡亂吻著她的脖頸,“那可說定了,你先給我生個女兒,我們給她起個最好聽的名字,然后教她下棋,畫畫……”想到以后,沈紫言心里似一汪春水,蕩漾著看不到邊際,“不行,我要生個兒子,你教他騎馬,舞劍。我們的兒子,也會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好好好,生個兒子。”杜懷瑾臉色大好,只覺得怎么都好,又曖昧的在她唇角亂啃,“若是生個龍鳳胎也不錯。”沈紫言忍不住笑了起來,只覺得之前那些煩心事此刻都不足一提。聽著窗外的風聲,心中變得格外的安寧。
再回過神來時,杜懷瑾光滑的手指已探入了她的衣襟……
過了沒幾日,果然聽見消息,姜大人奉皇上之命前往長安。而泰王舊部即日起押解到了金陵城。那一日,大街小巷,人人奔走相告,站在長長的青雀大街兩旁,看著帶著枷鎖的灰頭土臉的昔日泰王手下的將軍們進城。
沈紫言自然是無緣得見,眼巴巴的聽著杜懷瑾繪聲繪色的描述,再次哀怨的瞅著他,“三郎,我身子已經大好了,讓我出去走走吧。”“不行!”杜懷瑾想也不想的拒絕。見著沈紫言臉色不好,又嬉皮笑臉的好言寬慰:“娘子你大病初愈,自然是靜養為好,現在下著大雪,路上不好走,又是天寒地凍的,你萬一再著了涼,可怎么好?”說來說去,就是不想讓她出去。
沈紫言窩在床上已經幾個月的光景了,盼著能出去走走盼得厲害,現在滿腔熱情被杜懷瑾一盆冷水淋下,心里自然有些不悅。明知他是為自己著想,還是覺得有些不痛快,坐在床上,看著這熟悉不已的內室,早已磨光了她的耐心。從前還能透過窗子看看外間的花木風景,自天漸寒以后,就連窗子都緊緊合住,每日看見的,也就是這花瓶里不斷換上的花。
看著她面色不虞,杜懷瑾又開始撫慰:“再過上兩三日,我們就去梅花樹上收雪,用鬼臉青甕裝了,然后埋在墻角花根處,等到開春的時候挖出來煮茶喝。”沈紫言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他的寬慰之語,也不過是望梅止渴畫餅充饑之言。
但深知杜懷瑾是何等堅持的人,自己始終是拗不過他,只得罷了。
又過了幾日,聽說姜大人從長安歸來,沈紫言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也不再惦記出門的事情了。只是見著杜懷瑾每日神色如常的來來去去,和沒事人一樣,也不知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也不好問起的。
偏偏杜懷瑾這幾日心情大好,每日臉上掛著如沐春風的笑容,練字畫畫,偶爾還做了小雪人來給她逗趣。偏生就是不和她提起泰王的事情。沈紫言總覺得杜懷瑾有意隱瞞自己,終于按捺不住,在用過早膳后,問道:“賬冊的事情如何了?”
杜懷瑾笑著搖頭,“我就知道你忍不住會問起。”沈紫言不由斜了他一眼,這可是身家性命的事情,怎么按捺得住?賬冊一日不毀,自己一日不能安心。關鍵時候,杜懷瑾卻不急不忙的說道:“姜大人到了長安以后,并沒有發現賬冊。”
沈紫言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沒有找到賬冊,那賬冊會在哪里?這可就是懸在人頭上明晃晃的刀劍,說不準哪一天那絲線端了,刀劍落下來,此命休矣。想了想,心情就有些低落。又不好叫杜懷瑾看出來,只得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淡些,“是么?”
杜懷瑾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頭,“一開始姜大人的確沒有找到,后來才發現有密室,在其中發現了大量的金銀財寶,還有好幾箱賬冊。其中有一箱,里面記載著送給金陵城各個達官貴人的物事,我將其中一冊毀了……”
沈紫言這下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從山頂到谷底了。一顆心沉沉浮浮,忍不住怒道:“你就不能一口氣說完?”杜懷瑾清澈的眸子里不見一絲愧疚,反而戲笑道:“紫言真是急性子,為夫還沒有說完,就……”下面的話卻說不出來了。
一滴淚落在他的手背上。
一下大喜,一下大悲,沈紫言忍不住落下淚來。
杜懷瑾見著慌了神,連連許諾:“紫言,我以后再也不戲弄你了。”沈紫言哪里聽得進去,淚落連珠子,幾乎將杜懷瑾的手背淹沒。“紫言,紫言,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如此大意……”低聲下氣的,帶著幾分哀求的味道。
沈紫言含淚白了他一眼。
杜懷瑾就和小狗一樣,粘了上來,“紫言,紫言,紫言……”一遍遍的喚著她的名字。沈紫言終于按捺不住,破涕為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杜懷瑾卻又理直氣壯的說道:“大千世界百雜碎,我這樣的,你算是見識到了。”
沈紫言斗嘴從來就不是杜懷瑾的對手,現在情緒大起大落,更難以和他抗衡,只得拿出帕子拭了拭眼淚,扭過頭不去看他,“你方才可說過,以后都不再戲弄我了。”杜懷瑾訕訕然笑,“那是情急之下……”
沈紫言心中暗惱,暗暗呸了一聲,那邊杜懷瑾就不依不饒的纏了上來。
次日清晨,沈紫言早日穿戴妥當,眼巴巴的看著杜懷瑾,“我可以出去走走了吧?”杜懷瑾點點頭,又低聲囑咐她:“你可得穿嚴實點,也不許多走,只在屋子里轉轉便罷了。”沈紫言自然滿口應承,能下床走動已經是極大的進步了。
或許是太久沒下地走動的關系,踩到地板時,腳下都有些輕飄飄的。身子一歪,險些站立不穩,杜懷瑾忙扶住了她的腰,“我看還是先歇息幾日再說。”沈紫言好容易能下地,哪里肯罷休,自然從他懷里站直了身子,“我沒事,多走幾步就好了。”
果真穩當的走了幾步,一面走一面看杜懷瑾的臉色,見他沒有阻止的意思,親自撩簾去了正廳。見著她出來,正擦拭桌子的秋水幾個齊齊住了手,都是滿臉喜色,“夫人,您下地了!”
沈紫言含笑點頭,揚聲說道:“等明日,我們就出去看雪里梅花。”不過是說給杜懷瑾聽的。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了出來,他就是不愿意,也得在丫鬟面前給自己幾分體面,不好就此拒絕的。
果然,跟在身后的杜懷瑾無奈的搖頭,然而看著她滿臉的雀躍和欣喜,眼里也是盛滿了笑意。望著她的眼神,愈發的溫柔。走進幾步,無可奈何的嘆息:“你就是再高興,也得先用過早膳再說。”
沈紫言抿著嘴笑,眉梢微挑,“我要吃小米粥。”杜懷瑾望著她寵溺的笑,“好。”沈紫言被他熾熱的目光望得久了,有些不好意思,垂著頭裝作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坐在了靠窗的榻上,聽得耳邊北方陣陣,喜道:“明日我們就去采雪。”
眼里的流淌著異樣的光芒。
杜懷瑾支著下巴,默默的凝視她,“好。”沈紫言歡喜得不知該說什么好,朝著杜懷瑾粲然一笑,“到時候親自煮茶給你喝。”杜懷瑾見著她眼里的光華,心中一蕩,不由自主的就撫上了她的面頰,彎著身子,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
沈紫言微微一怔,飛快的脧了眼屋子眾人。只見秋水幾人都垂下了頭,只裝作沒有看見一般。杜懷瑾卻又含笑坐回了原位,待到小丫頭端著小米粥上來,親自替她盛了一碗,“慢慢吃。”沈紫言匆匆吃完,又央求道:“我要去給娘請安。”
杜懷瑾臉色微沉,分明就是不愿意。他哪里不知沈紫言說著請安是假,想要出去游玩是真。但一抬眼便見著對面沈紫言期盼的看著自己,終究是不忍,無奈妥協:“披上斗篷再去。”又命人打著青綢傘,出了廳房。
外間的寒氣撲面而來。
沈紫言絲毫沒有覺得不適,反而有一種重獲新生的喜悅。杜懷瑾將她緊緊攬在了懷中,生怕她著冷的樣子,提心吊膽的提醒,“你慢些走,當心摔倒。”沈紫言一轉臉就看見他緊張兮兮的面龐,笑了笑,依言放慢了腳步。
看著一路上怒放的梅花,露出了笑顏。
不多時便到了福王妃的院子,守在門口的婆子見了他們二人,都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詫異。沈紫言心情愉悅,也不甚在意,喜笑顏開的進了正房。就看見二夫人回過頭來看了他們一眼,繼續說道:“娘,我大弟弟,今年已經弱冠了,您也是見過的,一表人才,我母親為了大弟弟的婚事不知多少心,只是找不到合適的人家。您見多識廣,認識的人家也多,還求您幫忙相看相看。”
福王妃眉頭蹙了蹙,正立在一旁的杜懷瑾,卻是眉眼也沒有動一下,顯得比往日沉默了許多。沈紫言微微一怔,立刻會意過來。二夫人這哪里是想要求福王妃幫忙相看,分明就是想借著福王府的名頭替她弟弟說親。
一來福王妃認識的人家的確多,可是福王妃這樣的身份,認識的當然是一品夫人,公卿夫人。她看中的女兒家自然不會差,但是二夫人是庶女,她的同胞弟弟,也不過是個庶子。俗話說竹門配竹門,木門配木門,二夫人的弟弟,雖然是國公府的庶子,但要是想要從金陵城這些高門大戶里面選女兒,多半只能選庶女,但福王妃歷來眼界高,又如何會認識庶女?除非是選擇小門小戶的嫡女,可是福王妃這樣的身份,更不可能和小門小戶來往了。
說來說去,福王妃認識的人里面,根本不可能有和二夫人的弟弟身份相當的大家小姐。
二來,福王妃要是出面替二夫人的弟弟說親,也顯得她對二夫人的器重和喜歡。否則,怎么會親自去替她的弟弟相看媳婦呢?而且福王妃在公卿世家里面身份地位都高出一截,她要是說親,誰家不肯給她幾分面子?這樣未免就有些仗勢欺人的嫌疑。
不管怎么說,沈紫言覺得,福王妃都不會同意二夫人的請求。
那邊杜懷珪看著二夫人的眼神就有些陰森起來。
沈紫言見得分明,心里微微一跳,就聽福王妃淡淡的說道:“我近些日子也不大出門了,見得人也不多,來來去去就是幾個老姐妹,若說起好人家的女兒,我只知道安王家的郡主嬌憨可人,聰慧大方……”先是拒絕了二夫人,然后是抬出郡主的身份羞辱二夫人……
二夫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娘,安王府上的郡主今年才十一歲。”福王妃就淡淡哦了一聲,目光落在沈紫言身上,親自攜了她的手坐在身邊,“你怎么來了,也不好生將養著,這是我命人才做的羊奶,你喝喝,養養神。”沈紫言嘗不慣那種腥味,可這是長輩的心意,又如何能拒絕,溫順的接過白乳瓷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將滿滿一碗羊乳喝盡了。
杜懷瑾眼角余光瞥見,冷峻的面容慢慢柔和下來。一轉眼,卻看見母親似笑非笑的瞥了自己一眼,雙靨微紅,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一聲。沈紫言聽著,忙放下瓷碗,急急問:“是不是受涼了?”杜懷瑾眼里滿是暖暖的笑意,光華幾乎令天地山川失色,“不礙事。”
那邊福王妃臉色微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道:“真是兩個呆子!”林媽媽也跟著笑了起來。那邊杜懷瑜就揶揄的望了杜懷瑾一眼,沈紫言微微覺得有些窘迫,垂下頭不敢抬頭看眾人戲謔的神色。
二夫人的臉色愈發難看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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