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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中,齊眉棍在地上的一頓,發出了巨大的聲響,驚人的威勢。同時被震懾到的,不僅有竹記的眾人,還有跟著過來的幾名綠林小弟。
“九紋龍”史進,作為梁山之上武藝最高強的一批人之一,他的槍棒功夫,僅僅在火候上稍遜于盧俊義,比之林沖,也不相上下。只是林沖科班出身,功底扎實,風格極正,史進則是少年任俠,從小風風火火的性格,一手槍棒,也使得極為率性,天馬行空,比起林沖來,就多了幾分縱橫無忌的氣勢。
只是梁山破滅,在斷崖前目睹了林沖被逼落崖的一幕之后,史進勃然大怒,殺了一幫想拿林沖頭顱領賞的梁山叛徒后,也只能流落江湖,回到草莽之間。
寧毅滅梁山,掀起的聲勢委實不小,他原本想著要不要南下京城,為一眾兄弟報仇。然而任俠率直之人,心中的想法也是相對耿直的,自己這邊殺了對方家中一半的人,對方殺過來,蕩平了梁山。綠林嘛,有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你殺我我殺你的,因此他心中雖有復仇之念,反倒并不執著,而在他想來,對方連整個梁山都滅掉了,南方肯定是各種搜捕梁山余孽的通緝令,于是在尋覓林沖未果后,干脆掉頭往北,一路上憑著自己的功夫,混些吃喝。
北面世道不好,但對于他這種高手來說,反倒像是如魚得水。一路上認識了一些人,打了幾架,也就在小范圍內混出了名氣。以他重義氣的性格,對待身邊兄弟。向來是極好的,隨后在這小鎮上定居下來,就跟鎮上的一些商戶,收些保護費什么的,算是成了一個小幫派的地痞頭子。
黃河以北。尤其在太原附近這一帶,向來龍蛇混雜、黑白難辨,這種小幫派許多時候還與官府有隱性的合作關系,民眾也樂于接受,因此算不得什么見不得人的活計。只是梁山那么大的場面都已經過去了,那么多的兄弟死在眼前。史進多少有些心灰意冷,從此不再過多的爭強斗狠。
以他的功夫,江湖上已是一流往上,就算在太原那樣的大城市,都是可以打出名堂的。在這類小地方。遇上幾個流氓地痞,往往舒展一下筋骨,架便打完了。跟在他身邊的小弟知道這個大哥很有些來歷,但對他的功夫,還是沒有確切認知的。但在此時,陡然爆發而出的殺氣,連他們都幾乎被嚇了一跳,那一瞬間。棒出無影,卻呼嘯凌厲,人影飛出之后。齊眉棍砸在地上,道路都像是在動,幾名小弟也知道,大哥這是遇上大仇人了。
竹記那邊,跟車的護衛通常只有兩名,其中一人飛出去后。另一名稍微年輕的男子陡然拔刀就沖了上來,眉目青澀卻狠厲。但他在沖過去時,便被地上的那名護衛伸手拉住了。
“咳咳……不要打。”
“但是……師父你……”
“史頭領……已經留手了。來。這便是我曾跟你說過的,梁山上槍棒功夫最厲害的頭領之一,九紋龍史進……你見過史頭領。”
被打在地上那人口中吐出鮮血與被打落的牙齒,然后便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臉上挨了一棍,是被打落牙齒的主因,之所以吐血,卻是因為被一棍推在了心口上,震出的內傷,但此時看來,他竟也是毫不在意,還讓身邊的年輕人向史進見禮。史進便冷哼一聲,抬了抬手。
“你我是敵非友,不必有禮。哼,你別以為你不擋不避,我便不會殺你。方才只是打個招呼,我史進殺人,總得把話講清楚!”
史進棍法厲害,性子也是直率,他方才盛怒下出手,第一棍取的便是對方面門。這種開局的凌厲殺招通常是要讓對方躲的,誰知道對方看起來并非毫無武功的普通百姓,卻也根本不避,他便撤了七分力氣,第二棒將人打飛,滿腔怒意更多的卻是轟在了地下。
此時聽得他的說話,那臉上帶血的竹記護衛拱了拱手:“史頭領的任俠義氣,在梁山上素來是有名的,在下一直也仰慕得緊……”
旁邊那年輕的護衛卻道:“什么任俠義氣,使勁殺人……我看也稀松平常。”
臉上帶血那護衛瞪了身邊的徒弟一眼,隨后又道:“……今rì下午見到史頭領安好,委實欣喜。哦,在下名叫田克山,本是劉唐劉頭領麾下親衛,史頭領應該是不曾聽過在下名字的。”
“好啊。”史進怒極反笑,“自報姓名之后,后事你也想好了嗎?你可知劉唐大哥是死在何人手下!”
那田克山一臉平靜:“劉頭領死于燕青之手,燕青如今隨著盧俊義盧員外為朝廷做事。至于在下,若說后事。田某在汴梁城東養了幾個孩子,皆是去年糧荒之時,沒了家人的乞兒。史頭領殺我之后,若真有可能,不妨代為照顧,若不行,田某也是明白的。”
史進的神色微微滯了滯,片刻后,咬著牙關:“……你吃錯藥了?被打壞了頭?以為說這種事史某便不殺你!還是說你覺得往rì里做錯了,就想以此贖去罪責!?你們……怎么回事?”
“若說贖罪之心,確實是有的。”田克山神色淡然地說著,“田某這一生,從小就做了許多錯事,上了梁山,做的錯事更多,劉唐頭領死了以后,我最終投了竹記,這在史頭領看來,當然也是不講義氣,是一樁錯事。官兵打進梁山時,為求活命,我還將身邊的兄弟殺了,砍了他們的頭以求自保,這也是大大的錯事。我自覺罪孽深重,如今做些這種事情,能讓我心中安寧,也確是無可辯駁之事。”
“好。”史進點頭冷笑,“你自知罪孽深重,做些這種事情,便覺得可以一筆勾銷?”
“絕不可能一筆勾銷。”田克山道。“過去的錯事,做了就是做了,再怎樣后悔,贖罪,死了的人還是活不過來。我上梁山之前。便是劫道的山匪,上了梁山,仍然是劫道殺人,我以往以為只要有兄弟義氣,其余的事情便可不再計較,因此心中安寧。如今心中不再安寧,所以做些好事,皆是自私之念。”
夜風之中,火光獵獵。史進身上氣勢凜然,名叫田克山的男子站在那兒。臉上帶血,半邊臉頰也要腫起來。他說著這迂腐之言,看起來竟像是絲毫不落下風。史進拿起棍子,緩緩走向側面。年輕的護衛便始終拿刀對著他。
“這樣便是好人了?”史進道,“世道凋敝,朝廷貪官當道,你想要當面面俱到的好人,惡人便要欺壓過來。我那林沖兄弟是如何上山的。他被自己人追殺,掉落懸崖尸骨無存!我輩武人,原本就顧及不得太多。我史進自習武以來,一直謹守義氣,對身邊兄弟誠心以待,便是會死,也絕不更改!你一個殺了自己兄弟的混賬,今rì竟敢在我面前裝得大義凜然?”
“也是因此。史頭領守了兄弟之義,便可以問心無愧地揮刀去殺其他無辜之人。田某曾經也是如此。若非如此,大概也活不到現在。因此史頭領的義氣,我是明白的。也因此……史頭領今rì要殺我,我明白是為什么,心中也就毫無怨尤了。”
那年輕護衛道:“我卻不是毫無怨尤,我們竹記上下一心,想殺誰,先過我這關!”他話音落下,陡然便被田克山伸手推開:“不要添亂,你我加起來也不是史頭領對手!”
“殺了我們,自然有其他人來!”年輕護衛犟著脖子道,隨后,鋼刀又對準了史進。
史進繞著兩人而走,此時步伐也停了下來,他皺著眉頭,瞇了瞇眼睛,對眼前的事情,既有嘲弄,也有困惑,只是一開始的嘲弄,逐漸被更多的困惑取代了。
“最后問你。”他說道,“不能一筆勾銷,也不是好人。你做這些,又有何意義?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
田克山搖了搖頭:“偽君子比真小人好,好一點點,比壞一點點好。我等不想說做了惡只要悔過一下,就能成好人,只是想通這一點,心中多少能安寧些許。史頭領,你心無羈絆,要殺我,我是沒辦法的,只是竹記不會從這里走。我們到處走,到處去說那些好事,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你打跑我們,接下來不光我們竹記的人會到,還會有官府和軍隊的人過來介入。我們東家很有權勢和人脈,史頭領也是知道的。”
史進偏了偏頭,吸了一口氣,看著田克山那眼睛,竟被那股死一般的平靜震懾住了。習武之人講究念頭豁然、通達,也就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完整的解釋,能夠令三觀暢通,然而在這之前,一生行得正坐得直的大俠他曾經聽說過,卻從未曾見過眼前這樣的“偽君子”。但他畢竟是個性格耿直的人,心中有困惑,過得片刻,竟將棍子收了起來。
“我會想過你說的事,再來殺你。”他一字一頓地這樣說完,然后轉身。舉步要走之時,卻想起了一件事,偏了偏頭,“喂。”
這一下,他的聲音已經低了許多:“我那林沖兄弟……你們后來有查到他的狀況嗎?”
“梁山之人,逃了的,后來官府追究了一部分,皆是查清有大奸大惡行徑的,可能是東家那邊的意思。”田克山道,“但對于林沖林頭領,還有史頭領這樣的,后來并未再有追索。我曾聽說,周侗周宗師曾為林頭領說情,林頭領武藝那么高,田某心想,他或許還在哪里活著吧。”
你可知他已掉下懸崖去了……
史進心中想著這句話,但終于沒有說出口。當時試圖圍殺林沖的那些人,后來被他一路追殺,一個都沒有留下,因此除他之外,也就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了。林兄弟……可能在哪里活著,也可能已經掉落懸崖,尸骨無存了。
他雙手握拳,舉步離開。一幫小弟也跟著過來。走了一陣,聽得后方腳步聲響,竟是那田克山從那邊追了過來:“史頭領,在下還有一句話說。”
史進陡然轉身:“放你一次,你倒真以為我是婆婆媽媽的娘們了。你啰里啰嗦,我真殺了你!”
田克山停了下來,抱了抱拳,語速極快:“離京之時東家那邊曾有人傳,金人真可能興兵南下。”
“往rì不都在這樣說嗎!”想起以往總在說的金人威脅,還有去年的招安詔,史進猛地一揮手,隨后又覺得這事太過遙遠,“何況就算真有此事,告訴我又有何用!”
“呃……”田克山愣了愣,“只是史頭領如今在這邊,近雁門關,呃……還請保重。”
田克山說完,往后退開,史進也陡然轉身,罵了一句:“cāo!”舉步前行。想著田克山說的話,確實在往rì有很多人這樣說,但若真的把它當成事實來想,確實太過遙遠,若真打起仗來,能不能打到這里算是兩說,若真到這里,自己無非死戰,或者離開就是。
而一旦這樣認真的想法興起來,總覺得……像是有什么東西忽然梗在了心中,他搖搖頭,將事情從腦子里甩出去。
寧毅領著錦兒的出門,只是短期南下去處理些事情,沒幾rì便回到了汴梁。此時小嬋的身孕已近九個月,原本在自己初到武朝時圍在身邊轉的小丫鬟,忽然間變成了帶球跑的孕婦,委實給人以時光流逝的觀感。
當然,更多的觀感還是來自于夏rì的沉悶,此時已是炎夏,陽光明媚,知了們每天在樹上沒完沒了地叫,寧毅組織家里人抓走和趕跑了許多。上午在家處理各種瑣事,又或是過去相府,與形形色色的人見上一面,說些細碎言語。中午回家,午飯過后,與家人喝上一碗冰鎮的甜品,扇著扇子在一塊聚集,在涼床上小憩。
有關于金人會南下的言論,最近這段時間神奇地減少了許多,有可能是夏天的沉悶讓人的話也少了——當然,兜售危機論的書生始終還是有的,但更多的人開始收斂起來,更喜歡與人分析金人不可能南下的原因,又像是害怕觸動了什么讖言,驚動了壞心眼的神明。
詩會的請柬常常還會送到家里來,寧毅偶爾參與,會帶著檀兒、云竹、錦兒等人一道去,等到詩會結束或者沒了興致,便又踏著汴梁城的夜色一道回家。
與師師的來往倒是不少,雖然已經隱隱過了花魁的年紀,但師師在京城里的行情還沒有完全減退,想娶她、見他的人還有許多,但都是屬于私人性質了。至于什么大型的詩會、宴會,主人家則更傾向于一些更年輕的花魁。只是雖然行情未減,私下里的應酬不少,師師對這事反倒更加隨性起來,沒事便推掉邀約,在京城里晃蕩游玩,也常來找寧毅聊天,大抵是寧毅的言語常常能給她以啟發。她做了這么些年,還沒個歸宿,李媽媽便也不阻攔她了。
六月里,回到汴梁后沒幾天,去年中了舉人又補了個實缺的宋永平因為一些政務上的事情,又回到京城里來,寧毅左右無事,便領著他倒礬樓上去坐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