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意識到這次糧價飛漲問題的嚴重,到終于下定決心采用寧毅的提議,這期間,作為主導人,秦嗣源要做的心理建設不會比認識人少。當決定了要做事,一切也就踏上舉手無回的地步,八月間,當第一批官員對秦嗣源的決定表示質疑時,相府這邊,當即便做出了清晰的應對。
由于這次被安排在幾條商道之上的官員多少與相府有些關系,秦嗣源首先發出的,還是一篇比較簡單的書信,說了這次的受災人數,對于糧價的預期,受災人群的預期,其余的不再多講。若三日之內還未執行命令的,去職的文告立刻就從吏部發出,由接替的吏員直接帶到當地,當場將人去職查辦。
這算不得什么新奇的事情,朝廷大員每一次辦事,幾乎都有立威的一道程序。就算手段專橫一點,去掉一些外地小官的職位,還不至于會鬧到朝堂上去。但是肅殺的氣氛已經在醞釀,少部分注意到內情的人,都等待著有人出來首先彈劾秦嗣源等人出格的做法,但是此后混亂的導火索,卻是由八月底的一道陳梳開始的。
那是戶部之中,一位名叫薛德義的六品主事遞上去的折子:《論商事利國》。
武朝立國以來兩百多年,商業發展迅速,近幾十年來,一些大商家有錢之后,也已經開始插手政事。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既然能夠往這邊伸手了,當然也想要一個進身之階。這期間。正途自然是增加自家的底蘊,培養讀書人。另一方面,這些年來,也逐漸有人在朝廷上宣揚商業的重要性,曾經也有人遞過幾個不大不小的折子,有的當場被打回,后來也有引起了一兩次小風暴的。
最后國朝的態度看起來倒也明確:商業當然是有重要性的,但商人要地位,別想!
當然。一個階層的地位改變,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若有明眼人也能夠發現,這種原本牢不可破的情況,這些年來,其實也已經有所松動。
但想要將事情真的擺到臺面上去議,還不到時候。
而這一次,這位名叫薛德義的戶部主事年事已高。行將致仕,相對于不久前李頻三十出頭就跳到從五品的位置,這位老先生戰戰兢兢地在官場打熬了一輩子,此時才不過是一個正六品。他上這份折子,也不知是他人指示,還是感到自己在官場上已經干不出什么事情。忽然豁了出去,想留下點什么。總之,這份折子無疑給了秦嗣源這邊一個最好的緩沖點。
折子上去之后,并沒有因為它的大逆不道被立即駁回,兩位丞相將折子交給了皇上。而后動用他們的影響,壓下留中。交群臣“隨意看看,議論一下”。
而后一切都爆發開來,眾臣子說這折子是大逆不道,薛德義被叫上金殿,有人當場大罵:“你又收了那些蟊蟲多少銀子!”薛德義原本戰戰兢兢,但他也已經老了,哪受得了這種罵,硬著脖子與人辯論一番。接著開始有人說:“這里面的一些話,也是有道理的嘛。”
雖然說囿于時代的局限,武朝人對經濟的理論未必敏感,但薛德義確實是一輩子都呆在了戶部,這本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論文事例詳實,邏輯有據,隨便拿出一段,很能引起討論。一時間,朝堂上就“大逆不道”和“一部分有道理”議論起來,爭吵不休。
到得第二天,御史言官彈劾薛德義,與大商戶勾結,欲翻覆圣人之言,導人逐利,動搖國本,大逆不道。當場便有人出來彈劾這些言官,時時危言聳聽,看似正直無私,實則是在阻礙言路。而后有人遞上另外一些彈劾奏章,以真憑實據彈劾其中幾名言官并不清廉,私下受賄為他人控制。
情況開始混亂開來,朝堂之上猶如被點燃了的一地火油,接下來的日子里,要么是唇刀舌劍的互相謾罵,要么是有些官員被揪出錯處來,貪贓枉法、行賄受賄,而后,一部分商人趁災情泛濫屯糧的事情,相府公器私用的事情,吳敏背后家財萬貫的事情,蔡太師結黨營私的事情,各種各樣的東西都被扯上了臺面來,眼看便是又一輪黨爭的序幕。
這樣混亂的官場局勢,一時之間人人自危。相府這邊也在竭力自保,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商人們想要話語權由來已久,忽然又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其實一開始也不知道會不會就是他們主導——相府與一些背后有商人勢力的官員反而走近了一些,朝堂之上雖然混亂不堪,御史臺也是剛直不阿的到處放槍點火,整個事態卻在混亂中保持了某種微妙的平衡。
在這樣的局勢里,只有一個人,是真正保持著穩坐吊魚臺的態度,心情愉悅地看著這一切的。卻是原本應該心情煩躁的周喆。
雖然大家開始互相彈劾了,總有一些外圍的貪官被揪出來,讓他忍不住將奏折扔在地上大罵:“殺了他!這幫家伙是在動朕的根!”但對于整個形勢,他卻看得出乎意料的開心,有一次看奏折時樂不可支,還心血來潮地跟旁邊的太監說話:“杜成喜啊,你看看你看看,哈哈哈哈……這些老東西啊,一把年紀了,在朕面前干的這些事情,哈哈,真是……演得好累啊!”
杜成喜一時間卻看不出皇上是真開心還是假開心:“圣上是在說,最近朝堂上的事情?”
“當然,最近這朝堂,真是熱鬧,朕好久沒看見這么熱鬧的事了,哈哈,有趣……”
“奴婢倒是聽說,最近朝堂上吵得好嚇人,圣上……是不是那什么……黨爭……”
杜成喜說得有些猶豫,周喆這才稍稍收斂了笑容:“黨爭。”他想了想這兩個字。然后有笑出來,“什么黨爭。哪里是什么黨爭。杜成喜啊,你還是太嫩了,沒看出來嗎,最近御史臺忙得不可開交,見誰彈劾誰,真要是黨爭,哪里會是這種樣子。朕早就說過,這老秦啊。最得朕的心意。”
“圣上是說……秦中丞?”
“嗯,秦會之,他當初被遼人擄走一個人就逃了回來,朕早知道,他是誰也不怕的。”他笑著,自得其樂地搖了搖頭,“你說黨爭。朕告訴你,昏君才怕黨爭,朕是不怕的,只要天下歸心,黨爭可以裁舊立新,只不過啊。如今咱們還是在干大事,攘外必先安內,有一些人朕還是要保的。御史臺如此剛直,倒是少了朕很多麻煩。”
明白周喆此時已經是在自言自語,杜成喜沒有接下去。過得片刻,聽得周喆又自得其樂地笑了笑。
“嘖。朕得多給他點封賞……不過不是現在……”
朝廷之中因商事而來的這場風暴,到了九月里,已經有數十官員被波及下獄。這是秦嗣源的領域,寧毅并未參與其中,不過若從后往前看,這場看似影響驚人的官場混亂,也不過是此后更進一步利益沖突的導火索。而若是從更大的角度看來,武朝境內的這場黨爭也好,饑荒也罷,又都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大事。在所謂天下的范疇里,有幾件事,在九月里發生了。
北地之上,張覺率五萬兵馬降于武朝,他將兵馬屯駐在潤州近郊,同時脅迫附近的遷、來、潤、隰四州。雖然當初金人南來,張覺投降了金人,但他的平州軍兵強馬壯,元氣未損。這一下,在燕云十六州范圍內,武、金兩國勢力一時間完成了逆轉。據說郭藥師在軍營中鼓掌大笑,稱終于找到了可以倚靠的兄弟。而十六州中,其它一些地方的官員,暫時也出現了投靠的意向。
相對于右相府此時緊鑼密鼓準備的賑災,在大部分人看來,招降張覺,才是密偵司辦成的更為亮眼的一件事。景翰帝周喆原本就對金人拒不歸還十六州的行為頗為不爽,這次也總算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只不過這段時間朝廷爭斗熾烈,對于張覺的封賞,暫時卻還沒有決定——這也是朝廷正在屏息等待著金人的反應。
金人震怒!派出了人與武朝進行了嚴正的交涉——其實這也比較讓人開心,以前武朝派人去跟對方談十六州的事情,對方根本就懶得理,這一下:你終于要理我了吧。
于是武朝這邊的王安中等人趁機跟對方又討論起十六州的事情來。
而在此時,西北面的大草原上,有一件事情,正在眾人的視線之外發生著……
如果要在遼國末年選出幾個契丹的“英雄”來,蕭干是其中一個,而耶律大石,也必然能名列其中。
早兩年時,金人南侵攻克中京,當時的天祚帝不敢抵抗,率先逃走,為了安定人心,耶律大石等人擁護耶律淳為天錫皇帝,抵抗女真人。
此時的耶律大石,是遼國之中主導聯武抗金的最大力量,可惜,遼國的熱臉貼了武朝的冷屁股,此后武朝兩次攻燕京,童貫率領二十萬大軍第一次打過來時,便是他率兵敗對方于白溝河。第二次郭藥師率軍奇襲燕京城,城內的抵抗也是他與蕭德妃共同組織,后來蕭干揮軍,將武朝人的第二次進攻一舉擊潰。
可惜這樣的抵抗持續不了多久,此后童貫等人花錢請女真人出兵,攻克燕京,他被女真人俘虜。但他在被俘之后又借機逃脫,與蕭德妃一同投靠天祚帝。可惜天祚帝無法原諒他擁立新帝的事情,不再信任他,于是在天祚帝準備與金人決戰的前夕,他殺了監軍,帶領兩百多的親衛精騎,開始了往西北而行的歷程。
在另一段歷史中,耶律大石的這一程,被稱為偉大的西征。他帶著這兩百多人行至中亞,此后數十年間東征西討,建立西遼帝國,疆域東至高昌,西抵里海,成為中亞霸主。十多年后,他曾經率軍東征,試圖復國。金國人堅壁清野,最終將他打敗,此后金人試圖遠征,但也在中亞的沙漠中被耶律大石擊敗,這一戰爭,成為金與遼的最后交鋒。
此時,他就率領著這批最精銳的手下,進入了蒙古的大草原,這里是遼國原本的北疆,幅員遼闊。由于遼人對草原人本就不怎么待見,金人擊潰遼人之后,這些地方,也屢有叛亂,但相對于女真人來說,這邊的狀況,都是些毛毛雨了。
耶律大石原本在遼國就頗有威望,離開天祚帝后,他這支隊伍,也已經攜帶了不少的吃食補給。對于他來說,一旦決定了要走,眼前的路,也就海闊天空了,只是內心多少還是有些惘然和寂寥。這一天行得一陣,視野的前方,出現了蒙古人的騎隊,看見他們之后,停了下來,擺出了……看似防御的陣型。
鷹在天上飛。
“那是什么人?”耶律大石皺了皺眉,朝著副手問了一句。
“看起來來意不善,國內亂了以后,草原上的這些蠻子,也都趁機橫起來了,其中有幾個部落,聽說規模還不小。”
遼人向來是瞧不起蒙古人的,他們馬術雖好、弓箭也不錯,但一直以來,其實物資貧乏,性格上……有些方面甚至比女真人還野蠻。此時自己這邊兩百多精騎都是跟隨自己已久的精銳,對方看起來,也不比自己多。他皺著眉頭,看了看遠處為首的那匹高大的黑騎。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他說道,“擺出陣勢,讓他們閃開!”
騎士擺開了陣勢,朝著那邊行去。堂堂大遼帝國,被女真人欺負,被武朝人欺負,如今居然這些東西來也圍觀自己了,眾人心中,都憋著火。
云在高高的草原上飄,不久之后,鐵蹄轟鳴,踏過了染血的草原。遼國最后的英雄,在奮戰之中燃盡了自己的余暉,有一根歷史的線,悄然斷裂了。
有一個名叫孛兒只斤鐵木真的可怖名字,正在滾滾大潮中,逐漸變得清晰……
歷史濤濤,而身在其中的人,往往也只能看見和掌握身邊的事情,九月中旬,右相府的院落里,陽光隨著落葉的堆積正在逐漸變得失去力量,寧毅走進一間房間,在書桌前揉了揉掌心。
“接下來,是我表演的時候了……”
這一天,第一批準備好的糧食,開始進入各個災區。此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這都將是他居中坐鎮的地方,畢竟對于價格的規律,只有他最為清楚。而在另一個院落里,名為秦嗣源的老人,在應對著朝堂與官場上洶涌物議,明刀暗箭,在政治層面上,為這一切鋪平道路。
而可想而知,接下來,當利益擺上臺面的一刻,前奏已盡,真正巨大的危險與惡意,才將朝這邊撲過來。
所有被損害了利益的地主、豪紳、商販,在這一刻,將成為敵人。
寧毅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