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在月光下的,是火焰與刀光、以及鮮血。
二月十一凌晨,名為四平崗的山嶺間,廝殺聲連綿開去。到得此時,彌漫著淡淡血腥氣的山嶺間喊殺聲已經逐漸少了,這是因為戰斗的重心已經朝著西南方向延伸過去,而眼下又并非大規模的軍陣對沖,當廝殺的一方潰散逃離,剩下的就是一地狼藉的殘局。
在戰事的最初,優勢的一方是合圍而來的,被圍的一方并不容易殺出,導致雙方曾在這附近僵持了一段時間,而后才迅速地轉向西南。此時在這片地方,除了搜索的官兵、巡捕、尸體、俘虜,附近的林間偶爾還會有未及逃脫的傷者暴起傷人,隨即被幾名士兵圍上去,或是拿下,或是殺掉。但由于留在這邊的官府力量并不多,不能形成鋪天蓋地的搜捕網,因此對附近林間的搜索還有些保守。
這次過來的士兵與捕快、衙役,大多數還是朝著西南追過去了。
名叫宗非曉的總捕頭提著兩把鋼鞭锏,自夜色中走來,他身材魁梧壯碩,比旁邊的人大都要高出一個頭。雖然穿戴著刑部官員的衣帽,但由于修煉武藝的關系,頭上其實是沒有頭發的。這次刑部的兩名總捕頭中,鐵天鷹精明強干,而宗非曉看來更顯兇戾可怕,只是目光深處,又不失一份銳利與陰鷙,此時鋼鞭锏上沾了鮮血與碎肉,令得他看起來更有壓迫感了。
“搜索周圍,把受傷的兄弟抬下去!死了的人尸體要找到!若有落單了的亂匪,我也要一個不留的全揪出來!”
這魁梧漢子的聲音在夜色下傳開。而隨著一隊隊火把的晃動,又有手下領了他去看那邊聚集起來的尸體與俘虜。雖然這一次官府一邊展開了合圍,但被圍的一方皆是綠林高手,一場大戰下來。倒是官府的一邊死傷更多,但考慮到這已經是方百花最后能夠集中起來的精銳,這樣的犧牲倒也是合理的。
“……摔碑手,至少二十年的功力……這是鷹爪……哼。南霸刀,參天刀杜殺……還是杜殺……嗯,這是淵明刀……”走到擺放尸體的那片草地間,宗非曉一具一具的尸體看過去,隨后問旁邊的人道,“需要注意的人當中,有多少人被抓,多少人死了?”
聽他詢問,跟在他旁邊的隨行捕頭探過頭來:“被抓住的人有余方石、陳田、鄭一山、羅六耳……現在發現已經死了的有……”
跟在身邊的這人是刑部的精英。一一報出名字之后。宗非曉便點點頭。不遠處又陡然傳出一陣的喊殺,隨后兵器交集,又有落單的被抓住。宗非曉看了一眼。又聽身邊的隨人說道:“霸刀的那一撥人,有的已經被沖散了。那女刀匪被趕往了東面,已經安排了人去追。總捕頭,其余的人,要不要往西南邊去增援一下?”
“你們不見得追得上……”宗非曉低聲說了一句,話音未落,陡然有一隊人從東面過來,手中還拖著什么東西,用布包著。宗非曉瞇起了眼睛,那東西拿過來時,竟是一把鑌鐵巨刃,令得他一時間有些認真起來:“這個是……”
布包著的,赫然是劉西瓜慣用的那把霸刀巨刃。
“回稟總捕頭,我們追過去不久,失了那女子的蹤跡,然后在附近的溪水里發現了這把刀。”
“難怪。”心中升起的期待放了下來,他搖了搖頭,低聲道,“說了你們追不上的,現在更追不上了。”話語之中,倒也不見得沮喪。
當年刑部設計圍殺劉大彪,宗非曉與鐵天鷹都有份參與,這一次劉大彪的女兒出現,顯然也想找他們兩人報仇。但也由于當初為了圍殺劉大彪的調查,對于這名少女,他們多少也是有概念的。
能夠揮舞這樣一把巨刃戰斗,戰陣之上頗為有利,但如果對手太強,單打獨斗中并不占優勢。而為了駕馭這把武器,需要鍛煉的不僅是力氣,還有輕功。在這樣的戰斗里忽然扔掉這把幾乎成為對方標志的武器,的確有些出乎宗非曉意外,但也因此,他能夠明白少女是下了決心要擺脫負累,別說身邊的幾名刑部高手,就算自己與鐵天鷹兩人,都未必有把握能在今天晚上攆上對方。
既然追不上,那就無需強求了。他擺了擺手,身邊的人又重復問了一次:“總捕頭,那匪首那邊……”
宗非曉望向西南邊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追出去那么多人,已經夠了。如今方百花手下領著的,功夫底子都不錯,我們現在再追過去,也找不到人了。”
他如此說著,片刻,卻是古怪地笑了起來:“只是墻倒眾人推,方臘一脈在江南作惡,樹敵無數,能不能真逃出去,可也難說得很呢。”
夜色茫茫,方百花等人逃離的方向已經看不見什么動靜,唯有月光撲在山間,猶如升起的氤氳,在宗非曉的話語中,充滿了詭譎的味道……
月色的光芒中,有什么東西匍匐在林間,無聲而緩慢的前行。
兩道穿著衙役服裝的身影從前方過來,手中的樸刀拍打著草叢,一邊前行搜捕,一面小聲說話。陡然間,黑暗中的身影躍過明月的清輝!
噗的一下,那身影與兩名衙役迅速而又無聲地沖撞在一起,其中一名衙役陡然朝后方飛了出去,身體撞在樹上,竟沒有絲毫的聲響。另一名衙役轉身到一半,作勢揮刀要砍,手臂被切了一下,然后身體被輕輕一推,緊跟著便是人頭往反方向的一轉!
夜色之中,這一切都只有黑白相間的剪影,當那纖細的身影如風一般沖出,其中一名衙役身影被打飛貼在樹上。旁邊另一名衙役由于那一切、一推,只是像觸電般的震動一下,然后是人頭與身體不協調的旋轉。在他的身邊,襲擊者的身影也因為這一下用力。在月光中展開了裙擺,旋又合上。
襲擊者身側,腦袋被掉轉了方向的衙役無聲地倒下,那邊的樹干上。最初被擊飛的那人也如軟泥般的無聲落下去。隨即,襲擊者纖細的身影繼續俯了下去,溶入一片黑暗之中。
時間轉過不久,另一片草木的邊緣,名叫西瓜的少女身影從草叢中無聲走出,她籍著夜色又前行了一陣,前方便有動靜傳來。
雙手之上,兩把短刀無聲地擎出,貼在了身側。但下一刻。她并沒有出刀。而是無聲而迅速地繼續前行過去。那邊出現的。是“淵明刀”方書常的身影,隨后還有“鴛鴦刀”紀倩兒,“羽刀”錢洛寧以及另外三名隨行而來的霸刀營高手。
“怎么樣了?多少人到了?”
“沒多少。回還往前面去了……這次官府殺得太突然,能瞅空殺過來的只有我們。杜大哥他們被追著脫不了身……”
“中間有內奸,官府才能咬得這么準……不過暫時不管他們,有沒有機會?”
“……恐怕很難。”
幾人說話之間,都是壓低著聲音,走過前方的一處遮擋,劉西瓜朝著側下方的一處光點密集處望去。那一邊,便是依舊押解著方七佛與一干永樂俘虜的營地。
對于自己所在的這支隊伍會被咬上,眾人之前就有了心理準備,曾經想過幾個預案。而當鐵天鷹、宗非曉他們精銳盡出時過來救方七佛,算是其中一個比較靠譜的想法。不過想要有這樣的機會,仍舊得期待對方真正有破綻。
這一晚的突襲,官府做得太好,估計方百花所帶領的眾人之中是有內奸的。混戰之中,杜殺與鄭七命等人應該是沒找到機會,與方百花她們一道,被追往西南了。方書常等人終于是臨機應變地實行了原計劃,但此時看過那營地的陣勢后,少女還是皺起了眉頭。
想要一次圍殺自己這邊,鐵天鷹與宗非曉理論上是需要動用很多人的,精銳盡出恐怕都不夠,但此時看來,他們竟然沒有出動自己預想的人數,又或是已經從周圍州縣調來了人手。眼下的營地,看起來沒有多少的破綻與入侵的可能,相反,在這次出擊的同時,他們還加強了守衛。
如此看了不久,有人從下方上來,是到更前方去觀察的“金背刀”鄭回還,他朝西瓜點頭打了招呼,隨后卻是皺眉搖頭:“可能沒機會,鐵天鷹還在那邊坐鎮……”
劉西瓜沉默半晌,皺著眉頭想了一陣,才深吸一口氣,將手指在空中晃了兩下,又晃兩下。
“那就走。”
她如此說道,轉過身去,目光之中神色復雜。但眾人也知道此時冒險也是無濟于事,互相交換了目光,點了點頭。
不久之后,他們終于還是隱沒在了這邊的黑暗中。
夜色依舊,一行數人沉默地繞過前方山嶺,循著方百花等人逃亡的方向追去。追了小半個時辰,才開始有人說話。
“他們調了人。”這是簡單的結論。
“這附近本就是官府的地盤。”
“還好官府人雖然多,高手倒還是不如我們。”
“跑得掉的,只是這次之后,估計沒機會了……”
“姑姑她們怕是想要追到京城去。”西瓜低聲又陰沉地說了一句。
“那又能如何!不過自投羅網……”
“怕是勸不了。”
一批武林高手在戰陣之上改變不了太大的局面,但就算官府聚集的人多,想要將一批綠林高手趕盡殺絕,卻也是極為艱難的事情。眾人心中有這樣的共識,雖然這次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不少人死了又或是被抓,剩下的人終究還是有逃離或是反省機會的。擺明是一步步走入陷阱,事情不能再這樣干了。
在這一刻,他們還沒想過整件事情在眼下就遭到覆滅的可能性。但這一認知,在半個多時辰之后,就遭到了考驗。
那是在將與方百花等人匯合的林子附近。陡然遭到襲擊的那一刻開始的。
西瓜與方書常等人一路追索,速度極快,又半個多時辰之后,他們追上了逃亡隊伍方才落單的幾人。隨后便遭到了襲擊。
首先接敵的是紀倩兒與錢洛寧,黑暗中殺出的敵人武藝極高,揮舞兩把細長彎刀朝著兩人快速斬來,這邊才擋下。又有七八人同時襲來,武藝都是不俗,西瓜朝著前方一迎,接敵的同時,也心叫“遭了”。
之前寧毅的信函過來時,便托陳凡說清了這次方七佛時間背后的推手,以王黼為首,勢力龐大的幾個世家都有參與。如果說他們要將自己趕盡殺絕,在動用官府力量的同時。這些人恐怕就已經派出了家中奉養的綠林高手。此時一交手。耳聽著前方樹林還在傳來廝殺。西瓜第一反應便是這件事。
她刷刷幾刀將前方一人逼退,低喝道:“殺進去!”其余人也試圖擺脫對手,但并不見得順利。方書常正與一名持劍的中年人交手,看似伯仲之間。正欲將對方迫退,對方卻仿佛知道他的出招一般,一劍朝他的破綻間刺了過來!
方書常一瞬間變招飛退,腿上刷的還是被拉出一道傷口來。他心中驚疑,對面的人顯然是非常熟悉霸刀刀法。但眼下也不是細想的時候,那邊聽得有人在低喊:“是霸刀莊的人!”隨后便聽破風襲來,稀稀拉拉的暗器與箭矢朝著這邊射過來了。
眾人躲開暗器與流矢,籍著樹木的掩藏,一路前沖,途中自己人與敵人混雜一起,偶爾能見到零星的戰斗,一大撥的敵人已經合圍而來。
這樣的林子里,如果說來的是普通人,西瓜只身就有可能將上百人殺破膽,但如果來的都是高手,整個情況就會真正變得殺機四伏。如今也不清楚對方到底是怎么聚集起這樣多的高手的,按照以往的了解,哪怕一些大家族富可敵國,能夠請江湖上一流高手當客卿,但也絕對到不了這等規模。
一路向前,火光逐漸亮起來,那邊是多年前摩尼教一個廢棄的“圣壇”,實際上就是幾間破了的廟宇,方百花等人此時顯然就在那邊。奔跑之中,陡然見得前方身影閃動,兩道身影在昏暗的林間沖撞在一起,其中一人散發披肩,發聲大喝,兩人轟轟轟轟對了幾招,威勢驚人,躲在旁邊的兩人受到波及,都被打飛了出去。打斗的其中一人,看來便是陳凡。
作為方七佛的嫡傳弟子,陳凡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力量極大,并且他長期經歷戰陣廝殺,真要殺人時,手段也是兇狠暴戾。但此時全力出手,對面那散發大漢竟在暴喝中與他打了個平手。
幾下交手之后,陳凡陡然抽身,那大漢沖過去,穿過幾棵樹木后邊失去了陳凡的蹤影,他猛地揮拳將一棵樹干打得木屑飛濺,這邊西瓜等人潛行過去,與陳凡打了個照面。
“出事了。”黑暗之中,陳凡見到他們,舔了舔拳頭上的血跡,低聲說道,“忽然來了一批高手,不知道什么人……那家伙力氣真大……”
“姑姑她們在前面嗎?”
“就在那邊,有些人藏在這邊林子里,被沖散了,我過來撿撿便宜,順便聚攏一下人,再不想辦法來不及了……”
“知道。”
西瓜點點頭,如今大家還在被追殺的狀態,如果被這幫高手牽制住,再有官兵合圍,那就真是死定。正要往前去,方書常卻靠了過來,神色驚疑:“等等,‘瘋虎’王難陀……”
“什么?”陳凡問道。
西瓜本也想問,但隨即,她記起自己曾經聽說過這個名字。
“方才與陳凡你打的那個人,像是‘瘋虎’王難陀,那時我隨師父學藝,還沒怎么在江湖上跑,只見過幾次,十多年了……”
“那又怎么樣?”陳凡并不明白。
也在此時,方百花的聲音陡然從那邊的破舊廟宇方向傳來:“你們什么人!?”
這些日子以來的戰斗中,方百花本已受了傷,并且非常疲累。但她畢竟是女中豪杰,曾經率領大軍作戰,在這樣的情況下。話語之中通常還有著颯爽的英氣,但這一刻的問話,英武中明顯也帶了一絲猜測與驚疑,與方書常剛才的驚疑。有著一絲雷同。
眾人奔向那邊的途中,聽得轟然一聲巨響,巨響之中又夾雜了骨骼碎裂的聲音,透過隱約的光芒。那邊的幾座破廟宇中,有一堵土墻倒塌了,其中還明顯有砸上去的幾具人體。
“百花妹子,好久不見了。”
漫天的灰塵里,有人從那邊走出來,身材寬大,輪廓漸漸顯形間,袍袖飄飄如彌勒,揮舞著煙塵。若是身處近處的就能看清。方才這身材高大的胖子朝這邊過來。兩名方百花手下的高手試圖攔他。他只是一步跨出,兩名高手就像是黏在了他的肩膀上,直接撞在了那看來還很結實的墻壁上。兩人身上骨骼盡碎,這胖子卻直接撞穿了整堵墻。跨了過來,語氣醇厚而又平和。只這一手,已是接近宗師級別的實力,當年的方臘或許可以做到,方七佛或許也可以,方百花是不行的,陳凡與劉西瓜也不可能。
那幾座破舊廟宇邊的空地上,方百花已經認出了他,手持紅槍,站直了身子。她三十多歲,對方四十多,是認識的。
而在這邊,方書常仔細地看了那人,片刻后才有一聲嘆息:“林惡禪……‘魔佛陀’林惡禪……”
陳凡攤了攤手:“什么人啊?”
西瓜轉著眼睛,然后看了他一眼。旁邊的方書常也看了看他:“佛帥沒跟你說……”這是陳述句卻并非問句,顯然方書常多少能明白其中的緣由。
“魔佛陀”林惡禪,“瘋虎”王難陀,這兩個名字,在十余年前或許有著偌大的名聲,但在此刻,真正重要的,卻也不僅僅是他們了,而是因這兩個名字而來的,另一個人的名字。
西瓜輕啟了雙唇,不知道為什么,在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異常的平靜。
風吹過林間。
“司空南……”
“啊……”陳凡嘆了口氣。
風在林間吹過去,火光晃動,嗶嗶啵啵的響。白色的光芒。
方百花半身染血,按下了紅槍的槍尖,斜對往前方。
有些事情,在某個象征出現的時候,就能夠想得通了,倒也不必問為什么會這樣,至少這一刻,沒人想問。
有聲音在夜色里響起來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總是一代新人葬舊人……走的那天,曾經說過這句話……”
那言語蒼老,仿佛響起在樹林的每一處,光芒蒼白,照在許多人的臉上。
富可敵國的世家,也難以搜羅許許多多的一流高手,唯有有底蘊的武林世家、江湖勢力,能夠做到這一點。
摩尼教……
“……你們要做大事,也確實做到了大事,若是真能做成,你們一輩子也不會再見到我……可是百花啊,你們的前頭,已經沒有路了……”
曾經有那樣的一個人,被趕下了她的位置,在最初的時候,他們一直提防著她的卷土重來。因為即便失敗,在最開始的那段時間的,她的影響力仍在。
然而時間過去,那人心灰意冷,銷聲匿跡,一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分裂的摩尼教終于又重歸一體,他們開始做他們想做的大事,逐漸地忘卻了她。
直到……真正敗亡的出現……
“……老身回來了。”
隨著那聲音,林惡禪走向方百花,伸手按了過去!
紅槍點出去!光芒與風中,有身影陡然間躍出樹林,朝著那彌勒般的男子轟出一拳,破風聲響,這是陳凡全力轟出的一記沖拳。拳風之中,那胖大男人寬大的僧袍朝著后方轟然鼓舞起來。另一邊,是沖出樹林的少女,她的巨刃已經扔掉,雙手之中揮著一把單刀,卻仿佛揮著比先前的巨刃還要沉重萬斤的利器,目光之中,兇狠決然!那是霸刀!
杜殺,羅炳仁,鄭七命,方書常,外號瘋虎的王難陀以及眾多的高手,仿佛就在弦斷的那一瞬間,瘋狂沖來。
這一刻,沒有猶豫的余地,沒有人能夠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