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易在印刷廠的辦公室內,認真的寫下了“可兌換十分之四克黃金”,“可兌換四克黃金”.
磨墨的肖璐好險沒笑出來,使勁捂住嘴,鵝頸似的脖子前后凸擼著。
“我寫的不好?”陳易翹起嘴角。自家人知自家事,字是時間練出來的,他就算是有時間,這輩子也沒時間練了。
肖璐垂下頭隱著笑說:“我覺得還行。”
陳易故意大言不慚的道:“和盧老先生的顏體比,怎么樣?”
“您還真是……”肖璐聲音弱弱的,想笑想的臉都抽了。
陳易搖頭晃腦的不去理他,繼續在那里寫字兒。
高秋看的一臉肉疼,心里都開始給自己編纂外號了,“丑債券銀行”,“最丑債券銀行?”,“廢紙銀行”……
二十多年的宦海沉浮才能壓住他那顆蠢蠢欲動的心,總算將反對的話給咽到肚子里了。
包括李老等人在內,沒有一個人同意陳易這種勞命傷財的行為——但人家勞的是人民,傷的卻是自家財,而且理由也很充分:債券主人寫的字,就是一種承諾。
除了“字丑”和浪費之外,大家再沒有充分反對的理由。盡管這兩個理由都非常的充分……奈何陳易并不承認。
印刷廠的設計科長,用迷茫的眼神捧著那幾張紙去掃描了。
陳易拍拍手,也是如釋重負的模樣,問印刷廠的老板道:“周一的凌晨四點以前,要做好10億元的黃金債券,12點以前要完成10億元的鉑金債券,能做到嗎?”
“有點緊。”
高秋咳嗽了一聲,說道:“老吳,別打馬虎眼,你要是做不出來,耽誤了時間,那尾款就一分錢也別想要了。”
300億的債券,光是印刷費用就得上千萬,頂得上印刷廠全年的收入。老吳一拍大腿,自責道:“是我說錯了。一定,是一定能做出來,一會修改好了,工人全部三班倒,干部都不睡覺了。”
“還是高行長面子大。”陳易打趣著高秋。
吳廠長裝作沒出來,說道:“高行長的高風亮節令我等佩服,我們國企系統里,誰說起高行長不豎起大拇指,威信是一等一的。”
明知是假話,大家還是笑的很開心。
身為一家商業銀行的老大,高秋在工商業中的地位自不必說。尤其像是江北印刷二廠這樣的國營企業,困難的時候要借銀行的貸款給工人發錢。這種錢從四大行是沒法借的,故而對國企而言,江寧銀行之類的政策性城市銀行更重要——人家吳廠長也沒有說假話,這種情況下的高秋的威信絕對是一等一的。
在等待制版的幾個小時里,吳廠長帶著眾人參觀了印刷二廠的車間設備和安保措施。
他一路走一路介紹,主要內容就是開頭一句話:“別看我們是江寧印刷二廠,咱現在比一廠還要牛。他們那個老錢不行,都市場經濟了,還天天往輕工局里跑,真不知道搞什么。”
陳易掛上感知卷軸,一會摸摸這臺機器,一會摸摸那臺機器。
別人以為他是好奇,陳易實際在看機器的年代。他不懂機器,但卻知道一樣,新機器多的工廠是效益好的,是銳意發展的,而舊機器多的工廠是效益差的,是吃老本的。因為工廠算成本是算機器折舊的,省下來的錢若不用來更新機器,那就是出問題了。
只見他一邊摸一邊點頭,吳廠長等人也不明白他看出了什么,心中還極其忐忑。
“安保情況如何?要不要幫忙?”陳易摸累了,就直起身子問起了最關心的問題。
吳廠長早等著呢,連忙說道:“咱印過債券、股票,早年也印過鈔票、糧票、工業票,那時候國家有好設備的廠子少,直到70年代,我入廠五年了,才不讓干的。規矩都知道。工廠外面的情況……要是方便的話,再有點武警就好了。”
他沒說警察,那東西在搶劫時幫不上大忙。而且警察都是本地有家有室的,望著印鈔廠指不定怎么流口水。
二廠是高秋選的,所以他也站出來說別人不方便說的話,道:“吳廠長他們的制度非常嚴密,工廠內的安全可以保證。比如這批100萬張債券,工廠只會得到100萬張債券用紙,紙張是買斷的法國公司的設計,不能仿造,生產定額。同時,100萬張債券也會一一對應100萬個特別計算出來的編號,這些編號就像是密碼一樣,在我們的電腦中都有記錄,任何人兌換的時候都要經過特制的驗鈔機與電腦中的記錄核對,一旦出現重復或多出來的編號就會報警。當然,生產出來的100萬張債券也會在出廠時進行檢驗,其中就包括編號。另外,如果出現廢品,紙張也不能丟棄,必須統一記錄和銷毀,第二天再補印前一天的廢品。上個星期的大量兌換也是一塊試金石,我留意過了,沒有任何出現一張重復的債券,也沒有出現設計編號以外的債券,所有的債券都是合格的。”
他一面說,陳易就一面點頭,卻是旁邊的二廠領導急出一鼻子汗。
印刷廠的直屬上級就是輕工局,準準的歸常務副市長方振南管理。所以此次債券發行,方振南雖然沒有說話,輕工局領導還是明確表示“這是一次政治任務”。對二廠的領導們來說,經濟任務完不成是丟臉,政治任務完不成是要丟帽子的。因此,陳易哪怕是摸一下機床的動作,也會牽動他們的神經,比看美女脫衣舞還要激動。
吳廠長一直等著上面的人來檢查,這刻拍著胸脯立軍令狀道:“我三令五申的宣布紀律,您放心吧,廠里絕不會出問題。出了問題,您唯我是問。”
稍停,他一臉正色的繼續道:“國企工廠有一點好,工人都是知根知底的,那些偷奸耍滑的,偷雞摸狗的都不會有,我早給打發到輔助組去了,一線車間的干部里,80都是黨員或預備黨員,黨齡20年以上的骨干超過一半,您絕對放心,就算是有只耗子吃了原料,我們也會在它消化前,把它的腸子揪出來。”
肖璐撒嬌的笑:“吳廠長,您說的太惡心了。”
“是是是,我錯了。”吳廠長低眉順眼的像是被小媳婦欺負的老公公,一下子緩和了剛才的嚴肅氣氛。
陳易臉上也露出了笑,道:“我知道你們有自己的一套規則,但還是要小心再小心,別出問題。”
“一定一定。”
“麻煩高行長協調武警部隊吧,派一個中隊就行了。”
高秋哈哈大笑道:“我可不敢要這么多人,武警中隊是連的編制吧,那得100人了,咱的面子不夠啊”
他的“啊”字拖的長長的,充滿了可能性。
陳易撇撇嘴道:“看你。吳廠長去要,高行長幫忙在一下,到時候會批的。也就是讓他們移防一個地方。”
他的口氣很大,高秋等人卻覺得理所當然。
自何復漢走了之后,陳家在江寧已是絕對的一家獨大。除了孫茂鑫還掛著市委書記的名義之外,政府、軍隊均已融歸陳家的傳統實力。只要老爺子不倒,這種局面就不會發生質的改變。高秋要不是積極的靠攏陳家,否則他又何必趟黃金債券這池渾水。
貨幣最容易出現的狀況就是造幣廠內的舞弊。例如多印和偷竊。偽幣反而不用非常擔心。制造假幣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尤其是以假亂真的假幣,做的越像成本越高。在英鎊、法郎等紙幣發行的早期,英國人和法國人也很擔心出現假幣,因此制作的異常繁瑣和精美,水印疊著水印,以至于以現代科技都無法偽造——現代貨幣收藏泰半得益于此。反而是二戰結束后,各國的紙幣越來越簡單,水印更少而成本更低,防偽能力因此削弱而不像是人們想象中的提高。這當然不是因為人類的道德感增強,而是處于成本和主動防御的雙重考慮。
成本是源于貨幣通貨膨脹,100年前的貨幣購買能力是現在的數十乃至數百倍,因此原來為100英鎊而設計的防偽措施放在100年后的100英鎊上就顯的昂貴。另一方面,所謂天底下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別看現代顯微鏡能看清楚微生物的鞭毛,也能看清水印的全部構成,但要仿造,那非得要掉幾十個專家的老命,用費幾百個研究人員的大半生,對假幣集團來講也不劃算。
具體到陳易來講,債券上的水印之復雜盡管比不上當年的英鎊,但也確實遠遠超過了美元、歐元和人民幣,因為這是一種不貶值的有價證券,所以才會投入更多的成本。任何偽幣集團若是有正常的思維的話,他們首先應當仿制的是美元、歐元等國際貨幣,而不是只限于江寧至多中國地區發行的黃金債券——唯一黃金兌換渠道是江寧總行,不想自投羅網的話,他們的偽幣必須非常像才行。
國家意志為核心的假幣也是類似的道理。雖然人們經常將一個國家看作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但就像是“組織”這個神奇的組織一樣,組織其實是可以追溯到某個人的。譬如世界上最強大的科技國美利堅,美國總統是不敢下令制造中國假幣的,除非他做好了中美斷交乃至開戰的準備——就算他做好了準備,他們的國會也不會同意這樣的事。相同的道理,任何以黨派利益為先的政客都不會出于國家利益通過這樣的決定,尋求正義和個人利益的政客或黨派領袖和同仁也會竭力反對任何相似的無厘頭提案。以公務員形式存在的事務官也許有興趣窮一生之精力去做好這件事,但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即使是中央情報局這樣的機構,他們也不能正大光明的去進行一次假幣活動,陳易也不怕一個披著情報機構外皮的假幣集團,這種事情完全可以交給中國的情報機構去處理,甚至不用動用銀森家族的神術騎士。
事實上,二戰期間的偽幣擾亂戰已證明失敗。陳易甚至沒有仔細考慮過國外政府的問題。
黃金債券一定會惹麻煩,但絕不是在國外。
“廠長,新版刻好了。”技術科的人傻頭傻腦的過來報告,打斷了廠領導的報告時間。
吳廠長用恨死他的表情瞪著這個傻子,轉頭對陳易笑說:“我得去一車間看看了,接下來讓肖璐給您介紹工藝流程和技術吧。”
肖璐是跟進印刷廠情況的幾個銀行職員之一,在印刷廠內有專門的辦公室和宿舍休息。不管她知道多少流程和工藝,總比糟老頭子的解說有意思。
陳易自無不可的道:“好,看到債券生產出來,我就回去了。”
“您放心,一定讓您準時吃到晚飯。”吳廠長轉身跑著上崗去了。
機器的轟鳴聲逐漸增強。
肖璐陪在陳易身邊,一路給他介紹各種情況,小姑娘聲音小,只有趴在陳易耳邊說話。
說的時間長了,肖璐不自覺的將半個頸部搭在陳易的肩膀上,從而令自己舒服一些。
高秋等人自覺向前,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
肖璐開始并未發覺自己的動作不妥,后來發覺了,又擔心欲蓋彌彰,于是干脆安生的將頭放在陳易的肩膀上,吐氣若蘭的給他介紹車間的各種機械和工作方式。
陳易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耳朵是人體最敏感的器官之一,那暖暖的風就像是撓癢似的,極舒服。
不知什么時候,機器開動了,吳廠長興奮在車間內跳來跳去,指揮著工人們“加把勁,加把勁”。
大家的目光開始從那些龐大而靈便的機械上收回來,工藝也都講完了,肖璐戀戀不舍的讓下巴離開了陳易的肩膀。
“小陳先生,您看。”吳廠長茫然不知的拿著新印刷出來的100元黃金券給陳易看,灰色的紙面上有他陳易的筆跡“可兌換十分之四克黃金”。
高秋忽然羨慕起了這個年輕人。
將自己的字印在錢上,大約是僅次于將自己的頭像印在紙幣上幸福吧。
自詡銀行家的高秋行長越看那紙筆越心熱。他現在算是明白了陳易的要求——誰能抵擋這樣的誘惑。
陳易胸口的灼熱感越來越強,那是“遵守誓言”的信仰在發揮“誓言”部分的作用。
他反反復復的檢查了紙筆,確定沒有問題后,對吳廠長喊道;“做的不錯。”
吳廠長高興的握拳,又去一線工作了。
“我得回去了。”陳易伏在肖璐的耳邊說話。他的腿能碰到黑色網格的絲襪,有非常清晰的柔嫩感。
她現在才知道吹進耳鼓的熱氣是這種發熱方式。
強忍羞意,肖璐的小下巴重新靠上了陳易的肩膀,喊道:“你還來廠里嗎?”
“沒有時間來了。”
這興許是最后一次見面了!
肖璐得出這樣的結論,她不禁伸手拉住陳易的胳膊,鬼使神差的在陳易耳邊喊道:“我的宿舍就在廠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