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屏記

第三五九章 分居

宜年居

廳堂內方才還熱熱鬧鬧,齊攸說出那句話,廳堂內立刻就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看著齊攸。

齊攸站在那里,神色很平靜。

當初他們結束平西鎮四年的任期,荀卿染曾經在他面前說過,外任的差事不錯,他們都還年輕,不訪多做一兩任。可是看到容氏的衰老,對他們的依依不舍,他便沒有做出回應。荀卿染善解人意,也沒有再提起過。

他在容氏身邊長大,自然是受到容氏的影響最多。諸如分家、分產、分府別居這些,他從沒有想過。

帶荀卿染搬出齊府這個想法,是在那次彈劾事件后在他腦子中成型的。這次的事情,堅定了他這個念頭。今天早上,荀卿染向他說起的那個噩夢,更是讓他明白,一直以來,荀卿染心中的隱憂和壓力是多么的巨大。

是因為了解他對容氏的感情,對這個家的感情,荀卿染即便受了委屈,也從沒鼓動過他離開。可是他卻不能再讓自己的妻子兒女再受這樣的委屈,明明是在自己家中,應該輕松適意,可他們卻要如臨大敵,時時提防。也多虧曾在平西鎮住過四年,那些丫頭婆子沾染了些彪悍之氣,不然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他自幼習武,后來到御前做了侍衛,也曾經歷過一些險境。作為武將,他并不把這些當做一回事。但是荀卿染和他們的孩子,不過是婦孺,她們所處的也不是廝殺的疆場,而是自己的家,她們不該時時面對危險,尤其是來自本來應該愛護她們的家人的危險。

“我們會盡快搬離。”齊攸再次道。

“攸兒,你說什么?”容氏顫顫巍巍道,“你昨個可是答應了我的。”

齊攸要帶著荀卿染搬走,這對容氏來說,甚至是比兒孫們要求分家,還要讓她大受打擊。

齊攸望著容氏,心中有些不忍,卻只得硬下心腸。

“我答應老太太的事情,一定會做到。老太太只管放心,”齊攸道,“我們搬出去住,不會影響到這件事。”

“不,攸兒,方才都說好了,大家依舊像原來那樣住著。你的擔心……”容氏看了一眼齊二夫人,“雖說是分家,可二太太依舊要禁足,沒我的話,便不能出祈年堂。”

“攸兒,你不能搬走。”齊二老爺終于開口說話,“方才……,我雖不贊成,可也無話好說。可是咱們房里,你要搬走,這不行。”

方才是齊大老爺那一房要分家,齊二老爺作為弟弟,又因為齊二夫人的事情心中有愧,就不好說出反對的話來。但是現在齊攸說搬出府去,這不就和分家一樣,他不能答應。

齊儉則是在齊攸一開始說話的時候,表情就變得十分熱切。齊攸要搬出去,總得另外置辦房產,還要日常花銷來源,這些便該從二房剛分到手的家產中出。如果齊攸能搬出去,那么他豈不是也能搬出去了。他和齊攸是一樣的,現在有容氏在,總不會虧了齊攸,那么二房給齊攸多少,大房里就該給他多少。不,應該更多。齊大老爺和齊二老爺幾乎是均分了齊家的家產,可他們這一房只有他和齊修,他應該分的更多。

齊儉摩拳擦掌。

“最近府里出了許多事情,多和四弟有關。四弟分出去過日子,也是好事。”齊儉道。

齊攸只說搬出去住,齊儉說的卻是分出去過日子。這其中的差別,在場眾人又如何聽不出來。

“三哥說的對。”齊攸不僅沒有反駁齊儉,反而贊同了齊儉的話。

“若要走,也不該是你走。”齊二老爺的話中帶了怒氣,狠狠地掃了齊二夫人一眼。

齊二夫人靠著齊儀的胳膊,低頭拿帕子抹起了眼淚。

“攸兒,”容氏顫著手招呼齊攸。

齊攸走上前,扶住了容氏。

“攸兒,是不是因祖母這樣處置,你到底還是記恨祖母?”

“不是。這事祖母是和我商量過的,我答應了祖母,便不會反悔。”齊攸搖頭,“只是,卿染身子越發沉重,總得找個安……靜的地方生產。”

容氏心中嘆氣,齊攸是想說安全的地方吧,因為顧忌她的想法,而只說安靜。這府里已經不是安全的地方了。

“攸兒,你不相信祖母?祖母不會再讓二太太出祈年堂大門一步,染丫頭的安全,都在祖母身上。”

“祖母,我不忍您再為我們操心。”齊攸看了一眼容氏已經不那么挺直的脊背。

“攸兒……”容氏抓住齊攸的手,滿懷期待地看著齊攸,“祖母舍不得你。”

“祖母,”齊攸的聲音中流露出痛苦。

容氏的打算,他都知道。如今宮里的賢貴妃懷著身孕,又“不可受驚”。賢貴妃幾番詔齊二夫人進宮,已經昭示齊二夫人對她平安產子的重要性。這就是齊二夫人的免死金牌。只要她沒瘋狂到去造反、行刺皇上、太后,為了皇家血脈的安穩,齊二夫人就是不死金身。而齊二夫人想必也是明白這一點,才會變得有些肆無忌憚。

容氏求的是一個穩字。將齊二夫人禁足,而齊二夫人身邊的心腹到現在已經幾乎都被清除干凈了,齊二夫人沒能力再生事。這樣,等賢貴妃生產后,再根據情形另作打算。

容氏所求的穩,是賢貴妃身孕的穩,整個齊府的穩。

但是這個穩,對荀卿染卻是隱憂。

齊攸在齊府中長大,后來又一直在御前行走,他看明白了一件事。人們熱衷于權和勢,認為自己掌握了權勢,但很多時候,是權勢掌握了人。

容氏剝奪了齊二夫人的權,但是齊二夫人的勢還在。因為賢貴妃,因為賢貴妃肚子里的龍種。

為了富貴,很多人愿意鋌而走險。齊府內,難道就沒有這樣的人。容氏浸yin權力這么多年,難道就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可以為了容氏退讓,可以顧全大局,但并不是沒有底線。比如現在,他就不能再讓自己的妻兒處在這樣的險境中了。

“祖母,我不會住的很遠,我會常回來。”齊攸道,突然又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性,“祖母若愿意,可以過去跟我們一起住。”

齊攸的語氣很熱切。

容氏卻是一臉的黯然,她知道,她已經勸不轉齊攸了。

“傻孩子”容氏嘆道。

齊攸也發覺自己說了傻話,不說容氏在這里住了一輩子,舍不得離開。就算容氏舍得,她也不能拋下兒子去跟孫兒住,那樣兒子們哪還有臉面那。

祖孫倆俱是壓低了聲音說話,不過廳堂內的人還是聽到了一部分。

齊二老爺、齊儒、齊儀等人也和容氏一樣的一臉黯然,齊二夫人低著頭,看不清表情,齊儉卻是伸長了脖子,目光灼灼。

容氏放開了抓著齊攸的手,將身子靠在靠枕上。既然已經抓不住,那不妨松松手,或許反而能抓的更緊一些。

“柳樹巷那有府里一處三進的宅子,雖小了些,暫時也夠你們住的。那里家具都是全的,離府里也近。你便帶著染丫頭先住進去吧。”容氏道。

“祖母,這些小事,您就不用擔心了。”齊攸道,“寧遠居的人和物,我都會帶走,還有我那幾匹馬。”

齊攸話一出口,廳堂內便響起了竊竊私語。

“攸兒,你不只是想搬出去……”容氏看著齊攸道。

齊攸擺明了是要分家出去,雖然他對家產幾乎沒有要求。

“四弟,你倒大方,沒個有出息的產業,你出去喝西北風不成。要我說,你們兄弟四個,就該將家產均分。趁著今個賬目清楚,賬房們還在那屋子里沒走,就分了吧。”齊儉忙道。

數道目光,夾雜著利劍飛向齊儉。

齊儉抹了抹臉,他豁出去了,今天的機會實在難得。雖然大老爺和大太太答應了給他好處,但若現在趁勢與齊修均分家產,他只會得到的更多。

齊二夫人卻抬起頭,她知道她現在說話,肯定會被訓斥。但是她不說,就沒人替她說。

“儀兒和佑兒兩個都還沒成親,儒兒和璋哥兒又是那樣的身子,珍姐兒眼看著也要預備嫁妝。老太太,不能這么分啊。”齊二夫人拖著哭腔道,“況且老爺和我還在那。”

眾人也都聽明白了齊二夫人的意思,她并不是想阻止齊攸分出去,她只是想阻止齊攸家里的財產。

“太太。”齊儀紅著臉,扯了扯齊二夫人的衣角。

齊攸嘴角漾起一絲冷笑。

“老太太,就按我剛才說的,除了那些,我什么都不要。”齊攸道,“我齊攸就算沒有本事,也還養的起自己的妻兒。”

“寧遠居的東西,哪一樣不是……”齊二夫人再次開口。

儀已經是滿臉通紅,“您要是連我這個兒子也不要了,您就繼續說。”

齊二夫人被齊儀的樣子嚇到了。

“乖儀兒,娘,娘不說了,你別急。瞧你,急的頭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娘不說了,娘什么都不說了。”齊二夫人忙安撫著齊儀。

齊二夫人這個時候還如此不知趣,容氏氣的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二奶奶忙上前服侍,容氏好容易止住了咳嗽。

“再去將賬冊拿來,”容氏吩咐道。

寧遠居上房

“……寧遠居里的全部人和東西,都是四爺的,還有四爺那些馬匹四爺也都要帶走,老太太要將二房的家產分一份給四爺,四爺不要,說是大爺和璋哥兒身子不好,要用錢的地方多,五爺和六爺年紀小,還要成親,也要花錢。最后老太太硬是要給,四爺就只要了老太太陪嫁的一處莊子,說就在京城外二十里。老太太還讓四爺隨便挑人帶走……”

寶珠噼里啪啦地向荀卿染稟報著。

荀卿染只聽了開頭,對寶珠所說分到什么財產根本就沒聽進去。

“三爺一直在旁邊攛掇著,”寶珠又道,“最后還說要大房里也這樣分一分,老太太根本沒搭理,大老爺也訓斥了三爺。”

荀卿染卻是對這樣的八卦已經沒了興趣。齊攸沒要容氏給的宅子,那么他們就要另外找地方。荀卿染就想要和荀君暉住的近一些,便忙吩咐人給荀君暉送信,讓弟弟幫忙找合適的宅子。

“現在就開始收拾東西吧。”荀卿染又吩咐許嬤嬤等人。

這是要分出去單過,許嬤嬤等人也跟著高興。

“奶奶放心,都交給奴才吧。”許嬤嬤道。

“是啊,婢子們都是做慣了的,輕車熟路。”桔梗也道。

荀卿染點了點頭,“我自然放心,就都交給你們了。四爺現在在哪?”

“老太太留了四爺說話,一會就該回來了。”寶珠道。

祈年堂

齊二夫人躺在矮榻上,一個小丫頭跪在腳踏上,正拿著兩只美人拳給齊二夫人捶腿,另有兩個丫頭垂手在旁侍立。

齊二夫人突地坐了起來,那小丫頭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手下重了,忙跪在那磕頭,央求齊二夫人饒命。旁邊那兩個丫頭也嚇的縮起了肩膀。

齊二夫人本是心里有話想說,見三個丫頭的樣子,頓時掃了興。

“笨手笨腳的,都滾出去。”齊二夫人斥道。

三個丫頭如蒙大赦,忙都退了出去。

“太太,鄭家太太來了。”一個小丫頭進來稟報道。

“快請。”齊二夫人忙道。

鄭姨媽從外面進來,見了齊二夫人的樣子就吃了一驚。雖是鄭好兒叮囑了她不可詢問,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一言難盡。”齊二夫人讓鄭姨媽挨著自己坐下,“哎,還不是老三和老四,都鬧著分家。”

“……他倒是會故作大方。誰不知道,這些年老太太偏疼他,他那院子里的擺設,哪一樣都價值連城。還有那些馬匹,花了多少銀子,只是銀子還未必買的到。那匹什么照……,哦,是照夜白,隆慶王爺開價一萬兩,他都不肯賣的……,”齊二夫人敘敘地說著,“再瞧瞧我這房里,儒兒和璋哥兒兩個的身子,每年的藥材不知要用多少銀錢,儀兒和佑兒兩個,還要娶親,還有個七丫頭,要備辦嫁妝,對了珍姐兒的嫁妝也要預備了,都是要花錢的,若真要均分了家產,他們可怎么過活……”

鄭姨媽聽到半晌無語,最后臉上現出幾分同情來。

“大姐,我不知你家事已經如此艱難。”

她們出身侯府,自幼錦衣玉食,從來沒有為金錢煩惱過,甚至根本就沒什么金錢觀念。那個素來大方的大姐,如今卻是這樣一副斤斤計較的樣子,這讓鄭姨媽不習慣,還有些心酸。因為她相信,如果不是因為艱難,她的大姐不會變成這樣。

齊二夫人見鄭姨媽如此反應,頓時心中五味雜陳,失去了傾訴的。

“我只是不喜他明明占了便宜,卻要故作大方。”齊二夫人道。

“那最后四爺都分了些什么?”鄭姨媽問。

“他要的那些都給他了,還有老太太一個莊子,另外兩千兩銀子。”齊二夫人有些不情愿地說道,“老太太定是暗地里有體己給他,還有這幾年,我也沒少貼補他們,我那家綢緞莊,可是早就給了他們。”

這不等于根本就沒分二房的家產嗎?兩千兩銀子,一些家具擺設,一院子的人口,還有馬匹,鄭姨媽皺了皺眉。

兩千兩銀子,只夠買所小宅子。一個莊子,一個鋪子,又能有多少出息,夠不夠那些人的吃用那?還有那些馬匹……

“我聽朔哥兒說,四爺養那些馬,最是燒錢的。”鄭姨媽還是忍不住說道,“這哪里夠用那,難不成靠變賣家當……”

“哎呦呦。”鄭姨媽不由的又替齊攸和荀卿染心酸起來。

“你啊,”齊二夫人見了鄭姨樣子,便猜出了她的想法,“你不懂。”

“今個分的只是齊府的家財。老太太的體己,可是一分都沒拿出來。”齊二夫人壓低了聲音,“老太太手里可有座金山那。”

“你們老太太的嫁妝是豐厚的,這么些年積攢下來,恩,倒是一大筆財產。”鄭姨媽點頭。

“還不止那些。”齊二夫人道,想了想,終于還是湊到鄭姨媽耳邊,“當初二老爺在外任上,遇到賑災,他是迂闊的性子,被人擺弄了,虧了十萬兩。這個是殺頭的罪過,他寫信給老太太。十萬兩,府里一時也沒有那么多現銀,只能變賣些家產。可這樣動靜大,難保不被人知道了老爺虧空的事。老太太悄沒聲地就抬出來十個箱子,滿滿十箱子的金磚啊。這事是背著我的,可還是被我發現了。”

鄭姨媽聽到睜大了眼睛。

“我看老太太的樣子,那不過是九牛一毛。”齊二夫人一臉算計道,“不知道老太太這座金山,打算給誰。……如今老四他們要搬走,就傷了老太太的心,以后也不如在府里那么方便見面,慢慢的這情分就得淡下來……”

齊攸走進寧遠居上房,就見窗前擺著一張繡架,繡架上鋪了一匹白絹,旁邊是一團團的絲線。瑄兒和福生各自抱了一團絲線,睜大眼睛看著荀卿染。荀卿染正伏案專心致志地畫著什么。

“不好好歇著,這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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