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見蘇珺兮說得鄭重,強逼自己止了哭,聽到蘇珺兮后面的話,又紅了臉,卻還是鄭重地搖了搖頭。
蘇珺兮頓時松了口氣,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又想到一時半會兒也不一定能讓清風想開回轉過來,因此也不勸說什么,只不再提此事。
蘇珺兮看著床上的清風,一臉素凈,五官倒不見得長得如何出色,只那兩排長長的羽睫帶得那一雙杏眼饒是嫵媚動人,此刻,清風雙眼微垂,兩排羽睫輕顫,點綴著晶瑩淚珠,更是楚楚可憐。蘇珺兮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替清風拭去眼角滑落的淚。
清霜送長玄去王叔處回來,就替了蘇珺兮照顧清風,蘇珺兮這才放心離開去客廳見李景七。
此時已經丑時,蘇珺兮六月份連著忙了將近一個月,身體多少有些疲弱,加之今日情緒緊張,又各處奔忙,腳步便有些虛浮,只覺得眼前輕飄飄的有些晃眼,但別人仗義相助,絕沒有將人晾在客廳的道理,因此蘇珺兮只扶著墻站定,略緩了緩,強打起精神,才徐步去了客廳。
蘇珺兮深深行了一禮:“珺兮萬分感激李公子今日的仗義相助。”
李景七虛扶一把,將蘇珺兮扶了起來:“蘇大夫言重了,也不過是往日蘇大夫說過的一句話,舉手之勞罷了。倒是多虧了長玄這孩子。”
李景七溫淡一笑,蘇珺兮不禁一滯,怔住,依稀記起過去的十數年爹爹也總是這么清清淡淡地笑著……
“蘇大夫……”
聽到李景七的叫喚,蘇珺兮恍然回神,才輕淺笑道:“長玄是個熱心腸的孩子。李公子,還請坐。”
說著蘇珺兮自己也一側坐下,卻又似忽然記起什么,轉頭吩咐一直陪在客廳的王嬸:“差點忘了,王嬸,你去熬一碗甘麥大棗湯給清風壓驚安神,讓她睡個安穩覺。”
王嬸應下就去了廚房。
李景七隨即示意,一旁的長青便將事情始末一一道來:“蘇大夫,長玄在烏巷口看見清風遭歹人綁架,便尾隨而上。我們尋到長玄時才知此事,后從絆住長玄的地痞流氓口中得知清風被帶去柳樓街里巷末的一處私宅,這才尋到清風。只是,當時他們尋了支援前來,我們怕滯留下去反救不了人,因此只先帶了清風回來。”
蘇珺兮聽罷略一分析,便能將事情的前前后后對上。果然如她所料,她和清風早就被趙成益盯上了。今日傍晚她和清霜去陳府赴約,回途中又偶遇陳則涵,去了晉安客棧,這幾番波折,回家便晚了,偏偏自己又忘記著人通知家里,才讓趙成益鉆了空子。
思及此處,蘇珺兮一腔憤怒便轉作滿心愧疚,不禁低了頭輕聲沉吟:“是我的疏忽,明明知道趙成益乃杭州一霸,怎么可能輕易罷手,卻一時大意給他尋了空子。”
李景七聞言一愣,旋即明白蘇珺兮所指,安慰道:“若是杭州之霸,恐怕誰都防不勝防,何況你一個閨閣弱女子。”
蘇珺兮嘆了口氣,深感自己的無力和疲累。雖然這世的前十四年,她爹爹的世界因為娘親的去世而崩塌,然而即便如此,爹爹亦是蘇家的擎天之柱,給她以實實在在的安全感,無論發生什么事情,至少,爹爹都不會讓她挺身而出,可如今爹爹去世,她又落得和前世一般,女子強作男兒身,可她又為了什么呢?為了蘇家甘愿依附她的這幾個比她還無根無依的人?她自認她只是個不為惡的人而已。那是為了在這世生存下去?也許是吧……
無欲則剛,哼,說得哪門子笑話!偏她兩生兩世,所欲所求也不過一世安穩、一處自在,可究竟,何處是吾鄉?何處能自主?
蘇珺兮突然而至的情緒低落,看在李景七眼里,不似往日那般干練疏離,卻多了一絲蒲柳之姿的楚楚之感,看得李景七心中愈添疑惑,不由得想穿過眼前的重重迷霧,瞧見那不被所見的真實景象。
李景七看著閃爍的燭光中蘇珺兮略顯清減的臉頰出神,心中忽的閃過一個念頭,她并不一樣……
一時萬賴俱寂,屋外古樟樹的剪影在淡淡的月華下模糊成一片,遠處不知從哪條小巷子里,傳來巡夜更夫打更的聲音:“咚——咚!咚!咚!咚!”余音漸行漸遠。
蘇珺兮驀地回神,心中了然,這已是五更天了,在這世,此時便是一日之晨,又是新的一天么?
“李公子,我……”蘇珺兮整了整思緒,正欲提長玄療傷之事,眼角余光便瞥見長玄換了一身干凈衣裳走進客廳來,不由一笑,便起身走到長玄身邊,“李公子,還請去客房歇息一會兒吧,我給長玄瞧瞧,只怕他挨了不少拳腳。”
“我哪里那么矜貴……”長玄搖搖頭,偷偷瞥了長青一眼,“本來就沒少受師傅的拳腳。”
“什么話!這哪里一樣?”長青斥道,旋即卻又緩了語氣,“還是讓蘇大夫給瞧瞧吧。”
“你們隨我來。”蘇珺兮領著李景七幾人去了客房。
蘇珺兮給長玄仔細瞧過,傷處也看了,倒沒有傷到要害,只青了好幾處,剛剛長玄用涼水洗澡,也算冰鎮過了,因此蘇珺兮只叫清雨去取了跌打損傷的藥酒來要給長玄上藥。奈何長玄剛剛給蘇珺兮看傷處時就千般不愿意,此刻更是紅著一張臉,抱著薄被死也不肯讓蘇珺兮給她抹藥。
蘇珺兮看著長玄此番模樣忍俊不禁,正想說話,長青實在看不過去,對蘇珺兮道:“蘇大夫,讓你見笑了。我略有武藝,早年行走于市井江湖,還是曉得一些門道的,不如讓我來吧。”
蘇珺兮聞言,便將長玄交給長青,留清雨在一旁伺候,自己則行至外間,在李景七的對面坐了。
蘇珺兮倒了兩杯熱水,遞給李景七一杯,隨即就垂眸看著自己的青釉杯出神。
一時兩人無話,屋內昏黃的燭火閃跳個不停,鬧得兩人的影子也在地上不停地跳躍歡騰……忽而,這深夜的靜默被屏風另一側的哀叫打破。
“哎,師父,你輕點!”長玄不禁痛呼出聲。
長青聽了長玄的叫喚,手上力度不減反添:“活該。”
長玄終于明白他師父絕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主兒,不由得抓著薄被苦叫連連,心中直后悔沒讓蘇大夫給他抹藥。
蘇珺兮不禁抬眸看向李景七,一時間兩人四目交接,只相視一笑。
“李公子,不如在此歇下,等天亮再回去?”
李景七點點頭。
蘇家不大,余出的客房只得這一間,因此蘇珺兮便領著李景七到她爹爹舊日住的房間歇息。
待給李景七安置妥當,蘇珺兮才離開,行至門口,關了房門,正要走,卻突然一個不穩,眼前一黑,便要倒下去。瞬息間蘇珺兮慌忙伸手亂抓一氣,堪堪抓住門框才不至于摔倒,卻是整個身體都傾了過去,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手中的燭臺亦滑落在地,“嘭”的一聲瞬間火滅。
蘇珺兮閉眼略緩了緩,再睜開眼睛,眼前才漸漸清晰起來。
這兩聲響動卻驚動了房內的李景七,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蘇珺兮回眸看向門內的李景七,身后微弱的燭火影得他的身材更加清瘦修長,清俊的面容在淡淡的清輝下有如秋雨微寒,清寒中一雙眼恍若深潭無波,蘇珺兮只覺得這一眼如何也望不到底,望不盡其中情緒。
蘇珺兮不等他開口詢問,扶著門框掩飾道:“太黑了沒看清路……”
李景七看著蘇珺兮,表情沒有什么變化,卻彎身拾起滾落在一旁的燭臺,走進屋內,笨拙地重新點上蠟燭,才將燭臺遞還給蘇珺兮。
“謝謝。”蘇珺兮忽然覺得心慌意亂,只道過謝便離開了,纖細的身影籠在搖曳的燭火中,緩緩消失在小園的轉角。
蘇珺兮睜開雙眼,恍惚中聽到一陣似有若無的蟬鳴,轉眼透過紗幔看到瀉入屋內的晴好陽光,不禁驚起,掀起紗幔便看見清霜走了過來,問道:“什么時辰了?李公子他們呢?清風回來的消息可通知二哥了?”
“小姐,看你才醒來就擔心這許多事。”清霜一邊系著紗幔一邊看著蘇珺兮,“小姐放心吧,李公子吃過早飯,見小姐還在安睡,先回去了,王叔一早已經去通知大老爺和二少爺了,二少爺說你就在家里安心歇幾天,不用去一鶴館了。”
蘇珺兮點點頭,心中計較,覺得還是得去一鶴館一趟,于是起身梳洗一番,吃過早點便要出門。
萬徑園,翠微亭。
翠微亭懸于萬徑園的最高處,巧妙地立于一塊巨石之上,驚險之中一種安之若素的氣息渾然天成。站于翠微亭之中,極目之處,便是遠山巍巍兮云渺渺,頗有一種相攜老翠微的出世之態。
李景七自蘇家回來,就上了翠微亭,只遠眺著這蒙蒙山色,瞬間覺得自己不過青山一葉、須臾一生,惶惑間深思起來,清俊面容不見悲喜。
遠處,長玄全身似散了架一般趴在石桌上,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的酸痛,只雙手握拳支著自己的下巴,神情惆悵得仰視著翠微亭,末了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旁的長青默默地站著,一雙眼沉得看不出深淺。
“師父,”長玄清幽幽地問道,“快四年了吧?”
“嗯。”長青含糊地應了一聲。
“師父,”長玄不改惆悵的語調,“若不曾發生那事,一切定不會是這樣的吧。”
“嗯。”長青仍舊含糊地應了一聲。
“師父,”長玄這次停頓了很久,才繼續道,“那樣的日子再回不來了嗎?”
這次長玄沒有等來長青的回應,一時萬籟俱靜,及至突然叫囂的一陣蟬鳴打破了這死寂的沉默,長玄才覺得胸中那股凝滯的氣息順暢了一些。
良久,長玄感覺到長青俯視自己的目光,轉頭,恰恰對上長青的視線。長玄不禁心中一驚,看著長青不知深淺的眸光突覺一陣莫名,這是什么意思?
只聽得長青低沉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