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書房。畫扇難遣炎日暑,開軒聽取苦夏鳴。
陳則涵丟下畫了一半的紙扇,徒留半朵殘荷在無窮碧的風光里,徐徐行至窗邊,推開虛掩著的窗戶,夏蟬的鳴唱便更加喧囂起來,鬧得陳則涵心中更加焦躁煩悶。
陳則涵轉身,看著書案上已經摞了幾日的一疊賬本,心情不由又煩躁了幾分。
幾日前,他爹陳大老爺陳于致讓陳府賬房的總管事陳忠送來一摞百草堂及其名下的藥材生意往來的賬冊,叫他學習藥材經營一事。陳則涵素來不喜鉆營籌謀之事,過慣了閑散逍遙的生活,一心只想將這滿沾銅臭之氣的冊子都悉數扔了去,奈何他又忌憚他父親的威嚴,害怕陳于致的考校,只得在這酷暑難耐的夏日乖乖窩在書房,因此連日來不過看了這一疊子賬本頭上的兩三本。
陳則涵愈發覺得頭昏腦脹,一時又記起連日來的不痛快,幾步疾走,在臥榻上坐下,猛灌了幾口冰鎮西瓜汁。
自從幾日前的那次游湖被那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李景七攪黃以后,陳則涵的心里就不是一般的不痛快,滿腹心思都在琢磨那日他醉得不省人事之后蘇珺兮與李景七有沒有發生什么,都在尋思要不要尋蘇珺兮瞧瞧狀況……
千般煎熬,捱到了用午飯的時辰,陳則涵顧不得吃飯,也不理他父親發現了要如何,只迫不及待地奔去了一鶴館。
一進一鶴館,陳則涵就看到幾位老大夫在前堂坐館,幾個小醫童進進出出奔走個不停。陳則涵略無措,就回過神來,一一上前與他們見禮。一鶴館的幾位老大夫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輩,除去今日不在坐診的老頑童周老大夫還會與年輕后生們玩鬧一番,其他幾個都是莊重老成的,何況此刻他們手頭上的醫務正繁雜,因此也沒有多余的功夫與陳則涵寒暄,陳則涵行過禮便徑直去了后院。
待陳則涵進得后院,又被后院大廳的陣仗嚇了一跳。只見大廳里臨時安置了好幾張桌案,每張桌案上都層層疊疊壘著兩三摞卷冊,陳則濤、蘇珺兮和魏書義等幾個年輕大夫正伏案疾書,一時翻閱桌案上的筆記和書冊,一時又與一旁的小醫童溝通交流,大廳墻角好幾盆冰塊化得只剩了一半,周圍濕了一灘水漬,幾個小醫童尋了空,只反復地添茶倒水擦地……
看到這里,陳則涵才恍然大悟,記起此時已進了六月,正是醫館整理總結半年來所有醫案記錄的繁忙時節。
每年六月和十二月,一鶴館都有年中與年末總結。一鶴館歷來的規矩,一則顧念醫館的老大夫年紀大了精力有限,二則也給醫館里的年輕后輩提供更多的研習機會,每到這個時候,醫館的前堂就由十來個老大夫輪班坐診,而整理總結醫案的繁雜事務就都交給了醫館里的年輕大夫們。
思及此處,陳則涵便知這里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人仰馬翻,心知不便打擾,就退了出去,只是心中難免升起一股落寞的情緒。
陳則涵緩緩踱到院子一角的石桌邊坐了,眼睛卻望著大廳的方向深思起來。
雖說他平日厭棄鉆營籌謀,因此不事生產,只追求閑情逸致的富貴生活,然而,當此刻看到忙碌的蘇珺兮、陳則濤和魏書義等人,忽然就懷疑起自己的二十年生活來。或許,自己真如爹爹所恨一般不思進取沒有追求?
如此,再望向蘇珺兮,陳則涵就覺得她似乎遙遠的不可觸及,就覺得她的世界似乎朦朧的不能看清,便不再那么肯定,眼前的蘇珺兮,就是他往日日日伴在左右守著長大的青梅竹馬,就是他往日時時哄在手心傾心相與的紅顏知己了……
陳則涵想著想著不禁就有些頹然,一時又記起爹爹的一向恨鐵不成鋼,總步步緊逼,一時又想起蘇珺兮的一顆芳心不知處,總飄忽不定……自己也說不清是失意,孤獨,還是挫敗,只一腔不得安寧的心緒縈縈繞繞揮之不去,倒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氣沒處發泄。
剛剛陳則涵站在大廳門口躊躇不前的時候,陳則濤就已經瞧見了,奈何他怎么也脫不開身,因而也沒有搭理他大哥,等到他忙完一陣,得了空隙時,抬頭卻看見陳則涵離了大廳,遠遠坐在院子一角的石桌邊,似沮喪不已。
陳則濤平日雖癡迷于研究醫藥學問,但身為二房嫡出的獨子,并不落了人情世故,雖略顯端肅老成,卻是個明白人,哪里會不曉得陳則涵與蘇珺兮之間不同尋常的青梅竹馬的情誼?此刻見陳則涵這般情形,心道只怕大哥尋的就是蘇妹妹,因此,他趁著片刻得閑,起身走至蘇珺兮身邊,輕聲說道:“蘇妹妹,我看大哥剛剛在大廳門口晃了晃,便一直在院子石桌邊坐著,不知有何事,我抽不開身,你去看看?”
蘇珺兮原本幾日前在萬徑園自覺多言,也頗有些懊惱,但這幾日日日忙碌,便也漸漸放下那些胡思亂想,只心無旁騖地在一鶴館當值,倒有些無悲無喜的姿態。
蘇珺兮本是個執著專注的性子,眼下一大堆的事情正做得順手,也就不太愿意半途停下來,因此聽了陳則濤的話也沒有什么反應,只含糊應著:“嗯,讓他先等等吧。”
清風見狀,趕緊勸道:“小姐,這么大的太陽,大少爺坐在院子里該中暑了。不若你去看看,接下來的事也不過是謄抄這疊處方,這交給我就好了,你也去歇歇。”
蘇珺兮聞言抬頭看了窗外的晴空一眼,這才驚覺此刻正是烈日當頭的晌午,剛剛胡亂吃了點東西倒忘了時間,陳則涵只怕真要曬壞了。思及此,蘇珺兮將手中的工作交接給清風,便去院子尋陳則涵。
陳則涵瞧見蘇珺兮出來尋他,一時欣喜不已,倒把適才零零散散不著邊際的各種念頭都拋開了,只起身上前:“可是累壞了?”
“大哥也是知道的,一年總要這么忙兩個月,年中還好些,到了年關只怕比這還要忙。”蘇珺兮走至陳則涵跟前站定,“大哥隨我去偏廳坐坐吧,這么曬著要中暑的。”
陳則涵聞言,心中不期然又冒出絲絲甜意,隨著蘇珺兮去了偏廳。
蘇珺兮看著陳則涵略有些干裂的嘴唇,給他倒了盞自己常喝的花露。
“妹妹這里,總藏著好東西。”陳則涵不禁喝得喜笑顏開,“不過我不慣喝這個。”
蘇珺兮還真是忙得萬事不理,忘了陳則涵自小不喝她做的這些花露,伸手欲將茶盞奪過來,陳則涵這回卻捧著茶盞不放:“妹妹,我還沒吃午飯,餓了。”
蘇珺兮幾乎沒又給陳則涵一個白眼,小時候陳則涵每每與家里鬧別扭,就跑到她家找飯吃……
“怎么了?”蘇珺兮給陳則涵尋了一碟果子,遞到他面前。
陳則涵卻默不作聲了,吃了一會兒,突然抬頭看向蘇珺兮:“妹妹,你已經十七了,何不,”陳則涵略作停頓,才繼續說道,“嫁了?從此相夫教子,離了這些俗務。”
蘇珺兮當時并不自覺自己一股心浮氣躁,只記起自己心間纏纏繞繞的莫名情緒,因此故作輕巧一笑,并不作答,心道難道懸壺濟世還比相夫教子庸俗?蘇珺兮知道陳則涵到底也脫不開這個框架,只是為何突然有此一問?思及此,蘇珺兮心中一凜,暗道大哥該不會……
“妹妹,你,”陳則涵冒冒失失的一句話打斷了蘇珺兮的沉思,“你可有中意的人?”
蘇珺兮不知如何作答,來不及深思,只微微羞澀一笑,打了個太極:“此事自有大伯父替我做主的。”
這句話實實在在是敷衍居多,陳府幾人都知道當初蘇珺兮的爹爹蘇世林臨終前留了遺言說此事由蘇珺兮自己做主的。但蘇珺兮此番回答,陳則涵也無話可說。
兩人正尷尬著,一個小醫童在門口探頭探腦,蘇珺兮見此忙招手將他叫進來。
小醫童進來先給陳則涵行過禮,才與蘇珺兮傳話:“蘇大夫,二少爺遣我來知會你一聲,說是若蘇大夫有事要走,先去大廳尋他,他有幾處疑點需與你斟酌斟酌,不消花多少時間的。”
蘇珺兮聞言不禁松了口氣,正好就坡下驢:“我沒事,你回去告訴二少爺,我一會兒就回去。”
小醫童領了話就走了,蘇珺兮也就借此機會脫身,陳則涵頓覺失落無趣,但又想起自己是偷溜出來的,書房中還有厚厚的一摞賬本沒看,一時間千頭萬緒,反而沒了想法,便也辭了回去。
十幾年來,兩人第一次,有了些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意味。那時,或許因著那炎炎夏日中潛藏的浮躁不安,兩人俱是焦頭爛額,無暇他顧,待日后回過神來,卻早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