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八四八章 索南嘉措(上)

佛堂中檀香繚繞,沈默一直捧著茶,微笑著聽索南嘉措說法,他其實很羨慕這些有信仰的人,無奈自己已經墜了魔道,這輩子恐怕都沒機會去追尋那極樂境地了。

但他聽到那烏納楚竟要讓活佛舔自己的鼻子時,不禁暗暗替索南嘉措捏一把汗……他雖然不是信徒,卻博覽群書,知道《阿彌陀經》云:‘凡夫舌過鼻尖,表三世不妄語。佛乃無量劫來曾無妄語,久積功德,感斯勝相也!’所以索南嘉措是無法拒絕的。

他只好輕咳一聲,想給索南嘉措制造個臺階。卻見活佛笑瞇瞇道:“不知女檀越信了,對我有何用處?”

“做到了……”烏納楚巧笑倩兮道:“我皈依就是。”

“我佛只度誠心人,”索南嘉措笑道:“不如這樣吧,你答應我一件事情,可好?”

“好。”烏納楚爽利的點頭道。

“女檀越看好了……”索南嘉措說完,便緩緩伸出舌頭,在三人的注視下,問問的舔了一下鼻尖……諾顏達拉伸出舌頭試了試,發現就算把臉皺成菊花,也不可能做到。不由心悅誠服道:“上師果然是大德。”

‘好家伙,怪不得這么能說善辯。’沈默不禁暗暗咋舌,這是標準的三寸不爛之啊!

至于烏納楚,都看呆了,原來這世上還真有能舔到自己鼻子的人?

索南嘉措特意讓舌尖在鼻頭停留片刻,待三人都看清了,才緩緩收回舌頭,笑道:“女檀越可看清楚了?”

烏納楚點點頭,無話可說,只好對自己的失禮表示歉意。

“這個世間,我們講娑婆世界,是染污的世界。娑婆世界眾生剛強難化,業障深重。在娑婆世界苦!眾生在這個苦里頭,卻不曉得西方有一個極樂凈土,所以佛為我們介紹。憑什么我們能相信?憑佛不妄語。”索南嘉措便寶相莊嚴道:“不知三位檀越,可愿費神聽我講一段《大方廣佛華嚴經》?”

“愿意至極。”三人兩手合十道。

《大方廣佛華嚴經》,據稱是釋迦牟尼佛成道后,在禪定中為文殊菩薩、普賢菩薩等上乘菩薩解釋無盡法界時所宣講,是大乘佛教修學最重要的經典之一,被大乘諸宗奉為宣講圓滿頓教的‘經中之王’,被認為是佛教最完整世界觀的介紹。

不得不承認,四歲開始學經,八歲登臺講經,至今已經弘揚佛法二十年的索南嘉措,確實對經學有著透徹的理解,更是舌燦蓮花,口若懸河,讓人聽著聽著就不可自拔……盡管已經講得很粗略,但索南嘉措還是足足講了三天,才算帶著三人,把《華嚴經》走馬觀花了一遍。

可就是這種走馬觀花,也已經讓諾顏達拉深深陷了進去,等索南嘉措一講完,他便匍匐在上師腳下懇請皈依。

見父親如此,烏納楚也只好一起跪下懇請。

皈依是佛教徒修行的基礎入門。索南嘉措告訴信徒修習佛法,首先要發菩提心,確立成佛的志向。而在發菩提心的時候,是分兩種的,愿菩提心和行菩提心。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可以理解為愿望和行動。如果想把行菩提心做好的話,必須先要有愿菩提心的基礎,而愿菩提心的基礎,就是皈依。

藏傳佛教所說的‘皈依’,就是把自己的身心全都寄托在對方身上,在對方的指引下修煉,已達到超脫輪回,登彼極樂的目的。而在藏傳佛教的教義中,皈依的對象,只能是三寶。

所謂的三寶,即是‘佛、法、僧’。佛陀,是梵文中‘覺’的音譯……‘覺’是‘斷、利、智’,是二障清凈、智慧皆圓滿。這么一個大成就者,稱為佛;‘法’就是佛陀宣講的教誨教法;‘僧’不是普通的僧人,而是已經成就了的圣僧,已經了悟了的比丘。

也就是說,你想超脫輪回,登彼極樂,就必須把全部身心都寄托在‘佛法僧’身上。你皈依了佛以后,就不能再皈依世間的鬼神;皈依了法以后,就不能再傷害其他的生眾;皈依了僧以后,就要全心全意的愛護他、供奉他,聽從他的教誨,謹遵他的諭令……因為他是三寶中唯一可以跟你對話的,前兩者的意思都需要由他來轉達、闡發,所以‘僧’就是佛法在世間的代言人,其地位自然至高無上,其所說的每一句話,自然都是如真理佛法般的存在。

而所謂成就了的圣僧是誰?自然是索南嘉措這樣的轉世活佛了。

這一套實在厲害,可以讓信徒完全不理會世俗政權……因為世俗政權的貴人們,自身還在輪回中,自然無法引導信徒們超脫往生,只有完全聽從圣僧比丘們的,才是唯一得救的方法。

索南嘉措伸手按在諾顏達拉的頭頂上,為他灌頂,并經過梵音誦唱之后,用凈水灑在他的頭上,接受了他的皈依,并賜法名‘贊克拉瓦爾’,意思是‘仁慈如海’。

但到了烏納楚時,索南嘉措卻閉目搖頭道:“你還無法皈依。”

烏納楚瞪大烏溜溜的眼睛道:“為什么呢?”

“因為皈依了佛陀,就不拜其他諸天神鬼,皈依了圣法,就要以佛陀的教法行止,尤其不能殺人害命;皈依了圣僧者,不信異教旁門,亦不與罪友來往。”索南嘉措淡淡道。

“什么是‘罪友’呢?”烏納楚有些不敢直視索南嘉措的目光,那雙眼睛漆黑幽深、仿佛蘊含著宇宙奧妙,讓人興不起說謊的念頭。

“‘罪友’就是那些教導、引誘我們傷害他人,不依因果的人。”索南嘉措含笑望著烏納楚道:“女檀越,你可有這樣的罪友?”

“……”烏納楚面色變了又變,終是低頭道:“沒有。”

“好,我暫且相信你。”索南嘉措微笑道:“不過密宗有律,法不輕傳。你的機緣未到,這次我不能接受你的皈依,女檀越還需在紅塵中受一番苦。”諾顏達拉剛要開口,卻見上師抬起手來,對烏納楚道:“我觀女檀越面相不凡,將來或牽扯千萬人的福祉,望你能好自為之,不要墜入邪門歪道。”說著他伸出食指,輕點在烏納楚的前額,她便覺得一股清涼沿著他的指尖鉆進腦袋一路向下,經鼻尖下巴再到胸口,最后駐留在心窩處。便聽索南嘉措輕聲道:“我在你心頭留下一點清明,望你從此之后三思而后行,以免抱憾終生。”

如果說之前烏納楚還能守住心頭清明的話,但經活佛這一番連揉帶搓,竟不由失魂落魄,仿佛無限心事涌上心頭的樣子。

“拉瓦爾,帶你的女公子先去休息,”索南嘉措吩咐道:“我和督師大人有話要說。”

“是……”諾顏達拉匍匐行禮,然后帶著女兒下去了。

索南嘉措也屏退下人,佛堂中便只剩下他與沈默。沈默微笑問道:“上師看我有佛緣嗎?”

活佛走下法座,在諾顏達拉先前的位子上坐定,笑道:“當然有,其實督師自己不知,你也是我黃教的一位轉世比丘。”

“哦?”沈默端著茶杯的手凝住了,望著索南嘉措道:“為何我自己不知道?”

“轉世靈童是需要有高僧接引教誨,修行十余年才能悟到自己的本身。”索南嘉措笑容神秘道:“而你轉世于中原,我教在漢地無能為力,無法接引師弟,所以師弟一直出于懵懂狀態,無法了悟自己的前生。”

“呵呵……”沈默把茶杯送到唇邊,慢慢的呷著不太習慣的酥油茶,心念電轉了片刻,才微笑道:“那如何才能了悟前生呢?”

“若是年幼未及啟蒙,只需比丘灌頂即可,”索南嘉措道:“但如今師弟已過而立之年,早就心智成熟,難以動搖,強行灌頂,可能會擾亂你的神志,不可取。”頓一頓道:“所以除了自我修行之外,別無他途。”

“……”沈默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師弟可能以為我在打誑語,”索南嘉措笑起來道:“但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如何證明?”沈默沉聲道。

“用我密宗之法。”索南嘉措的笑容,愈發顯得神秘道:“但是要師弟對我完全開放心靈,因為你雖然未曾修煉,但畢竟是比丘轉世,精神十分強大,除非你主動放開,否則我也無法幫你。”

沈默眉頭微皺一下,旋即展開,心情變得有些復雜……他雖然不信鬼神,但對方畢竟是藏傳佛教的一方圣僧,一直到五百年后,仍然被教徒狂信者,手段道行都絕不可小覷。下意識想要拒絕,卻又隱隱覺著,對方是不會害自己的,因為那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見他沉吟,索南嘉措也不著急,只是點著了一柱藏香,插在兩人之間。

‘罷了……’沈默很快便明白處境,眼下拒絕是不可能了,那就只有小心應付了,千萬不能著了對方的道。便點點頭,沉聲道:“請吧。”

索南嘉措伸出手道:“請給我你的右手。”

沈默依言伸出手,索南嘉措輕輕握住,微笑道:“合上閉目,放慢呼吸,聽我誦一段經文。”

沈默便閉上眼睛,緩緩放慢了呼吸,聽著索南嘉措用一種低沉悅耳的聲音,吟唱起了神秘梵音。

沈默起先還保持警覺,但那梵音以一種奇怪的節奏傳入他的腦海,竟牽引著他的呼吸逐漸減緩。不知不覺中,整個人感覺恍恍惚惚、平平靜靜,似已進入深層睡眠,但好像又清楚明白……就仿佛回到了嬰兒狀態,生命從頭開始了。他看到自己的上一世,自幼父母雙亡,在福利院里長到十六歲,考上了全國數一數二的重點高校,畢業后回到家鄉,進入某政斧機關,十年打熬,終于到了出頭的時候,卻在一次大病昏迷之后,神奇的回到了五百年前,成為了一個叫潮生的十四歲少年。然后從父子相依的悲苦,到洞房花燭的和美;從寒窗苦讀的艱辛,到金榜題名的得意;從身陷囹圄的困頓,到年少得志的飛揚;從江南一府的令尹到隆慶一朝的宰執;從嚴黨時期的過河小卒,到掀翻徐黨后的一言九鼎;從泥淖艱難的東南戰場到金戈鐵馬的塞上草原;從志同道合的相許天下到互相算計的反目成仇;從以身許國的慷慨悲壯,到身不由己的艱難躊躇……一幕幕浮光掠影,一場場大喜大悲,沖擊著他的心靈,讓他時而潸然淚下,時而自艾自嘆……這種狀態持續了不知多久,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時,那一柱藏香剛剛燃盡。便見索南嘉措微笑地望著自己。他伸手搓搓臉,發現自己好像回到十八歲時那樣,心思清明,活力無窮。

“師弟可曾了悟?”索南嘉措微笑問道。

“你對我催眠了?”沈默意識到自己的異常,但并不覺著如何生氣。

“我只是讓你看清了自己的前生今世。”索南嘉措正色道:“師弟,你還不清楚自己也是轉世重生的嗎?”

“……”沈默定定望著索南嘉措,片刻之后,輕笑一聲道:“是又怎樣?我可不會當喇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