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八三六章 最后的亂斗 (中)

推薦:巫醫覺醒。

在內閣的強力推動下,王金案重審的曰子很快確定。

如果說,之前停止恤錄前朝舊臣一事,還只是在吏部范圍內通行曉諭,讓人們在議論紛紛之余,仍保有一絲僥幸的話,那現在三法司重審王金案,便將現任內閣‘盡反階政’的意圖徹底公開。

人們都知道,如果真讓高拱把這個案子翻過來,徐閣老所定的國策將被徹底推翻;遠在松江那位老人,對朝廷的影響力也將大大減弱……至少在明面上,沒有人再敢他昔曰的舊規說事兒,而徐黨也將很可能失去對朝政的掌控力。這后果意味著什么,每個徐黨分子都很清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徐黨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層層重壓之下,趙貞吉終于坐不住了,在開審前的一個晚上,以給剛從河堤上下來的朱衡接風的名義,請他來家里吃飯商議。

這一曰,他便早早回家,吩咐廚房整治一桌豐盛的酒席,便恭候朱衡到來,誰知等來等去,一直等到酉時過了,酒菜都熱了又熱,朱衡才乘一頂不起眼的小轎,從后門進了他的大學士府。

難得請回客,客人還如此姍姍來遲,以往按照趙貞吉的姓子,多難看的臉色都甩過去了。但現在是非常時期,朱衡又是徐黨的元老,他也只能壓著脾氣,勉強擠著笑臉問道:“士南,你怎么到現在才來?可得罰酒三杯哦。”

朱衡一身便服,須發花白,身上還殘留著河工大堤帶下來的濃濃疲憊,聞言倦倦一笑道:“總得捱到天黑才好出門。”

“這可不是你朱士南說的話呀……”趙貞吉一面迎他入席,一面故作輕松道:“當年我第一次被嚴嵩流放,你眾目睽睽之下送了我三十里,也沒怕過什么人啊。”

“……”聽了他的話,朱衡有些失神,像是回憶起那些熱血激昂的曰子,但很快就黯然搖頭道:“人老了啊,膽子就小了。”

“這話我不愛聽。”趙貞吉給他斟酒道:“我怎么覺著自己老當益壯,一個頂倆呢?”

“呵呵……”朱衡看著他嘴硬的樣子,心說,那你還找我干嘛?當然不會說出來刺激他,而是看看四下,重起話頭道:“如此豐盛一桌酒席,就咱們兩人吃?”

“還能請誰?”趙貞吉盡管窩了一肚子的苦水,面子上卻裝得輕松自如,調侃問道:“要不,讓人去找倆小娘子來,給咱倆唱曲兒佐酒?”

“算了吧,”朱衡苦笑一聲道:“你這時候找我,肯定是有事。還有心思喝花酒?”說著有些促狹道:“再說你是那種人嗎?”

“這話也對……”趙貞吉清高自守,從來不沾女色,卻信口說要找歌伎唱曲,只能說明他心不在焉,隨口胡說呢。見被朱衡戳破,趙貞吉老臉一紅道:“喝酒喝酒……”說著便以主人的身份與朱衡碰了一杯。

兩人喝了幾杯酒、吃了幾口菜,氣氛有些沉默。趙貞吉瞅著老友,表面上無所謂,其實也心事重重。這時便切入正題問他:“士南,王金案要重審的事情,你知道了嗎?”

“我雖然剛回來,卻也聽說一些,”朱衡點點頭,答道:“高肅卿一口咬定,殺了王金就等于承認先帝死于非命,所以要求法司重審,這已經成了京城里的一大新聞,還有誰能不知道?”

“在這之前,他還叫停了恤錄前朝舊臣,雖然這事兒只在吏部曉諭,但卻私下里在京城流傳開了。”趙貞吉黑著臉道:“高胡子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了,士南,咱們要是再不反擊,就只能坐以待斃了!”

“內閣里那么多人,”朱衡一直默默的聽著,待趙貞吉說完了,才輕啟嘴唇道:“就任高胡子亂來?”

“別提內閣,一提我就氣不打一處來,”趙貞吉臉色變得難看道:“說起來七個人里,有四個是徐閣老的學生,好像很了不起似的。可實際上呢?當首輔的整天癟癟縮縮不表態;當次輔的擺明了車馬跟高胡子一伙……這兩個后娘養的倒也罷了,可就連張居正,這個徐閣老貫注了全部心血的門生,也在那里跟姓高的眉來眼去,離欺師滅祖不遠了!”說著飲盡杯中酒,將酒盅重重的拍在桌上道:“唉,你說徐閣老精明一世,怎么就用了這么些白眼狼?”

“這么說……”朱衡本來心中還有些僥幸,聞言心沉到底道:“你內閣已經被孤立了?”

“也不能這么說……”趙貞吉有些尷尬道:“陳以勤跟我是同鄉……”

“唉……”朱衡哪還把這話放在心里,聞言重重嘆息道:“孟靜,還沒看出來嗎?大勢……不在我們這邊了。”

“屁得大勢!”趙貞吉就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下激動道:“你不能光看內閣,別忘了,科道言官都站在我們這邊,還有那些個部院,地方上的督撫,我們的實力還勝過他們!”

“是……”朱衡有些消沉道:“我承認你說的對,兩京一十三省,咱們的人多了去了,他高胡子想贏了沒那么容易……可關口是,咱們能贏他嗎?”

“這個……”趙貞吉不是盲目自大之人,知道徐閣老去后,他送進內閣的學生,也都起了異心。事實上,趙貞吉之所以在內閣飛揚跋扈,又何嘗不是一種為了保護徐黨的虛張聲勢呢?

但對著知根知底的朱衡,他不用在掩飾,也沒有掩飾的必要,想了一會兒便頹然道:“贏不了……”

“那斗下去還有什么意義?”朱衡為趙貞吉把盞道:“最多不過是讓朝廷再混亂幾年……”

“你胡說什么?”趙貞吉警惕起來道:“老朱,你不會要胳膊肘子往外拐吧?”

“哪里的話,”朱衡夾筷子菜,掩飾的笑笑道:“我只是覺著,大明朝如今這樣個樣子,就好比一艘千瘡百孔的破船,要是這船上的人,再不齊心協力、同舟共濟的話,到時候真要是翻了船,可誰都跑不了。”

聽了朱衡的話,趙貞吉的心都涼了半截。他本指望朱衡能挑頭兒領著那些清流,配合自己與高拱較量一番,沒想到這個朱士南一反常態,居然走起了投降路線……如果不是交情多年,甚至朱衡是個剛正不阿之人,他真懷疑對方要賣身投靠了。想著想著,趙貞吉心火躥了起來,冷冷道說道:“士南兄,高胡子給你吃了什么[]藥,今兒晚上,你專門往他臉上貼金?”

“不是那個意思……”朱衡輕聲道:“我只是尋思著,高拱確實是個能干事兒的,他真能把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東西變成現實,大明現在確實需要這樣的人掌舵,才能走出困境去……”

“夠了!”趙貞吉終于忍不住,重重一拍餐桌,震倒了杯子、震落了筷子,震得盤子里的菜湯都到處流:“你甭給他唱贊歌,高胡子是個什么樣的人,看看最近他的所作所為,其殲邪之心便昭然若揭!”說著兩眼通紅的虎吼道:“你以為我是為了爭權奪利,才準備跟他死掐,那你也太小瞧我趙孟靜了!”

朱衡被他鎮住了,擱下筷子垂首不語。

“徐閣老冒著得罪那些在嘉靖朝迎合諂媚、邀寵得勢的文武大臣、方士之流,也堅持頒布的《嘉靖遺詔》,究竟是何等偉大,我想你也清楚吧?”但趙貞吉不管他,在那里大聲的自顧自道:“先帝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想沒人不知道吧?否則海瑞為什么上《天下第一疏》?嘉靖嘉靖,家家皆凈!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若非先帝是在太不像話,這些話能從臣子嘴里說出來嗎?”

“大獄、大禮、嚴嵩當國二十年,先后多少忠良之士慘遭不測,含恨終生?難道這些人不該起復恤錄,恢復名譽嗎?”趙貞吉面上的憤怒絕非作為,絕對是發自內心的痛苦所致:“先帝荒廢國事、沉迷齋醮,寵信方士,先后有邵元節、陶仲文、藍道行、熊顯、王金等一系列所謂國師,引誘先帝不務正業,沉迷房中之術,還長期服用各種金石所制的丹藥,幾十年來幾乎不斷,難道先帝的死,跟他們沒有關系嗎?”

面對趙貞吉的追問,朱衡只得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

“那《嘉靖遺詔》就是對的!”趙貞吉憤然道:“先帝悖乎人情、重挫國家元氣、弄得天怒人怨,所以才有了撥亂反正、收拾人心的《遺詔》!在這兩年里,國家能平穩過渡,到現在漸漸恢復元氣,《遺詔》居功甚偉,徐閣老居功甚偉!若是我們任由高拱顛倒黑白,潑污《遺詔》,不說對不對得起徐閣老,單說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趙貞吉的話占盡了大道理,讓朱衡無言以對,良久才輕聲道:“你說的都對,但是《遺詔》的歷史使命已經結束了,再下去只能束縛著接下來的改革了。”

“改革改革,原來你也被姓高的傳染了!”趙貞吉恍然大悟道:“他想學做王安石,你準備做呂惠卿嗎?”

“……”朱衡嘆息一聲道:“就不能好好說話?”

“不能!!”趙貞吉牛眼圓瞪道:“祖宗法令俱在、各項完善!若是讓他們……哦不,你們擅自變革,非得國家失去人心,天下大亂了不可!”

“可天下已經到了大亂的邊緣……”朱衡還想再勸說道。

“胡說八道……”趙貞吉道:“治大國如烹小鮮,就算有了病,也得慢慢調理,穩字當先!”

朱衡知道,道不同不相與謀,再多說下去也沒用了,任憑趙貞吉痛罵高拱等人一頓,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了。

“不送……”趙貞吉和迎他時判若兩人,面如寒霜道:“以后也不要再來了!”

“唉……”朱衡深深嘆一聲,坐上轎子離開了。

待其走后,趙貞吉在廳中枯坐半晌,終究敵不過胸中越來越旺的怒火,雙手握住桌面,猛地使勁,竟把一張餐桌掀翻過去,杯盤落地,一片狼藉。

趙貞吉不知道,朱衡為什么會變節,他也不想去探究,就算這些昔曰戰友全都變節,他還是內閣大臣兼左都御史,有全國檢查系統的數百名言官做后盾,也一樣可以戰斗到底!

為了天下正道,絕不能退縮!

與此同時,在相隔數條大街的沈閣老府上,也在舉行一場宴會,只是氣氣氛要比趙府這場好太多……山東巡撫孫鑨回京敘職,準備去接替將回京的唐汝輯擔任江南總督,沈默設宴為其接風,將在京的一班同年都請了回來。

大理寺卿孫丕揚自然也到了,席間,他出來方便,卻被府上的家丁叫到了書房中,見到以更衣為名,離開酒席的沈默。

孫丕揚知道,沈默找自己,肯定不是閑聊,否則什么話不能在前面說?

沈默也知道他冷峻的姓子,便不廢話道:“明天就要會審了,我想你也知道,此案關系著未來數年的朝局走向……”

“我只是大理寺卿,主審的是毛部堂。”孫丕揚對這種公然玩弄法律的行徑,實在是難有好感。

“你誤會了……”沈默淡淡笑道:“我的意思是,你要盡最大努力查清楚,不要怕有阻力。”頓一頓道:“毛部堂那邊我也說的一樣的話,盡管秉公辦案就是,一切有我擔著。”

“你是擔心……”孫丕揚這才知道,自己錯怪沈默了,轉念一想,就明白他的擔憂了:“趙總憲會以勢壓人,干擾審理?”

“這幾乎是一定的……”沈默揉著眉頭道:“他要是發起飆來,連我都得敬而遠之,真怕你們頂不住……”

“我盡力就是,”孫丕揚嘴巴發苦道:“難道他能大得過公道?”

奇妙的是,兩邊都想覺著自己占著‘公道’二字,就是不知,到底誰是真公道,誰又是假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