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八二零章 公祭(中)

接到消息,徐階急忙忙趕到左安門的城樓上,果然見隆慶皇帝身穿著厚厚的皮裘,在陳宏和馮保的陪伴下,面朝宮外站著。()

“老臣處置延誤,驚擾到皇上,實在罪該萬死。”,徐階忙顫巍巍跪下:“城上風大,懇請皇上立刻下城,下面的事情交給微臣處理。”,“是徐閣老啊……”,隆慶回過頭來,朗聲笑道:“他們是來找朕的,不用您老操心,這次的事情,由朕來出來。”,說著把右手放在耳邊道:“不信你聽……”

仿佛為了回應皇帝的話,城下響起了,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山呼之聲。

徐階面色蒼白的起身上前”扶著城垛往外一看,果然見城下的士子,全都跪在那里山呼萬歲。

隆慶十分享受這種感覺,雙手高高抬起”城下的士子們便停下呼聲,抬頭望著他們的皇帝。

隆慶也望著下面黑壓壓的士子,久久不語,場上一片鴉雀無聲。

,壞了,皇上忘詞了,只有馮保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趕緊小聲提醒道:,胡宗憲的事兒……,“哦,哦……”讓他這一提醒,隆慶終于想起自己的腹稿,方才啟聲道:“,對胡宗憲的案子,朕也憂心似焚。你們說,要嚴懲兇手,揪出主謀……這個朝廷已經再查了,不日便有結果大白天下,請諸位放心:你們說,要為他恢復名譽官爵,優撫優恤……這個朕現在就可以答復你們。胡宗憲上不誤國、下不誤民的社稷功臣,朝廷一定會酬勤報公,以公道論事,必不會讓他在九泉之下,還無法瞑目的……”,皇帝后面的話,徐階一句沒聽清。只聽到皇帝說一句”下面就會響起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這聲音如同魔音貫耳,讓徐閣老感覺耳邊嗡嗡直響,一顆心多少年來”都沒有這樣不安過。

“徐閣老,徐閣老”直到有人推他一把,徐階才回過神來”茫然道:“怎么了?”

“皇上讓您給士子們一個保證呢?”,推他的是陳宏,小聲道:,“給胡宗憲的追謚和哀榮……”,“我保證。”徐階面色蒼白的走上前,向著城門樓下的士子們道:“一切如圣意……”,“萬歲,萬歲……”狂熱的呼喊聲”一下淹沒了徐閣老的聲音。

看到徐階臉色不好,隆慶關切問道:“元翁沒事兒吧?”,“無妨,只是偶感風寒。”徐階苦笑道。

“城上風大。”隆慶把他的話原樣奉還:“快扶元翁回去歇著。”,徐階也無心再呆在此地,草草告退下來。待他一走,隆慶也撐不下去了,小聲問陳宏道:“都凍死了,還要朕撐到什么時候?”,“跟士子打聲招呼再走。”,陳宏循循善yòu道:“這可是皇上爭取他們的大好機會,將來他們必將比其他人更忠誠。”

隆慶便又跟士子們聞言道別,讓他們趕緊回去喝完姜湯啥的,果然把士子們感動的夠嗆,又磕了頭,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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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攙著回到了內閣值房,下人趕緊上來給徐階更衣,卻被他一把推開,就那么披著大氅,囫圇圇的躺到了躺椅上”失神地望著屋粱上方。暖嶄依然扣在頭上,整個人顯得臃腫不堪,虛弱不堪。

張居正聞訊過來,見狀把閑雜人等斥退”把屋門關上”靜靜坐在徐階旁邊的椅子上,等他自行恢復過來。

許久,徐階仍保持開始的姿勢,但終于出聲了:“你說”這次的事情”有沒有人在皇帝背后支招……”,“肯定是有的……”張居正輕聲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孽作祟。皇帝這次竟然親自跑上城頭接見請愿士子,逼師相不得不答應他們的要求”我看這背后必有高人支招。”

“是誰?”,徐階緩緩道:,“陳宏嗎?還是楞博?”,“陳宏是有能力攛掇皇帝這么干,但得罪師相對他有什么好處?他都是大內總管了”把您拱下去,他也當不了首輔,實在沒理由這么干。”張居正沉聲分析道:“楊博也沒可能,且不說他跟皇帝并不熟,出不了這種主意,單說他也沒那個本事”煽動那些士子鬧事。”,“那會是誰?”,徐階輕聲問道。

“師相是怎么了?這么明白的事兒,在這個關口您還看不清楚?這件事就是沈拙言手下那幫人攛掇起來的!師相不明白,還找他去談心,還相信他會放過我們,還指望著將首輔的位子傳給他,指望他給您老遮風擋雨”,說到這里張居正喉頭一下哽住了,深吸口氣道:“當年學生和沈默交好時,曾經一同出游,他當時吟過兩句詩,我一直記憶猶新。”,頓一頓,便吟誦道:“他說,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您說,做出這樣詩的人”有可能心慈手軟,半道而廢嗎?”

如果沈默知道,當初自己豪氣迸發,隨口剽竊的毛太祖詩詞,竟被張居正用來解構他的性格,不知會不會腸子都悔青了。

但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這話終于徐階動容了,他撐著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道:“給南京那邊去信,問清楚是那些人在搞聯名上書,我看得這些人閑出毛病來了,得給他們挪挪地方了;還有這次鬧事的士子”搞清楚是誰在里面領的頭,這種唯恐天下不亂之人,朝廷不能取!”

“是。”見徐階終于振作起來,張居正鼓起勇氣,將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話,說出口道:“師相,學生說句斗膽的,關于沈默這次的目標,您可能一直想錯了。”

“什么意思?”,徐階看著他道。

“我懷疑他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張居正壓低聲音道:“他的目標并不是我,而是師相。”,“我?”,徐階瞳孔猛地一縮,失聲笑道:“怎么可能?開國至今二百年,你可見過有敢對老師動手的學生?”

“凡事總有第一個!”張居正見他不信,急聲道:“否則無法解釋,他為何在占據主動的時候,能甘心鳴金收兵!李chūn芳不查、王相不抓、存心就不想把此案了結。嗯把事情鬧大,往師相身上潑臟水!”

“夠了!”徐階猛地一拍躺椅扶手,面色難看道:“你這是在挑唆嗎?,”

“師相?”張居正無比愕然,跪地道:“學生一片赤誠,蒼天可茶……,……

“唉,”徐階頑然一嘆”仿佛又老了十歲,摘下頭上的暖帽”露出被汗水浸濕緊緊貼在額頭的銀發,聽起來有些錯亂道:“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君對臣可以”父對子、師對生就不可以!”說著蒼涼的笑道:“老夫何許人也,豈能跟自己的學生白刃相見?這要史書上如何記載?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老師”,張居正苦苦勸道:“人家的刀都駕到脖子上了,難道您要引頸就戮嗎?”

“他不敢戮我”,徐階面容陰沉的搖頭道:“欺師滅祖者,不容于世!他不敢,不敢的……”

“老師”張居正喟嘆一聲幽幽道:“名聲真的那么重要嗎?”

“你不看重,不代表別人不看重,”徐階緩緩閉上眼,許久突然才輕聲道:“你不用擔心自己,就算我真完了,你也不會有事的。”

張居正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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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左安門城樓上宣諭后,朝廷風向大為改變,越來越多的官員上書請求重新考慮胡宗憲的謚號問題。在眾望所歸之下,這次禮部和內閣的動作快了許多,僅僅一天便擬定了新的謚號,襄懋,。

甲胄有勞、威德服遠曰襄;以德受官、以功受賞曰懋簡而言之,就是,大功,二字。

這次雖然比皇帝所設想的“忠襄,還要差一些,但已是大大進了步也是徐閣老能接受的極限了,就算徐階再讓步,也不可能把個“忠,字送給胡宗憲,與忠相對的是什么?那不等于在自個腦門上寫“jiān,字嗎?

雖然在左安門上贏了一場”但對隆慶皇帝來說,那不過是借著天時地利人和,小小出口惡氣而已真要他和徐階對著干?他還沒這個信心,所以隆慶也見好就收,在票擬上批了紅。只是趁機胡宗憲的哀榮上,多爭取了一些。

如今徐階已經痛定思痛盡其所能的順著皇帝來了,自然不會在這些枝節末梢上惹隆慶不痛快。于是很快命吏部并戶部拿出了方案追封胡宗憲為太保,蔭其一子為錦衣衛指揮”一子為錦衣衛指揮僉事,并賜旌旗牌匾、金銀器物若干”不一一細表。

隆慶看了尤嫌不足,又給胡宗憲追封了個海寧伯,并在百官公祭之后,御葬其故鄉的天馬山,也算是哀榮備至了。

隆慶這才意猶未盡的對陳宏道:“這下總能對沈師傅有個交代了吧?”

“皇上恩厚,足矣。”陳宏瞇著眼道。

于是圣旨頒布,臘月二十一日,在先賢祠公祭胡宗憲后,由錦衣衛護送其靈柩回鄉御葬。

今兒是臘月十六,距離二十一還有四天”然而按照慣例,在公祭前還會有三天小祭,讓那些當天沒資格進場的官員,先行進場拜祭,也算給正祭那天墊場。

接到圣旨后,禮部便開始緊張忙碌起來”緊趕慢趕,終于用一天一夜把靈堂扎好,沒耽誤了開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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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輿論徹底逆轉,對胡宗憲的緬懷和追思,成了現在京城官場上的主流。何況胡宗憲生前的赫赫功業、最終的悲壯結局,正如那副挽聯所寫的,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云”令人無不生出惻隱之心”在京官員莫不相邀前往先賢祠祭奠。

昭寧寺的和尚,也應禮部所請,每日來靈堂大做水陸道場,銳撥鐘鼓齊鳴”一遍又一遍地念誦《往生經》,給致祭時增添氣氛。

前來吊喪的人絡繹不絕,按京城吊儀,每位前往的官員都會送去一道挽幛。靈堂里要給大人們空著”就擺在院子里。誰知道一天后,院子里也放滿了,只能擺到大門外。到后來,連街面的外墻上,都擺滿了靈旗挽幛。這幾日京城的天氣還好得出奇,白天響晴薄日,晚上一片繁星。那些白紙白花不遭雨淋,完好無損,把個先賢祠堆砌得一片縞白,叢叢復復,間不容腳。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一,正祭的日子到了。今天一早,參加公祭的官員們從四面八方陸續趕來,大街很快便被轎子塞了個水泄不通,以至于后來的官員,只能把轎子落在臨街,步行往先賢祠走來。

雖然對這里的情形早有耳聞呢,然而一路上看到那些挽幛,還是讓官員們深感震撼,一個個想得都差不多:,能得如此哀榮,胡宗憲死而無憾了。,差兩科巳時時”六部九卿便陸續到期……當然王廷相和黃光升兩個停職在家的不在其列。

大九卿們自然是有資格進靈堂的,這先賢祠正殿是個五楹中殿”如今中間隔了一道黑色絨布帷幕”帷幕后頭是先賢的靈像,前頭停放著胡宗憲的靈柩便是致祭的靈堂。

眾位大人進來后,但見靈堂中央帷幕之下,橫放了好幾排祭臺”靠里幾排祭臺上擺滿了三牲瓜果祭品,豬、羊都是整頭的。最前排祭臺上三只斗大的銅爐里,各chā了三炷杯口粗細的檀香,殿中煙霧氤氳,挽幛低垂。在大殿兩側”還有宮內鼓坊司的四十多個樂工,手持笙簫琵琶等各色樂器奏樂。凄惻婉轉的哀樂一響,便將哀思氣氛烘托到了極致。

在此氣氛之下,眾大人也是心生唏噓,依次肅穆的向胡宗憲的靈柩行禮后,再由胡宗憲的兒子,“也就是當初被海瑞吊打的胡公子,早就被錦衣衛接進京來”披麻戴孝”向諸位賓客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