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六六四章 淮安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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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南巡,乃國之大事,那真是萬乘出動,天下勞擾,有太多的準備工作要做,百官雖然被淫威震懾,敢怒不敢言,但想讓他們心甘情愿的配合,也是不可能的。

幸虧有袁姊的全情投入,雖然朝中沸反盈天,他卻意堅志定,認定了這是樹立地位,跟徐階抗衡的關鍵一役,不管別人怎么說,都對嘉靖南巡一事,任聽圣意自裁、唯諾奉行。絕無半點異議,甚至比皇帝想得還周全,提了許多建設性意見。被嘉靖綺為臂助,將一應籌備工作盡數

嘉靖見他為了維護自己,不惜與百官對立,感動之余也十分好奇,問他為何如此順從,甚至不顧一切的奮往直前。袁弗感慨道:“南巡之舉雖出自圣意。但是一時人情洶洶,紛紛反對。臣只不過秉承上意。用心辦差,便被同僚歸咎為罪人。臣愈是盡忠,便越狼狽

“這么委屈,那就隨波逐流吧嘉靖淡淡道。

“臣已經欲避不能,只得奮往直前,旦夕扈從。”袁姊一臉慷慨道:“哪怕成為眾矢之的,也絕不有負圣君!一番話,將自己代君受過的“悲壯”表達的淋漓盡致。

對于這種忠狗,嘉靖自然耍大加提拔。親手書寫“貞敬,二字賜予袁姊,并下旨其召見議事及諸般賞賜,皆與外戚勛臣、內閣輔相同,地位與徐階比肩。

二月十二日,皇帝又宣布了扈蹕的大臣名單,除了跟著充數的幾位國公、侯爺之外,從行大臣有內閣次輔袁弗,吏部尚書高拱、禮部尚書嚴訥、刑部尚書何賓、工部尚書胡植、左都御史劉煮,以及其他府、部、院、寺扈從官員,近二百人”這些人隨時可組成一套運轉良好的班子,取代北京城那副官僚體系。

南巡隊伍中,除了護衛和官員之外,另外有道士、方士二百余人隨行,那熊顯自然在列,又有妃嬪、宮女、太監隨侍,胥吏、人役、廚役、樂工等甚眾,共計千余人、以上所有人。都由“總領南巡隨扈大臣”全權負責各方面的安排。

而嘉靖選擇了袁姊,擔任這個,至關重要的“總領大臣。之職。

這個任命看似合情合理”畢竟人家袁幃付出最多、也最上心,由他統籌也是應該的,但在百官看來,不啻于晴天霹靂、無比震驚!因為總管皇帝出巡,向來是內閣輔的差事,現在徐階沒病沒災,嘉靖竟將這任務交給了袁弗,不禁讓所有人。尤其是徐階目瞪口呆”

但很快,嘉靖專門下一道詔書解釋:“因為國政繁多,必需仰仗輔在京城總理,所以由次輔擔任隨扈總管。。這說法平息了一部分議論,但還是有很多人,堅持認為這是陛下和輔大人出現裂紋了”因為大明朝的驛傳系統已經相當完備,不管圣駕移動到哪里,京城和地方的情況都能及時送抵駐蹕,政令也能順暢的傳達到帝國的各個角落。所以他們認為,皇帝這樣說。不過是給輔個,面子而已,其真實目的欲蓋彌彰,就是有意疏遠徐閣老。

當然,比起哪位閣老隨扈,哪位閣老留守來,還有更引人矚目的事兒。那就是哪位王爺監國?因為監國向來是太子的權力,雖然皇帝短期內不可能立太子,但哪位王爺被指定監國,絕對可以說明其在皇帝心中。是第一位的。

但嘉靖從不愿被輕易看透,他命裕王留守北京,但不給予監國的身份。又命景王隨侍帝側,使人們又一次無法分清,兩位王爺究竟孰輕孰重。

但無論如何,嘉靖四十二年二月二十六日,大運河徹底暢通,圣駕終于自京師啟行,由通州水路向南進”隊伍浩浩蕩蕩、尾不見,其中錦衣衛扈行精壯旗校八千人。有六千人專管護衛嘉靖帝所坐的輿輦。有二千人專管擺執駕儀及承擔各種巡察傳令事項。把嘉靖帝緊緊地圍在當中,真可謂萬無一失!光為供應這支隊伍的糧草和沿途修理橋道等。就支用了太倉銀二十萬兩,這還是因為國庫實在拿不出錢來,將護衛精簡一半的結果。

嘉靖有自知之明,雖然做著“帝學,的夢,卻也知道自己這次出巡。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他沒有選擇二十年前的陸路,而是走大運河南下。一來,他的身體已經經不起顛簸了。二來他也想看看傳說中美好如天堂的江南,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說起來也真可憐,身為帝國的擁有者,嘉靖一生只在安陸和北京生活過,足跡也僅僅在這兩地之間打了個,來回,從未涉足過其它地方,所以皇帝這次出巡,鐵了心的要多走走、多看看,把沿途的名勝古跡、江

景叭。一處不漏地全玩個一遍。不然這皇帝當得真太虧了

這可苦了沿途的官員百姓,雖然知道皇帝走的是運河,可圣駕停在哪兒,歇在哪兒,誰也不知道。也打聽不到準信兒,只好全都準備著。把蘆棚扎好、酒食備好,為皇帝和隨行大臣準備的歇腳的地方,也打掃的一塵不染,按說這些不是什么重活,不就是每天凈水灑地、黃土鋪街嗎?大伙兒受點累也就干完了。

可等一天皇帝不來,等兩天又不來、等三天還不來,這損失可就大了”,現在可是農忙時節;役夫們都是家里的壯勞力,整天待在縣城里候著,把家里的農活全都耽誤了;而且那么多的酒食每天都要換新的。哪怕是富縣都支撐不起;迎接圣駕的激動之情很快退卻,大家就盼著皇帝趕緊來,趕緊滾蛋,最好路過不要停腳,大家好早日解脫。

當然,那只是一般老百姓的想法,但對于沿途的官員和宗室王爺們來說,平生想見一次皇帝。比登天還難,想要求官辦事兒,到北京送禮,甚至連各部尚書都見不找,現在皇帝帶著朝廷大員們來到家門口,給他們一個盡地主之誼的機會,那真是再苦再累也甘之若怡,只求能讓皇帝和諸位大人滿意,,為的是混個臉熟。

不要以為只有官員才需要巴結上峰。那些宗室王爺們更需要。因為當他們的王位需要傳承時,究竟降不降格、推不推恩,全憑北京一句話;哪怕是在個的王爺,封地大年俸多少也會出現變化,哪能不心奉承著皇帝、大學士和有司官員?

肩負供給北京城的大運河變成了御道,其它船只自然禁止通行,嘉靖又走走停停,讓大明的漕運命脈。一下子滯塞起來,南方的糧食沒法運到北京去,結果一頭嗷嗷待哺、米價飛漲。一頭看著裝了船的大米日聳霉腐壞,都是一籌莫展。

糧食不運不行,可誰也不敢催促皇帝,只好另尋他途,人們的眼先,自然轉向了蓬勃展的海運;這時候大明朝已經開海數年,官府和海商們組建起了十幾支、可以經受住風暴考驗、遠赴南洋的大船隊,想要把糧食走水路運到天津衛,自然不在話下,將漕運改海運的呼聲也越來越高,但漕運牽扯的利益面太大,且正是與當權者的利益掛鉤,所以一直未受批準。

但嘉靖四十二年這次南巡,卻讓海運成了唯一的選擇,于是權力者做出了妥協,命漕糧暫由海路運,待大運河暢通后,再改回漕運,,

這些臺面下的權力斗爭,向來不影響臺面上的風風光光,皇帝所到之處,大小官員迎接不暇,親王宗藩出城候駕,跪迎道旁,,嘉靖這次出來,本就有散散心、解解悶的想法,現在這么多人奉承他,伺候他。所到之處排場闊綽的難以形容。又能飽覽瑰麗的山河,自然心情舒暢。完全感覺不到旅途的疲勞。

在這一片巴結奉承的主旋律中,卻也有那不和諧的音符,”話說到了四月里,南巡的隊伍才進了南直隸,結束了與當地官員的應酬,袁弗提前回到船上,安排接平來幾天的行程,他看著懸掛在艙壁上的巨幅地圖,緩緩吩咐左右道:“今晚連夜行船,如果皇上不下令停船,就一直南下,后日在誰安府駐蹕。”每次停船靠岸,對他都意味著事無巨細的繁冗工作,已經讓原本就不胖的袁弗,愈消瘦下來,所以他在職權范圍內,加快了隊伍的行進度。

袁師擬定了下一站的駐蹕之所。下面人趕緊快馬加鞭,趕往淮安府城山陽縣,督促當地準備迎接圣駕。

一路狂奔,換馬不換人,當天下午就趕到了山陽縣城下,但眼前的景象令官差們驚呆了沿途所到之處,哪里不是店鋪關門,彩棚沿街,老百姓全都被關在家里,只有穿著老百姓的兵丁充數?怎么到了這淮安府城,就兩個樣了呢?只見街上店鋪照常營業,百姓們各行其是,萬全看不到一絲迎接圣駕的架勢。這是他們從沒見過、也不敢想象的,,

“竟然沒有絲毫準備?”官員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馬上意識到大事不好,因為皇帝出巡要求規格極高,地方上必須早作準備,全力應付。尚不能避免有疏漏,而遭到嚴厲懲京以來,已經有七品以上七十二名官員被逮入獄,擬以“不敬,之罪,罷官去職,甚至處以徒刑或被流放。

現在這淮安府山陽縣,竟然絲毫沒有準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活得不耐煩了。“大人,這可咱么辦?”身著便裝的官員們湊到此行的頭領督辦、此次接駕事宜的太仆寺少卿王策身邊,一臉焦急的問道。

雖然嘉靖出巡絕對稱得上鋪張靡費了,但按照悄例,還是要做做勤…川素的表面女章,為自只裝點門面,嘉靖在出巡!前刪父告示各省各府各州縣,宣稱自己生性簡樸,不喜歡別人逢迎,各地應秉承儉樸節約,不要過分奢華,浪費錢財云云。

盡管下面誰也沒把這圣旨當真,都比著賽著的奢華浪費,但朝廷的表面文章還是要做拜比如說一開始,不派官員督促地方、指揮接待事宜,讓地方官們自己安排接駕,結果一個個錯漏百出,不合禮制,還鬧出不少笑話。

所以后來,每到一地之前,袁沸都會派出些官員,微服先行,到地方上督導接駕。以免再出什么砒漏。

這已經是王裝第八次執行督導了。卻還是第一碰到這種若無其事的場面一皇上還有一天多就要到了。這里竟一點都沒準備!讓王策無名火起,但現在不是火的時候,他強壓著怒氣,問從身邊經過的一個,老者道:“這位老丈,您知道皇上南巡的事兒嗎?”

老者是個愛說話的,聞言笑道:“知道,當然知道,老漢我姓包,人家都叫我包打聽,哪有我不知道的事兒。”

“那太好了王禁又問道:“我從北方來,見一路上所有的府縣都忙著接駕,怎么你們這淮安府、山陽縣,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呵呵,這是我們府尊大人的意思”。老者答道:“府尊大人說了,接駕一事,只要聽他的指揮便好,他不下令誰也不用忙活,等他下了令再干也不遲。”

“還有這等糊涂的知府?”王裝吃悄道。

“你怎能這么說我們府尊大人呢?”老者聞言不快道:“我們府尊大人,是天下最好的青天大老爺!得虧你是外鄉人,得虧遇上我這脾氣好的,要不你們非挨揍不行”唉,我還沒說完呢,你們跑什么呀?。原來王裝一干人,已經快步往不遠處的府衙走去。

到了知府衙門,已經到了晚飯時間。但府衙大門仍然敞開著,還掛著兩個還沒點著的燈籠,王策定睛一看,只見燈籠上分別寫著“清廉公正。四個大字,再看門上的對聯,也很有特色,上聯是“漆黑衙門八字開”下聯是“有錢沒禮莫進來”橫批是“本府日夜受理案子”

“呵呵,這淮安知府有點意思。”隨員們笑道:“架勢十足啊。”

“哼,表面功夫而已。”王策冷哼一聲道:“越是愛做表面文章的人,實際上越是昏庸無能、貪得無厭說著一指大門道:“開著大門,卻連個門子都沒有,這不是擺空城計,存心不讓人進嗎”。

“大人,門邊掛著牌子隨員指著墻上的一塊木牌道:“上面寫著”本府不養閑人,入內無需通報,直入二堂擊鼓即可

“搞什么玄虛。”王策皺眉道:“進去看看!”他現在對這位知府大人,已經有些好奇了。

一行人穿過儀門,直入大堂。又過大堂,再二堂,果然一個人都沒見到,有隨員嘟囔道:“不會是自知理虧,全嚇跑了吧?”

王袈黑著臉,走到堂前的一面大鼓前,拿起懸在鼓架上的鼓槌,重重敲擊起來,咚咚咚的鼓聲,便傳遍了暮色中的府衙。

王禁等了一會兒,沒聽到簌簌的腳步聲,也沒聽到“威武”的升堂聲,不由冷笑道:“我說的沒錯吧,凈做表面文章!”說著一揮手道:“給我找!看看這里有沒有活的”。

“有”手下人還沒應聲。一個清淡的聲音便從后門處響起,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消瘦的中年男子,身穿布衣,頭扎布條,手里提著個簡陋的燈籠。從外面走進來。

見來人打扮寒酸、瘦骨鱗絢。王裝心說“這淮安知府真是刻薄。看把府里下人給虐待的”便皺眉道:“你們家知府大人呢?”

“我就是那人提著燈籠上堂。竟在大案后、知府寶座上坐定。

“什么?”王裝等人仿佛聽到今年最好笑的笑話,聞言不由大笑起來,有人捧腹道:“你這樣的要是知府,我們就是輔。”

“本官就是淮安知府那人不卑不方道:“你們有什么事情只管道來,明日府上來人。自然知道我是不是。”

見他神態不似作偽,王袋等人止住笑道:“你要是知府的話,為何不穿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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