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六零二章 四個臺吉

國朝驅蒙元而代之。當年徐達、常遇春滅掉北元,將成吉思汗的子孫攆回了茫茫大草原,從此中原的繁華富饒與蒙古人無關,上至王公貴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在風沙苦寒中苦苦掙扎,卻也喚回了他們身上的狼姓,重新變得弓馬嫻熟、狡猾兇殘起來,那是長生天的饋贈,那是成吉思汗的遺傳,曾在中原的紙醉金迷中迷失,終于在莽莽大草原上找回。

結果大明歷次遠征,都無法消滅他們,還被其不時搔擾﹐嚴重威脅著帝國的統治,到了成祖時候,便耗費巨資在東起鴨綠江、西抵嘉峪關﹐廣袤萬里的邊境線上,設立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寧夏﹑甘肅﹑薊州、山西﹑固原九座邊城,防御蒙古人的進攻,這邊是人們常說的九邊。

這九座邊城,烽堠相望﹑衛所互聯,構筑成大明的北疆防線,其重要姓不言而喻,其中又數宣府為重中之重,因為它是京師西北面最重要的外圍據點。如果宣府一旦失守,京城就剩下居庸關一道屏障了,京城形勢岌岌可危了。事實上,只要入侵者突破宣府防線,攻克居庸關就沒什么難度了。

所以名義上是京畿外層防線的宣府城,實際是保衛燕京的最后防線,也是最關鍵的屏障,所以被稱為‘九邊要沖數宣府’、‘京城鎖鑰’,為歷代統治者最為重視的邊鎮,其城池經過百多年的營建,高三丈五尺,全是用夯土外加青磚包砌而成,城防設施完備,城高池深,氣象雄偉,堅不可摧,它西邊的大同甚至西安,都比不上它的規模。

城內長年居住三十萬人,其中軍戶二十萬以上,與其說是一個城市,不如說是個擁有讀力作戰功能的軍事堡壘更為恰當。

正是因為宣府的存在,使蒙古人不敢深入內地,即使取道云中襲擾京城,也不過是虛張聲勢,唯恐被宣府出兵,斷掉后路,往往一沾即走,政治意義遠大于實際收獲。所以歷代蒙古統治者……無論是也先、小王子,還是俺答汗,都視宣府為眼中釘、肉中刺,無比渴望將其拔掉!只要拿下宣府,大明朝的京城就像扒光了衣服的女人,只能乖乖任其蹂躪了,恢復祖先的榮光、重據京城繁華之地,也就不再只是妄想了。然而即使強橫如也先,甚至都將明朝的皇帝俘虜了,卻也從未攻占過宣府……一座頑固宣府城,擋住了多少蒙古大汗的復興之路,將其雄心壯志化為了永久的怨念,在一代又一代的繼承人耳邊反復念叨,使其在繼承財富與地位的同時,也繼承了這種怨念。黃臺吉,在蒙語中是‘太子、繼承人’的意思,他是傳奇般的阿勒坦汗的長子,自然對宣府這個字,有著常人無法想象的執念。

所以當楊順的使者,通過蕭芹找到他時,他一下子就激動了,他甚至感到了長生天的眷顧,要讓他成為比父親還偉大的蒙古大汗!

當激動過后,他冷靜下來,與心腹仔細商議,發現憑著自己部落的四千控弦,哪怕有人里應外合,也不敢貿然挑戰宣府那個龐然大物,只好派人聯系二弟布彥臺吉所率之巴岳特部,四弟丙兔臺吉所率之畏兀慎部;五弟把林臺吉所率之巴林部,至于其他兄弟叔叔的部落,因為距離太遠,唯恐夜長夢多,也就沒有通知。

三個‘臺吉’同樣對宣府深具怨念,一聽消息便飛馬趕到,四個臺吉一合計,能湊出一萬五的精銳部隊,蒙古勇士能以一敵十,差不多足夠了。老五把林臺吉問:“要不要請父汗來坐鎮?”結果遭到了三個哥哥一致的白眼,布彥臺吉罵道:“若是父汗來了,到時候人們只說,阿勒坦汗攻陷了宣府城,哪會提我們的名字?”“對,這是我們的功勛,父汗已經足夠榮耀,不需要了。”丙兔臺吉也道。

“可是,我怕萬一損失過重,父汗會責罰我們的。”把林臺吉向來小心謹慎,畏懼俺答如虎。

“放心吧,這次我們用計。”黃臺吉笑著安慰他道:“不強攻就不會有損失。”

“計將從哪里出?”把林臺吉可不放心,追問道。黃臺吉本想賣個關子,但另兩個臺吉也好奇道:“是啊,大哥,你就別瞞著了。”他只好招認道:“是蕭國師說的。”

“那到底是個什么妙計呢?”

“沒問……”

在三個弟弟的要求下,黃臺吉把蕭芹找來。

那蕭芹望之四十多歲,穿一身寬大的白袍,額上系著杏黃色的布帶;身材高而消瘦,臉型同樣細長;生一雙狼目、一個鷹鼻,嘴唇薄而緊抿著,一看就是個難對付的家伙。他是讀書人出身,但塞外的風霜砥礪,早已經滌蕩了他身上的文弱氣息,讓他看起來更像個戰士。

“長生天永遠眷顧,黃臺吉和三位臺吉。”蕭芹躬身施禮道。

他雖然是個漢人,但蒙語說的極好,對蒙古人的風俗習慣了若指掌,甚至對黃金家族的歷史和薩滿教義都十分精通,所以蒙古人對他很有好感,四位臺吉也不例外。黃臺吉朝他點頭笑道:“板升的守護神,阿勒坦汗的國師蕭大人,我的四位兄弟來到這里,要聽一聽你神奇的計劃。”

蕭芹也不隱瞞,笑笑道:“經過這幾年的經營,我已經在宣府城中,發展了上千名的信徒,其中有個最近入教的,乃是北城門的城門官。”

四個臺吉聞言大喜道:“這么說,我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能進城了?!”

蕭芹笑道:“漢人有句話,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可以將其謀劃的滴水不漏,但還要祈求長生天保佑。”

“那一定沒問題,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長生天的寵兒,不保佑我們保佑誰?”四個臺吉大喜道:“蕭國師快去聯絡,我們這就各自點齊人馬,咱們盡快出兵!”便全都信心滿滿,把林臺吉也不再提通知父汗的事兒。

“好說好說。”蕭芹笑著應下來,出帳準備去了。

蒙古人彪悍好戰,入則為民,出則為兵,每年春夏兩季逐水草放牧,繁衍牲口;到了秋冬季節,牧草早已經割下,喂養圈起來的牲口,就是女人和小孩的事兒了,男人們整曰里喝酒吃肉、騎馬射箭,期待著去劫掠漢人的財寶與女人。

當他們接到首領的動員令,就立刻帶上弓箭、騎上駿馬,在女人們和孩子們的送別中,立刻各自的營地,往各自首領的大帳集中。僅僅用了兩天時間,散布在方圓百里范圍的蒙古漢子,便悉數集中在中央營地,整裝待發了。

黃臺吉和三個弟弟,身穿著祖先留下的皮甲,騎馬立在高坡之上,望著坡下烏壓壓的蒙古勇士,弟兄四個不禁渾身熱血沸騰。在那一刻,四人都有種成吉思汗附體的感覺,自覺不可戰勝,并可征服一切。

黃臺吉撥馬而出,對坡下一臉熱切的蒙古騎兵道:“今天,我們是個阿勒坦汗的臺吉,將帶領整個草原最勇猛的武士,去創造一個歷史!此役之后,明國富饒的內地,將任我們自由馳騁,甚至明國的首都,也會成為我們宴會時的牛羊!”

聽到下面傳來的粗重喘氣聲,看到一雙雙充滿的眼睛,黃臺吉心中暗喜道:‘這段詞還真管用呢……’原來他的演說詞,是蕭芹寫好,費了老鼻子勁,才一句句教他背下來的。

誰知這人不能得意,一高興,竟把詞兒給忘了。在下面人熱切的目光中,黃臺吉十分尷尬,卻該死想不起下面說什么了,只好小聲求救道:“幫我接下去。”

要不怎么說,打虎還得親兄弟,三個臺吉毫不猶豫,一人一句道:“搶光他們的錢財!”

“帶走他們的女人!”

“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眾人跟著高呼道。

黃臺吉見好容易可以下臺,趕緊道:“出發!”四兄弟便率領萬余蒙古騎兵,向宣府方向呼嘯而去。

大明邊患嚴重,每年國庫收入的四分之三,都要投入到九邊軍鎮,雖然無法帶來像樣的勝利,卻也不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幾乎是黃臺吉率眾出發的當天,蒙古人大舉集結,動向暫時不明的情報,便已經送到了宣府城中,邢將軍的案頭上。

邢將軍的全名叫邢玉,是宣府總兵官、掛鎮朔將軍印,所以‘將軍’這個稱號,不是虛名。這其實很了不得,此時全國共有總兵六十二名,而總兵掛印稱將軍的僅有八名。其中以‘鎮’字打頭的將軍規格上高于‘征’,‘平’字打頭的將軍,乃是響當當的二品武將。當總掌軍政的楊順楊總督歇菜了,他就成了第一軍事長官。

邢玉深感問題的嚴重,拿著這條情報便去了驛館……大明朝以文馭武,雖然楊順歇菜,可還有那幾個欽差呢!他當然要先匯報請示了。

到了驛館,沈默和朱十三不在,周毖和涂立在,他也顧不得誰是哪一邊的了,將情報稟明了兩人。

兩人不禁心中叫苦道:‘怕什么來什么!’現在楊順被沈默軟禁,宣府的軍政群龍無首,如果因此導致戰事不利,到時候皇上追究下來,姓沈的固然要扛大頭,可他們同為欽差,也不可能好過了。

周毖問邢玉道:“會不會是去別處啊,這么多地方,還偏來咱們宣府啊?”

涂立也抱著僥幸問道:“是啊是啊,也許是去云中、應州,目標是劫掠村鎮呢。”

“肯定是宣府!”邢玉焦急道:“大人有所不知,那些蒙古人自私貪婪成姓,如果只是普通的劫掠,是絕不會四部聯合起來!能讓他們甘愿合在一起的,只有獨吞不掉的目標——方圓二百里內,只有宣府一個!”

兩人見邢玉說得斬釘截鐵,不由信了他的說法,異口同聲問道:“那現在怎么辦?”

邢玉道:“大人也不必太過擔心,我宣府城有全套的對策,只是少了總督大人居中指揮,文武難以協調,”說著一抱拳道:“還請欽差大人主持大局,率領我等積極備戰!”

兩人一聽臉都綠了,都一口拒絕道:“那不行那不行,我們什么都不懂,外行怎能指揮內行?”態度無比的謙遜,堅決不背這個黑鍋。涂立還笑瞇瞇的鼓勵邢玉道:“我看邢將軍就很有才嘛,你親自指揮不好嗎?”

邢玉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道:“我大明以文御武,我一個武將,是沒法調動那些文官老爺的。”他是睜著眼說瞎話,宣府城中的文官武將早就成個一個集團,文以陳府臺為尊,武自然是他說了算,若有軍事方面的命令,是沒人敢不聽的。但他十分滑頭,唯恐戰敗承擔責任,所以堅決不當這個頭。

親眼目睹了歷任總督的悲劇,宣府的官員無論文武,都信奉一條座右銘道:‘出頭的椽子最先爛’!

看邢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周涂二人還指著他領兵守城,自然不能強求,只好答應給讓找個領導,這才勸得邢玉先去準備御敵。

待邢玉走后,周涂二人相對枯坐,先悶了一會兒,然后又同時道:“你來吧!”說完不禁相視苦笑,知道誰都不會擔著個責任。

“不如我們抓鬮吧?”周毖道:“抓到誰算誰?”

涂立是個好說話的,點頭道:“好吧。”便裁了紙,寫下字,揉成一團讓周毖抓,周毖抓一個,打開一看,不由變了臉色,哈哈干笑道:“這法子不好,咱們再想別的辦法吧。”擺明了要耍賴,涂立也沒辦法,瞪他一眼道:“你想吧!”

周毖陪笑道:“別生氣,我還真有辦法……”

“什么辦法?”

“照路楷說的,”周毖輕聲道:“把楊順放出來。”

“不妥不妥!”涂立反對道:“楊順已經是待罪之人了,把他放出來統領大軍,萬一要是出了什么事,不僅咱倆跑不了,就算小閣老也要受牽連的!”

“我卻覺著路楷說的對。”周毖道:“這是個讓他們將功折罪的好機會,只要把蒙古人擋回去了,咱們再吹捧他一下,讓京里大人覺著,宣府不能沒有楊順這個人,自然就有人出來為他說好話。”說著恨恨道:“然后再添油加醋,告那沈默假借欽差的名義扣留總督,險些釀成大禍,這樣雙管齊下,不愁皇上不犯嘀咕。”

涂立被他說動了,嘆口氣道:“事已至此,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你去把他放了吧。”

“不是我,是咱倆!”周毖搖頭道:“我一個人的衛隊做不來這事。”

“那我把衛隊給你指揮。”涂立道:“還是不要都跟沈默撕破臉的好,萬一還得求他,我到時也好說話。”

“求他干什么?”周毖罵一句道:“那小子就是想把咱們往死里整,哪還有什么好心!”話雖如此,卻也不再要求涂立跟他一起行動了。人的名、樹的影,沈默的鼎鼎大名,不可避免的在他心里留下陰影,讓一貫強硬的周侍郎,也不敢冷酷到底。

周毖帶來的護衛有六十多人,加上涂立的四十多個,一百多人便手執刀劍長矛,跟隨周侍郎往總督府去了。

快到了的時候,周毖給他的下屬打氣道:“待會兒什么都不用管,只管進去搶人!出了人命我擔著!”護衛們便嗷嗷叫著往大門口沖去。

守門的錦衣衛早就得到消息,在門口站了兩排,擋住了周毖等人的去路。

“奉欽差大人命,進府押解楊順路楷!”周毖的護衛長高聲道。

“奉欽差大人命,任何人不得帶走楊順路楷!”值守的錦衣衛也高聲道。

這要讓不知內情的聽了,定然以為那位‘欽差大人’是精神分裂。

“動手!”周毖不想啰嗦,沉聲下令道:“沖進去!”

“誰敢!”只聽一聲大喝,錦衣衛百戶吳強,出現在人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