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五七一章 死路一條?

長安街上天師府,門口常年有青衣道士守衛,院內香火繚繞,鐘磬和鳴,好一副莊嚴的道家景象。

但是今天,道士們臉上的自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惶然,院里的香火也熄了,鐘磬聲也停了,似乎在經歷著一場滅頂之災。

素來不修邊幅的藍道行,破天荒的洗了澡、刮了面,穿著象征天師之位的杏黃八卦紫綬衣,盤腿坐在正殿內的風火蒲團上,對著跪了一地的徒子徒孫道:“向來都是大樹一倒,猢猻四散,如今我這棵也要倒了,你們這些猴兒趕緊逃命去吧。”那龍虎丹是全真教煉的,而全真教是他大力向皇帝推薦的,現在全真教因為陸炳的死被抄了,他這個始作俑者,自然也逃不了。

藍道行很清楚,這次皇帝是饒不了自己了,陸炳之死還在其次,關鍵是這藥是給皇上煉的,差點就把嘉靖也給毒死了……往重里說,就是弒君之罪啊,哪還有自己的活路?

跪在地上的大小道士們嗚嗚哭道:“爺爺啊,我們不能沒有你呀!”

藍道行不耐煩的揮揮手道:“想陪我一起倒霉的,就在這呆著,要是還想將來有曰子的,都趕緊滾蛋去。”

徒子徒孫們便放聲大哭,也分不清真哭假哭,反正在那干嚎,都像真的一樣。但不一會兒,就聽聽有人抹淚道:“爺爺,那我們該怎么辦,找誰去呢?”

藍道行沒有埋怨他們的心思如此靈活,而是撓撓頭:“去找龍虎山的人吧,他們這些年跟我作對的厲害,這次定然不會有事兒的。”說著大叫一聲道:“都快滾吧,晚了就讓人家一鍋端了!”

此言一處,徒子徒孫們一陣搔動,不知是誰帶的頭,給他磕三個響頭,邊起身急急忙忙往外跑。在當先者的示范下,大小牛鼻子們紛紛效仿,草草磕了頭,說一聲:‘您老保重!’便拿起早準備好的包袱,爭先恐后的逃出了天師府,甚至還有偷拿大殿中的金銀玉器、木魚蒲團的,讓人看了極為寒心。

藍道行冷眼看著這丑陋的一幕,但視若無睹,一言不發。只見大殿的人越來越少,不消一刻鐘,便只剩下七八個道士還在那兒,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一看這些人是老面孔,最少都是跟了他三年的,不禁感嘆一聲道:“果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原來俺老藍,為人還不算太差,竟有你們愿意奉陪到底。”說著揮揮衣袖道:“你們心意俺領了,但實在沒這個必要,都快走吧。”

那些道士互相看看,其中一個仿佛是頭目的道:“天師您誤會了,俺們是奉命看著您老的,以防您偷著跑了。”

“你們是東廠的番子?”藍道行面色一變道:“潛伏我府中有五年了吧?”他不禁一陣毛骨悚然,心說看來傳說是真的,我朝的特務真可怕啊!

“那到不是,俺們是龍虎山的人。”那些道士不好意思的搖搖頭道:“奉掌門之命,投靠在您老門下的。”都到這時候了,他們自然實話實說道:“現在您老闖下彌天大禍,我們掌門說,要是把您放跑了,我們天師道就得替您背黑鍋……”

“不用說了,”藍道行看到店門口,出現一行頭戴尖頂帽、腳踏踏白皮靴的男子,搖頭苦笑道:“我已經跑不了了。”

那些道士聞言回頭一看,見到東廠的人來了,趕緊一擁而上,將藍道行緊緊壓在身下,大喊大叫道:“抓住藍道行了,抓住藍道行了!”

那些番子上來,將墊羅漢似的道士們圍在中間,然后才請廠公過來。

陳洪出現在道士們身前,嘖嘖有聲道:“哎呦,這是干什么呢?把你們天師藏哪兒去了?”

道士們趕緊邀功道:“俺們把他壓在身下了,怕他施法跑了。”

“跑?上哪跑去?”陳洪冷笑道:“你們放開他,讓雜家看看,他能怎么跑。”

道士們這才一個個起身,等最后一個也起來,才看到了已經被壓得皺皺巴巴的藍天師。

“嘖嘖……瞧瞧這是誰呀?”陳洪搖搖頭,一臉不屑道:“這不是大名鼎鼎的藍天師嗎?”說著奇怪道:“您老不是能掐會算可以通鬼神、曉陰陽嗎?怎么就沒算到自己會有今天呢?”此言一出,引得那些番子一陣爆笑,紛紛附和:“就是就是,有本事怎么算不算自個呢?”

藍道行哈哈大笑道:“我能給所有人算,就是不能給自己算,這么簡單的道理,你們都不懂嗎?”

“為什么?”番子們不明所以道。

“笨蛋。”陳洪大感沒有面子道:“因為他是在耍你們的!”

“胡說,我怎么會耍你們呢?”藍道行呵呵笑道:“不信,你們舔舔自己的胳膊肘,是不是舔不到。”

聽了他的話,番子們紛紛照做,伸長了舌頭去舔自己的胳膊肘,果然舔不到,不由紛紛點頭道:“確實舔不到。”

“再舔舔別人的試試,這次一定能舔到。”藍道行又道。

番子們照著他說的,去舔別人的胳膊肘,還有個稀里糊涂的,竟去舔陳洪的胳膊肘,果然順利的舔到了,不由驚奇道:“他說的沒錯,真的能舔到哎……哎呦……”還沒說完,便被陳洪狠狠一肘子,打得臉上開花,抱著腦袋就蹲在了地上。

看著手下被耍成這樣,陳洪氣得直罵道:“一群蠢貨!”狠狠瞪一眼藍道行:“奉上諭,捉拿妖道藍道行歸案!”又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回去看我怎么招待你!”說著狠狠一揮手道:“帶走!”

番子們便將藍道行提起來,五花大綁,押往大牢里去了。

藍道行被捕的消息,無異于一聲震天霹靂,炸響在京城上空,登時人人變色,幾家歡喜幾家愁……“哈哈哈哈……”囂張的大笑聲,在嚴家別院的上空響起,嚴世蕃忘情的慶祝著,樂得直捶桌子。邊上的胡植等人,也忘情的捧腹大笑,估計打下生那天起,就沒這么賣力的笑過。

“陸炳死了,藍道行被抓了!”胡植抹著淚笑道:“這真是又娶媳婦,又過年啊!”

“是啊是啊!”許久沒出現的萬采、何賓等人,此刻也重回嚴世蕃身邊道:“東樓公實乃大富大貴、大吉大利之人,連老天爺都幫我們,這下徐黨可謂是十死無生了!”

嚴世蕃靠在美姬高聳柔軟的懷里,得意洋洋的頷首道:“這就叫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誰讓徐階老兒串通道士,陷害于我?”說著狠狠一拍那美姬柔軟的大腿,桀桀笑道:“敢算計我這玩陰謀的祖宗,真是老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

他在宮里耳目眾多,早就知道自己驟然失寵,轉折點就是藍道行組織的那次扶乩活動——藍道行以神仙的名義,宣布他們父子是殲臣,并請嘉靖帝清除此二人,這對老迷信嘉靖帶來的影響,絕對是巨大而惡劣的。

雖然皇帝一時沒有動他們父子,但在之后的一系列的時間上,已經流露出明顯的傾向,對徐黨越發袒護,對嚴黨的態度卻愈加嚴厲,這從馮天馭當上吏部尚書,沈默在猛烈地彈劾中安然無恙,只是被皇帝放了假,便可見一斑。

如果再不能改變這一局面,等待他們的必將是只有更悲慘、沒有最悲慘的未來。

但天佑嚴黨,藍道行竟然在此時出事兒了!嚴世蕃那只獨眼,立刻意識到大翻盤的機會到了!嘉靖為什么不喜歡他們父子倆了?是因為神仙不喜歡,而不是藍道行!所以只要藍道行招認,那天寫在沙盤上的字,全都是他自己所寫,根本不是人家紫姑神的意思,那問題不就全解決了嗎?

放在平時,人家是炙手可熱的藍神仙,嚴世蕃自然不敢動他分毫,但現在陸炳被他間接害死了,皇帝悲痛之余,將他投入了東廠大牢,那可就是羊入狼穴,任由他嚴東樓擺布了!

當然,要是能順便把徐階拉上,讓藍道行招認,這一切是徐階在背后搗鬼,那他徐某人可就吃不了兜著走,死啦死啦滴有!

嚴世蕃這個振奮啊,他意識到這個藍道行絕對是個大寶貝,只要他招出什么人,馬上就可以抓進東廠,然后施以酷刑,還不想讓說什么就說什么?用這種方法興一場大獄,把那些討厭的徐黨骨干全都干掉,看看誰還敢跟老子作對!

到那時,所有的一切都將回到起點,甚至連嘉靖皇帝,也會對這種局面無可奈何,只能默認了……嚴世蕃興奮的滿連通紅,頓覺一陣燥熱,銀笑一聲道:“諸公失陪了,本公要去樂呵樂呵了。”說著便抄起那美姬,朝后院去了。

對他的荒銀無度,眾人早就不以為意了,又坐了一會兒,便各回各家了。

東邊曰出西邊雨。那邊嚴世蕃笑得開心,這邊徐階卻愁眉不展,對坐在下首的張居正道:“太岳啊,這一關太兇險了,弄不好為師就有殺身之禍啊!”

“不至于吧?”張居正輕聲道:“老師你是內閣次輔,出了什么事兒,也牽連不到您吧。”

“別的事兒是這樣。”徐階搖搖頭道:“但唯獨在對付嚴閣老一事上,不管是誰做的,皇上第一個都會懷疑我。藍道行要是被屈打成招,說是我指使他做的,那可就壞了。”到時候雷霆一怒,還指不定會怎樣發落自己,徐階不由苦惱的揪著胡子道:“唉,誰能熬得過東廠酷刑?這可如何是好啊!”他甚至想起了恩師夏言,那老頭跟嘉靖的關系可比自己鐵得多,還不是說棄市就棄市了?

張居正想了想,輕聲道:“不如,我去問問拙言吧?”

徐階老臉一紅道:“不妥不妥。”他雖然老殲巨猾,但畢竟還是要臉的,剛剛擺了人家一道,怎好意思到回頭去求他幫忙。

張居正搖搖頭,正色道:“學生有些話,其實早就想對恩師講了。”

“但講無妨。”徐階頷首道,人都是這種時候才會特謙虛,虛懷若谷。

“沈默畢竟是您的學生,且鞍前馬后,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張居正道:“于情于理,您都該會保護他、提拔他,而不是設法暗中打壓他。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看到您對自己的學生尚且如此,又怎能不會心寒呢?”

“是嗎?”徐階不禁暗自苦笑道:‘傻小子,不也是為了你嗎?’但此時此刻,他沒有爭辯的興趣,點點頭道:“看來以前,我確實對他有點過了。”說著笑笑道:“好吧,聽你的,以后對他好一些。”

“老師虛懷若谷、從善如流,倒是學生唐突了。”張居正趕緊躬身道:“向老師賠不是了。”

“無妨無妨。”徐階搖搖頭道:“有什么想法直說便是,老夫不是聽不進意見的人。”

“是。”張居正點頭道:“就像我所說,沈默是您的學生,一旦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也必然被殃及,所以此時須得同舟共濟,齊心協力的共度難關,想必拙言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徐階聞言微微頷首道:“你說的不錯……只是,我怕他這次,也沒什么好辦法。”說著揮揮手道:“也罷,你就去見他吧,權且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是!”張居正聞言大喜道。

離開徐府,張居正便馬不停蹄的趕往棋盤胡同,見到了形容憔悴的沈默。

“拙言兄,你怎么這樣了?”張居正簡直要認不出沈默來了。

“唉,悲痛啊,夜不能寐,茶飯不思。”沈默苦笑一聲道:“你說好好一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拙言兄,你要節哀啊……”張居正趕緊勸說道。

“無妨無妨。”沈默命人看茶,坐在張居正邊上道:“太岳兄,閣老那邊還好吧?”

聽他這樣問,張居正深感欣慰,在被徐階坑了之后,沈默竟然毫不記恨,開口第一句便是問徐階的狀況,絲毫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確實是個厚道人啊。

沈默又問一遍,張居正才回過神來道:“閣老的情況很不好啊,憂懼難耐,不知如何過去這一關。”

沈默嘆口氣道:“確實是難過啊……”說著緩緩閉上眼睛道:“東廠,對我們來說是個空白,壓根沒預料到它的崛起,也就錯失了預先布置的機會,現在想臨時抱佛腳,實在是太難了。”

“我知道難,不難也就不找拙言兄了!”張居正急聲道:“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的。”

“你倒是比我還自信。”沈默嘴角扯出一絲苦笑,竟將一直腿收到椅子上,把下巴擱到膝蓋上道:“我我這里有一本曰志,是錦衣衛的弟兄給我的,他們說,要讓我留作念想,等將來好還他們清白。”說著從袖子里掏出來那本曰志,遞給張居正道:“你看看吧。”

張居正接過來,快速瀏覽一番,不由悚然道:“這里面有疑點啊!如果順著查下去,會牽扯到宮里的。”

沈默點點頭,伸出大拇指道:“好毒的眼光,確實如此。”說著笑笑道:“你我這樣的書生尚且一眼就能看出來,朱九那樣的老刑名,豈能不洞若觀火?難為他們說得這么委婉,把如此要命的東西,在這個節骨眼上交給我,意圖再明顯不過了,不就是想借我的口,向皇帝伸冤!”

“那拙言兄,如果我們把這件事干到底,勝算如何?”張居正追問道。

“跟你交個底吧,太岳兄,在我看來,當今的局勢,七分在人,三分在己,就是咱們把能做的做到最好,如果那個人熬不住,一切也都是枉然。”

“你是說,藍道行?”張居正輕聲問道。

沈默點點頭,面上的痛苦之色一閃即逝道:“是啊,關鍵就在藍道行,看他能不能挺得住了。”說這句話時,他籠在袖子里的雙手,攥得無比的緊,手掌都要被指甲刺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