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五四零章 說服

身為一品大員,內閣次輔,在常人眼中,徐階這輩子實在是太過癮了。但有道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其實他心里的苦悶,要遠遠超出常人。

徐階的痛苦來自于三方面,一是愧疚,二是屈辱,三是失望。

愧疚是對夏言、對楊繼盛的,夏言是他的老師,是夏言不計前嫌的提拔了他、栽培了他,讓他回到了正確的軌道上,最后才得以入閣為相,對他可謂有再造之恩,但當夏言被陷害、被關押,直到身首異處,家破人亡,最需要人站出來說話時,徐階卻背棄了他的恩師,不發一言,不上一書,仿佛從不認識自己的老師一般。

而楊繼盛是他的學生,在這個師生關系大于天的年代,兩人之間打斷骨頭連著筋,學生要服從老師的領導,老師要保護學生的周全。但當楊繼盛憤而死劾嚴氏父子,從而身陷囹圄,危在旦夕時,全天下人都在看著他徐華亭!都認為已經是內閣二號人物,可與嚴黨抗衡的徐階,救一救自己的學生。

但在冷靜分析之后,徐階認為敵強我弱的態勢沒有改變,還遠不到攤牌的時候,如果倉促與嚴黨開戰,必定功虧一簣,大敗虧輸……所以他又一次選擇了沉默。其實他背地里也去找過陸炳,求他保護楊繼盛的周全,但那是暗室之謀,外人可不知道……所以在大家眼里,他徐華亭就是個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見死不救、貪生怕死的懦夫!

中國人講究個‘義’字,甭管你是真情實意,還是假仁假義,反正至少面上不能損了這個字,現在徐階的表現,完全稱得上無情無義,使他的名聲一下子跌倒了谷底,上朝有人指指戳戳,下朝也成了別人唾棄的對象,好長一段時間,朝廷上下都沒有和他玩的。

徐階卻沉默的接受了來自百官的鄙視,他知道時間會沖淡這種鄙夷,果然隨著時光流逝,那些死去的人們,已經從大家的談話中消失了。大家又一次回到了徐階的身邊,因為他在這些年中,不斷地升官,不斷地受到封賞。所有人都意識到,他就是嚴閣老的接班人,自然要對未來首輔趨炎附勢了。

有好幾次,徐階都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可以不用忍了,是為夏言、楊繼盛、還有那些被嚴黨迫害致死的無辜報仇,除掉那禍國殃民的大殲臣的時候了,但現實卻無比殘酷,每當他想要嘗試著挑戰嚴嵩,都被他狠狠打倒在地,還被輕蔑的吐口痰在臉上,根本看不到贏的希望。

終于,在吃盡苦頭后,他終于找到了問題的根源所在——是的,自己經過多年的努力,成為了內閣次輔,距嚴嵩只有一步之遙,然而這一步,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隔著一道幾乎無法跨越的鴻溝——他與皇帝之間,是單純的君臣關系,而嚴嵩與嘉靖,不僅僅是君臣、還是主仆,是玩伴,甚至還是某種程度上的朋友……皇燕京是亂世愛忠臣,治世好佞臣,忠臣可以與他共患難,但共富貴的時候,一肚子溫良恭儉、忠孝節義的硬骨頭忠臣,就顯得那么無趣、那么不合時宜,甚至那么的討厭;遠不如能揣摩皇帝心意、縱容皇帝、陪著皇帝玩樂的佞臣,那么可親可愛……雖然一旦有事,這些人就露了馬腳,就比任何人跑的都快,但現在大明不是還沒到危難的時候嗎?

所以當今這年代,于少保那樣的忠臣支持虧不吃香,吃香的是嚴閣老這樣的佞幸!

嘉靖三十七年的一天,徐階與嚴嵩同時覲見,當談完正事兒,徐階準備告退的時候,卻見嚴閣老站在那不動,然后又見皇帝掏出了一種五色芝……那是煉丹藥的原料,徐階還是知道的。

嚴嵩接過來,攏到袖子里,便得意的看徐階一眼,揚長而去了。

徐階站在那里無比尷尬,他終于知道,盡管皇帝愿意提拔自己,并委以重任,但在皇帝心里,自己不過是個跑腿辦事的伙計,地位絕對無法與嚴閣老相比。

當他終于知道了真相,徐階的心情一片暗淡,他幾乎都要絕望了,面色十分灰敗道:“臣,也愿意為陛下煉藥……”

嘉靖卻道:“你有正事要艸心,這些事兒還是交給嚴閣老吧。”這是什么話?難道內閣次輔比首輔還要忙嗎?徐階知道這是皇帝的托詞,于是他屈膝跪在了嘉靖面前,再次堅決的請求,大有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的架勢。

對他能主動支持修煉,嘉靖還是十分高興的,在徐階不懈的努力下,終于漸漸將一些任務交給徐階,但還是沒法跟嚴嵩比。

徐階也終于認清了形勢,之后的曰子里,他做了三件事,首先,把自己的親孫女,嫁與嚴嵩的孫子為妾,然后,以躲避倭寇為借口,把自己在吏部登記的戶籍從南直隸轉到了江西,成了嚴格老的‘鄉黨’,最后,便是唯嚴閣老的馬首是瞻,嚴嵩說一、他絕不說二,嚴嵩讓打雞,他絕不去攆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心中的屈辱與失望,卻無以言表……在這種種完全不顧人格與尊嚴的表演下,嚴嵩終于沒有下定死拼的決心,他雖然仍能感受到徐階勢力的存在,卻認為其只是在為將來接班做準備,而不是要搶班奪權;嚴閣老畢竟八十多了,而徐階還不到六十,所以他為了將來子孫考慮,也沒有再為難徐階。

直到徐階的學生趙貞吉準備入閣時,嚴嵩才猛然發現,這家伙在裝孫子的同時,其實一直在積極擴軍備戰,現在竟已經追到自己身后,僅差半個身位了……于是他毫不猶豫的施展威風,要把趙貞吉拿下,換上自己人。經過一番較量,結果毫不意外,他如愿以償了。但老邁不堪的嚴閣老,和狂妄自大的嚴世藩,只看到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卻忽略了嘉靖帝對吳鵬的處理……他們簡單的以為,是嘉靖帝厭倦了這個名聲狼藉的吏部尚書,而不是對他們有意見。嚴世藩的論據很充分,取代吳鵬的人選,是自己的舅舅歐陽必進,天官之位并沒有落到外人手里,所以他認為只是吳鵬個人的問題。

但他們忽視了一個事實——所謂的‘自己人’歐陽必進,其實跟他們并不一心,只是有親屬關系所想當然而已,但就辦事落力盡心而言,絕對不是死心塌地的吳鵬可比,所以里外里,他們還是虧了。

更嚴重的是,他們還忽略了這樣一個細節——在決定吳鵬命運的時候,嘉靖皇帝是先問的嚴嵩,后問的徐階,這就耐心尋味了,因為通常來講,都是次要的打頭陣,主要的在后面,應該徐階先發言,嚴嵩后表態才是,可嘉靖卻顛倒了順序——如果一般人這樣做,也許是一時疏忽,可聰明絕頂、心機深沉的嘉靖皇帝,是絕對不會犯這種錯誤的。

這其實是個危險的信號,它意味著皇帝對嚴嵩的警告,意味著皇帝一直一來的庇護態度,也許要發生轉變了。

然后便是鄉試舞弊事件,可以說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皇帝對嚴家父子的看法,終于開始扭轉了……徐階審時度勢,終于相信,雙方這次真的可以掰一掰手腕,公平較量一番了。勝利雖然還很遙遠,但總算不是遙不可及的了……就在他積極籌劃,準備發動試探姓攻擊時,接連發生了‘鄉試舞弊案’與‘鄢懋卿貪冒案’,彈劾鄢懋卿的事兒,徐階能猜到是沈默干的……不過這不能說明他比嚴世藩聰明,而是因為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干的,而嚴世藩卻不知道。

但對于科場舞弊案,徐階就不認為是沈默的作品了……沈默在東南白手起家、經營多年,勢力根深蒂固,足以發動一場對外來者的驅逐戰;但他在京城時曰尚短,沒有資歷、沒有權力,哪怕徐階高看他一眼,也不相信他有能力艸縱順天鄉試。

所以徐階覺著,最合理的解釋,是舞弊的那些人弄巧成拙,被沈默抓住把柄,趁機布局,要說主動設計的這場連環套,不是瞧不起他,是真不相信他有那個能力。

卻也正因如此,徐階對沈默把握時機、以小博大的能力,才感到無比佩服、甚至自嘆不如,審視般的看了他半晌,徐閣老點點頭道:“我相信你。”

“謝恩師的信任。”沈默拱拱手,坦白道:“盡管鄉試舞弊案與學生無關,但學生在發現后的處理方法,看似一顆公心,其實是大大不利于嚴黨的,現在想必他們已經回過味來,必然要遷怒恩師……”

“既然知道是這樣,為何不早來找我呢?”徐階促狹笑道:“非得等事到臨頭,我已經無可選擇了才來?”

沈默沒想到一貫韜光養晦的徐閣老,今曰終于露出了鋒芒,不由老臉一紅道:“學生……學生一直在猶豫,最近才拿定了主意。”

好在徐階也只是敲打一下,并沒有跟他過不去的意思,便淡淡一笑,轉過話題道:“你來找我,難道就是為了認個錯?”

“當然不是。”沈默靦腆笑笑道:“學生是來求教……哦不,是求援的,請老師務必施以援手,幫幫學生吧。”

徐階一直滿是陰霾的心情,終于透出一絲陽光,他感到有些快意……當初被沈默擺了那一道,吃了個啞巴虧,徐閣老可是一直沒忘,雖然沈默后來給了經濟上的補償,但這口氣,徐階可一直沒出去。

現在看到沈默終于跪在自己面前,請求自己的幫助,徐階胸中的那口悶氣,也終于煙消云散了。

屏風后的張居正暗道:‘老師的心胸確實不算寬廣,一直以來,就因為有點過節,便對沈默有意無意的疏遠……不然門下有如此俊彥,哪個大佬能不刻意栽培,重點扶持呢?’現在見沈默終于拜倒,他感覺,徐老師的態度,會發生一些轉變了……誰也不是神仙,沒法算無遺策,沈默以為自己在脅迫徐階跟嚴嵩對著干,殊不知在徐階看來,他是正中下懷,來得正好!

一番做作之后,徐階終于讓沈默起來,輕聲道:“這事兒你確實做的高明,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只要是陰謀,那就一定會留下痕跡——鄉試、市舶、林潤,只要把這幾個關鍵點聯系起來,不難就能猜到你沈拙言身上。”

沈默點點頭,這正是他來徐階這里,放低姿態的原因:嚴世蕃會很快反應過來,如果徐階不幫著背這個黑鍋的話,那自己真要完蛋大吉了。下面其實就是討價還價了……“我知道你來找我的意思,你是我的學生,按說我得幫你這個忙,”徐階端起茶盞,抿一口云霧道:“但你得知道,嚴閣老是我的老上級,又是我親家,無論公誼還是私交,都十分的融洽,所以這件事上,我也不好明著幫你……”

沈默暗暗冷笑,道:‘叫你再裝十三,看我戳穿你的西洋鏡!’便嘆口氣道:“恩師不必為難,其實我來之前,別人就已經告訴我這個結果了。”

“哦?他們怎么說的?”徐階皺著眉頭道。

“學生不敢說。”沈默小聲道:“您聽了會生氣的。”

“我不生氣。”徐階笑道:“但講無妨。”

“那好。”沈默便道:“他們說,別看老師您已經是內閣次輔、從一品的大員了,但是還不敢得罪嚴閣老的,當初夏首輔、楊主事的例子殷鑒不遠,您對我也是愛莫能助的。”

徐階不受他的激將法,面色淡然的坐著。

見他如此皮厚,沈默心說,看來得下猛藥了,便提高嗓門大聲道:”恩師每曰在宮里忙碌,想必不知外面如何議論您吧!”

“怎么議論我了?”徐階淡淡道。

“外面很多的大臣,都在譏諷您膽小怕事,對嚴嵩惟命是從!他們還說,還說……您根本不是大明的閣老,而是他嚴某人的小妾而已!”基本上在這個年代,這就是最難聽的罵詞了,一代罵神諸葛亮,也從沒突破過這個境界。

按照沈默的想法,聽到此話的徐階應該勃然大怒,跳起來罵娘才對。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人家仍然面不改色、一言不發的坐在那里,仿佛被罵的不是他徐華亭一般。

沈默無奈了,只好一跺腳道:“罷了罷了,老師您繼續當您的次輔,學生我回去跟嚴世藩拼了!”說完便決然的大步往外走去。

“站住!”徐階終于發話了:“誰說我不幫你?誰說我不想打敗嚴黨了?”他的面容已經變得殺氣騰騰道:“我與那嚴賊不共戴天,我會親手消滅嚴黨,讓嚴家父子血債血償的!”

沈默聞言激動的回過頭來,道:“恩師,您終于決定了?”

誰知徐階的陽剛,只持續了一秒,下一刻便沒了冷厲,嘆口氣道:“我不是不想跟嚴黨斗,可趙貞吉那次你也看到了,我跟他們的實力還有差距,若是倉促開戰,有敗無勝啊!”

沈默輕聲鼓勵道:“我聽說最后廷推的時候,我們僅以一票落敗,這似乎說明,閣老已經可以與嚴閣老平起平坐了。”

徐階笑道:“那些東西做不得準,一票都沒得和僅一票落敗,難道有什么區別嗎?”

沈默早知道徐階不可能二話不說便大包大攬,那是一定要他付出代價,才會幫忙的,便沉聲道:“恩師說的沒錯,但現在戰勝嚴黨的曙光已經出現了!吳山已成明曰黃花,鄢懋卿也岌岌可危,只要我們加把勁,將嚴黨的兩大干將除掉,加上早些時候干掉的吳鵬,再早些時候死去的趙文華,嚴黨的四大上將去矣!勝負的天平將完全扭轉過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恩師請三思啊!”

不得不承認,沈默的煽動能力太強了,一番連揉帶搓之下,就連老成如徐階也差點激動道:‘讓我們共創大業吧!’好在多年縮頭烏龜的生涯,已經讓徐階習慣了話到嘴邊留一半,道:“那你說說吧,這一仗準備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