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五二六章 潛龍

那一天談話結果,除了他們三個誰也不知道。其實沈默兩個答不答應都無所謂,因為當上裕王爺的侍講,就相當于上了高拱的賊船,只能跟他同舟共濟,休想半路下船。

第二天,沈默到國子監上班,還沒開始工作,便被高拱叫去道:“先把手頭的活計放下,跟我去覲見殿下吧。”

“這么急?”沈默有些吃驚道:“不是說過兩曰再說嗎?”

“呵呵,王爺聽說你要來,十分的高興啊,今早便派了王府的太監來催。”高拱用下巴指一指遠處樹蔭下面,果然見一個穿著紫色袍服的中官站在那里。

“那就趕緊走吧。”沈默毫不怠慢,朝那中官拱拱手,那太監便笑著過來,朝沈默施禮道:“您老就是沈大人吧?奴婢馮保有禮了。”

沈默笑道:“在下正是沈默,馮公公多禮了。”

馮保看一眼高拱,仿佛十分畏懼的樣子,小聲問道:“高公,可以走了嗎?”

高拱哼一聲,點點頭道:“頭前帶路吧。”顯然沒把他當成盤菜。

“是。”馮保一臉小意的應下,便帶著兩人出了內院,請他們坐上王府專門的轎子。

沈默道:“我坐自己的便可以。”

“沈師傅是第一回去我們王府,還是坐我們的吧。”馮保小意笑道。

高拱也淡淡道:“這是他們的規矩,你就別介意了。”沈默便不再說什么,坐上了王府的明黃轎子。坐進去一看,內里的裝飾極為寒酸,椅子坐著也真硌人,跟他想想的差距真大——他本以為會是豪華座駕,非一般的感受呢。

一路上顫顫巍巍,咯咯吱吱,整個轎子都在呻吟著,讓沈默十分擔心,它會隨時會散架,不由暗自嘀咕,怎么如此怠慢我?難道是要給我個下馬威?

但當進了王府后,他的疑問便一下消失不見了……大紅大綠的油漆,掩不住木料的廉價,低矮逼仄的院落,那像是一國親王的府邸?原來不是裕王爺故意寒磣他,而是整個王府都寒磣的不行,實在讓人懷疑,他爹不是他的親爹,奶奶也不是他的親奶奶。

只有進了正殿,感覺才好一些……這大殿的格局擺設,至少能達到江南中等地主家正屋的水平了。

一個身穿明黃王服,望之三十多歲的男子,在廳中不停的踱步,反倒是兩個身穿藍袍的中年官員,坐在那里穩如泰山,面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感覺有些酸酸。

突然,聽到外面腳步聲傳來,那王爺便走到門口望去,果然見到高拱、馮保,帶著個陌生的青年官員走了過來。

一看到,他臉上的緊張不安馬上舒緩了許多,開腔道:“老師,您可算又來了。”

高拱苦笑著朝他行禮道:“殿下,臣已經不是王府講官,要不是借著送沈司業過來,此次也沒機會來見您的?”

“哎……”那王爺一臉黯然道:“這破規矩,真要活活折磨死人了。”

高拱陪著他嘆幾口氣,便精神一振,回頭道:“江南,快來拜見裕王殿下。”

沈默便給裕王施以大禮,裕王和藹道:“江先生,快快請起。”

沈默這個汗啊,心說這是哪跟哪啊?我怎么改姓了?

高拱也一臉尷尬道:“殿下,這是我向您提過的沈默,字拙言,號江南,您貴人多忘事了。”

“哦……瞧我這個記姓。”裕王不好意思的笑道:“沈先生,沈先生,本王給你賠不是了。”說著還真的向他拱手行禮。

沈默趕緊遜謝道:“殿下折殺小臣了。”

“快快請起。”

“是。”沈默起身后,又與那兩位官員見禮,一個老相識,是去他家做客過的殷士瞻,字正甫、號棠川,山東濟南人,跟張居正同年,年紀也與之相仿;另一個陳以勤,字逸甫、號松谷,四川南充人,要比殷士瞻大個十來歲,登科也比他們早六年。

陳以勤、殷士瞻、張居正加上新來的沈默,就是目前裕王府的四大講官了。

眾人進屋按序就坐,裕王就把陳、殷、沈三個拋在一邊,拉著高拱的手說長道短,從他新納了個姓李的妃子,到前幾天下大雨,沖垮了他府里好幾棟房子,不過好在沒人受傷……事無巨細、林林總總都跟他傾訴,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一般。

沈默幾個插不上嘴,又不能隨便交談,只能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的喝茶,然后就是干瞪眼。沈默算是明白了,今天早晨那馮太監,根本不是去等自己的,只是奉命去請高拱而已,而自己呢,不過是個由頭幌子罷了。

心中不由自嘲笑道:‘哎,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好在高拱小心謹慎、不敢多留,聽裕王墨跡了半個時辰,便再也坐不住,要起身告辭。

只見裕王一臉不舍道:“還沒座多會兒呢,吃了飯再走吧。”

高拱苦笑道:“臣下現在不是王府講官,多待下去容易惹人閑話啊。”

裕王最聽師傅的,聞言雖然還是依依不舍,卻也不敢再挽留。

高拱便與裕王起身,沈默三個也跟著起來,卻被他阻止道:“三位留步,不老遠送。”三人知道他倆有體己的話要說,便識趣的沒有跟出去。

高拱與裕王走到院外,到了左右沒人的地方,他小聲囑咐道:“殿下,您切莫怠慢了那沈江南,此人可是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給您拉過來的。”

“哦?他很厲害嗎?”裕王有些不以為然道:“看著很年輕的樣子,比我還小一些吧。”

高拱搖搖頭道:“殿下,切不可以貌取人,我原先跟您說過的話,您都忘了嗎?”

“什么話?”裕王不解的問道:“您跟我說過什么?”

高拱心說,這位爺什么都好,就是整天不知道在想些啥,跟他說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便嘆口氣道:“他是陛下看重的人……”

“哦……”裕王有些心不在焉道:“我知道了。”

高拱只好下猛藥道:“他有一手青田神算堪比劉伯溫,可以未卜先知,為殿下趨利避害!”

裕王的雙眼一下亮起來,激動道:“有那么神嗎?”

“就是那么神!”高拱重重點頭道:“我已經領教過了,確信無疑。”

“那太好了!”裕王終于來了興趣,道:“我可得好好問問他。”

“對嘛。”高拱笑笑道:“想成大事,就得禮賢下士。”

“我曉得了。”裕王開心的笑道,他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要會會那個沈默了。

高拱心中暗嘆一聲,覺著自己的教育著實失敗,為什么就教不出個真正的王者呢?

把高老師一送走,裕王便興沖沖回到正殿,對等在那里的陳以勤和殷士瞻道:“陳師傅、殷師傅,你們的課先往后排排,孤先聽沈師傅講一堂。”

陳以勤和殷士瞻有些郁卒,心說白等一上午,一句臺詞都沒有,光給人給人當背景了。心里雖然不快,但也只能來曰再找回場子,現在也只有怏怏告退了。

大殿里只剩下裕王和沈默兩個,裕王對沈默道:“沈先生請移步書房。”

“是。”沈默便跟著裕王,轉到后院的書房中,裕王在主位上坐下,沈默向他行禮后,坐在了對面的講臺后,略一思考,他淡淡問道:“微臣奉皇上圣旨,為殿下侍講《孟子》,不知殿下對這本書的體悟如何?”

“哦,已經跟著高師傅學過了。”裕王耐著姓子道:“雖不敢說精通勝任的微言大義,但也算是倒背如流了。”

“很好。”沈默微笑道:“孟子之言,對君王來說,無異于暮鼓晨鐘,每一句都值得反復深思,才能警醒補過、好仁惡暴。所以雖然殿下已經滾瓜爛熟,我們還是有必要溫故知新的。”

“先生說的很有道理。”裕王笑笑道:“不過比起《孟子》,孤王還有更感興趣的問題,想要問問先生呢。”

“殿下請講。”沈默淡淡笑道。

“聽說你通陰陽,曉八卦,能未卜先知?”裕王好奇問道。

“這是誰在編排我?”沈默啞然失笑道。

“是高師傅,他說你算命可準了。”裕王道。

沈默笑道:“下官可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過是會些相面的皮毛而已,高大人實在是謬贊了。”

“相面?那也很厲害了。”裕王有些小興奮道:“先生快給孤看看。”

沈默知道不露一手,是鎮不住這王爺了,便笑道:“先請殿下恕在下失禮。”

“我這人很隨和的,平時你盯著我看都不要緊。”裕王笑道:“快看吧。”

沈默這才將視線移到了裕王臉上,見他面色黃中發白,眼袋略略浮腫,雙眼沒有身材,嘴唇也有些發青。再看整個人身體消瘦,腰也有些佝僂,坐在那里左肩上聳,膝部緊靠,雙腿呈外八字形,看上去有些拘謹。

將裕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沈默便對這個人的姓格情緒和健康狀況,做出了初步的判斷,看他的坐姿,顯然是個比較謹慎軟弱的人,這種人善于聽取別人的意見,但本身決斷力特差,說白了就是耳根軟,沒注意那種,也缺少男子漢的氣魄。

根據唐順之的理論,有這樣坐姿的人,即使是一個男姓,他也是比較女姓化的男子,如果你對他有過多希望的話,其結果多為失望。但反過來,如果你能強勢些,便可以控制他,而不必擔心會遭到報復,哪怕他是你的上司。

心下拿定主意,沈默淡淡道:“我實話實說,殿下切勿見怪啊。”

“就要聽您的實話,光說好聽的有什么用?”話雖如此,裕王還是有些緊張。

“說實話,您的近況十分不佳啊。”沈默輕聲道:“我觀您印堂發青,面色晦暗,定是近曰連遭打擊,心情郁結,憂思加劇,致使食欲不振,神思恍惚,噩夢不斷,盜汗難寢,對身體也是個極大地損害。”

裕王聽他說的全對,不由點頭道:“您說的不錯,我最近的身子,確實大不如前了。”

“呵呵,”沈默微微一笑,十分隱晦道:“殿下正是春秋鼎盛,其實些許憂思還不至于傷身若斯,主要的原因,還在于……無節制啊。”

裕王老臉一紅道:“先生誤會了,小王不是那種荒銀無度的家伙……”頓一頓又道:“不過最近確實多了些,可孤王是有苦衷的,不是為了一味尋樂。”

沈默聽明白了裕王的意思……這就是算卦的本事所在,能不斷套取對方的信息,卻讓對方意識不到,還以為你真的未卜先知呢,便輕聲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殿下求子心切,卻不是勤加耕耘,廣種薄收能做到的。”

被他一語說中,裕王的臉更紅了,卻對沈默也更加佩服了,兩眼直直的巴望著他道:“那先生說怎么著吧?您要是能讓我生個兒子,我一輩子都感念您的恩德。”說著起身給沈默深施一禮道:“求求你了,先生。”

沈默趕緊起身扶住裕王,道:“我只管算命,可不是送子觀音,殿下切莫拜錯了神。”

“那你說……我命里有子嗎?”裕王緊緊抓著沈默的胳膊道。

“殿下的生辰若何?”沈默抽了抽,抽不回手,只能任他攥著道。

“小王是嘉靖十六年生人,丁酉年乙丑月丙曰丁卯時生人。”裕王報道。

“哦……”沈默心說,跟我同歲,怎么看著這么老相?確實,他倆僅從面相看上去,要差了七八歲的樣子。裝模作樣的算一會兒,他便慢慢道:“這事兒不能說太細,不然就不靈了,但臣下有一句八字真言送給殿下,‘花開三朵,孤獨一枝’,您只有自己細細體會,到時候不準可以找我。”

“花開三多,孤獨一枝?”裕王反復念叨著這句,半晌道:“這么說,我會有三個兒子?”

沈默笑而不答道:“不可說,不可說。”他并不擔心將來算賬,因為不管裕王生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他都可以十分恰當的對上。乃至更多,他也有辦法對上,不過有些牽強罷了,但想必那時候,高興都來不及的裕王爺,也不會跟他計較了。

要是裕王真不幸沒有兒子的話,那更不怕了,估計到那時,他光擔心會被登上大寶的弟弟害死了,哪還有閑心追究這個……對于沈默的答案,裕王十分高興,又不知足的問道:“那最快得什么時候呢?”

沈默正色道:“這個我知道也不能說,因為您的世子很可能是天命之人,我要是亂說,恐怕當場就得被雷劈了。”

“你是說,我前兩個兒子也是被他克死的?”裕王有些生氣道:“這個小兔崽子!為了世子位置,連弟兄都不放過。”

沈默這個汗啊,趕緊小聲解釋道:“命這個東西,是沒法選的,您不也一樣克了兩位嗎……”

“你是說,我也是天命之人?”裕王的臉上登時潮紅起來,使勁咽下口水,眼珠子都瞪出來道:“真的嗎?”

“這話可不能亂說……”沈默見把他忽悠到位了,便見好就收道:“而且光有命也不行,就算命再好,自己不順應天命,修身養姓也不行。”

“怎么個修身養姓?”裕王巴巴問道。

只聽沈默沉聲道:“您必須好生休養身體,遠離酒色,固本培元,不然……遙遙無期啊……”

裕王聞言也沉默了,半晌才喃喃道:“悔不該當初不聽李太醫的話,以為有了兒子便可以放縱自己,結果現在這樣子,是光播種不見收成……”說著嘆口氣道:“要是李太醫在就好了,可惜誰也找不到他了。”他說的李太醫,便是李時珍,當初被張居正請來,給他治過病,一番調養,藥到病除,然后便翩然離去,不知所蹤了。

沈默嘴角挑起一絲笑容,輕聲道:“我知道他在哪……”

“什么?”裕王激動不已道:“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