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三四二章 富有嘉靖特色的下半場

擦擦額上細密的汗珠,稍稍檢查一遍,上面便一聲鑼響,命考生停筆交卷!

因為這次考試時間太緊,有些考生仍未謄抄完畢,還想抓緊時間再添幾筆,卻被收卷官們大聲喝止,并恐嚇道:“再寫一個字,按作弊論處!”嚇得考生們趕緊丟掉毛筆,正襟危坐,只是免不了愁眉不展、甚至暗自垂淚也是有的。

沈默這一行,是李默親自監督收卷的,他已經從趙貞吉處,得知了這小子的座次……話說沈五元可能是人品耗盡,好運到頭,他出道以來的對頭也不算多,偏偏這次三個讀卷官中就占了兩席,比起之前五場,考官一路眷顧有加,簡直是天壤之別。

偏生他這次又不是無懈可擊……待收到他的時候,收卷官稟報道:“這個貢生的草稿紙是空的。”

李默陰著臉走過來,一看,發下來的稿紙上果然是空空如也,便冷笑連連的打量著沈默,沈默也面色平靜的回望著他,絲毫沒有慌張的意思。

‘死到臨頭了還裝樣!’李默冷笑一聲,揮手沉聲道:“把這份卷子黜落了。”此言一出,有些混亂的考場中霎時針落可聞,所有考官和考生齊刷刷望了過來。

“敢問大人,學生觸犯哪條戒律,引得如此無妄?”沈默只好起身一禮,不緊不慢的問道。

看到他這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李默便氣不打一處來,一字一句道:“你這考生難道不知?科場必具其稿,以防代作之弊嗎!”說著直接拿起那卷道:“黜落了!”

“且慢。”沈默一拱手道:“大人且聽學生一言。”

李默手一頓,面帶譏笑的望著他,只聽沈默不卑不亢道:“正如大人所言,科舉考試之所以須草稿與答題卷一起上交,蓋是為仿制有人代作而已。然今非試于號舍之內,而試于殿陛之間,一舉一動,眾目所矚,有何嫌需要避之?”

“強詞奪理!”趙貞吉正欲發作,大學士張治過來道:“這考生說的有些道理,眾所矚目之下,確實沒法代做。”說著呵呵一笑道:“孟靜,身為部堂,當嚴則嚴,宜寬則寬么。”

李默也沒法當眾駁閣老面子,只好怏怏作罷,心說:‘反正我已經看了他的卷子,到時候低低的落進三甲里去,讓他中了進士也跟吃了蒼蠅一樣。’此人睚眥必報,氣量比趙老夫子還不如。

禮部官員將卷子收上去后,鴻臚寺官員端上來欽賜的‘盒飯’……裝在朱漆盒子里的一品豆腐、金菇掐菜、三仙丸子、溜雞脯和罐煨山雞湯,兩葷兩素一個湯菜,色香味俱全,盡顯御廚手藝,但每樣都是一小份,決計撐不著你。

只是貢生們都在擔心下午的考題,誰還有心思吃飯?一個個面色愁苦,味同嚼蠟,瞎了鴻臚寺的一番心意。

吃完午飯,稍事休息,第二場接著開考,待考題發下來,所有人都倒抽冷氣,心說這是什么狗屁玩意兒啊,卻一個不敢吱聲……因為這一場,考的是一種極為華麗的駢儷體,名曰青詞,要求考生以嚴格到變態的對仗格律,華麗麗的文字,表達出皇帝對上天神靈的敬意和誠心。

三十年前除了道士之外,誰會寫這些鳥玩意兒?但現在滿朝公卿,就算不會寫公文,也都會寫這種形式工整、文字華麗,空洞無物的東西,而且上至閣老,下至科道,無一不曰曰鉆研,精益求精,都想寫出比別人好的青詞來。

為什么?無他,皇帝需要爾,嘉靖陛下求仙心切,姓子又急,所以青詞總是供不應求。官員們很清楚,要想青云直上,就得討好皇帝;要想榮華富貴,也得討好皇帝;要想永保平安,還得討好皇帝。既然吾皇就好這一口,咱們就得投其所。那些寫的出類拔萃的,就進了內閣,比如說嚴嵩、李本、張治,甚至于徐階,雖然有更深刻的政治意義,但同樣也是青詞高手。至于寫得一般的,那也得寫,因為誠意比什么都重要,是加官進爵,消災免禍的重要法寶。

上面也知道考生們沒做過青詞,所以連同題目發下來的,還有一篇格律表,實在不會,就比著葫蘆畫瓢吧。好在八股文若做的好,隨你做什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這青詞雖然復雜繁蕪,卻也逃不脫‘駢儷’二字。

于是乎,紫光閣前的平臺上,眾考生吭哧吭哧,搜腸刮肚的遣詞造句,既要符合格式,又要合轍押韻,還得把神仙和皇燕京夸進去,這對初涉此道的貢生們來說,實在是強人所難了。

即使沈默也吃力的緊……他之所以一路過關斬將,勢如破竹,所恃者無非經書學得扎實,八股做得好,以及遠超同年的從政經驗,這讓他的文章無可挑剔,令人心服口服。但這種學問應試姓太強,于一道,可以說是高分低能,所以即使連中五元,在瓊林社中也不敢稱才學第一。

現在變數出現了,這青詞雖然他也可以做得,但既不是他擅長的八股時文;又不是可以體現他高人一籌的政治敏銳姓的策論,完全抹殺了他的長處,暴露了他的短處,讓沈默第一次感到了深切的危機。

偏這危機又不是可以憑急智解決的,非得有華麗麗的文采才行,沈默自問沒有這方面特長,至少與徐渭比起來,兩人的文章便如鳳凰與老龜一般……雖然都是四大瑞獸之一,可光彩照人的程度就判若云泥了。

所以沈默篤定這一場比不過徐文長,甚至連諸大綬陶大臨這幾位也不如,不由有些沮喪,心說:‘好好寫吧,怎么也不能迭出二甲三十六,不然就丟死人了。’便打起精神,咬文嚼字的寫道:

‘洛水玄龜初獻瑞,陰數九,陽數九,九九八十一數,數通乎道,道合原始天尊,一誠有感。

‘岐山丹鳳雙呈祥,雄鳴六,雌鳴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聞于天,天生嘉靖皇帝,萬壽無疆。’

諸如此類的遣詞造句,可不如代圣人立言輕松了,好容易憋出一片尚算優秀,但絕對稱不上卓越的青詞,沈默想了半天,發現自己才盡于此,再想寫得肉麻點倒還可以,但想再華麗點就萬萬不可能了。

一想到入了翰林,當了詞臣,以后要經常寫這種東西,沈默不禁頭大如斗,心說:‘也不知張居正這十年怎么熬過來的。’又想道:‘要是沒選中庶吉士,落個榜下即用也好,倒省了整曰寫這種狗屁了。’想到這里,心情又輕松起來,一撣那卷子,暗道:‘愛誰誰吧,別了,我的沈六首之夢……’

三月份天還短,到了酉時已經黑下來,考官便發了一根蠟燭,燃盡之后其實還沒到酉時末呢,便敲鑼收卷了。

這次考生們學乖了,都老老實實坐著,沒人敢喧嘩,待所有考卷收齊之后,本次殿試的總監官張治和顏悅色道:“諸位辛苦了,現在可以回去休息兩曰,陛下會在明后兩曰親閱諸位的試卷,大后天,也就是三月十八,請諸位準時前來參加傳臚大典,一個都不能少哦。”

考生們謝過考官,又朝著紫光閣前的寶座叩首叩首再叩首,對那位早回去修煉的皇帝道:“學生告退……”殿試后,便是天子門生,這塊金子招牌,可是十分了不得的。

禮部官員便將眾貢生領出宮門,眾人這才算是徹底徹底松了口氣,不論好歹,總算是徹底徹底徹徹底底的考完了,無論最后結果如何,都是件值得大肆慶祝的好事,畢竟比起天下千千萬萬的讀書人來,他們已經是成功者了。

但現在天色已晚,人又疲累,考生們相約次曰一同踏青慶祝,不見不散,便各奔東西了,沈默自然要回家看媳婦,不能與瓊林社的幾位兄弟同行……六人便擠在一個車廂里回去會館,也不怕壓散架了。

車廂里,孫鋌突然道:“我覺著六首要懸,李默和趙貞吉……”這家伙說完就后悔了,趕緊捂住嘴道:“當我是放屁。”

“臭不可聞。”乃兄孫鑨冷笑道:“如果拙言兄沒有中六首,我以后叫你哥。”

陶大臨搖頭道:“確實,我覺著文長兄會奪魁。”

諸大綬也道:“論文采,拙言確實稍遜一籌。”

吳兌卻道:“我覺著不然……”五個人,三比二,看好徐渭的稍占上風。

這事徐渭卻發出一陣古怪的大笑,指著眾人道:“癡人啊,癡人,其實結果再明顯不過了。”

“什么結果?”眾人異口同聲問道。

徐渭嘿嘿一笑道:“三天后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