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一四三章 過河拆橋

長子帶著倭寇兜得這個圈子可不小,一直到曰頭西沉,紅霞滿天時,才遠遠看到化人灘上的木拱橋。

從昨天中午追蹤那艘三層大船開始,倭寇們便再沒有停歇過,縱使鐵打的身子,也感到扛不住了。一個個神色委頓,步履沉重,行進速度明顯降低,便有人提議就地休息,等明天早晨再趕路。

首領頗為意動,緩緩點頭道:“是該歇歇了。”

長子心里這個急啊,眼看著就到那木橋了,咋能在這停下呢?便對那首領哇啦哇啦一頓,一個勁兒的往北指……其實他一時也沒想好說辭,只能邊哇啦邊想。

要說人和人的差距實在是大,說話的都沒想明白,人家聽話的先替他想好了——只聽那首領猜測道:“你說那邊有村莊?”

一句‘謝謝啊……’差點脫口而出,長子使勁點頭,雙手合十枕在腮邊,做出睡覺的模樣。

這下大伙都知道了,倭寇們打起精神道:“看來是有床睡啊。”“那就少不了好吃好喝還有花姑娘。”

長子連連點頭,一臉向往的神情,心中卻冷笑道:‘老子的意思是,那里就是你們的葬身之地。’

倭寇首領卻以為他已經對這份事業產生了向往,便拍拍長子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好好帶路,等走完這一趟,就跟著我吧……”

見長子一臉迷茫,邊上有倭寇怪笑道:“知道梁山好漢吧?”

長子點點頭,那倭寇首領便笑道:“他們是梁山好漢,我們是東海好漢,一樣的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小秤分銀……”

“還分女人呢……”又有倭寇怪笑著插嘴道。

長子心里恨得咬牙切齒,偏偏面上還要無限神往,點頭哈腰的哇哇大叫……他用土話破口大罵,倭寇們卻以為是在表達仰慕之情,那首領還輕撫他的肩膀,一臉蠱惑道:“好好干,很快你就會發現,這是份很有前途的事業。”長子是又拍胸脯又干嚎,樣子十分的激動,引得倭寇們笑作一團。

趁著他們熱鬧,長子晃一晃被綁在身后的繩索,一臉痛苦的哇哇起來。

倭寇們知道他被綁了一天,肯定難受的不行,便有人體諒這新同伙道:“龍頭,既然決定讓他入伙,那還用綁著嗎?”

首領稍一尋思,嘖一聲道:“不差這兩步了,等著到了海邊再說吧。”說著看長子一眼道:“是吧?”

長子怏怏的點點頭,心中的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說話間,長子便帶著倭寇到了橋前,他的心情變得緊張起來,暗道:‘他們布置好了嗎?不會出什么簍子了吧?’

面上的緊張之情,便被那多疑的倭寇首領看個正著,沉聲問道:“怎么了小子?”

長子趕緊搖搖頭,指著快要落山的太陽哇哇叫起來。

善于動腦的倭寇首領道:“確實要加快步伐了,不然天黑下來路就不好走。”

長子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伸出大拇哥表揚一下,口中用土話大叫道:“我叫姚長子,是會稽縣里三仁商號的東家,若是有人聽到幫著跟我爹說一聲……他兒子沒給他丟臉。”

風兒將他的聲音吹入蘆葦蕩,千萬株蘆葦一齊點頭,發出颯颯的聲音,仿佛在齊聲答應這位紹興好兒郎。

說完這一句,姚長子再無遺憾,昂首闊步的往橋上走去……其實那蘆葦蕩中真的潛伏著吳成器和數百鄉勇,他們每個人都將那句話牢牢刻在心里,不敢忘記這位姚壯士的囑托。

走進灘涂不久,倭寇們便看到一片片沒有墓碑的小墳包,墳包上插著白幡紙串,地上灑落著無數紙錢黃紙。尤為鬼蜮的是,許多墳包前還擺著些或新或舊的搖籃玩具,讓這些殺人如麻的屠夫不寒而栗。

望著身周鬼氣森森的墓地,倭寇首領的好心情蕩然無存,一腳踹在長子的腚上,把他踢了個狗啃泥。首領破口大罵道:“他媽的,你怎么引路的?”他雖然是文盲但絕不是傻瓜,自然察覺出長子把他們引偏了。

長子趴在地上,用余光往后看,發現那橋還紋絲不動,知道己方沒料到倭寇如此警覺,肯定還想等他們再進一進。便掙扎著起身,拼命給倭寇首領磕頭,口中嗚嗚含混道:“幾銀,幾銀……”

“幾銀……近?”倭寇首領的聯想能力果然厲害,如果讀書的話,肯定不會被截搭題難住。他又一次理解了長子的胡話,放過他道:“若是再走三里見不到村莊,你就死啦死啦地!”

長子點頭哈腰的起來,跌跌撞撞在前面引路,總是他的心里已是怒火滔天,面上卻依舊掛著謙卑的笑容……他雖然不是王學門人,也不懂什么知行合一,卻要比天下的王學門人,更像他們的祖師爺——因為他與陽明公一樣,都懷有一顆赤子之心,且用實際行動來詮釋自己的心。

赤子之心與知行合一,一點也不玄妙,一點也不高深,普普通通,就在每個人的身邊。只要認定了這樣做是對的,是必須去做的,那就堅定不移的去做,不管前路多危險,不管過程多屈辱,也絕不不動搖,直到做成為止。這才是真正的陽明心學。

那些整曰坐而清談的士大夫,永遠不會去遭這份罪,受這份氣,承受這種苦難,所以他們就永遠只是一群拿心學做幌子,整曰夸夸其談的廢物……不,是垃圾。平白給陽明公抹了黑,讓世人誤解了心學。

二里路轉瞬即過,當長子帶著倭寇走到化人灘的北頭時,便只見到一道斷橋耷拉在灘涂上,被湍急的水流沖的上下起伏,與對面的河岸徹底失去了聯系。

雖然天上有火燒云,映照得河面和人臉紅彤彤,但首領大人的臉卻黑得發烏,他咬牙切齒的吩咐道:“回去看看來路。”便有個跑得快的倭寇,拔腿就往南跑。

灘涂上的氣氛壓抑極了,眾倭寇大氣不敢喘一下,只聽著首領大人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他的手緊緊握著刀柄,如毒蛇般盯著那大個子向導,雖然原本十分欣賞這小子,但接連發生的怪事,讓他不由疑竇叢生,殺意便起……只等那邊傳來消息,一旦退路也被截斷,便要將其剁成肉泥!以泄心頭之恨!

其實還是愛才之心在作祟,如果換一個普通的貨色在面前,他早一刀砍了了事,既不會如此慎重,也不會預備將其剁成肉泥。

長子一臉忐忑的站在那里,雙腿都開始微微發抖……這次不是裝得,而是他的真實反映。一旦完成了使命,腦子里不再想著如何騙過倭寇,將其引到何處后,對將遭到的虐殺的恐懼便占據心頭,讓他四肢逐漸麻木,呼吸也漸漸沉重起來,感覺心臟都快要掏出胸腔了。

他其實想說幾句豪言壯語,或者如沈默那般,淡淡道:‘哈哈,一群笨蛋,徹底上當了吧?’但內心的恐懼無邊無際,壓住了他的喉嚨,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遠處微微晃動的蘆葦從,仿佛在無聲嘲笑他的不英雄一般。‘真像潮生在笑啊,一樣的含蓄,一樣的傲氣。’他勉強擠出一絲苦笑,心說:‘下輩子當條混吃等死的狗,也不生在這亂世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那個‘跑得快’快速跑回來了,一邊喘息一邊道:“龍,龍頭,斷了……”

沒心情計較他說的晦氣,首領沖過去,一把揪起瘦猴似的跑得快,噴他一臉吐沫道:“那座橋也斷了嗎?”

‘跑得快’被他掐住喉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使勁點頭。

“媽的!我剁了你喂狗!”首領一把抽出佩刀,翻身朝長子大步走去。

長子緊緊閉上眼睛,渾身緊緊碎成一團,祈求滿天神佛,能讓他第一下就死掉。

誰知沒等到加身的刀刃,卻等到一陣‘瓦大喜瓦’的蛤蟆語,他勉強睜眼一看,原來是那個什么門板還是板門,老六還是老七的,攔住了倭寇頭子,正在一邊給首領磕頭,一邊嗚嗚哭著說他的蛤蟆語。

頭領顯然是能聽懂蛤蟆語的,面色陰晴變換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濁氣,將兵刃狠狠擲于地上,回頭不再看了。

還沒來得及慶幸躲過一劫,長子便見那小個子真倭,一邊流淚一邊朝自己走來。

‘我沒欺負你啊?’長子正奇怪呢,便被那板門六郎一腳踢倒在地,拎著脖子就往灘涂邊上走……別看這小鬼子個子小,但身上的怪力卻著實驚人,長子這么大的個子,依然身不由己的被他拖到了岸邊。

那倭寇又將長子往上一提,往后一拉,往地上一摁,便將他由臥姿改為了跪姿,接著便抽出雪亮的倭刀……原來還是要殺。